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劳动过程看资本主义社会的变迁
——对新马克思主义劳动过程理论的再分析*
2015-12-16贾文娟
贾文娟
从劳动过程看资本主义社会的变迁
——对新马克思主义劳动过程理论的再分析*
贾文娟
劳动过程之所以能够成为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不仅因为它受到国家、市场、社会等因素的直接影响,而且是政治经济体制建构的核心环节。通过分析劳动过程中的控制与反抗关系,我们得以解释在不同政治经济制度下,生产关系是如何被再生产出来的。在资本主义不同阶段,劳动过程的本质以及生产关系再生产的方式是不同的:竞争资本主义时期,劳动过程的本质是资本最大程度地从已购劳动中压榨剩余价值。这时,劳动过程以资本的独断、专制为特征,生产中的榨取与生产外意识形态这两者共同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而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劳动过程的本质是:资本获得并掩盖剩余价值。这时,劳动过程呈现出怀柔的特征,劳动过程本身具有了意识形态效果,并再生产出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
劳动过程 资本主义 剩余价值
尽管不少学者从不同角度对劳动过程理论进行过介绍,[1][2][3][4][5]但人们对于该理论的认识与运用仍然存在以下误区:第一,认为劳动过程理论仅是对生产组织方式的研究,研究目的是判断劳动过程是 “专制”还是 “霸权”;第二,忽略了劳动过程与整体政治经济体制的紧密联系;第三,没有认识到劳动过程理论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之间的连续性。实际上,劳动过程理论所揭示的并不仅是从泰勒制向福特制,或从福特制向后福特制的转变。作为社会科学研究范式,劳动过程理论的意义在于揭示了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百年以来的变迁,解释了资本主义社会持续发展的动力及其无法超越之矛盾。那么,劳动过程理论到底在处理什么问题?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本质从竞争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工厂大门内的劳动过程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的关系是什么?这是本文需要澄清的问题。
一、揭开资本主义的隐秘核心:劳动过程理论的源起
在一个充分竞争的市场中,企业只有盈利才能够生存和发展。那么,企业的利润源于何处呢?大多数人认为利润源于商品的流通环节——企业主通过低买贵卖,或者说控制成本并提高价格而获得利润。然而,马克思的商品价值论对这一观点进行了反驳,而这构成了劳动过程理论的源起。
马克思认为,一个物品之所以能够被称之为 “商品”,是因为该物品一方面具有使用价值,即能够满足人们的某种需要,另一方面,具有价值,即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凝结,它使某物品能够与其他等价物相交换。作为使用价值的商品,具有质的差别,而作为价值的商品,则只有量的差别。[6]那么,产品的价值量是如何计算的呢?马克思认为,“作为价值,一切商品都只是一定量的凝固的劳动时间”,不同的商品所凝结的社会必要劳动量是不同的,所以它们的价值也各有区别。[7]可见,物品的价值量,并不是根据它的使用价值——它对人们来说多么有用——决定的,而是根据其所包含的抽象人类劳动的量,或者说,其所包含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值得注意的是,商品的价值并不是当其被摆到货架上时凭空出现的,也不是被货币所赋予的,亦不是因为被人们需要而自动产生。 “价值”是商品的自身属性,它进入流通过程前,就已经存在其身上,并构成了流通的前提。根据社会现有生产状况,如果一件上衣的价值是100元,那么无论它存放在工厂仓库中,还是摆放到超市货架上,它的价值都是100元。
