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类书与文体学
2015-12-16何诗海
何诗海
明代类书与文体学
何诗海
摘要:明代类书编纂高度繁荣,形成庞大的知识和思想文库。从文体学角度看,明编类书不仅保存了丰富的文体学史料,更构建了明人心目中的文体谱系,体现了明人对文体范围、分类、序次及各种文体在这一谱系中的价值、地位、特征等的认识和理解。这种理解,既有沿袭传统的一面,又有发展、创新,如辨体意识的增强,文体分类的细密,文体范围的扩大,尤其是对戏曲、通俗小说等新生文体的接受、认可等,都体现了富有时代特色的文化背景、文学思潮和文体观念。
关键词:明代;类书;文体学;戏曲;通俗小说
明代类书规模之大,数量之多,内容之丰富,可谓前所未有。张涤华《类书流别》称:“类书之盛,要推明代及清初为造其极,齐、梁、唐、宋犹不逮焉。”*张涤华:《类书流别》,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30页。自是的论。《四库全书》所收类书,包括著录、存目,合计282种,其中明代就有139种,几乎等于隋、唐、宋、元、清各代类书的总和。又据赵含坤《中国类书》统计,宋辽金元的类书计有297种,14000多卷,而有明一代的类书多达597种,40500多卷,远远超过前代类书之总量。这些卷帙浩繁的类书,共同构成了明代庞大的知识和思想文库,是传统文化高度发展、成熟而臻于极盛的体现。就文体学言,明编类书不仅保存了丰富的文体学史料,更构建了明人心目中的文体谱系,体现了明人对文体和文体学问题的独特理解。本文拟就此略陈己见。
一、文体分类与文体谱系的构建
以类相从是类书最基本、最常见的编纂方式。因此,当类书涉及文学部类的内容时,往往分体编次,从而为研究文体分类思想提供了有益的史料。如唐初虞世南《北堂书钞》“艺文部”立诗、赋、颂、箴、连珠、碑、诔、哀辞、吊文、诏、章、表、书记、符、檄15体,以及由书写载体演变为文体名称的策、简、牍、札、刺、券、契约等,合计21种文体类目。此外,欧阳询《艺文类聚》“杂文部”录史传、集序、诗、赋、连珠、七、檄、移等,白居易、孔传《白孔六帖》中有诗、赋、颂、论、铭、诔、箴、碑、檄、射策等。尽管唐前及唐初的文体总数远不止这么多,然而,在类书所反映的公共知识谱系中,得以立目的文体,无疑是时人心目中最重要、最常用的文体。宋李昉《太平御览》“文部”收录诗、赋、颂、赞、箴、碑、铭(铭志附)、七辞、连珠、御制、诏、策、诰、教、戒、章表、奏、劾奏、驳奏、论、议、笺、启、书记、诔、吊文、哀辞、哀策、檄、移、露布、契券、铁券、零丁、史传、简、牍、札、牒、剌、函、封泥书等四十余种文体,其数量超过唐代任何一部类书。这一方面反映了从唐至宋,文体不断孳生的史实,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宋人文体分类水平的提高。
明人的辨体意识和文体分类水平,在继承前代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发展到了新的历史高度。这不仅表现于《文章辨体》、《文体明辨》等以辨体标榜的文章总集上,也反映在类书编纂上。如吴楚材《强识略》卷19《文章》专论各种文体,计有古歌谣辞、古赋、古乐府、古诗、歌行、谕告、玺书、批答、诏、册、制诰、制策、表、章、露布、论谏、奏疏、议、弹文、檄、箴、铭、颂、赞、七、对、书、记、序、论、说、辩、原、戒、题跋、杂著、传、行状、谥法、谥议、碑、墓碑、碣、表、志、铭、诔辞、哀辞、祭文、连珠、判、律赋、律诗、排律、绝句、联句、杂体、近代词曲、诗余、令、教、赦文、吊、祝文、符命、公移、奏记、笺、难、募疏、拟、敕、启、符、契券等70多种文体,超过唐宋时期的任何一部类书。更有代表性的是朱权《原始秘书》。全书分开辟造化、天文地理、阴阳历数、君臣德政、文学清选、符玺诏敕、文史经籍、姓氏名讳、婚礼吉庆等57门,每门之下各分子目。