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硝烟的电波
2015-12-16季凌口述
◎ 季凌口述
穿过硝烟的电波
◎ 季凌口述
坐在我们面前的老人,看上去顶多七十来岁,面色红润,头发略略有些稀疏,精神特别好。有人递过来一页老人的简介:季凌,1928年2月生,启东人,1940年10月入伍。12岁?12岁就参军打仗了?我忍不住嘀咕出了声。老人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浮出一丝笑纹,说,嗯,那一年我刚上初一。
苏中地区反扫荡,天目山、苏中、莱芜、孟良崮、豫东、淮海、渡江、上海,一个个赫赫有名的战役,哪一个不是战争史上大书特书的辉煌篇章。一个又一个战役之后是一枚又一枚军功章,中华人民共和国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中国人民解放军独立功勋荣誉章。想象着这些闪闪发光的勋章挂在季老的胸前,便肃然起敬。
季老轻轻地说,我并没有像战友们那样在前线冲锋陷阵,跟鬼子面对面地拼刺刀,我只是一名报务员。
我是第一个听到胜利消息的人
1945年8月15日,那天中午12点,正好是我值班。
当时新四军苏浙军区的驻地在浙江长兴县温塘村,通讯设备比较落后,所用的电台功率很小,计时的钟表也不准,有时候要相差好几分钟,我们跟延安的联络都是固定的时间,时间不准怎么行呢。于是,每天中午,我们必须校准时间。怎么校呢?电台的收报和发报是分开的两个机器,对时要用收报的机器,一般功率大的电台辐射广,容易收听到。美国之音,莫斯科广播电台,重庆的国民党电台,还有长春的伪满州国电台,我们都能听到。那时最靠近的,也是功率最大的电台是南京的汪伪政府电台,据说,这部电台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接管用了,解放后,江苏人民广播电台也用过。这部电台的功率是75千瓦,亚洲最大、世界前三的中波广播电台。我们每天中午的惯例是通过收听汪伪的电台校准时间,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将旋钮旋到了汪伪电台的频率,12点整,报时以后,电波里传来了播音员的声音,现在有重要新闻播报,现在有重要新闻播报。
我屏住呼吸,凝住神,捂紧了耳机。
“日本裕仁天皇颁布投降诏书!”
我很快把这个消息传递了出去。
整个苏浙军区驻地沸腾了。这个消息对抗战了八年的中国人民和中国军队来说,太令人激动了。
我是苏浙军区第一个听到日本投降消息的人。对我个人来说,蛮有纪念意义的。
穿过七十年的时空,硝烟散去,电波逝去,窗外,初夏明亮的阳光,一片绿意葱茏。这一刻,我们和老人分享着胜利的喜悦与激动,我们被深深地感染着。
没有人民,哪有人民的军队哟
12岁那年,我上初中才一个月。有一天,学校门口贴了两张布告,一张是抗大盐城分校招生的,一张是陈老总的新四军第三纵队的,驻地在如东,离我的家乡启东很近。到盐城要走十几天,到如东只要走四天。我和几个同学选择了去如东。
我的家庭条件在当地还是很不错的,开酒坊的。前店做生意,后场做酒。我会吹口琴,吹流行歌曲,还喜欢体育运动,打球跑步。我现在还每天坚持慢跑呢。
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了,国难当头,去延安的很多。我们家乡第一批有好几个知识青年到延安去参加了八路军,他们经连云港,走陇海线,一路直奔延安,那是抗战初期。我们是第二批,新四军来了,我们就参加了新四军。
参加新四军也要考试的哦。布告上的条件是年满十六周岁,初中毕业或是同等学历。我的条件都不够。宣传干事给我们发了两张纸,考试的题目是:你为什么要参加新四军?我非常认真地写满了两张纸。宣传干事也没怎么认真看,就录取了。后来,我碰到已经做了政委的宣传干事,问他缘由,他说,看你那么小,走了几天几夜,精神可嘉。
参军相当的艰苦,有三分之一的吃不了苦,做了逃兵,回家了。还有三分之一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了,坚持下来的只剩下三分之一。我是幸运的,因为年龄小,又有文化,参军一年后被选到抗大去学通信。通信班上有五十几个学员,大部分没学成,最后也只毕业了二十几个。
