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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边

2015-12-16

躬耕 2015年3期
关键词:鬼子兵鬼子

◆ 五 根

大河边

◆ 五 根

村庄的四月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又到了种大烟的时节。

温暖而湿润的天空,浮动着几片白云,那颗一动不动的太阳和村庄上空飘扬着的膏药旗打着招呼。

我家也和村庄的其他人家一样,都在地里忙着种烟的日子。我在自家地里灌水,准备着种了五年的大烟地。水渠上的杂草尖尖绿了,映得渠里流动的泉水一波一波的绿意,缓缓地流入早已垒好堰的田里,我看着水渗透着每一块干裂的土坷垃,缓慢地坍软下去,灌满了水的畦像一块亮晃晃的镜子,铺在地上,映着我手里的铁锹,一双泥脚,还有一张模糊的脸。

我的手里玩弄着坝上割烟的刀儿匠老巴去年留给我的烟刀,是一枚康熙通宝铜钱磨打的,有半边锋利的刀口可划开老柳树的皮,拇指般的柳条,我的刀一挥,掉下来的柳条刀口整齐,我看着金光闪闪的铜钱发愣。远远地就传来弟弟和水香夸张的笑声。她们是给我送午饭来的。还有老巴送我的牧羊狗跑着去迎接水香,兴奋地扑着她的双脚,水香和弟弟吆喝着狗来到地头。

本来今天水根也来和我浇地的,可他娘让他给财主李文贵做短工去了,只有水香逗着我十二岁的弟弟来送饭。水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有事没事地就到我家,也是她爹妈的主意吧。她们提着陶罐和竹篮放到了一个高坡柳树下就喊柱子哥,来吃饭了。午后的太阳懒洋洋的,晒得我也犯困,我朝着水香走过去,弟弟已经上柳树编了柳帽戴在头上,拧了一个柳哨,顺着水渠摸鱼去了。

水香看着我,端了一碗小米稀饭,从篮子里拿出屉布包的两个玉米面饼子,她哎呀一声:“忘了拿筷子。”我说:“用手就行了”。说着她又拿出一小瓶咸菜,油炸辣椒,她站起身走到柳树前,用白嫩如葱的手折下一截绿柳条,双手一掰,仔细地剥掉柳皮,露出了干净、温滑的柳骨,她一伸手递给我,说:“干啥都用手,这不比你的手干净。”我右手捏住滑湿而粘手的柳筷子,闻着冲鼻的新柳味,吃得比在家要香得多。

水香看着我一劲儿地吃辣椒,轻声地问:“柱哥,你这么爱吃辣的,是不是脾气大,挺厉害的?”我不做声,她又说:“等我过了门,你会不会打我?”我嘴里嚼着辣椒低声说:“你每天给我吃辣椒,我就不打你。”水香说:“二狗媳妇对我说二狗吃饱了就打她,还不让她睡觉,她还撩起衣服让我看了她身上的青紫的伤痕呢。”我抬头看着水香怯怯而红着的脸,十五岁的水香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比水香大两岁,水根比我大两岁,我们仨是一天不见就想三遍的伙伴,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了。我摇了摇满嘴饭的头,咽了一下说:“咱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我怎么会舍得打你呢?”“那我不给你吃辣椒,你也不打我吗?”水香问,我说:“不打。”水香看着我认真的脸,扑哧一下笑了,说:“我逗你玩呢。”我的脸“腾”地红了,赶紧咽了嘴里的饭,想要说什么,弟弟已经用红的柳条穿了几条小鱼跑过来。

水香看到我红涨的脸,更笑得乐不可支,收拾着送饭的篮子,对弟弟说:“回家了,看你一出来就像泥猴子。”水香亲呢地骂着弟弟,弟弟的半截裤腿已经泥湿了,她挽着弟弟的手走在来时的田埂上,我的狗已经跑在她们前面去了。

我望着水香苗条的身影,蓝花布的褂子婀娜的摆动在田埂上,我的神情然有些迷茫,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像被人偷窥到似的害怕,自心底急速传递到四肢。我握着铁锹,靠着柳树,水香和弟弟已经看不见了,我的狗又跑回来陪着我。