在资本总公式中 (G-W-G,即货币1-商品-货币2),货币持有者首先使用一定货币额购买了特定商品,当他转手把这些商品卖出去的时候,却获得了超出原货币额的剩余价值。用马克思的例子来说,一名工厂主用100磅交换棉花,将其织成棉纱,这些棉纱却可以卖到110磅。多余的10磅剩余价值来自哪里呢?为什么不是来自商品流通环节?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价值有两种形态——货币的形态或商品的形态。从这个意义上看,货币是凝结了一定量人类劳动的特殊商品,这与棉花或棉纱无异。从这个意义上看,商品交换仅仅是商品价值表现形态的变化,其价值本身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所以,简单商品流通是一个等价交换的过程,超出原价值的利润显然不是来源于这个环节。
那么剩余价值是否产生于非等价物交换的商品流通中呢?如果卖者贵卖了自己的商品呢?答案同样是否定的。商品的价格根据市场供求关系的变化会围绕价值产生上下波动,但是在一段较长时期内,因为价格上下波动的价值偏离会相互抵消,商品还是依照平均价格出售。况且,如果商品持有者以过高的价格售卖商品,产品就难以销售出去。但是,如果剩余价值不能由流通生出来,它又来自何处呢?关于这个问题,马克思说了一段近似悖论的话:
“资本没有由流通发生的可能,但也同样没有离开流通而发生的可能。它必须在流通中发生,但又不在流通中发生。……当作资本家幼虫的货币所有者,必须依价值购买商品,也必须依价值售卖商品,但在过程的终末,他取出的价值,又不能不比当初投入的价值更大。他由幼虫变为蝴蝶的发展,必须在流通领域中进行,又必须不在流通领域中进行。”[8]
我们知道,货币作为购买手段和支付手段,只不过实现了它所购买或所支付的商品的价格。价值增值的过程不可能发生在 “卖”(G-W)这个环节上。那么,这种变化只能发生在第一种行为 (W-G),即“买”这个环节上。必须有这样一种商品,具有如下性质:它本身的价值是固定的,但是它的使用价值却拥有能够创造出新价值的特性,它的消费本身就是劳动力的对象化。这种商品就是劳动力,“劳动的消费过程,即是商品和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9]正因如此,相比喧哗繁忙的市场,那个挂着 “非公莫入”牌子的劳动场所,蕴含了资本增殖的全部秘密。
劳动过程是制造使用价值的有目的的人类活动,“在劳动过程中,人的活动借助劳动资料使劳动对象发生预定的变化”,过程消失在产品中,而人的劳动则与劳动对象结合在一起,最终生产出凝结了劳动的成品。[10]经由劳动,一方面,生产资料的原有价值被转移到产品中去了;另一方面,劳动作为人类劳动力的耗费而产生的新价值被加到产品中。这个过程,颇类似于把酵母加入到面粉中,就会形成面包一样神奇。
劳动过程之所以是价值增值的过程,是由劳动力的性质决定的。劳动力作为商品,其价值同样由再生产这种独特物品所必要的劳动时间决定的,这个时间等于生产这些生活资料所必要的劳动时间。所以劳动力的价值,即工资,就是维持劳动者所必要的生活资料的价值。假设货币所有者按照这个价值购买了一天的劳动力使用权,在这一天内,劳动力的使用价值,即劳动本身就不再属于劳动者,而服务于资
本家了。然而,劳动力一天的价值不等于它一天所能创造的价值,剩余价值正是劳动力使用一天所创造的价值超出劳动力价值的这个部分。马克思将工人用以补偿自身价值而耗费的劳动称作必要劳动,而将工人超出必要劳动的界限而做工的时间称为剩余劳动,这部分劳动所形成的价值就是剩余价值。
剩余价值的积累与增加既可以通过提高剩余价值率,也可以通过增加剩余价值量来完成。在剩余价值率一定的情况下,通过增加工人数量以及扩张市场消费能力就可以获得更大的剩余价值量。而增加剩余价值率的方式就更加多元:第一种也是最直接的,就是延长工作日长度;第二种是增加工人的劳动强度,使其劳动的内涵量增加,也就是一定时间内所耗费的劳动量超过社会平均水平;第三种则是提高劳动生产力,使等量劳动在同样时间中可以提供更多产品。这样,一方面,单位商品的价值降低了,另一方面,商品数量增加了,如果仍然按照社会必要劳动量所规定的价值出售,则将获得额外的剩余价值。
资本所有者对剩余劳动的欲望使得劳动者处于严酷的生产条件下,超时工作、偷窃工人的休息时间、恶劣的工作环境、任意解雇、随意扣罚工资亦是不足为奇。在劳动中,工人遭遇了 “异化”,大多数体力劳动者,部分脑力劳动中都曾有过这种感受,即:
“在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自己的肉体受到折磨,精神受摧残”。[11]
在 《资本论》中,马克思第一次将劳动过程置于真正科学的基础之上。他使用丰富且鲜活的资料——很多是故事,描绘了19世纪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从工场手工业向机器大工业的变迁过程,并分析了商品形式如何在适当的社会和技术的背景下,成熟为资本的形式。而资本的社会形式,为了自身存在而不得不进行持续积累,进而彻底改变了技术。
二、作为分析范式的劳动过程理论
