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美院附中命运里的贵人
2015-12-16孙景波
中央美术学院附中首任校长丁井文生平大事记
1931年毕业于河南艺术师专,当过数载美术教师。
1938年在民族危亡之际,组织抗日游击队任连指导员。
1939年奔赴延安。
1940年在延安鲁艺美术系学画。
1949年随中央机关进京,曾为毛泽东和刘少奇的家庭美术教师。
1950年中央美术学院成立,被任命为院办主任、人事处长,继而先后出任美院国画系主任、美院附中校长。
1951年与王式廓合画《毛主席与斯大林》大幅油画。
2003年5月4日17时30分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0岁。
生前曾任中央美术学院党委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全国少数民族美术促进会常务理事、中国少儿美术基金会顾问、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1960年,江南,四月天,我在南京玄武湖边,画写生。快收拾工具的当口儿,身边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笑眯眯凑上前来看我的画:“乖乖弄的东!啊!(南京话:不得了啦!)要不要,老夫子给你看看相啊?”我说:“我不迷信,我才不看什么相哩。”说完背起画夹离开去。回头看,那老者倒无什么恶意,顺风送过一句话来:“嗨!小朋友,你眼前要有不顺当的事情,记着,得找贵人相助才成啊!”我不再理他,我只相信一个人的命运要靠自己争取,谁是我的贵人?相助我什么?
那时,我正准备报考中央美院附中。一个心眼里,只装着我的美术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孙景波,你要想学好画,将来就上中央美院。你要想上中央美院,你最好初中毕业就去考中央美院附中。”是的,我当时已经报了名,我的老师黄乐生和钟伯元都说:“你是有希望的。”现在想来,这两位初中美术老师,就是帮我指点迷津的贵人。
那些天,我一直在等待附中的考试通知。学校里报考浙美、南艺附中的同学,都已经接到通知,出发应试去了。我终于等急了!于是,给中央美院附中发了一封航空快信:“请问让我什么时间、到那里去应试?两个月前,我寄出报名作品,收到过附中寄来的准考通知,但通知上没有写明考试时间和地点。”两天后,我盼来了附中回函。打开一看,我惊呆了,“孙景波同学:你的回信地址写得不清楚,已经寄出的通知书退了回来,现在,我校考试工作已接近尾声,请你考虑报考其他学校……”
我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个月我不是已经收到准考通知了吗?怎么会回信地址不明呢?那夜,我无法入睡,到了后半夜,我决定到邮局发电报。我大约写了四五百字,把我的情况、我的期待、我的愿望,最后,是我的愤怒全部写在电报上,记得电报末尾写道:“明明是附中的错误,为什么这样不负责任地让我失去机会?我无法理解,无法接受这种答复!”
电报是拍给中央美术学院院领导的。完全是一种鱼死网破的情绪。他妈的!中央美院附中!我告了你了,不考,也得出这口恶气!随后两天,我精神懊恼,六神无主,全然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心境。完了!因为去其他附中考试的同学已经回来了。
然而,天不弃我!两天后的傍晚,学校传达室的大老魏在我们学生宿舍窗外大喊:“孙景波!孙景波!北京急电!”电文一打开,只是两行字:“孙景波同学,速去上海戏剧学院,找沈今声先生补考。中央美院附中招生办公室。”这两行字,刻在我记忆中54年!这两行字改写了我的命运!