夕阳的余辉里,我扛着铁锹,赤脚挽着半截裤腿,推开陈旧的木栏家门,看见父亲在屋檐下编一只箩头,父亲问了一句:“都浇完了?”我“嗯”了一声,随手把铁锹立到了三间正房的东北角,转身进了东厢房,父亲看了一下沾满了泥的锹说:“浇地也不懂地把锹洗干净。”过去把铁锹倒拿起来,拾起一树枝,擦起泥来,编了一多半的箩头斜倒在夕阳里,我的狗对着太阳发愣,一地金黄。

我吃过了饭,穿过堂屋来到了东上房,弟弟又在翻着彩色图片的日文课本,呱呱叽叽地叽咕着,父亲坐在炕头上吸着一枝玉嘴的长杆烟锅,一闪一闪的亮明灭着,我问:“娘去哪了?”父亲说:“去了水根家,水香过来说二狗媳妇又挨打了,让你娘去说和说和。”我来到我住的西屋,舀了一瓢凉水,抹了一把脸,不经意间嘴角上竟有一圈绒毛的胡子。我是一个成年的劳力了,洗了脚,找出娘做的布鞋,想出去找水根,可又不知道他做工回没回来,我一仰躺在了炕上,眼前浮出水香笑盈盈的脸来。

夜已来了,门前池塘里的青蛙此起彼伏地“苦哇、苦哇”地叫着,一波高过一波覆盖着村庄的夜晚,我的思绪也像青蛙的叫声沸腾着。自从五年前村庄来了日本人,水地就种了大烟。我和水根、水香兄妹也不去学堂了,就连弟弟上学,我也是阻拦的,可爹说不能让他不识字,就是识了洋文,不也认了咱们汉字。弟弟学习聪明,不仅汉字认得好,连日文歌都唱得很流利,就连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也比村里的孩子们胆子大,天生的。

我是个不言不语的人,就连娘也会说三脚也踢不出我的屁来,说我小时候和别人打架从来没哭过。有一次我和水根打架,水根用石块打在了我的额角,血像蚯蚓蹿出来我还没有哭,水根倒先吓哭了。这事,水根娘一说起来就说我的好听的话。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水香气喘吁吁地冲到我的炕前,我坐起身,“咋的了?”水香的蓝布细花的上身激烈地起地起伏着,她的脸涨红,汗水胡乱地抹着,她说:“我哥,我哥被狗咬了,是鬼子狗。”我一听,是被鬼子狗咬了,赶紧下地,拉起水香的手向她家跑去。

四月的夜晚,依然有点凉,我拉着水香温软的手,心中激荡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又是鬼子欺负人了。去年正月,日本鬼子宫泽明穿着长袍马褂,领着他的一脸狼相的鬼子狗,撵着男女老少四散奔逃,我弟弟几下上了树,我没跑,站在弟弟爬的树下。鬼子狗看我不动,冲过来,吐着红艳艳的长舌头,我的心像上紧了发条,紧张的不敢出大气,红着眼的鬼子狗也不叫,宫泽明一个哨声,它转身跑了。社火的鼓点重新响起来时,村民在沉闷中看着往年喜庆的节目。今年正月,宫泽明竟然娶了我姑姑家的大女儿桂芬,这都是财主李文贵撺掇的。他的二儿子二贵就进维持会扛了枪,整天在村子里耀武杨威的。表姐回门的喜宴本应父亲去的,可他躲了出去,娘就让我去了。

宫泽明的一双小眼睛和他鼻子下的一撮小胡子,构成了一个黑三角,在他油光光的横肉脸上,浮着得意的笑,紧跟的几个维持会的人,还有财主李文贵,都在嘻嘻哈哈地笑着。表姐桂芬一脸悲戚。姑父是刚抽足了大烟,干黄的瘦脸上泛着一种满足的得意,姑姑则是抹着红肿的眼睛,忙碌着自己手中的活,不敢有一刻的放松。我交给姑姑两块大洋的礼钱,姑姑则是说死都不要,让我回去跟父亲说,这都是姑父抽大烟而让闺女走了这条路,姑父借了财主家的大烟抽了还不起,就把自己亲生闺女给抵了,说完又抹了一下早已没有了泪的眼睛。我是在一种沉重而郁闷的心情里回到了家,全然没有以前参加宴席的喜悦与兴奋。