其中卷7“符玺诏敕门”录符节、玺、敕、黄敕、制、诏、凤诏、遗诏、赦、诰、节命、册命、宣麻、宣头、教、令、策文、实录、谶纬等19种以“王言”即下行公文为主的文体;同卷“文史经籍门”收录诗、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回文诗、离合诗、歌诗、律诗、联句、倡和、次韵、歌行、表、笺、书、上书、上疏、奏书、奏记、启、谢恩、转对、策、驳、论、议、反文、弹文、荐、封事、白事、移书、铭、志录、箴、离骚、赋、记、封禅书、碑、赞、碣、颂、序、誓、引、说、问、解、辩、露布、明文、檄、传、对问、上章、解嘲、吊文、训、告、辞、传赞、谒文、劝进文、祈文、喻难、戒、祝文、祭文、行状、悲文、哀策、挽词、墓志、诔、篇、遗命、图、势、连珠、简、题缄、约、关、门状、名纸、谜、童谣、手札、妖书等94种文体。两门合计,多达113种文体。这个数量,不仅此前任何一部类书都无法比拟,甚至远超《文选》、《文章缘起》、《文苑英华》、《唐文粹》、《宋文鉴》、《文章辨体》等历代著名总集或文体学专著,足见在明人的知识体系中,对文体范畴认识的广度和深度,已发展到前所未有的水平。这种发展,一方面是文体不断孳生的结果,如判、律赋、律诗、排律、诗余、说、解、原等,都是唐代以后产生或盛行的文体;另一方面,更是文学思想、文体观念的差异造成的。如唐人的文体观念,大致沿袭六朝,以诗赋、骈文为中心,重视藻彩、骈偶、声律等辞章之美,因此,《北堂书钞》、《艺文类聚》、《白氏六帖》等类书的文体类目,以诗、赋、颂、赞、铭、箴、连珠等最能体现辞章之美的文体为重点,对散体文和日常应用文体较为忽视,所录文体范围自然较为狭窄,种类也不够多。经过唐代古文运动,尤其是宋代诗文革新以后,诗赋虽然仍是文体谱系中的重要成员,但骈文中心时代一去不复返。唐宋古文家开拓出的许多散文体裁样式,如议论文体、叙事文体等,在文章谱系中地位越来越重要。此外,许多学术文体、日常应用文体也进入学者的视野。这些变化,在唐编类书中没有得到及时体现,宋编类书如《太平御览》等虽有所体现,但不够充分,而在明代类书中则格外显著。如《原始秘书》中的说、问、解、辩等议论文体,以及明文、上章、手札等应用文体,或产生于唐前,或广泛应用于唐宋时期,但绝少进入唐宋类书的知识体系中。至于童谣、谜等俗文体,早在先秦即已出现,也绝少作为文体类目录入唐宋类书。而在明编类书构建的文体谱系中,文体范围空前拓展,边界也大为延伸,故其文体分类视野开阔,包容性强,不管是正统文体还是民间文体,雅文体还是俗文体,文学文体还是日用文体,无不纳入考察范围,极大丰富了传统文体分类的内容,自然也会造成文体类目的剧增。
除了从早期著作中挖掘文体及收录唐宋以来的新文体外,明代文体谱系中文体成员数量之增,还与明代辨体意识增强,文体分类日趋细密有关,正如徐师曾所论:“盖自秦汉而下,文愈盛;文愈盛,故类愈增;类愈增,故体愈众;体愈众,故辨当愈严。”*徐师曾:《文体明辨序》,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78页。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中的“诗”一体,《原始秘书》细分为诗、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回文诗、离合诗、歌诗、律诗、联句、倡和、次韵、歌行等,增加了14目;唐宋类书中的“敕”和“诏”,《原始秘书》分别析为“敕”“黄敕”与诏、凤诏、遗诏;论体文,唐代类书未见收录,《太平御览》录论、议二体,《原始秘书》则立论、议、说、问、解、辩等。这种细分,基于对相近文体细微差别的精确把握,是明代辨体意识普遍高涨的结果,也是明人文体辨析水平的重要表征。
二、格物风气与文体溯源
明代类书热衷于探讨古今万物的起源,并出现了一些专门著作,影响较大的有朱权《原始秘书》、王三聘《事物考》、徐炬《新镌古今事物原始》、赵《古今原始》等。这些著作在编纂宗旨、体例乃至具体内容上都深受宋人高承所纂,旨在探讨万物原始的类书《事务纪原》的影响。正统年间重刊高著,阎敬作《事物纪原序》曰:“盈天地之间唯万物,亘古今有事变焉。物有万殊,事有万变,而一事一物,莫不有理,亦莫不有原。不穷其理,则无以尽吾心之知;不究其原,又曷从而穷其理哉?故圣门之学,以格物致知为先;文学之士,以博问洽识为贵。而一物不知,又儒者之所耻也。”*(宋)高承撰,(明)李果订,金圆、许沛藻点校:《事物纪原》卷首,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这段话精辟揭示了明人热衷探讨事物原始的原因:一方面出于儒家博学多闻的传统;另一方面受宋代理学家格物致知说的影响。在理学家看来,天地万事万物莫不有理,亦莫不有原。不究其原,则无以穷其理;不穷其理,则无以致其知。文体作为精神文化领域的重要产品,自然也在探原、致知之列。这种探原,与中国古代文体学“原始以表末”、“追源以溯流”的传统声气相通,若合符契,因此具有重要的文体学意义。