马克思通过逻辑推演与史实呈现告诉人们,企业的利润是来自于劳动,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则就是最大程度地获得剩余价值。但是,劳动过程并不是马克思的分析对象,而只是分析剩余价值论时的载体。明确提出将生产领域本身作为社会科学研究对象的是美国社会学家布洛维 (Micheal Burawoy)。劳动过程理论将不同工厂中的生产作为研究对象,并认为生产是一个集合了经济、政治、文化、意识形态于一体的 “政体”(regime)。生产政体这个概念指涉的正是包括政治规范性工具以及劳动过程政治效果的生产领域,是劳动过程的政体政治形态。[12]
生产政体也有自己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生产政体的经济基础是 “劳动过程”。劳动过程指的是,“男人和女人面对自然之时,依据他们的想象,把原料变成物品时所进入的关系”,它是由两个分析上有别但实际上并不可分的两个面向构成:第一,技术与实践面向——生产过程,即人们使用工具将原料转化为成品的一组行为。第二,社会与关系面向——生产中的关系,即生产过程中工人之间,工人与经理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与权力关系。[13]而 “生产的政治规范性工具”(political apparatuses of production)就是生产政体的上层建筑,形塑了劳动者与管理者的意识、认知与行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生产不仅仅是经济的和技术的,还是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所以,布洛维认为,劳动过程不仅形塑了工人的主体性、阶级意识,还成为生产关系再生产的核心领域。正因如此,对不同社会制度下的劳动过程的分析,能够使研究者发现该社会制度的本质、其内在矛盾、社会关系再生产的困难以及解决路径。
该理论认为,生产并不是一个封闭的领域,国家与工厂的关系、市场竞争因素、劳动力再生产的模式、劳动力市场、工人与国家的关系、乃至性别、种族等等外界因素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劳动过程,形塑不同的生产政体。实际上,“生产政治”这个概念的提出正是通过把工作的组织与国家联系起来,进而解除对生产与政治的二元划分。[14]基于此,布洛维建立了分析生产政体的坐标体系:劳动过程、企业与国家的关系、企业与市场的关系、劳动力再生产模式 (如图1)。而这个坐标体系本身又是由全球区域的政治经济力量所形塑。生产政体与特定政治经济体制处于辩证的关系中,市场竞争、国家力量等因素影响企业的劳动过程,形塑了该时代的生产政体,而生产政体通过对不同行动者的影响,继而再生
产出特定的生产关系。该理论范式不仅可以分析竞争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亦可分析垄断资本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市场社会主义的劳动过程。
图1 影响生产政体的坐标体系
三、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三种分析性路径
(一)布雷弗曼:技术的路径
马克思的透彻研究曾令他的追随者认为无需再涉足生产领域,直到布雷弗曼通过 《劳动与垄断资本》向70年代后的年轻学者发出了邀请与挑战,继马克思之后,再次将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置于分析的核心。[15]布雷弗曼,这名先后在造船厂、铁道修配厂、钢板厂做了14年铜匠的工会积极分子,根据其自身的工作经验认为:资本主义,即便它的内在性质不变,其外在已经采取了新的组织方式,并且对生产关系产生了新的影响。
布雷弗曼系统地阐述了劳动价值论与管理控制的关系:一方面,他进一步挖掘了劳动与劳动力的不同意涵。布雷弗曼认为,人类劳动与动物本质的区别在于,人类劳动的概念和实行是可以分开的,也就是说,一个人想出的主意,可以由另一个人去实行。但是人的劳动,作为一种身体机能,与吃饭、睡觉一样,是不能转让或买卖的。劳动力是人运用自己身体机能的能力,资本家只有购买劳动力,才能获得劳动。另一方面,布雷弗曼根据劳动与劳动力提出了管理的困境。他认为,人类劳动力的特质并不是生产剩余的能力,而是它的有理智、有目的的性质,但也正因这种性质,资本家所购买劳动力的质和量是不确定的。随着劳动力的出卖,工人的劳动力转让给了资本家,这样,把对劳动过程的控制权从工人手中转移到自己手中,就非常必要了。