我一路跑一路想着宫泽明小鬼子,迟早不得好死。

我站到水根跟前时,两寸长流血的伤口,娘已经用烧过的棉花止了血,只是黑糊糊的一片,在左小腿肚像长了一张脸,我问水根:“咋弄的?咋让鬼子狗咬了?”水根脸色蜡黄,流了很多血,炕底下的布鞋已经让血浸透了,他说:“我做完了活,扛着铁锹回二贵家,刚进门,没防从屋子里蹿出一条狗,一下子咬住了我的腿,我扛着铁锹也扔了。”我说:“你咋不用铁锹劈它呀?”水根说:“我不敢。”我也不说了,水根爹福来去了二贵家,水根娘像是刚哭过的样子,我娘安慰着她。我直愣愣地看着水根因痛而扭曲的面孔,好像有几千条蛇在吞噬着他,可我的心里也像有几千根针在扎着,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难受。我痛恨自己,面对亲人受了欺凌只能忍受着沉默着,只能看着伤疤自己脱落。

我和娘相跟着回家时,福来去财主李文贵家还没有回来,我的手在衣袋里被铜钱烟刀割破了中指,我任血自己流着,在这比黑夜还黑暗的日子里,我的狗跟着我跑前跑后。

四月中旬是种大烟的最佳时节,清丽的细雨,阴雾蒙蒙的,是最利于大烟籽发芽的日子,凡是已经被鬼子宫泽明号了种大烟的地,到时按每亩30两的产量要交烟的,你要是交不上烟来,鬼子认为你卖了私烟,就会拘押你,只好掏钱买别人的烟上交。村里已经有四十多户人家因此家破人亡,三十个人成了大烟鬼。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好伙伴水根竟然也上了大烟瘾,自从他被鬼子狗咬了以后,我就天天去看他,也没有发觉。水香告诉我,水根黑夜痛得受不了,呻吟不断,第一次是她娘背着一家人喂了绿豆颗粒般的一点。于是每到黑夜水根就向他娘要止痛药。等到水根爹发现之后,水根已经喝到黄豆颗粒大了,要不然止不了痛,已经上了瘾。福来是狠狠揍了自己的老婆的,水香哭着说,俺娘她也是为俺哥好,不想却害了他。我说:你娘傻呀,不知道吃大烟会上瘾吗?水香也后悔地说:“娘是知道的,可她受不了看着儿子痛苦,以为少吃一点会没事呢。”我想也怪水根没有多大的忍劲,人是挣不过命运的。

种大烟是一种非常细致的农活,白色或咖啡色的细如小米粒的烟籽,发芽拱土是需要做工细致的土墒,浇过的土地,翻过再用耱平整,再用鹤头形般的钩子挖出一道道笔直的线,拌了细河沙或小米的烟籽,均匀地撒在沟里,再用筛过的细土把沟垅掩住,潮湿而温暖的土壤会长出青嫩齐整的烟苗。

我和父亲在号过了的大烟地已经种完了。在回家的小路上,碰到了水根和他爹福来,福来看见父亲叫了一声“大少爷。”水根走路腿还有点不好,走路一点一点的,父亲问了福来去财主李文贵家的事,福来说:“李文贵让我去找宫泽明的,说不是他的狗咬的。”父亲也不做声了,自从姑姑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宫泽明以后,父亲黝黑的脸上的皱纹一天也展不开一次,皱纹深处的皮肤晒不到太阳竟是白嫩的。

福来一边走一边说:“咱们这种日子啥时是个头呀,自己的地自己作不了主,好地都种了大烟,一家人连饭都快吃不开了。”父亲说:“耐着点性子,忍着慢慢地熬吧,总有一天会过去的。地是跑不了的,给谁种也是种,种啥都得种,谁让咱生下来就是种地的人呢。”

父亲又问:“水根的大烟瘾戒的怎么样了?”水根脸红了,一脸的不好意思,福来说:“听说南山的一贯道卖专门戒烟的药,我想过几天就去一趟。”我说:“我去吧,您在家离不开,让我爹帮你把地种下去。”福来说:“要不让水香和你一起去一趟吧,路这么远,路上作个伴。”