我拿着电报,找父亲在南京的朋友借了20元钱,当夜,直奔南京码头乘船,第二天到上海。现在,回想起考试那几天的经历,心潮也难以平复。我深夜才找到上海戏剧学院,找到沈今声先生。我了解到,上海只是中央美院附中在全国六个考区之一,上海参试的考生有八百多人,而录取名额限定在前十名。我来前,考试已经结束两天了。沈今声老师剩下的时间,是在对成绩列前的二十名考生的面试。为我一个人特设的考场,就在他和浙美附中老师联合招生的临时办公室。素描考试设在上海戏剧学院传达室门房里,给门房老陈大爷画头像。色彩和创作,在他们办公室的外间小屋进行。摆作业和监考的事,是让浙美附中的两位老师帮忙。第三天早上,沈今声先生和我再次见面。开门见山,向我说明:这就是对我面试了。面试结束前,他对我说:“孙景波同学,你考试成绩很好!我看了你在校的文化课成绩单,各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所以,对你的文化课就免试了。今天,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你已经被录取了!”那瞬间,我反应很木讷地问道:“我不用回去再参加普通高中考试了吗?”沈今声先生很明确地回答:“我可以肯定地说,你被录取了。”我走出上海戏剧学校大门,转进旁边一个弄堂,扶着路边一棵林荫树干,背着人,仰天流泪,相信这不再是梦了!那一瞬间,我对美院附中,是满心的汹涌的感激情潮……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在我那封孩子般发泄怨怒的告状信前,只有附中校长才能做出那样的决定,只有附中校长才能赋予考场教师那样随机决断之权。他当场告诉你——“你被录取了”。此后,我在教育岗位上工作多年,我没有问过,除了中央美院附中之外,有没有过“第二个孙景波式”的考试案例,我没有听说过。
过了天命之年,抚今追昔,检点命运遭遇,渐有所悟:你个人的努力很重要,但也很有限。你命运里得有贵人相助,你得懂得感恩。是的,我一直很努力,遭遇挫折时,我总想到那些信任我的人、帮助我的人,我努力用自己的行为去证实,让我命中的“贵人”为我感到欣慰。如是今天,我问,如果当年,不是遇到了丁井文校长和他带领的附中教师团队,那么后来的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现实是,我到了北京。在1960年附中新生开学典礼上,第一次见到丁井文校长,听他对新生致欢迎辞。听他对我们宣布说:“我们已经和列宾美院签了协议,今后派往苏联的留学生,就直接从你们这一届开始!”会场上,掌声雷动,欢呼声长久不息!丁校长张开双手,让大家安静,安静……那慈祥的表情和动作,让我们形象地联想到敬爱的周总理。
高班的同学课下聊天,提及丁校长,如同提及一位老爸爸一样的亲昵!“在老丁校长眼里,咱附中的学生,都是他的孩子。”这种体验,从到附中伊始,在我显得尤为突出,尤为难忘了!入学第四天,我又给他添了一个麻烦。
那一届,我被分配在二班,开学后,入学教育,班主任安排我们班同学先端正“红与专”的思想觉悟问题。千言万语一句话一只关心业务,不重视政治思想的,就是资产阶级“白专”!三天后,新生下乡,到顺义龙王头农场参加劳动实习。劳动结束的第一天,晚饭前集合时,我迟到了。同学们找到我时,我正忘情地在生产队猪圈里画一头老母猪的速写。晚饭后,班主任把全班同学集中到打麦场上,做一天劳动后的小结。那一天,生产队运庄稼的牛车陷在泥塘里,我和同学们帮着推车时,不小心滑倒在泥沟里,一头、一脸、一身的泥浆。班主任一一点名表扬在场的同学时,我暗中得意地等待他对我特别的表扬。结果,他没有提到我,话锋一转:“但是,也有的同学,非常不像话!”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拉出行列!