布雷弗曼认为,20世纪70年代的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与竞争资本主义时期的最大区别就是 “生产的去技术化”,即随着流水线、数控机床等信息技术的应用,设计、构想、计算、分析等脑力劳动愈发集中到不同管理部门手中,而原本手脑并用的劳动者愈加成为机器的延伸,他们的工作仅剩下简单的开动机器、给进工件、巡逻和检查这些简单动作。对应着机器的物理演变的是社会关系的演变:技术知识成为一部分人的专长,他人无法染指,而劳动大众则越来越愚昧无能,只能从事机器上面的苦役。到这里,布雷弗曼揭示了20世纪70年代后大多数之人的实际处境,并做出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推进。如果说,马克思所批判的是使工人同生产资料相分离的劳动过程——这如同将蜗牛的甲壳从它的身上剥离开,那么布雷弗曼所批判的就是生产去技术化的过程——这如同把灵魂从劳动者的身上抽离出去。
(二)爱德华兹:控制—反抗关系的路径
爱德华兹 (Richard Edwards)把工作场所称为 “竞争之地”,他看到了布雷弗曼所忽视的工人反抗。他认为,雇主管理的困难既非来自于协调,也非源于将工人的劳动潜能转化为一定劳动量,而是来自于工人反抗的能力。面对工人长期的反抗,“经年以来,雇主试图通过重组和革新劳动过程来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的目标还是利润,他们的策略是建立起工作场所的控制结构”。而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正是工厂控制体系的变迁,爱德华兹区分了从竞争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的几种独特的控制体系:[16]
第一,简单控制 (simple forms of control),从原初资本主义到19世纪晚期,一直是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主导。简单控制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企业主直接控制 (entrepreneurial control),另一种是等级化控制。在前一种形式下,雇主与工人的私人关系较紧密,老板利用其克里斯玛权威的地位,对工人进行控制——这种控制可能简单粗暴的,也可能充满父爱主义。在后一种形式下,技术工人扮演了工头的角色,他们自行雇佣帮工、招收学徒,并监督他们劳动,这被纳尔逊称为 “包工头王国”。[17]1890年到1920年间,西方社会走向了垄断资本主义,工业无产阶级逐渐发展壮大,一方面,雇主发现简单控制愈加不符合他们的需要;另一方面,工人也开始反对工头制。在美国,1894年的普尔曼大罢工与1919年的钢铁工人大罢工终结了简单控制这种控制方式。
第二,技术控制 (technical control)是在垄断资本主义时期新兴的控制方式,并沿用到今天。这种
控制方式是通过分工、流水线和各种新技术手段完成的,实际上就是布雷弗曼所论述的 “去技术化”。在生产中,工头不再指导生产,他只要保证生产能够顺利进行,真正控制着生产速度与劳动纪律的是流水线、数控机床等科技。但是,这种生产方式却有一个极大的问题:只要工人按下按钮,整个生产线就会戛然而止。1936年的通用汽车工人大罢工正是利用这一特点,在弗林特地区掀起罢工风潮,点燃了工业工联主义之火。当然,雇主亦被迫采用了新的控制系统。
第三,“科层控制”(bureaucratic control)兴起于1945年之后,目的在于缓解1930年兴起的集体谈判对雇主的压力。科层控制是一种依靠非个人化的公司章程与规定进行控制的系统。工人的表现将根据岗位职责被监督与评估,而工头和管理者同样处于科层控制之下。科层控制制度化了公司内部既存的等级权力,使得权力看起来是源于组织制度本身,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遮盖在工作与工作的关系后。当然,科层控制同样存在矛盾,最大的问题就是使工人转而要求国家去改变或修正科层控制的规则。
在爱德华兹笔下,尽管劳动过程变迁的根本动力仍然是资本对剩余价值的渴求,但是工人不是可以任意揉捏的油灰腻子,劳动控制系统的使用显然不是仅仅由雇主单方面决定的。工人的反抗所引发的劳资双方的争斗,构成了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变迁的实际动力。
(三)布洛维:生产政治的路径