早在高承《事物纪原》之前,已出现过一部专门探讨各种文体起始之作的专著,即梁任昉的《文章缘起》。明代类书在探讨文体起源时,受这两部书的影响自是难免。因为类书的内容,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传统的固有框架中的人类知识,其体例、类目乃至所据文献都有显著的承袭性。然而,如果一味承袭,毫无创新,那么,后起类书便只有保存文献的价值,对于考察后世编纂者思想观念的意义就很有限。明编类书在探讨各种文体的原始之作时,固然多有抄录《文章缘起》《事物纪原》者,但也有许多不同于前人的地方,体现了明人对于文体发生的独特理解。如何三畏《新刻何氏类镕》卷15“文苑”类 “著作”条曰:
粤自伏羲之作操,轩辕之作铭,帝嚳之作颂,夏启之作檄,商汤之作诰,伊尹之作训,姬公之作册,宣王之作碑,老子之作子书,南仲之作露布,卜商之作序,子思之作记,庄子之作说,田骈之作辨,始皇之作诏制,李斯之作奏章,而《国语》作于丘明,《离骚》作于屈子,《吕览》作于不韦,《孤愤》作于韩非,论解作于荀卿,对策作于贾谊,传赞作于刘子骏,奏记作于董江都,司马迁作书,韦玄成作议,淮南王作令,东方朔作疏,荆卿作歌,宋玉作赋,相如作喻,扬雄作箴,班固作笺,山涛作启。封事之作也,始自严助。劝进之作也,始自荀攸;弹文之作也,始自王深;祈文之作也,始自傅毅。汉武帝始为乐府,沈佺期始为律诗,孔融始为离合词,曹植始为绝句,而作者非一矣。*《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97册,第497页。
这段话探讨各种著作或文体的作者,其核心内容,则是各类文体的起始之作,即“追源以溯流”、“原始以表末”中的“追源”、“原始”工作。这本是文体学研究的传统内容,历来也有不少学者对此发表意见。《何氏类镕》并未机械抄录前人,而是时出新见。如《文章缘起》以为记起于扬雄《蜀记》,诰起于汉司隶从事冯衍,何书则以为子思始作记,商汤始作诰。又如碑,《文章缘起》以为始于汉惠帝《四晧碑》,《事物纪原》称秦汉以来始谓刻石为碑,《何氏类镕》认为周宣王已作碑;露布,《文章缘起》以为起于汉贾洪为马超伐曹操作,《事物纪原》以为始于东晋袁宏,《何氏类镕》则认为南仲已作露布;铭,《文章缘起》以为始于秦始皇登会稽山刻石铭,何书则以为起于轩辕;檄,《文章缘起》以为始于陈琳檄曹操文,《事物纪原》以为始于周穆王令祭公谋父为威让之辞以责狄人,《何氏类镕》认为夏启已作檄。赵《古今原始》对文体起源的探讨,也多异于前人者。如祝文,《文章缘起》以为始于董仲舒《祝日蚀文》,赵以为始于古伊耆氏蜡祭文;训和诫,《文章缘起》分别系始于汉丞相主簿繁钦祠其先主训及汉杜笃作《女诫》,赵以为后世训、戒始于黄帝“使史甲作戒”*《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96册,第209页。。可以看出,明人探究文体原始,若非采用成说,则往往推溯到很古的,甚至是没有文字记载的传说时代,流露出浓厚的崇古与好奇意识。这一方面可能受了明代复古思潮的影响,另一方面,当与“格物致知”风气下士人矜奇炫博的心理有关。成化八年,李果撰《事物纪原序》曰:“予惟醉经饫史,士子恒业,多闻多见,儒家所尚。然非格物致知以穷其理,广求博采以资其学,将见闻见孤寡,遇事执迷,接谈有及,未免左右言他,束手忸怩,不能为世之有无也。是书诚多闻多见之捷径,格致穷理之蓍龟。学者苟能熟读潜玩,溯流寻源,则涉猎酬对,泛应曲当,无所不可矣。”*(宋)高承撰,(明)李果订,金圆、许沛藻点校:《事物纪原》卷首。可见,在明人眼中,博学不仅是儒家修身的内在追求,更有外在的交际场合的迫切需要。不能广求博采、格致穷理者,应酬交接中往往束手忸怩,自惭形秽;而熟读类书,博闻多识者,则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占尽交际风光。江藩批评明代士人“以讲章为经学,以类书为博闻”*江藩:《汉学师承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第2页。,正可与李果此序相参证。在这种风气影响下,明编类书讨论文体起源,多有不取《文章缘起》等成说,而上溯至太古时代者,便不难理解了。
