重视两个区别:关于中日历史问题的研究方法*
2015-12-17步平
重视两个区别:关于中日历史问题的研究方法*
步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以日本的战后历史认识为中心的中日历史问题与抗日战争历史紧密相关,是人们十分关注的领域。有人认为现在的中日关系就是抗日战争时期中日关系的继续,所以其研究视角、研究方法乃至思维逻辑都没有大的变化。但是,今天的日本与70年前的日本是否有区别?政治、感情层面的问题与学术层面的问题是否有区别?如果忽略上述两个区别,中日历史问题的深入研究以及解决是不可能的。
一、战后日本与战前日本的区别*
首先看一看以1945年即日本投降为界的前日本与70年来的日本是否有区别的问题。1972年,中日邦交实现了正常化,在当时两国签署的联合声明中写道,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虽然是40多年前的表态,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但那正是战后日本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标志。
日本在战败前不存在“战争责任”这一概念,那时的日本人被告知国家进行的战争是领导亚洲各国争取民族解放的战争,是“正当的”,所以不存在日本人的“战争责任”,当然更不需要“反省”。日本战败后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皇族政府还企图通过策动“一亿人总忏悔”引导人们思考自己对战争失败具有何种责任。但这一欺骗很快被揭穿,日本社会分阶段开始发生变化。第一阶段,日本人从自身的战争体验出发,追究使日本国家陷入崩溃乃至被占领,使日本国民遭受原子弹爆炸和飞机轰炸的国家及国家指导者的责任。一般的日本人认为日本政府、军部等政治领导应承担鼓动战争的责任,自己则是战争指导者的“欺骗”对象。第二阶段,部分知识分子则开始思考在战争中失去自我,盲目拥护战争的自己的责任,提出知识分子应当是“悔恨的共同体”的主张。第三阶段,在举国反对“美国对越南战争”的同时,一部分人认识到日本军队在中国的行为与美国大兵在越南的行为属同一性质,因此提出了日本人的“加害责任”的问题。中日邦交正常化正是在日本国内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实现的。
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的从批判日本对外发动侵略战争和实施战争犯罪的角度或立场出发的反思,对日本社会的整体历史认识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使日本社会围绕战争责任问题产生了比较复杂的多元状态,可以概括为三种态度,即:一种态度是坦率承认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对朝鲜的殖民统治的责任,同时也考虑日本民众在战争中的受害,即从战争加害与战争被害的两个角度对日本作为国家的“战争责任”进行思考,这种态度与战后同盟国及受到日本侵略奴役的国家的立场基本相同;第二种态度是强调日本人在战争中的被害,漠视日本给亚洲其他各国造成的“加害”,这样的认识由于过于狭隘而难以同亚洲的战争被害国民众对话;第三种态度则是坚持日本的所谓“大东亚战争”的立场,强调所谓战争的合理与正当性的极端保守派主张,与同盟国及受到日本侵略奴役的国家立场完全对立。总的来说,持第二种态度的日本人占多数,而持第一与第三种态度的日本人则比较少。但随着战后中日关系的发展和国际关系的演化,持第一种态度的日本人在逐渐增多,导致右翼势力的紧张,这就是为什么从媒体的报道上看,似乎持第三种态度的日本右翼或保守派的声音似乎很强的原因。
我们举两个典型的事例加以说明。首先,我们看对中日两国关系产生重大冲击的靖国神社问题。在战前与战争中,靖国神社是日本的国家神社,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宣传机器,是日本扩大战争、动员民众的战争活动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战后,由于盟军总司令部发布《神道指令》废除国家神道,靖国神社失去了其在战争中作为国家神社的特殊地位,而只能作为独立的宗教法人,所以恢复其战前国家神社地位是靖国神社努力的根本目标。但是基于政教分离的宪法原则和对靖国神社与军国主义关系的担心,靖国神社“国有化”方案6年被国会否决,针对政治家参拜靖国神社,日本社会产生激烈争议甚至诉讼,部分法院判决政治家参拜靖国神社违法。