布洛维将18世纪原初工业化下的生产政体称为 “公司国家体制”。因为卷轴纺纱机需要以水力为动力,所以纺纱厂往往设在乡村的河边。这样,河边整个社区都被卷入生产中,男人被雇来修路、建厂房,而女性和孩子则被工厂雇佣。工厂主会向工人提供住房、生活必需品、商店、教育和宗教场所。社区与工厂捆绑在一起,工厂如同国中之国。[18]骡机的使用使得 “父权生产体制”发展起来,雇主招收按件计酬的男性织工,这些工人让他们的妻子、孩子等家庭成员做帮手。在 “内部包工”安排下,这些师傅负有监督劳动与组织劳动的责任。这种劳动方式是建立在父权体制的条件上的,生产的政治规范性工具就是父亲对其他家庭成员的主导地位。随着越来越多的家庭成员集中在一家工厂工作,“家长体制”产生了。在家长体制下,工厂主并没有施加直接控制,而是通过建设公共的休闲生活——修建游泳池、日校、主日学校、饭堂、体育馆、图书馆、教堂等设施,提高自己的影响力。根据Joyce的观点,在很多工厂社区,“父权生产体制”成为使工人合作和顺从的有效工具。[19]
布洛维将马克思发现的劳动政体称为 “市场专制”体制,并认为它不是竞争资本主义时的主导。因为,市场专制主义的存在条件是:第一,在市场竞争下,资本家不断地通过增加工作时间、增大工作强度以及使用新机器以转换生产;第二,在概念与执行分离的情况下,工人完全臣服于资本;第三,工人除了工资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生活来源;第四,国家仅是保证生产的外部条件,而不对生产场所进行任何干涉,而市场又很混乱。[20]随着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的到来,“霸权体制”成为了主导,工人的劳动建立在 “同意”而非 “强制”的基础上,他们倾向于认可自身利益与雇主利益的一致性。二战后,资本主义国家对生产过程的干预破坏了劳动力再生产与生产积极性之间的纽带:一方面,社会保障法令保证了工人在不参与生产的情况下的最低程度的劳动力再生产。最低工资标准的建立使得计件工资不能被任意降低以加大压榨量。另一方面,国家对剥削性工资制度赖以生存的管理控制方法的直接限制。强势的工会、申诉制度以及集体谈判保护了工人免受任意解雇和罚款的威胁。总之,“现在管理者不再能够完全地依赖市场的经济皮鞭了。工人必须被劝说与管理进行合作”。[21]
20世纪80年代后,一种新的专制主义取代了福利资本主义时期的霸权体制。这种劳动政体被布洛维称为 “霸权专制主义”。资本的利益与工人利益在具体而言仍然是一致的,但是,以往劳资双方的妥协是建立在资方让步、工人分享企业利润的基础上,而80年代以后,劳资双方的妥协则是建立在工人让步、工人承担企业相对利润率损失的基础上。在那些利润率下降的企业,工人被迫在降低工资与失业之间做出选择。这种新的专制主义并不是市场专制主义的再现,也不是对个别工人的压榨。这种新的专制主义是资本的流动性在应对组织性的工人时的 “理性”行动。劳动力再生产重新与生产过程绑定在一
起,但是,这种绑定不是发生在个体工人层面,而是发生在公司、区域甚至民族国家的层面。工人对个人被解雇的恐惧为对资本逃离、工厂倒闭的恐惧所替代。
四、劳动过程的本质:从竞争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
劳动过程是生产的隐秘地带 (hidden abode of production),亦揭示了不同社会经济制度的本质内涵。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不仅是人类借助劳动工具改变自然的有目的的活动,而且是剩余价值增殖的过程、资本的产生过程。但即便如此,在资本主义的两个时期,劳动过程的本质也发生了深刻变化。
(一)竞争资本主义时期劳动过程的本质
在马克思笔下,在竞争资本主义时期,资本的欲望主导一切,整个社会是围绕资本增殖组织起来的。资本家只不过是人格化的资本,好像他们一旦掌握了资本与生产资料,就如同魔鬼附身,其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获得剩余价值。而国家,用波兰尼的话来说,“必须总是保持警觉以确保这个系统的自由运转”。[22]尽管如此,在这一时期,剩余价值的获得却是被逐层掩盖的:第一层掩盖是商品、货币与资本的“拜物教”。在市场交换中,人们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商品是凝结了一定量人类劳动的 “劳动产品”。在市场交换中,人们当然想不到背后隐藏的社会关系。商品拜物教进而发展成为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如同本章最开头所述的,人们认为财富,来源于资本本身,而资本所有者,也被赋予不同于常人的 “企业家精神”。