对于明人文体探源中的崇古好奇倾向,既不能一概否定,也不能全盘接受,而应作客观分析。据《文章缘起》自序,任昉探讨的是“秦汉以来,圣君贤士沿著为文之始”,即六经之外、秦汉以来有明确创作年代和作者,有一定典范意义的独立完整的篇章,而非依附于早期学术著作的作品片段。无视这一作者既定的体例,指责任昉所见未广,立论舛谬,显然有失公允。当然,任昉所关注的是文体成熟、定型,获得独立文体地位的阶段。而任何文体在独立、定型之前,都有一个从萌芽到成熟的漫长发展过程。这个过程,也是文体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相关探讨,也是必不可少的。何况不少文体,如诗、歌、谣、盟、誓、祝、祷、铭、诔等确实在先秦已广泛使用,并有了相关的研究。因此,从文体发生学看,明人类书将许多文体溯源至秦汉之前的上古时代,探究其萌芽状态、口传阶段等“前文体形态”,仍有其合理性和积极意义,不可尽目为矜奇炫博,尽管对一些具体的结论,如把操、铭、颂等系始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今人未必信从。
三、文体论之创新
文体探源是文体研究的一个环节,而非全部内容。明代类书除了考察文体起源外,对文体使用对象、范围、体式特征、体貌风格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发展演变等,也多有关注,汇聚了大量相关史料,同时也体现了明人对这些文体的认识。因此,明代类书在文体论上也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这种价值,首先表现在对新设文体类目的阐释上。如前所论,唐宋以来许多新生文体没有进入唐宋类书或文体学专著,直到明代才引起关注。那么,明代类书对这些文体史料的梳理和体性特征的阐发,便因无所依傍而具有独创性。如朱权《原始秘书》卷7《符檄诏敕门》“节命”条:“以代天子所行也,故有持节之使。凡有封拜、使于外国者,皆持之。汉苏武持之以使单于者是也。三代之前有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73册,第117页。解释了“节命”的文体功能、使用场合等。又徐炬《新镌古今事物原始全书》卷11《文史部》“谱”条:“谱者,载族氏之支裔也。老泉作《苏氏族谱》。张九龄、张悦为相,而亲重之,即与通谱。唐王绩采杜康、仪狄以来善作酒者为《酒谱》。唐贾耽著《百花谱》。范石湖作《梅谱》凡九十余种,《菊谱》七十余种。季守素为仓曹参军,通姓氏学,号‘肉谱’。虞世南曰:‘昔人称五经笥,今以仓曹为《人物志》可也。’毛文锡作《茶谱》,刘贡父作《芍药谱》凡三十一种。欧公作《牡丹谱》九十余种。”*《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24册,第668页。传统的谱谍乃记述氏族世系的书籍,始于汉代,盛于魏晋南北朝。唐宋以后,发展为花木之谱牒,既富文采,又有寄托,成为文人所喜爱的文体形态,但在文体学上似无人注意到。徐著于《文史部》专立一目,特为拈出,颇有眼光。又王圻《稗史汇编》卷102《文史门》“词曲类”之“词曲雅俗”条曰:“词者,乐府之变也,而曲者,又词林之余也。词俗于诗,曲尤俗于词。然愈俗则愈雅。词雅于调,曲尤雅于韵。然愈雅则愈远。余考词鼻祖,梁武有《江南弄》,陈后主有《秋霁》、《玉树后庭花》,徐陵、萧淳有《长相思》,伏知道有《五更转》,隋炀帝有《夜饮》、《朝眠曲》、《湖上曲》。唐始名于太白,小滥于五代,极盛于两宋。中间大历、咸通以后,如王起、李绅、令狐楚、元稹、魏扶、韦式、范尧佑《一七令》,张泌《江城子》,徐昌图《木兰花》,皇甫松《摘得新采莲子》,王建《古调笑》,白居易《花非花》、《望江南》,张曙《浣溪沙》,温庭筠《更漏子》、《玉楼春》,庄宗《如梦令》,韦庄《相忆空》,冯延巳《谒金门》、《鹤冲天》、《归国谣》,和凝《小重山》,李后主《采桑》、《相见欢》、《丑奴儿令》、《阮郎归》、《浪淘沙》、《虞美人》,牛峤《酒泉子》,李珣《巫山一段云》外,殊无闻者。