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外两章)
2015-12-17◆杨格
◆ 杨 格
世说新语(外两章)
◆ 杨 格
街头是离生活最近的地方,一切故事都从那里开始,缤纷的话语像蝴蝶一样纷飞。
天桥下的新疆小伙
时代变了,他们从皮衣里抽出的不再是匕首,而是一部iPhone6,同时,浓密的卷发里透出一抹忧郁的眼神,用异域特色的汉语说:手机,要不要。
火车站广场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抱着花花绿绿的孩子,在火车站广场来回游荡,看到你,她们总是非常热情地凑上来唠家常: 小伙子,住宿么? 按摩么? 都市白领,在校大学生。你不发一语匆匆走开,蓦然回首,她们依旧在你背后笑靥如花,轻轻问道: 那,发票要么?
地铁口的伞人
伞人通常来的比雨还早。上海下雨时是这样的: 首先云层开始聚集翻滚,天阴了下来,风夹着一些湿气吹着,伞人们抱着十块一把的破伞聚集在地铁口各就各位,然后一齐吹响哨子示意说可以了,这才开始下雨,雨也真的应声而落。来来来十块一把十块一把。
洗剪吹
14岁辍学出来打工,足迹遍布深圳惠州东莞一带,无法忍受厂里枯燥无味的生活,毅然决定投身艺术事业,从此拥有独特的审美情趣,凭借灵巧的双手收获了爱情与事业,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美女,最近我们店里有活动,充1000送200。
地铁里的志愿者
目光呆滞,动机可疑的志愿者们站在人流最拥挤的地方,五颜六色的衣服外面罩着橘黄色的外套,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见证着日均900万的客流,他们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乘客们请注意脚下安全。说一万遍也绝不会改一个字。
发廊里的女人
发廊里的女人吸引客流的通常方法是把大腿露出来,穿上高跟鞋。在暗淡的粉色灯光下,她们通过各种方式展现自己的肉体。故事的标准配置是一个品学兼优却没有学费的弟弟,一个忍辱负重的母亲跟一个赌博酗酒的父亲,生活的重担全落在自己身上。所以当你穿上衣服点起那根烟,准备聊起人生时,你会听到她们说:为了家庭,我从来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伪成功人士
这些人的典型特点是三句话不离马云马化腾,最爱看的书是火车站书店外摆的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和厚黑学,动不动就改变自己改变世界,挎一个地摊上买的古奇小皮包,蹬一个英伦时尚运动小皮鞋,在老闵行、张江、周浦一带流窜。邀你在街边烧烤摊谈生意,三杯啤酒下肚张嘴第一句话一定是: 兄弟,给你介绍个项目。
房产中介
这是我最想尝试的职业之一,因为它的职业素养就是绝对不说实话,张嘴就跑偏,而且居然还一本正经地穿西装上下班,这一点足以让人感动。一般干房产中介的都有三四个女朋友,仅排在洗剪吹的后面。身着南京路产的鳄鱼衬衫,脖子上挂着门卡铭牌,脚蹬48V爱玛电动车,随时准备出发。闲暇的日子就没日没夜打电话:兄弟,二号线地铁口空出来一套整租,南北通透精装修拎包入住2600不能再低了。
伪文艺青年
最该被拉出去枪毙的一批人之一,他们的特点是绝对没有读过正经书,却迫切需要表达自己,没事就引用波德莱尔、卡尔维诺,对于陌陌等传统作案工具非常不齿,常年混迹于豆瓣同城寻找下一个目标。衡山路、田子坊是他们的基地,作案手法一般是先去图书馆借一本乔伊斯,找一个静吧坐下来把书摊开,点一杯最便宜的莫吉托。开口跟女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昨天刚分手,她离开我了。