次日,天未大亮,启明星还在东山边上,我和水香已经到了大河边。十里宽的河面,只有河道中间有一条闪亮亮的水流动着。雨季还没有来,大河像一条纤细的小姑娘的辫子,随便地摇摆在河中央,弯出一道道的河湾,里面游动着小鱼,雨季时,河道里溢满了黄灿灿的洪水,偶尔也会挟裹着猪、羊等家畜冲下来,也会有盖房的檩材,椽子冲到岸边来,甚至还会有长头发白身子的女人,鼓着肚子的男人,随着河水来到我的村庄。

我和水香的裤角早已被露水打湿了,我说:“水太凉,我背你过河。”水香说:“不用,我自己过,万一踩到沙漩上,就会没命的。”我说:“我知道过河的道,你放心吧!”我让水香拎住我湿漉漉的布鞋,我蹲下身,水香搂了我的脖子上了我的背,我的两条胳膊也搂了水香的两条细弱的腿。虽然是四月了,清晨的水还是凉的,甚至于凉的痛。村里人都叫这条河大河,县志上则叫洋河,村里人也叫大洋河,细软的河沙闪着金光的亮点,太阳要出来了。

水香爬在我的背上,笑着说:“柱子哥,我老了你还会背我吗?”我说:“只要背得动,我就背。”水香轻轻地笑,接着在我的耳朵里呵了一口热气,我冰冷的身子一下子从耳朵穿进一股热浪。水香说:“柱子哥,你脸红什么呀?你看人家戏里猪八戒背媳妇多好,高兴地在戏台转多少圈。”我说:“你是白骨精呀,你说我是猪八戒。”水香用手拧了一下我的耳朵,人家还不是你媳妇呢,你就骂我,说完自己呵呵地笑起来,朗朗的笑声,像河边的鸟鸣,悦耳动听。

太阳还没有走到山顶时,我和水香已经走到了山顶的妙真观。观门前已跪了有几十个男女,水香排队跪下,我去交了两块大洋,写下了水根的名字。快到中午时一个道士装束的青年,脸色白皙皙的,脸上疲惫的肌肉松弛的耷拉下来,托着一个红漆木盘,按人头依次分药,说大仙已吹了灵气,今夜子时服下,就有灵效,误了时辰药就不灵了。水香拿到药,放到贴身的衣袋里,一个三角形黄色纸包,水香拉着我的手,好像身子一下松了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她哥哥的大烟瘾已经戒了似的。

我们下山来到大河边时,河水已经热了,我们踩在水沙里,痒痒的很舒服。水香说:“柱子哥,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光屁股在河里狗刨呢,那时,你们不让我下水,只让我在岸上看衣服。”我和水根、二贵、二狗小时候光屁股在河里打水仗,摸鱼、逮青蛙,捉蚂蚱的童年时光,顿时在我的记忆里浮现出来。人长大了,身份也就变了,现在二贵和二狗都扛了长枪,成了公家人,可以用枪随便指着人家,要钱,而我和水根只能在土坷垃里找食而且是少的可怜。水香见我不说话,说你是不是害羞了,怎么不说话,那次,我把你的裤子拿回家给大娘,你娘把你的屁股打都紫了。后来你见了我就跑。水香看着我轻轻扬了扬眉毛,好像很出气地看着我的窘样。我恍惚地记起了,又想不清楚细节。因为我从小挨打次数太多了,或者是同样的事发生的次数太多了。

我们过了河,顺着古城河的水草丛,我给水根摸了十多条鲫瓜子,用柳条穿了,水香一手抓着,一手要拉我的手,我甩开了,说:“到村了,让人看着了笑话。”水香一声不响,脸红了一下突然抱住我的头,用嘴唇咬了我的耳朵,还有脸。我像一只吹了气的皮球,独自在膨胀着,水香跳着回家了。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腿都酸困的,可让水香一咬,不知从那里来的劲,鼓涨着我的四肢。走路都是蹦着跑着的。要不然我觉得会涨破了。我被这种浑身涨痛的感觉鼓舞着,来回地巡视着种地的人们和耕牛,我像有一个无人猜对的谜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谜底,想要告诉所有的人,又怕所有人知道。