岂以词能损诗格耶?今观工诗(笔者按:此‘诗’疑当作‘词’)者诗便似词,工曲者诗便似曲。此两家语,信不宜多作。求其超然三昧,卓尔大雅,继李供奉者,独一坡仙而已。”*王圻:《稗史汇编》卷10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41册,第374页。这条材料辨析词、曲两种文体的关系,勾勒词的发展历程,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关于词、曲的雅俗观念,如愈俗愈雅,愈雅愈远等,似未经人道。二是指出作家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所擅长文体的特征带入其他文体的写作中,这是造成破体为文的重要原因。三是推崇东坡词“超然三昧,卓尔大雅”,与以婉约词为正宗的传统词体观迥别。由于《稗史汇编》所辑材料多未注出处,无法判断以上引文是王圻自撰还是抄录他书。然而,明代之前的典籍绝无著录,故必出明人之手无疑,体现的也必是明人的词曲观念。总之,明编类书对这些新立文体的解说,拓展、充实了传统文体论的内容,是明代文体学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于前代类书已有的文体条目,明人也不是机械抄录,而往往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补充或发挥。如王三聘《事物考》与高承《事物纪原》都收录了敕。《事物纪原》卷2:“三代而上,王言有典、谟、训、诰、誓、命凡六等,其总谓之书。汉初定仪制四品,其四曰戒勅,今勅是也。自此,帝王命令始称勅。至唐显庆中,始云不经凤阁、鸾台,不得称勅,勅之名遂定于此。”*(宋)高承撰,(明)李果订,金圆、许沛藻点校:《事物纪原》卷2,第57页。《事物考》在转录这段话后,加了一句:“唐高宗以敕用白纸,多为虫蛀,自后遂用黄纸。”*王三聘:《事物考》卷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22册,第129页。补充的材料,有助于了解敕的书写载体的变化。又如移,《事物纪原》曰:“《文心》曰始于刘歆移太常,孔稚圭因有《北山移文》。今有移牒之名,宜始此也。”*(宋)高承撰,(明)李果订,金圆、许沛藻点校:《事物纪原》卷2,第61页。《事物考》卷2曰:“始于刘歆移太常,孔稚圭因有《北山移文》。今公文式,移下达上曰呈,曰申;上行下曰牒,曰帖,曰札。”*王三聘:《事物考》卷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22册,第130页。在讨论移的起始作品时,《事物考》大致沿袭《事物纪原》,但补充了移作为一种公文,在明代制度的变化以及由此衍生的相关文体。类似情况在《事物考》中所在多有,正如四馆臣所论:“其书大抵本高承《事物纪原》,而稍为附益,兼增入明代地名、官制、礼仪,钞合成书。”*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38,中华书局,1965年,第1176页。馆臣的评价颇显不屑,而以今人的眼光看,附益、增入的内容正是其独特价值所在,为了解文体在明代随官制、礼仪、世风等变化而变化的情况提供了有益史料。
明代类书中的文体论,除补充、发挥前人之说外,又有别出机杼而成一家言者。如何三畏《新刻何氏类镕》是用骈文形式编纂的类书,兼有辞藻之美与事类之博,匠心独运,颇见陶镕之功。此书卷15“文苑”类“策”条曰:
夫应诏而陈词者,对策也。探事而献说者,射策也。何谓对策?有应对之意焉。盖取其政事、经义,显问于篇。有敷对者,各举其所知答之,而观其文辞以定高下之等。何谓射策?有射覆之意焉。盖设为难问质疑,量书于策。有欲射者,即随其所得释之,而别其优劣以署甲乙之科。自古造士选贤之途,未有不出此者矣。是故汉庭有上天人策者,有上贤良策者,有上治安策者。晁错按验于今古,仲舒祖述于《春秋》,公孙拔擢于智术,杜钦宣畅于事辞,鲁平登庸于儒雅。此五家者,皆策之范型,亦策之宗祖也。后世之策,亦略仿古意而为之者。其铺叙即对之条,其揣摩即射之旨。