“孙景波!出来!站好!说说你为什么迟到。啊!你画猪,你说没听见集合口哨?你没画完,就可以破坏纪律吗?这不就是‘白专的典型表现吗!……好!同学们围拢了,坐下来,每个人都得对他这种害群之马的行为进行批判。”当时天色已晚,同学们也莫名其妙,被动员之后,有几个人先后站起来,重复班主任的话说:“孙景波不守纪律,就是个人自由主义。个人自由主义,就是‘白专!‘白专就是资产阶级思想。”接下来,一个操着浓重天津口音的同学,说出了一个荒唐的笑话:“我捡到一个不知什么蛋,孙景波说那是一个蛇蛋,吓得我不敢拿,他倒拿去了,不给我了!他,他妈太自私了,连蛇蛋都敢私吞。”在场同学们听了,哄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地笑了。这时,班主任用手电,照亮了我还来不及收起笑容的脸。“你们大家看!看看!我们这样严肃地帮助他、批评他,他居然还笑!这不是挑衅吗?这种人还可以救药吗?我宣布:今晚开始,对他进行关禁闭,让他写检查,不允许他参加一切集体活动,等返校后,交给教务处处理!散会。”
他让同学把我的行李搬到一个老乡家的空房里,指派张朝阳同学看管我。(张朝阳,就是毕业后到了北大荒,三十年后当了黑龙江美协副主席的版画家。)那晚上,我真懵了,太意外了。我失眠,通宵达旦,对着要写悔过书的一叠信纸发呆!我一个15岁的少年,哪里有面对这种遭遇的心理准备?我的情绪,由莫名的委曲转为怨愤,转而决心抵触到底,我一个字也不写了!心想:都关禁闭了,还要怎么处分?大不了,我回家。我就不写,一个字也不写!看守我的张朝阳倒很同情我,劝我吃饭,不断地安慰我。
第三天中午,张朝阳从食堂打饭回来给我时,偷偷对我说:“孙景波,丁校长来了,就在队部里,班主任也在那儿,你去找丁校长说说看。”
同所有遇到冤情,想要“上访”,要讨个明白,讨个说法的人一样,我“逃”出了禁闭室,跑到了队部,推开门,看到丁校长和班主任。我眼巴巴地盯着丁校长说:“我想和同学一道参加劳动,我不想被关禁闭!”班主任说:“谁让你跑出来的?你写了悔过书没有?三天了,为什么不写?”我不理他,只盯着丁校长说:“我想和同学们在一起,我想参加劳动。”
下面的故事情节,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丁校长不再理我,转向我的班主任:“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同学吗?因为画速写,故意迟到,犯了纪律的那个同学吗?你决定关了他禁闭?我一下来就听说了。关禁闭,还要写悔过书,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啊?他还是个孩子嘛!是我们的孩子啊!简直是乱来!”
我听丁校长说到“他还是个孩子嘛”时,当场就是一种获救的感受,顿时泪飞如雨般地号啕起来,直哭得坐到了地上,哭到几乎要断气的感觉。(说心里话,当时,我哭得好开心!越哭越开心!)老丁校长拍着我的背,一边拍,一边说:“别哭了,别哭了,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从南京来的孩子吧,去吧,去吧!下午和同学们一道参加劳动去吧!你一定要注意集体纪律,不能再出问题啦!”随后进来的张朝阳,把我扶到了室外。
劳动实习结束,大家回到附中。我被从二班调配到了一班。一班班主任是张京生,也是1960年毕业留校的。张京生先生,没有延续二班班主任对我的成见,他和我们新生相处得像兄弟一般,到了下学期,他提议让我当班级业务课代表,这明明白白地认定:我在同学中是个思想活跃、业务成绩优秀、积极上进的学生。另一位业务课代表是王怀庆同学。这样的认同,让我从那一记闷棍后,清醒乐观而且积极了起来。我们一班的同学回味当年,同有庆幸的感觉,因此对张京生先生充满感佩。