第二层掩盖是在由契约所规定的劳动力买卖层面上。劳动力买卖是个公平交易,工人为资本家劳动一天,进而获得一天的工资。看似公平的市场交易却隐藏了剩余价值产生的实际过程。工人并不知道他所获得的工资本应是他这段时间内,劳动力再生产所需要的生活资料的价值总和,①这段时间对体力工人而言往往是一天,对白领工人来说往往是一个月,对管理者来说可能是几个月或一年。而对以包工或项目制的方式进行生产的人来说,则是完成这个任务或项目所需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他当然也意识不到剩余劳动与无偿劳动的存在。按照神圣的契约精神,卖者就应该服从买者的一切安排。这样,一旦从喧闹的劳动力市场走入生产车间的大门,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笑容满面,劳动力占有者作为工人,战战兢兢。[23]
第三层掩盖则是在意识形态与文化层面上。意识形态指的是在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价值与观念,而该社会的统治阶级同时也是意识形态的支配者。[24]在贵族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忠诚、荣誉是意识形态,而在资产阶级统治时期占统治地位的则是自由、平等和所有权。意识形态通过三种方式被确立:第一,意识形态与统治个人本身分割开;第二,意识形态成为一个可以通过逻辑自我证明的系统;第三,这个思想需要被变成来自某种人物——哲学家或科学家,而这个人被看作历史的缔造者。[25]这样,意识形态被打造成为成为普世价值。当然,意识形态借助着法律、学校、教会、媒体和家庭这些社会化单位,发挥着作用。它为剩余价值的获得披上了第三层隐形衣。
综上所述,在竞争资本主义时期,剩余价值的获得已经从商品拜物教、劳动力的市场交换、意识形态这三个层面被掩盖了,工厂大门里的劳动过程,其本质是将资本家从已购劳动中最大程度地榨取剩余价值。结果,在生产场所,资本家毫无顾忌地通过延长劳动时间获得绝对剩余价值、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获得相对剩余价值,通过增加劳动强度提高剩余价值率,通过扩大生产规模提高剩余价值量。工厂内的榨取与工厂外的掩盖共同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循环圈。
(二)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劳动过程的本质
竞争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会遭到困难:一者,资本和劳动之间的斗争逐渐激化;二者,新技术的普遍采用会带来利润率下降;三者,生产持续扩张与工资过低、消费能力不足之间矛盾会导致生产过剩与经济危机,这又会进一步激化劳资冲突。最终,组织性的工人反抗使得竞争资本主义难以持续下去,在20世纪最初三十年中,从欧洲大陆到美国,从俄罗斯到中国上海,工人运动风起云涌,资本主义摇摇
欲坠,竞争资本主义必须被超越。马克思预言,社会主义将会取其而代之,可是取代了竞争资本主义的是垄断资本主义。
20世纪初期的工人运动确实是在马克思理论引导下进行的。工会既认识到工人出卖给资本家的只是一定质与一定量的劳动力,也认识到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贪婪——专制的劳动过程展示出这一点。这说明,仅仅依靠商品拜物教、劳动力交换与工厂外意识形态工具来掩盖剩余价值并不够,劳动过程本身也应该成为掩盖剩余价值的场所。阶级之间的对立应该为劳资双方的利益一致性所替代,劳动过程应该引发工人对劳动的同意,而不是制造异化、激起工人的反抗。也因如此,资产阶级不得不进行了妥协。1935年,美国罗斯福政府顶着巨大压力颁布了 《瓦格纳法案》,推开了劳资双方集体谈判的大门。尽管1947年的 《劳资关系法》又显示出一定程度的退步与复辟,但是,有关劳动过程的一切细节——从工作时间、工资标准到生产安全——都成为可以谈判的内容。这以后,资本专制之手被束缚住了,并换上了一副笑脸,与工人言和了。
综上所述,在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商品拜物教、劳动力交换与宣传机器的效果已经不够了,尽管无酬劳动并非清晰可见,但是组织化的工人还是知道了它的存在。在这一时期,增加利润的神秘性与掩盖剩余劳动的行动已经从生产场所外延伸到劳动过程之中。劳动过程本身也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中的一环,工人承认了他们与雇主在经济利益上的一致性。所以,不同于竞争资本主义时期,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劳动过程的本质成为:掩盖并获得剩余价值。