如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佃谷务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或采前代之故实,或酌当今之事宜,然后属以宏摹,标以精思。事以显明为美,毋以钩深为奇。文以辨洁为能,毋以繁缛为巧。酌三五以镕世,而非迂缓之高谈;驭权衡以匡时,而非刻薄之伪论。风飒飒而能远,气洋洋而能恢。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可以上黼扆,可以动至尊。即以应制而目之,曰此天人也,此贤良也,此治安也,夫何愧哉!不然者,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穿凿会巧,支离搆词。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浮靡所埋。虽和墨舐纸,骈白抽黄,亦安用此策为矣。*何三畏:《新刻何氏类镕》卷15,《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97册,第508页。
《文心雕龙》设有“诏策”类,但其策为天子策封之文,非诠选策试之体。刘勰以为对策、射策“即议之别体也”*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39页。,故归入“议对类”中。从表达方式看,策文固然以议论为主。然而,古代许多文体都主议论,这样归类,未免消泯了这种文体的主要特征,即诠选功能。从汉代开始,试策已成为选士的重要途径,事关王朝政治和士人仕宦前途,策文也随之成为士人特别关注的文体。颜师古《汉书音义》、马端临《文献通考》等都对策文有重要论述,但其着眼点,主要是历史学的,典章制度的考察。《何氏类镕》在吸收收前人已有论述的基础上,以骈偶工整的语言,详尽阐释了策的性质、作用、代表作家和作品、风格特征、写作要领等,其核心是文体学的研究。如此精到细致的论述,即使《文章辨体》、《文体明辨》等文体学专著也罕有其匹。《何氏类镕》“文苑类”对诗、赋、箴、铭、颂、表、序、记、论、书、檄、露布等众多文体的探讨,也都与策相似,值得研究者重视。
四、戏曲观与通俗小说观
元代以后,戏曲、通俗小说蓬勃发展,影响遍于社会各个阶层,但长期未得到主流、正统文化的接受和认可。这在书志目录中表现最明显。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序》感慨两朝史志与《四库全书》集部均不著录戏曲,“后世儒硕,皆鄙弃不复道”,“遂使一代文献,郁堙沈晦者且数百年”*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307页。。其原因在于,传统文体观以诗文为中心,词曲、小说是边缘文体。《四库全书》集部虽设“词曲类”,然其中“曲”指散曲。四库馆臣之所以收录词曲,因其与诗有渊源关系,所谓“《三百篇》变而古诗,古诗变而近体,近体变而词,词变而曲”,“究厥渊源,实亦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与传统诗文相较,“厥品颇卑,作者弗贵”*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98,第1807页。,只能算集部之余闰,文苑之附庸。至于场上搬演的戏曲,更是等而下之,不足挂齿。小说的情况也大致相似。如果说文言小说因其观风俗、寓劝诫、补史阙、广见闻、资考证等功能,在目录学中尚可占据一角,那么,通俗小说则因其俗文化品性而无立锥之地。
与书志目录对戏曲、通俗小说的严厉排斥不同,明代类书收录了大量俗文学资料,表现了更为包容、开放的文学思想和文化观念。如编纂于永乐年间的大型官修类书《永乐大典》,据其目录,卷13965—13991收戏文33种,卷20737—20756收杂剧99种,为考察明初宫廷杂剧收藏、流传和搬演等提供了绝佳切入点。可惜这些作品大多随《永乐大典》的亡佚而散亡,今只存南戏《小孙屠》、《张协状元》、《宦门子弟错立身》三种。由于这三部戏文产生年代较早,未经后人篡改,保存了作品原貌,为解决戏曲史上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如早期南戏有无宫调、曲调,应用情况如何,其体制特征及表演成分与北方杂剧有何异同等,提供了极其珍贵的史料。