那年,我们的丁井文校长刚入中年,怀有一颗要把中央美院附中办成一所中国第一,亚洲最好,而且还要超过他观摩过的苏联列宾美院附中的理想。他看重人才,更爱护人才,他学术怀抱宽厚,用人不拘一格,他处事冷静,待人诚恳,在那个风行左倾思潮的岁月里,他能从国家用人育人的战略高度,能从艺术发展的长远趋势考虑问题。他从中央美院本部,挑选了一批年富力强、富有创作活力的青壮年教师,随后又在美院历届毕业生中选拔优秀人才,不断充实附中师资,由此打造了一批在当时堪比美院本部,而且更具朝气和创新活力的教学与创作队伍。他妥善地以他特殊的资历(延安时期,他是中央警卫连指导员)和身份,支持、保护了师生们探索创作的实践。
我记得1960年到1964年问,附中高潮和秦岑先生率先为革命历史博物馆完成了《社会主义合作化高潮》,孙滋溪主持创作了影响深远的素描巨作《当代英雄》,随后,沈今声的《攀登珠穆朗玛峰》,赵友萍的《藏族女代表》《百万农奴站起来》,王德娟的《曙光初照练兵场》,于月川的《农奴的小学生》,马常利的《风雪大庆人》,卢沉的《机车大夫》,孙滋溪的《两个八路》《天安门前》,罗尔纯的《长征路上》,杜键的《黄河激流》(是在附中教室中完成的),王文斌和温葆先生带着他们本科毕业作品《夸歌》《四个姑娘》来到附中。这些作品,先后入选全国美展,引发国内观众瞩目,在美术界引起广泛赞誉和评价。在中国画坛,它们代表着20世纪60年代美术创作的高度而影响至今。
我们可以说,那是附中的“丁井文时代”。那是附中最艰难,却又最具拼搏精神,最具创作活力的一段辉煌的岁月。虽在“三年困难时期”,虽然国内政治气候变幻莫测,虽然随后将步入“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严冬……但在中央美院附中的校园中,却是一番“抱团取暖”勤奋图强的温室气候。附中群体中,凝聚着一批有理想、有热情、有探索和创造勇气的教师和学生。丁井文校长是这个群体的缔造者,他用关心、关爱、关照之情,感召着所有在附中的人,他以他高尚的眼光、胸怀、品味、情趣,做人做事的高风亮节,影响着、熏陶着整个学校的风气。他让我们怀念他时会由衷地想到一个称呼:“附中的父亲!”
要形象地感受这位父亲,我还有件难忘的小故事。那回,我真的闯祸了!
记得在附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班集体去美院,去看留苏学生回国汇报展。作者有罗工柳、李天祥、林岗、全山石、萧峰等人,展出的是他们在列宾美院学习的作品,展出效果十分轰动。参观结束后,我们的兴奋感还在持续,我们班同学在美院里戏闹追打,我被追到大礼堂北角,已无路可逃。于是我纵身窜上一棵槐树,又从树上跳到院墙上,还没站稳,又顺势跳到校外街上。刚刚落地,猛听得有行人大叫一声:“什么人!”我抬头一看:坏了!来者正是李天祥和赵友萍先生。我差一点跳在李先生身上。我知道,麻烦大了,这可闯了祸了!李天祥先生拦住我,厉声问道:“你是哪儿来的?干什么的?”我说:“我是附中的,来看展览的。同学闹着玩儿,把我追到了树上……”“啊,”李先生说,“你,你是附中的?把学生证拿出来!”他看了我的学生证,说:“哼,附中能有你这么淘气的学生?无法无天!到美院跳墙?好嘛,学生证扣下,回去找你们丁校长取吧!”赵友萍老师在一旁说:“算了吧,让他以后记住就行了,把学生证还给他吧。”李天祥先生怒气未消地说:“不行!让他找老丁要去!”