其次,我们再看日本历史教科书问题。战前,日本历史教科书由国家主持编写,充斥了军国主义教育内容,是鼓动日本年轻一代积极参与战争的教科书。战后,随着日本教育体制的改变,教科书审定制取代了国定制。知识分子努力把对战争的反思和对战争责任的追究体现在教科书中,与右翼和保守派产生激烈斗争,导致历史教科书产生在“改善”与“改恶”两个方向上的变化。由于“改善”的倾向压倒了“改恶”,所以导致右翼与保守势力的激烈的反扑局面,即近年围绕历史教科书的斗争。直到今天,反映右翼与保守势力观点的历史教科书被学校选择的比例仍然很低。
以上两例至少说明,其一,在我们看来相当典型的中日历史问题,的确与战前有密切联系,但是要看到,战后与战前已经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既要看到那些问题与战前的联系,更要看到那些问题战后发生的变化。不应用相同的视角观察已经发生变化的问题。其二,我们认为的中日历史问题,其实在日本国内早已是激烈争论并斗争相当激烈的问题。所以,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并不是简单的如战争期间那样的中日之间的对立与斗争的局面。其三,基于上述两点,我们需要关注日本社会战后的变化,与战后对战争责任进行了反思,正在与日本右翼与保守势力进行斗争的日本民众共同思考历史问题。
二、政治判断、民众感情与学术研究三个层面历史问题的区别*
中日历史问题表现在政治判断、民众感情与学术研究三个不同的但又相互联系的层面上,而不仅仅是政治问题。
政治层面关于东亚历史问题的对话,当然要求政府间就日本在亚洲的殖民统治与侵略战争的性质加以明确的政治判断。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之际,已经在政治层面正式触及了战争责任问题,有了明确的结论,日本也做出了明确的反省。但由于日本国内在反省战争责任与走和平道路的问题上存在争论,特别是部分日本政治家不断发出否认侵略战争责任,维护战争时期历史认识的言论,所以在国际社会产生了极其负面的影响,也意味着政治层面的中日历史问题仍未解决。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曾指出:“尽管日本首相屡次进行深刻道歉,但亚洲各国对日本的所谓‘误解’总是不能消除,其原因就在于日本的右翼政治家们的言行。”反省与否认侵略战争责任的两种声音同时经媒体暴露在国际社会,产生了“零和博弈”的效应,让人们感到战后的日本社会似乎没有发生变化,从而使东亚各国在政治层面的对话呈现复杂的状况。“零和博弈”的现象证明:日本从政治层面反省战争责任的政治任务并未完全结束。日本政府如不对战争责任加以明确的政治判断,仍很难得到遭受其殖民统治和侵略的国家的理解。
值得关注的还有反映在民众感情层面的和学术研究层面的历史问题,在这两个层面上进行对话,是解决东亚历史问题的重要环节。
感情层面的对话主要针对东亚民众关于战争历史的集体记忆,因为对于东亚民众来说,关于战争历史的集体记忆最深刻的侧面都是战争中的被害。例如,在中国,关于战争的记忆,有“南京大屠杀”“731细菌部队”“三光作战”等,而在日本,主要的战争记忆则是“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东京大空袭”“冲绳作战”等。两国民众关于战争的上述历史记忆毫无疑问都是事实,但是并不对称。对于同时具有战争被害与战争加害双重角色的日本国民来说,如果被局限在“本国内部的狭隘的视野”中,就会导致“加害意识的缺失”。日本人在对加害责任缺乏反省的情况下强调自己的“被害体验”,不可能得到被害国民众的广泛理解,也不可能了解同一历史过程对于战争被害国国民的体验。1995年,即战后50周年的时候,美国航天博物馆本来计划展出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的资料,但是在美国退伍军人团体的抗议下被迫取消,就是典型的证明。当然,日本民众对亚洲民众战争被害情况的不了解,与战争时期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的舆论控制和战后的冷战环境有关。所以,东亚民众的感情层面的对话,主要应当是深入交往与加强相互理解。学术层面的对话主要解决东亚各国历史学研究中因资料的使用、研究方法的差异及历史体验的不同而产生的认识差异问题。
对历史资料的把握与利用方面,受到条件的限制和语言方面的障碍,各国对资料的利用仍然不可避免地侧重于本国的资料或比较容易得到的对方的部分资料,至于充分地利用对方的资料,对于多数研究者来说仍然存在主观与客观的障碍。当然,随着各国资料的不断开放和语言能力的提高,这一方面的障碍在逐渐消除。