当然,由于明成祖为《永乐大典》定的编纂原则是:“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黄佐:《翰林记》卷13,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63页。求全求多,不厌浩繁,不避凡俗,对所见文献,往往整篇甚至全书照录,难辨甄别取舍之功及蕴藏其后的思想观念;再加其体例是分韵编次,杂糅了韵书、字书、类书、丛书等特征,而不像一般类书那样分类编次,因此,我们除了知道《永乐大典》编纂者没有排斥包括戏曲在内的通俗文化外,很难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考察其戏曲文体观念。
与《永乐大典》相较,明代许多按类编次的私修类书,为深入考察明人的戏曲观念提供了更为切实的视角。如王圻《稗史汇编》卷97—113为《文史门》内容,其中卷102《文史门》“词曲类”类立嘌、南北二音、南北二曲、词曲雅俗、谱曲、西厢、荆钗、拜月亭、乐府大家、西厢妙处、曲中广乐、高则诚等条目,收集、保存了许多戏曲学资料。而综观全书《文史门》,包含了经书、史评、子评、文章、王言、公移、方书、偶对、杂文、表奏、赋颂、联珠、赞志、歌谣、词曲、谶谜、尺牍、杂书等类目,大致相当于书志目录中的“经籍志”或“艺文志”。戏曲得以跻身其列,可见已被视为文章著述之一种。王圻又撰《续文献通考》*《续文献通考》虽旨在续马端临《文献通考》,而体例迥殊,故四库馆臣以之隶类书类。详参《四库全书总目》卷138《续文献通考》提要。,此书《经籍考》有“琵琶记典”条,文曰:“瑞安高明著。因友人有弃妻而婚于贵家者,作此记以感动之。思苦词工,夜深时烛熖为之相交,至今犹为词曲之祖。”*王圻:《续文献通考》卷176,《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88册,第356页。介绍了《琵琶记》的作者和创作背景,特别强调其为“词曲之祖”,体现了南曲兴盛时期的戏曲观念。此外,陈继儒《文奇豹斑》卷4《文史上》立《西厢记》、《琵琶记》诸条,与刘臻《椒花颂》、汉《挽歌》、《蒿里歌》、《薤露歌》等并列,也在文章著述之林获得了独立地位。可见,明人对戏曲文体的接受与认可,并非偶然或个别现象。四库馆臣斥责《续文献通考》“以《西厢记》、《琵琶记》俱入经籍类中,全失论撰之体裁,不可训也”*《四库全书总目》卷198“词曲类”小序,第1807页。,其实恰恰体现了明人文化观念的通达。
戏曲创作、演出往往与宫廷宴乐、官僚贵族和文人学士的休闲娱乐结下不解之缘,故其文体地位尽管卑下,却往往得到上流社会的默许、支持。相比戏曲,通俗小说更为上流社会和正统文士所轻视。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29《九流绪论下》曾从目录学角度把传统小说分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六种,并对秦汉以来著名的小说作品作了简要评论,而绝口不提明代方兴未艾的通俗小说。同书卷41《庄岳委谈下》虽欣赏《水浒传》“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却“每惜斯人以如是心用于至下之技”*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41,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72页。,表现了对通俗小说的极度蔑视。然而,王圻《续文献通考》卷177《经籍考》“传记类”著录了《水浒传》。又,其《稗史汇编》卷103《文史门》“杂书类”之“院本”条:“文至院本、说书,其变极矣。然非绝世轶材,自不妄作。如宗秀罗贯中,国初葛可久,皆有志图王者;乃遇真主,而葛寄神医工,罗传神稗史。今读罗《水浒传》,从空中放出许多罡煞,又从梦里收拾一场怪诞;其与王实甫《西厢记》始以蒲东遘会,终以草桥扬灵,是二梦语,殆同机局。总之,惟虚故活耳。”*王圻:《稗史汇编》卷103,《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41册,第403页。