我回了学校,忐忑不安,哪敢找“老丁要去”,结果倒是丁校长把我找了去。“怎么啦?又闯祸了吧?爬树的本事见长啊?十六七岁了,还像个野孩子,这么淘气!那怎么行啊?找李天祥先生去道歉。赵友萍先生让我把学生证还给你,你还得去谢谢赵友萍先生才对。”我拿回学生证,鞠了一躬,出了校长室,飞跑回宿舍,躺在床上,长长地出了口气。那年头,李天祥先生在我们附中学生眼里,是何等地高不可攀啊!我没敢去李天祥先生家道歉,也不好意思向赵友萍先生表示感谢。
一个星期后,教务处召集附中全体同学开会,会前,听说教导处要对几个违反学规校纪的学生宣布处分。我们班同学对我说:“孙景波,这回你可在劫难逃了吧?”结果,令人意外的是,处分名单里竟然没念到“孙景波”!“哈!你漏网了。便宜你了。”
事情过去了,两位先生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此后多年间,我多次与李天祥和赵友萍先生交往,他们从来不曾提过这件往事。他们忘记了?我却不能忘记的是丁校长,忘不了,他那种如父辈般理谅宽容的教育方式。现在,当我也有了当爷爷的阅历后,我想,我也不会把当年孙景波在美院跳墙的事,看成品质操行问题。那几年,我在学习上很努力,在年级里,成绩是列优的,我很爱自己的班集体。附中学生不多,丁校长认识我们所有的学生,几乎叫得出所有学生的姓名。在我们眼里,在情感上,他就是我们附中所有学生的老爸爸。
我回忆,到了四年级,我入了团。“孙景波能入团”,成了附中能证明“淘学生”也可以转化成为“好学生”的典型事例!而在这成为典型事例的万千“内因”中,有一点是深藏我心的
我遇上了这样的一位校长和好老师们。有这样一位能了解我性情的“贵人”,因此,我得格外努力,努力证明,我对得起这份爱护和理解,要努力证明,这关怀是公正的,是在情理之中的。
1964年,我们那届同学毕业时,遭遇中央美院被“关、停、整、改”!停止招生!所有同学怀揣到中央美院深造的梦想都破灭了,我们班部分同学报考了中央工艺美院、电影学院、戏剧学院,上海、北京动画专科之外,多半都直接分配到一些基层单位工作去了。中央美院附中,成了我们许多人永远且唯一的“母校”!
附中没有批准我报考电影学院,却意外通知我和梁平波等四个同学留校当辅导员。这在我,在同学中,明白地意味着我们几个同学,以后将有可能被保送到美院。凭什么呀?我知道,这要凭老师推荐,要凭教务会讨论,最后要丁校长签字同意。也许,我正如同学们所议论的那样:“孙景波淘气是全校出了名的,是许多闹剧和恶作剧的主演和导演者,因能闹而引起先生们格外注意,闹到了或许还能让人欣赏的程度吧。”
我想,这样的回味和琢磨也许有理吧。
开学了,1964年8月底,我到附中报到。巧遇云南美术家协会来人,到美院请求支援云南。知道我们附中有几个应届留校生,但还没开始正式工作。于是,通过学校征求我们意见。这感觉,仿佛抗美援朝开始,组织上问我爹:“派你到前线去,当志愿军,你能去吗?”我爹说:“能去。”于是就去了。当教导主任李华先生问我:“孙景波,你愿意考虑一下吗?”我说:“不用考虑,我愿意!”于是就去了。
和我同行的还有同年留校的张铁兵同学。他父亲也是位军人,没有二话:“咱哥们一块儿,是个伴儿!”
1964年9月5日,教导主任李华和老丁校长亲自到汽车站,为我们俩送行。丁校长一路走,一路叮咛:“云南是边疆,那里的生活可能比较艰苦,你们要有接受锻炼的心理准备。工作上学习中遇到什么困难,要给学校写信。你们两个,业务能力都不错,日后,有了生活感受,会像徐匡那样,创作出作品,一定会出成绩的。在边疆和当地同志一道工作时,要谦虚,多向当地同志学习,不能骄傲啊!还有你,孙景波,你在学校喜欢爬树,像个猴子似的,云南树可多,到了新单位不要老喜欢爬树,还是稳重些好,都快20岁了,不要让人家说你没长大啊!”说着说着,车到站了,他一双发抖的、热乎乎的大手,紧紧握着我俩的手:“记着,常写信回来……”我看他眼睛湿了,我、铁兵的眼睛也湿了。
我到云南后,没有给丁校长写过一封信,也没写过一个字。到云南,不满一个月,就遇到了些很难理解、很难适应的事。我这种个性,一旦遇上了自尊心太强的领导,总是有点水火难容……所以,格外留恋附中那些年的光景,格外想念丁校长和附中老师们。我在云南前后14年,有8年时间被安排到农村接受思想改造,或者去改造农民的思想。失去了许多创作时间,也没有创作的条件,我写信给附中说什么?如何报答丁校长的嘱托?