最后,我们需要注意,国家是引导资本主义走入新纪元的关键机构,这是因为资本主义国家发挥了如下作用:第一,国家充当了阶级矛盾的调和人,并保证劳资双方的阶级矛盾不致于导致资本主义整体秩序的崩溃;第二,国家承担了部分劳动力再生产功能。国家对交通、医疗、住房、教育等集体消费品的投入,意味着其替代资本支付了劳动力部分再生产的费用,这使得劳动力成本变低了;[26]第三,国家弥补按照市场信号生产的无序性。国家通过经济计划、国有化、基建服务、法令制定、财政政策对市场进行疏导,以防止生产过剩的危机。总之,到了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各方力量在博弈中达到一种平衡,这种平衡也折射到劳动过程上,使得劳动过程呈现出怀柔的一面。从这个意义上看,“阶级斗争,不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反而是资本主义的救世主”。[27]
五、结论与展望:从劳动过程看资本主义社会变迁
上面的内容主要是对劳动过程理论的起源、其处理的问题、以及资本主义劳动过程本质的变迁进行了阐述。最后,我们回到本文最初的几个问题。首先,我们应该抛弃提到劳动过程便是 “专制”或 “霸权”的僵化思维。正如布洛维所总结的:生产不仅是经济的、技术的,而且是政治的与意识形态的。我们之所以将劳动过程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它处于国家、市场、社会政体系统运作的中心,不仅直接受到上述因素的影响,并参与到政治经济体制的建构中,成为其中的核心环节。第二,劳动过程理论之所以关注生产中的控制与反抗关系,是因为这不仅有助于我们发现特定政治经济制度的运作逻辑与内在矛盾,还有助于分析在这种政治制度下,社会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方式。第三,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过程的本质从竞争资本主义时代到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发生了变化。竞争资本主义时期劳动过程的本质是,资本最大程度地从已购劳动中榨取剩余价值,所以,这个时期的劳动过程都以资本的独断与专制为特征,而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劳动过程的本质是:资本获得并掩盖剩余价值,这使得劳动过程呈现出怀柔与霸权的特征。劳动过程为社会科学研究者打开了整体政治经济制度的一扇窗。研究者必须跳出就马克思谈马克思的局限,以及就理论说理论的局限。理论,并不是形而上的思辨体系,而是我们认识与解释世界的包含了严谨逻辑的视角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命题。
怀柔的劳动过程、和谐的劳资关系,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美好结局吗?当然不是。马克思的幽灵一直在资本主义社会游荡,雇主们从未放弃对 “剩余价值”的渴求,利润率的下降一直如梦魇般折磨着他们。戴维·哈维 (David Harvey)认为,全球资本主义从上世纪80年代以后经历了向 “灵活积累”的
历史性转变。所谓 “灵活积累”,是指以更加灵活的劳动过程、市场和地理上的流动性、以及消费实践中各种迅速变化为特征的资本积累新体制。[28]进入21世纪,随着工会力量的削弱,劳动过程也呈现出戏剧性的转变。克拉伯格 (Arne.L.Kalleberg)在 “无保障的工作,不安全的工人”一文中指出,外包工、小时工、临时工、非正式工、移民工等不稳定工作与非正规合同占据了劳动力市场的主流。他的研究显示,1980年到2004年间,三千万名美国工人失去了他们的工作,2005年,临时工作占所有工作的比例达到了48%。[29]到了今天,资本家再次举起了皮鞭,但这一次,他们微笑着说道,这是为你们好。
2012年,我在美国访学期间,工会人士无奈地告诉我,该国目前仅有7%的工人加入了工会,工人曾经赢得的权利正在逐渐失去。雇主对劳动过程的监控愈加严苛,但五年一次的劳资谈判绑住了工会的手脚——工会无法对劳动过程中的问题做出及时反应。那年,每天在哈佛广场上乞讨的失业者、在波士顿冬夜绝望地呼唤已经死去同伴的黑人流浪者、驻守在 “占领华尔街运动”帐篷中的无家可归者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些事实都提醒我们,即便建成全球最发达的大众消费系统,掌握了尖端的科技,资本主义社会难以逾越之矛盾还是重新回到了世人面前。但是,这一次它将走往何处呢?
