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归一( 组诗)
2015-12-16/汗漫
/汗 漫
万象归一( 组诗)
/汗漫
在父亲墓前
终于定居在这里,父亲。
你一生经历过的所有房子、床榻都是过渡。
没有任何悬念了,或许
“悬在墓前树梢上的这些果实是否甘甜”,
成为你长期猜测下去的一个问题?
从老家余冲村,到山下的南阳市,
你走了六十一年。
在这面向阳的山坡睡了十七年。鼾声依旧磅礴,
是否会影响旁边墓碑下的邻居?
母亲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
在我开始发胖的体态和语调中辨别你的遗迹,
独自买菜、煮饭、洗衣、跳健身舞,
对你的亡灵生活充满质疑和好奇,比如
现在,她笑着问你墓碑上的名字:
“是否跟别的女人过好日子去了?”
她终将也躺在这里,与你延续中断了的夜谈。
而你像新婚时期的冬夜提前暖被窝一样,
早已把墓地睡出了热量和草香……
你还能认出并爱着母亲衰老了的容颜吗?
我逐步接近你去世的年龄了,
一张脸渐趋你的遗像,开始理解你中年时代的
头痛、耳鸣、沉默,甚至……某种心动?
你、我以及不同时代的人们,
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万象归一。
在墓碑前摆上你热爱的酒、花生米、炒苦瓜,
我像钓鱼者投出诱饵—
你禁不住诱惑,就会跃出泥土、重现人间?
我未来的墓地,应该也在这座山上。
你是否期待我们父子之间另一种形式的团聚?
子孙后代将在清明、春节一类日子,
继续来墓地探访,像钓鱼
诱惑我们浮出死亡。但你我可能都不愿醒来,
因为那么多头痛、耳鸣、沉默和……某种心动,
需要重新排练、表现。继续沉睡吧
父亲,在这面山坡上,你像阶梯剧场后排那个
对山下剧情熟悉得以至于倦怠的失业演员……
唐 河
我曾经渡河、进入县城、上学
我曾经渡河,娶了县城里的一个女同学为妻
我曾经渡过这条河
渡船周围的浪花仿佛木质船身开出的鲜花!
我渡过了这一条河
鱼群在渔夫和鱼鹰的眼睛里生动活泼
而今,我像唐河一样迅速衰老
河床上的野草,如河水死去留在床上的遗物
而今,河上的圆形石桥像我腰部的圆形皮带
装饰、嘲讽着身体内已经枯竭的心潮
异乡人开车路过,请加速
忽略一条河流对本地景色和少女步姿的影响
我步行,路过,看见河边树木在开花
就梦见了少年时代的渡船在结果
当然,在雨季,河水闪现于河床
像一个人晚年的回忆录里出现了谎言
河边祖坟里埋着我的先人
他们土地下的生活也需要虚构出一条唐河?
唐河下游,下游的下游,是我客居其间的上海
家中的水龙头努力扭曲身子回望上游
妻子在水龙头边洗菜,假装像在唐河边戏水
我缩小身体,就能像一个少年通过水龙头游回
故乡?
—所谓“故乡”,就是亡故了的家乡
丧失了唐河这一条水路,我已无家可归
禽流感时期的生活
一切有翅膀的事物,都小心翼翼,
低调处理自己的姿势和语气。
比如,飞机,降低起落时轰鸣的分贝,
对穿过安检仪器的人群保持质疑:
“这些充满隐疾的家伙!
这些冒充飞鸟的机会主义者—
把写在保险单上赞美天空和远方的保额、诗篇
转眼揉成废纸,抛弃在另一个机场。”
公园。大雾。双手背在身后的老人
像鸟,敛翅而行、思考:
“我是否也拥有了伤害的能力继而
被禁飞?怎样证明自身无辜?
首先,周围的事物不能高烧……”
他发现:肯德基连锁店暂时放弃鸡鸣鸡毛了,
掠过市区的飞机翅膀,
似乎有着炸鸡翅的姿势和香气。
禽流感时期的生活,减弱了轻盈,
芭蕾舞学校的孩子降低了脚尖旋转的速度。
万物万事显得沉重、低矮—
人生的本相也许就是如此?
一切有翅膀的事物都小心翼翼,
低调处理自己的梦境和呼吸,
包括这首总想从纸上飞起、鸣叫的短诗。
但笔杆开始发烧,写这首诗的人隐隐不安……
作者简介:汗漫,诗人,散文家。有诗集《片段的春天》《水之书》 、散文集《漫游的灯盏》。曾获“《星星》跨世纪诗歌奖(1998年度)”“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诗刊》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奖”“西部文学奖(2012—2013双年奖)”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