我离开北京后,从同学来信中知道,那年秋后,校内个别极左思潮的人,以丁校长阻碍批判杨献珍的“合二为一论”为由,对他进行揭发、批判。接下来,不是玩笑,中央文化部派出的社教工作队进了美院,进了附中。文艺界和教育界“星星之火,由此燎原”,一场耗时10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从美院附中最先拉开了序幕1
1966年,我在云南,自然成了文联美协革命“造反派”;丁校长在北京,自然成了附中的“走资派”。他成了未能离校的三届学生们头号揭批对象。我知道,在“文革”初期,附中一些被狂热风潮左右的小学弟中,难得不糊涂地让老丁校长也经受过“低头、弯腰,作喷气式,按倒在地,再踏上一脚”的套路仪式。他被关押,被隔离了起来。
1967年2月,我到北京,在情理之中,我不能不到附中,我得去看看丁校长。我找到负责管制他的人——附中留校老学友刘国华。我说:“我本人是云南文联造反派,我能看看他吗?”刘国华和我是同届入校的同学,因病留级,原本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知道我对丁校长的情感,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孙景波,你别误会,我已经和老丁说你到北京来了,他还问我,能不能见见你哩。他还常和我提起你,我带你现在就去见他。”刘国华把我带到三楼一问学生宿舍一老丁的“禁闭室”。开门的是小学友,外号“小五”,回头喊道:“老丁,孙景波来看你了。”丁校长从床边站起来,我两步跑过去,按他坐下,说不出话,看他笑着和我搭讪的表情,下泪的是我。“你还好吗?”是他问我!我点头作答,一时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的话,反倒是他,半开玩笑地打破了我尴尬的感觉:“孙猴子,这阵子还有工夫爬树吗?”他把我们都说笑了。“我没事的,你来看我,我这儿,没什么事的,别担心,同学批斗我,都是作作样子。他们把我关在这儿,实际上是在保护我。”刘国华在旁边插话道:“你看小五子在老丁这儿,名义上是看守人,实际上是保镖,送饭,一日三餐,端洗脸水、洗脚水,洗衣服全包,快成了老丁的干儿子加保姆啦!”小五子也笑了:“侍候我们老爷子,应该的!你孙景波,在我们小班同学的传闻里,可是大名鼎鼎咧!去年,附中大字报,批你们毕业那年,你装死躺倒在宿舍一个担架上,半夜里,同学抬你下楼,送医院抢救。嗬!听说抬到了校门口,你突然诈尸,跳下担架,满操场疯跑,惊动全校同学追你!附中居然没处分你!老丁还让你留校。‘文革一开始,孙景波诈死恶作剧,就是批判老丁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之一大恶果哩!知道吗?”我听了这大大地被夸张变了形的故事之后,也忍俊不禁地笑了。我说:“刘国华知道,当时,我跳下担架,就跑回宿舍了,哪里有‘上百人满操场抓捕不住我的神话!”丁校长也笑了:“开个玩笑,弄个闹剧,就上纲上线,就变了性质了嘛!”小五接着对我说:“孙景波,你放心,我们知道你们这些老校友对老丁的感情,我们也明白该怎么对待他,用什么办法保护他,现在这就是没有办法的一种办法……”我没再说什么,临别,上前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说了句:“丁校长,多多保重!祝您健康!”那回我看到他,感受是悲喜交集,我知道,附中绝大多数小学弟、学妹,都会有一颗受到丁井文人格魅力感化而具有的“中央美院附中人的良心”。这让他,有理由自信而活得坚强,活得健康、乐观,他可以用他永远的微笑面对生活。
那一别,再见丁校长时,是1978年9月——“四人帮”的垮台、受审,给“十年浩劫”画上了一个句号。全国恢复高考,关停了14年后的中央美术学院,从当年数以千计的考生当中,招进50名新科研究生。其中近20名,是有中央美院附中学历的!我们得意春风般地去拜会他,老丁校长也满脸风光地分享了我们这些门生的快乐。那年,老丁校长出任中央文化部中国画创作组常务副组长。届时,也已过了离休的年岁,但他对美术创作和美术教育有着一颗永远离不开、放不下的心。
他的家,就在中国美术馆后院的后面,附中和美术馆只隔一条马路。美术馆每一次重要的展览,附中陈列馆每一次学生成果展出,我们都能看到他到场的身影,春秋四季,风雨无阻。他总是徒步来去,远些地方,他骑自行车前往,直到80岁时,他还是骑自行车出行。新生代的学子们不认识他,在展厅里,他喜欢独自一个人静默地观赏徘徊。遇上老学生,认出来,叫出学生的名字,拍拍肩膀,两只眼角绽放出菊花般密集的笑纹。
2003年5月4日,劳丁——我们附中的老爸,安然去世。
他离开我们之后,我,我们才开始从追悼他的文章中较多地了解到,我们老丁校长的生平概略,知道了一些他传奇般的生命历程!