伪摇滚青年
什么都不懂,但特别能闹腾。不谈音乐还好,一谈就要死要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好那不好,这牛逼那傻逼,特别推崇痛仰跟谢天笑,对于国外摇滚一无所知,英文字母都数不到Z,跟着所有人说窦唯近年的专辑怎么好怎么好,其实根本没听过。哪里有音乐节哪里就有他,穿个海魂衫跑去蹭吃蹭喝,怀里揣着避孕套战战兢兢。
伪知识分子
看了两本书就爱瞎逼逼,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老是一副评论者的姿态观察人家的生活,碰到什么事儿都爱往社会、政治、文化上靠,一会儿一个这传统,那主义,瞎JB扯一通还感觉挺好,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说话 —— 话语 —— 表达
说话,就是争夺话语的权力。
我们生活在一个庞杂的话语体系里,许多话语碰撞、结合、分崩离析,我们必须在话语的霸权里(H egem ony of D iscourse) 找到表达自己的机会。
在街头,每个人都在努力表达自己。他们说过的话,许多年以后会由其他人说出来,用上不同的词汇,注入不同的思想。但是说过的话不应被忘记,也不应湮没在历史里。
上海屋檐下的北方回忆
1
小时候,周末回外婆家,下午在铁轨边度过。天空很高,云彩来来去去,站在在枕木上看远方,几点淡淡的烟和树,远方是哪里呢?远方有多远呢?这样想着,便沿着轨道走,遥遥望到陌生的市集。带着新鲜好奇和一丝恐惧,天黑之前踏上回家的路,晚霞在背后伸展,把我温暖地包裹起来,晚风轻柔,星辰隐隐浮现。
回到外婆家的街角,鸡汤面的香味早在等着,埋怨、关心、饥饿扑面而来,灯光月色洒满院子。爬上老旧的木床,梦里面,火车在厚重的棉花被子上驶过,午夜悠长的汽笛远远传来,带我去远方吧,万水千山走遍,去美丽的世界看一看,那里的风和阳光是什么味道,陌生的人,起伏的人生、命运、一切。和诡谲的黑暗一齐涌上来,海潮一样,轻轻拍打着我,总有一天,飞驰的火车带我穿过峡谷平原,越过高山大海,一路向远方驶去,越来越远,人生沿着铁轨蔓延,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欢喜对错,相聚分离。
2
天地愈发广阔,从北到南,由西向东,火车驶过荒野,城市的灯光在眼里黯淡下去,在暮色深沉的广场,人来人往里说,最后的那些话,柔软的低语,消散在风里,在风里,挥一挥手,与你作别。
然后在很多床上醒过来,在不同梦中欢笑或低泣,在火车上路过一些城市,大同小异的阳光,雨水的温度,走在路面湿漉漉的背脊,永远在路上,消失又重现,仿佛过完了一生。我也会停下来等待长久的回响,像是在记忆深处烧起炉灶烤火,等这些多云的日子过去,太阳又照旧升起来。
四城记
清晨要在北京开始,从国贸以东沿八通线穿过新华大街直到通州再向东,直通燕郊的高速公路尘土飞扬,走在黄土地上,视线被白色的日光刺得有些痛了,沿街的早餐店吱吱呀呀开了门,肉包菜包焦圈豆汁豌豆黄,大碗的高碎腾起团团的蒸汽被吹散在凛冽的晨风中,六七辆938支4支6支9轰鸣着从市区赶来,轮番接走寄居在东五环的追梦人。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点八中南海,就着烟尘黄土和汽车尾气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在五环开外的通州买房是他留在北京最后的机会,他不喜欢西城区,剩下供他选择的就是燕郊了,可他不想忍受来回五个小时的车程,燕郊的房价跌了,北京会不会跌呢,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来北京,老老实实给首都纳了七年税,不能再等了。938支4终于来了,他把烟弹在地上用脚碾灭,奋力一跃挤进了车。