称《水浒传》作者为“有志图王者”,赞美其“绝世轶材”“传神稗史”及“惟虚故活”的艺术水平。这种对通俗小说作者和作品的高度肯定,显然与正统的文体观背道而驰,故引起后人诟病。如四库馆臣批评《续文献通考》对许多重要著作没有著录,“而《琵琶记》、《水浒传》乃俱著录,宜为后来论者之所讥”*《四库全书总目》卷138,第1169页。。周亮工也讥笑王圻“以《琵琶记》、《水浒传》列之经籍志中”,“罗列不伦,何以垂远?”*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1,《续修四库全书》第1134册,第287页。其实,明代类书中还有远比王圻更激进者,如江旭奇《朱翼》。此书《志林部》“载籍门”论经史百家之作,而《三国演义》《水浒传》得与六经子史并列。作者称赞《水浒传》“叙吴学究只就人情计较,此处却优”,“叙鲁智深圆寂光景,极有旨趣”;激赏《三国演义》“却有二篇极好文字,如曹孟德青梅会上论英雄,孔明茅庐中料三分,皆非《水浒》所可望也”等。作者还转录李贽之语曰:“有《史记》,则不可无《水浒传》。有《南华经》,则不可无《西游记》。《水浒传》有所为而作,故字又带忿懑之色。《西游记》无所为而作,故语又含游戏之情。”*江旭奇:《朱翼·志林部》“载籍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06册,第912页。类似评价,在长期受儒家政教伦理浸润的正统士人看来,是难以想象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江旭奇撰《朱翼》,旨在羽翼朱子,“希贤希圣以希天”*江旭奇:《朱翼》卷首序目,《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06册,第17页。。那么,在他心目中,不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通俗小说,甚至连批点过《忠义水浒传》、被四库馆臣斥为“狂悖乖谬”“非圣无法”“罪不容诛”*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0《藏书》提要,第455页。的李贽的著作和言论,也可羽翼朱子,弘扬圣教。这种充满异端和叛逆色彩的价值判断充分说明,随着市民文化的兴起和文化权力的下移,上流社会、正统儒士的文化立场、价值观念已难以保持对知识界的绝对掌控,戏曲、通俗小说等新兴文体越来越深入人心,并进入了类书的知识谱系,成为“考察当时的一般知识水准和普遍思想状况的文本”*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6页。。
以上分析表明,明代类书作为承载明代知识和思想的庞大文库,不仅保存了大量文体学史料,更构建了明人心目中的文体谱系,体现了明人对文体范围、分类、序次及各种文体在这一谱系中的价值、地位、特征等的认识和理解。这种理解,既有沿袭传统的一面,又有发展、创新,如辨体意识的增强,文体分类的细密,文体范围的扩大,尤其是对戏曲、通俗小说等新生文体的接受、认可等,都体现了富有时代特色的文化背景、文学思潮与文体观念。明编类书为考察这种思想观念提供了丰富而别致的文本,其文体学意义有待进一步发掘和探讨。
责任编校:刘云
作者简介:何诗海,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 广州510275 )。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12BZW04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 (12YJA751020);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项目 ( GD11CZW06)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5)01-0068-08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