“丁井文”,又名劳丁,1914年3月,出生于河南博爱县磨头镇闪务村。少年时,他喜欢绘画,1931年考入河南艺术师范绘画专科。毕业后,在当地当过中学美术老师。1938年,日寇入侵河南,他毅然弃笔从戎。在地下党帮助下,动员当地民众,组织了一个由他领导的有七八十条枪的抗日游击队。后来,这个游击队,被当时新四军第五师师长李先念收编。收编后,李先念特别推荐他去延安,到抗大鲁艺美术系学习。1946年,任中央警卫团宣传干事。1948年春,被任命为中央警卫连指导员,担负保卫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的特殊使命。1949年进京后,他请求毛主席,让他回归美术本行,因此参与了和江丰同志接管中央美院的工作。在美院,他先后担任过美院办公室主任、人事处主任、国画系主任等职。1953年,受命创建中央美院附中。
中央美院附中,原来是由这样一位“自天而降”的人来开创的!他的阅历,他的背景,他的肚量,他的眼光,他对美术的挚爱,他宠辱不惊、得失无悔的情怀,本原于“治大国如烹小鲜”语义的倒置。他身材高大,神态谦恭,作风质朴,内涵丰厚,这样的人,以他的人格魅力,把附中放在心里,附中是温暖的;把附中捧在手上,附中的业绩,就如“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那就是“附中的丁井文时代”!
他笑眯眯地招呼着蒋兆和、李苦禅、石鲁、何海霞、黄胄、艾中信、吴作人、叶浅予、傅抱石、李桦、陆鸿年等等一代宗师、大家纷至沓来,到附中讲座、示范、代课,他为王式廓在附中提供条件——完成《血衣》素描巨作。当年附中教导主任李华、文化课教研室主任赵昔,都是来自鲁艺的革命者。但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蒙受不白之冤,无人、无单位敢起用他们,更不敢重用他们。老丁校长对两位延安老校友,心知肚明,引荐他们到附中任教,且很快委以重任。这样做,那时谁敢?劳丁敢!历史让我们当年的学生作证:李华、赵昔两位老师,在我们心目中是最受尊敬、最富学问、最多爱心的好教师。
老丁校长,他能出面请毛主席、朱老总、刘少奇、周恩来,来看美院老师的历史画创作,促成董希文先生《开国大典》的光荣诞生!这种天上人间的连结,这一联结者丁井文,却从来都仅仅默立陪同在背后,事后绝无张扬。当丁校长默默地走到90岁的生命尽头,回顾他后半生的中国画坛时,我们才渐渐醒悟到:他的影响力,他不仅仅属于中央美院附中,也不仅仅属于中央美术学院。他保护、支持的画界师友,受到他教诲的,数以千计的学生,相当高的程度上,影响着中国当代美术创作的发展态势。
一辈子干革命,曾走近到毛主席、周总理身边,当革命胜利,他成而不居,身退基层,回归艺途,乐守旧业,甘于位居美术中学的校长,而奉献终生。他的百年经历,是一部新中国美术史的传奇。
回忆往事,我似乎在隐约中,看到遥远迷茫的云峰,我似乎隐约中,听到高天滚滚的雷鸣。在他的遗像前,我凝望着,他那双永远眯着的,永远微笑着的眼睛,感受关爱的宽厚,感受质朴的力量,感受谦诚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