东亚各国历史学界在研究方法方面也有明显的差异。中国历史学界在对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进行研究的时候,比较关注各个历史事件之间的关联,力图挖掘表面看似孤立的现象背后的东西,如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发展到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再到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反映出的日本的大陆政策。而日本的历史学者即使承认战争的侵略性,更注重研究的则是诸多事件发生时的具体的主客观原因,如“九一八”事变中关东军、军部和日本政府的不同态度;卢沟桥事变爆发的偶然因素等。
其实,从具体事件发生的偶然性与国家关系走向的必然性角度,从个性与共性的历史哲学的层面对历史问题进行研究是历史学追求的理想的模式。不同国家的学者虽然各自强调的侧面并不相同,但是,只要注重历史研究的科学性,研究方法的差异是可以通过学术交流和深入交换意见逐渐接近的。在这一方面,日本学者对于侧重研究一个一个具体的事实而忽视描述发展趋势的问题有所意识,中国学者也开始注意论证日本侵华的计划性与一贯性需要对证据资料进行深入的实证研究。
上述东亚历史问题的三个层面并不存在截然的界限,而是相互渗透、相互影响。不过,对于解决历史问题来说,从学术研究层面入手进行对话是最现实和最便于操作的,学术层面的对话可以成为其他两个层面对话的前提和基础。这是因为:首先,学术研究可以建立相对冷静的思考空间,保持相对安静的对话环境,避免极端政治的干预和极端感情的影响;其次,历史学研究的特征是重视历史资料与历史事实,这一公认的历史学学术传统为在东亚学者间进行学术层面的对话提供了基本保障;第三,东亚各国历史学者长期以来已经建立了相对密切的交流关系,能够创立共同研究的局面。
这里需要强调的一个问题是:划分中日历史问题的三个层面,是否在提倡“纯学术”的研究?“不要将学术问题政治化”这一命题似乎并无错误,但学术问题不要“政治化”,并不等于学术问题与政治没有关系。其实,中日历史问题究竟是不是纯学术问题?或者说,中日历史问题是不是纯粹的政治问题?这才是认识分歧的所在。
在中国,因为抗日战争与中华民族的团结统一与近代中国的复兴均有密切的联系,所以始终把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作为重要的活动,把抗日战争的历史记忆与团结民众振兴中华的目标联系起来。而另一方面,战后日本虽然走上和平道路,但始终存在着强调侵略战争正义性的政治立场,存在着不承认侵略战争责任和否认侵略战争历史事实的言论与行动,认为“国家无罪”的立场。虽然这种意见并不能代表全体日本国民,但得到了一些政治家的支持与纵容。特别是在日本经济高速成长之后,这种意见成为右翼保守势力掩饰历史阴暗面,恢复国民自尊心的好材料,更通过历届阁僚中的“问题发言”而得到强化。政府对历史教科书的审定、政府首脑参拜靖国神社等一系列的政治操纵,不断地伤害战争被害国人民的感情,破坏中日两国关系的正常发展,渐渐使历史问题的政治性越来越被强调,对民众之间感情的刺激也越来越强烈,成为两国关系发展的阻力。
西方历史学自19世纪以来出现了被称为“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对史学研究以极大的影响,但并不是只有受“兰学”影响的日本历史学才重视实证研究。
对于包括数量等问题在内的诸多的历史问题,根据实证研究得出的论据可给予研究论点以最重要的学术支撑,也可以使价值判断无可质疑。但是,重视实证研究并不等于它可以取代所有的研究方法。如果将对个别“事实”的详细的分析陷入了微观的实证主义的研究,影响了从宏观上对问题基本性质的把握,特别是回避了战争责任中的“侵略”等原则问题,那就是伤害国民感情的“历史修正主义”了。
中图分类号:G64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15)04-0402-04
DOI:10.14182/j.cnki.j.anu.2015.04.003
作者简介:步平(1948-),男,北京人,研究员,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史学会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原所长,主要研究中日关系史、东北亚国际关系史、日本侵华史、抗日战争史。
收稿日期:* 2015-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