刚参军的小兵蛋子被分到了战地服务团,也叫苏北文工团。
1941年8月13日,鬼子集中了一两万的兵力对苏北根据地进行大规模的扫荡。服务团跟随机关向黄海边上撤退转移,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几路敌军包围上来,上级决定服务团和机关必须分开突围。服务团男男女女,五六十号人避开扫荡的敌人,向着海边的方向狂奔了几十里,夜里到了一个小村庄,大家实在累得不行,在村里稍作休整。没想到,气还没喘匀,就听到远处的枪声,鬼子三路人马包抄而来,三路敌人的信号弹此升彼落,小降落伞似的划亮了黑黢黢的天空。东西南三条路被鬼子堵死了,唯一的逃生之路,是北面,可是,北面是一条十几米宽的大河。
危急关头,村里的农民抗日救国会会长,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挺身而出,他带我们来到大河边,拖出了藏在芦苇荡里的小船,往返四、五趟,把我们全部送到了河的对岸。过了河,是一大片没过人高的玉米地,我们一头钻了进去。夏天的玉米地真好,又高又密,肥厚的宽叶散发着清香。我们在玉米地里整整蹲了一天,不敢出来。大河里有鬼子的汽艇来回巡逻。
扫荡结束以后,我们去找那个曾经救过我们的农抗会会长,听老乡们说,他在回去的路上被追杀而来的日本兵发现了。他被日本鬼子杀了。我们战地服务团几十个人的性命是用他的生命换来的。
延安、延安,我在呼唤你
1944年12月,中共中央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接到延安指示,组建苏浙军区,统一整编为苏浙皖边区新四军,粟裕将军任苏浙军区的司令员。
我从抗大通信班毕业后,是新四军中最年轻的报务员,技术也好,上级把我派到了正在组建的苏浙军区。44年的冬天和45年的春天,苏浙军区的各项工作都在筹建,建立无线电台成为军区首长最为关心的事情。当时,各个解放区根据地都是通过无线电台与延安联络的,这个任务非常重要。
苏浙军区的驻地在浙江长兴县槐坎乡温塘村,那里地处偏远,信号很弱。我们把电台的设备全部安装好了以后,军部转来了文件,立即建立与延安联系的空中通道。文件上面有信号密码、频段频率等等,并约定好联络时间,晚上八点整。
那时发电靠手摇,摇马达的人必须身强力壮,很吃力气。电台要转移的话,更是笨重,五、六副担子,挑娃娃一样的小心翼翼。电台是一支军队的心脏,对一场战争的胜败至关重要。
1月13日,晚上八点前的二十分钟,我们做好了呼叫前所有的准备工作,架好了天线,马达拆洗干净,收信机器换上了新的干电池,一切静等与延安通话的那一刻。
八点整,我开始紧张地调试频段,首长和战友们围在我身边,同样紧张地看着我。大约十分钟之后,我惊喜地听到了来自延安的电波声,嘀嘀……嘀嘀嘀……遥远而又亲近,我激动万分地回应了他。可是,他却听不到我,我不甘心,一直呼叫,一直呼叫到夜里十二点。我焦急,延安,延安,你听到了吗?首长安慰我,明天继续呼叫吧。
从气候上来说,时值隆冬,正适合无线电台的联络。因为夏天雷电频繁,气候不稳定,信号也会受到很大影响。会不会是天线的问题呢?第二天我们到山上选了最粗最长的毛竹,重新架设天线,天线的角度正对着西北方向。晚上,我在电台边继续呼叫,战友爬上天线杆,不断地调试方位。终于,半个小时以后,跨过千山万水,越过硝烟上空的无线电波成功相逢了。
苏浙军区从此在延安的直接指挥下对日军展开了大反攻,端炮楼拔据点解放县城,队伍不断壮大,打了一个又一个大胜仗,直到把日本鬼子赶出了中国。
采访结束的时候,已近黄昏。季老眼含笑意,挥手与我们道别,转身走进一条幽静的小路。夕阳透过浓密的枝叶,跳动的光斑一闪一闪的。八十七岁的背影,那么挺直、稳健、从容。一瞬间,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想起季老刚刚哼唱的新四军军歌,目送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在心里,默默地,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军礼!
(周韫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