[1]闻翔、周潇:《西方劳动过程理论与中国经验》,《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
[2]梁萌:《在生产体制中发现工人阶级的未来》,《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1期。
[3]关锋:《马克思的劳动过程理论》,《汉江学术》2010年第8期。
[4]谢富胜:《当代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理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年第5期。
[5]孙兆阳:《劳动控制与抵抗》,《中国人力资源开发》2013年第15期。
[6][7][10][2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3、53、205、205页。
[8][9][1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郭大力、王亚南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第100、107、59页。
[1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7页。
[12][18][20][21]Michael Burawoy,The Politics of Production,Verso Press,1985,p.87、122、92、89、126.
[14][27]迈可·布若威:《制造甘愿》,林宗弘等译,台湾: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130、131、376页。
[15]哈里·布雷弗曼:《劳动与垄断资本》,谷风出版社编辑部译,台湾:谷风出版社,1988年。
[16]Richard Edwards,Contedsted Terrain: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Workplac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New York:Basic Books,1979,p.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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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卡尔·波兰尼:《大转型》,刘阳、冯钢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20页。
[24][25]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
[26]Manuel,Castells,City,Class and Power,New York:St Martin’s Press,1982.
[28]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对文化变迁之缘起的探究》,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
[29]Arne.L.Kalleberg,“Precarious Work,Insecure Workers:Employment Relations in Transition”,American Sociology Review,Vol.74,2009.
责任编辑:王雨磊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0-7326(2015)07-0048-08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6批面上资助项目 “二元生产体制的兴起:社会转型与国企生产体制的变迁”(D. 10-0137-14-B02)的阶段性成果。
贾文娟,上海大学社会学院师资博士后 (上海,200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