京通高速沿线,如钢铁般凝重的黑色烟雾还滞留在天空上,那是许多工厂趁夜间排放的废气,它们像是蓝色幕布上被炭火烤焦了的疤痕一样烙在那里。他呆呆地盯着那空中的疤痕看了一会儿,其他乘客也和他一样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T 101沿京沪线穿过一千四百六十四公里的山山水水,傍晚的上海华灯初上,衡山路的梧桐底下,酒吧里同是天涯沦落的过客,多少故事隐没在小巷的蔷薇里,私房里,弄堂里,晾衣线划开了东海吹来的云彩,人民广场攒动的人潮从地下到地上换乘转车到地下到地上猛然间抬头,西沉的霞光还挂在静安寺的金塔上迟迟不肯离去。下午六点半,她化完妆从出租屋里出来,像往常一样在徐家汇乘一号线到上海南站,A站口出来换乘972路到梅陇镇,进入K T V之前,她给自己买了一盒牛奶,几天前有个客人跟他说,喝酒前喝点牛奶对肠胃好。换上工作服,挂牌上钟,她靠在休息室的门廊上点燃一根金上海。她认识的所有安徽女人都在K TV工作,所有安徽男人都在老闵行开黑车。凌晨三点半下班,她跟来自四川的小姐妹一起去街角吃宵夜,要一份三丁肉酱面加大排。清汤白水面煮完捞出来放好,这里的三丁指的是红萝卜,豆腐干,笋,和上肉末作“汤头”,在北方称“臊子”,同一块无骨大排一起浇在面上,最后再舀一勺肉汤入面。汤是汤,面是面,截然分开。上海人也奉行这样的处事原则,表与里,利与情,往往是截然分开的,上海话所谓“拎得清”就是这个意思。“我很难喜欢上海,”她有时喝醉了会跟客人说,“等我赚了十万,我就回安徽,再也不来了。”
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可是看不尽维多利亚湾的夜色,从香港岛到九龙到新界一片光亮,每一个家庭都留了一盏灯给夜归人,加班到九点半吧,加班到十点半吧,车仔面拌紫菜鱼丸,米线三小辣加牛丸腩肉,细碗饭双拼叉烧红肠,加冻柠茶走冰,加杨枝甘露,加冻奶茶,饭后一定要在街角来一根万宝路,开往罗湖的列车还剩最后一班,开往落马洲的列车还剩最后一班,开往上水的列车,开往红磡的列车,东铁线穿过狮子山隧道开向大围,沙田,大埔墟,在新界一站站抛下港漂的年轻人,他手里还拿着温热的叉烧包,鱼肠包,一边想着V ISA,续签,人才引进计划,盘算着在香港逗留的日子,再用七年的时间减去那个日子,他又攥紧了拳,明天,明天还有更多的C V要投递给公司,还有更多的R P要投递给学校,这样想着,他走向自己26平方米的公寓,在那里还要与四个室友同做这一夜的好梦。
台北总是飘着漫不经心的雨,路上走着漫不经心的行人。相比较香港不由分说的一夜豪雨,台北的雨显得敷衍了事。仿佛天上有一个玩忽职守的神,“好吧好吧,下雨就是了。”就是那样的雨。行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不紧不慢的日子里。深夜的西门町,诚品书店里24小时提供精神宵夜,走进街头星点密布的漫画屋要一个小隔间,拿一本书,一份麻油鸡加二两面,鸡汤里兑了黄酒氤氲在书香里散发出古老而厚重的味道。雨点打在窗上,从太平洋飘来的积雨云笼在台北的夜空,明天早晨它将飘过南海到达厦门,而后经宜春到达长沙,直至重庆,成都,跨过武夷山脉,长江,秦岭,四川盆地,这些名字或许比酒更醇厚醉人,千山万水,他用记忆摩挲出那份残缺的地图,一路向西,爬过青藏高原之后,他触摸到地形图中最斑驳的一块,昆仑山脉!中华的祖源,华夏的根,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万里,咸阳去此四十六万里,而台北,去此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他闭上眼睛,做了一夜沉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