我回到家,父亲和福来也把昨天剩下的大烟地都种下去了,正在吃饭。接下来该种水稻了,福来没有水地,我家也是不多点,地头有泉水,长年不息地流着,才能种水稻。

福来是我爷爷去坝上草原做买卖半道上捡的孤儿,连名字都是爷爷起的,福来比父亲大五岁,小时候福来总喊父亲“大少爷”,他和父亲一块儿上过学堂,也和长工们到地里干活。爷爷是前朝的举人,给福来娶了个南山逃难的女人,又给了他两亩地,让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后来军队像蝗虫一样吹过来刮过去地掠夺村庄,奉军走了,直军来了,直军走了,晋军来,晋军走了,国军又来。爷爷看着各式军衣的部队,在忧虑中过逝了。大家分成了小家,父亲的兄弟们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然后落地生根了,省城念了书的留城了,去外国的也回不来了,村里也只有父亲和姑姑守着。姑姑嫁了人,没想到日子越过越惶。姑父成了大烟鬼,女儿十七岁嫁了日本人宫泽明,儿子十五岁进城当了学徒。

水根喝了求来的灵药,大烟瘾还是没有戒掉,仍在一日比一日地消瘦。水根没被狗咬之前,一百多斤的口袋可以背上过了大河,然后再背回来,现在连十斤的小米也背不回家了,福来看着水根和我截然不同的身体,总是沉默着。水根娘还是见不得水根痛苦的扭曲的脸和泪水,总要及时地喂上一颗黄豆粒大的大烟膏。

四月饭桌上总有一盆子凉拌嫩大烟苗下饭,大烟间苗学问深得很,品种有四平头,独株头,乱头的,都是按烟壳的个数算的,地里都要独株的,烟大青皮厚,割的时候出烟多。

我的狗站起来已经有我高了,甚至于比鬼子狗还高一头,全身黄毛像非洲狮子一样乍乍的,尾巴粗壮得像扫场院的大扫帚。我已经训了它三个月了。只要我一喊冲,它是不会顾忌来人的身份的。这让我很欣慰,养狗比养人强。我给我的狗起了威风凛凛的名字,黄虎。宫泽明提出要我的狗,不然的话,就要没收,或者让自己打死。这一段时间,宫泽明以外甥女婿的身份来过家里好几次,每次来只要弟弟在看书,就要教他几句日语,还说要送弟弟到大日本帝国去留洋。我娘是不敢反对的,我总是沉默的。只有我的狗,眼神和鬼子狗直视着,不会儿,鬼子狗就会掉转身藏到宫泽明的两腿间趴下。每次来,宫泽明都要带几盒桶状的鱼罐头,或者是一包花花绿绿的透明纸包着的糖块。弟弟把糖纸攒了一小盒子,这些已经足以让弟弟在其他孩子们面前赚足了羡慕的眼神和涎水。

大烟苗一抽了薹就不能吃了,抽出的花苞已经摇着飘荡在风里。大烟的花期极短,白色的四瓣花,像白色的线绒颤微微地展开着,一天一个边,一天一个角的开着。六月里,三伏天,洋烟开花鲜又艳。大烟花红的、紫的、粉红的洋洋洒洒地开在天空下,招来的蜂飞蝶舞,蔚为壮观。大烟的花苞先裂开一道缝,挣扎着要挤出来的样子,拥挤的花瓣像绸锻一样,没有折痕却是乱纷纷的,花苞的外壳像蚌全部打开脱掉后,四个花瓣才会展开来,每一片都像光滑凝脂的女子皮肤,散发着让人陶醉的久嗅不舍离开的香味。白的像蓝天上飘落的云,红的像夕阳后的晚霞,层层迭迭,微风吹过像飘动的天空一样。水香站在大烟地里,像七彩云霞托着的仙女一般,走到白色花瓣地里,脸是红光闪闪的,转眼到了红色花瓣地里,脸上却是一种粉红色,圆乎乎的脸上,笑得像过年墙上贴的年画。我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哪个是大烟花,哪个是水香。

水香拉着我的手,一股清凉的香气顺着手指一直凉到心底,软乎乎的手掌又传来一阵热浪,我马上甩了一下,像被火炭烫了一下,或者是心里的慌乱一下子被我甩掉了,心情像风吹过的河面,久久不能平静。可惜的是大烟花只开三四天,水香是我心中永远开不败的大烟花。

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水根家看他,当然了也是看水香。十五岁的水香越发的苗条,腰越发细了,倒显得屁股蛋子圆润而上翘,只是胸前像顶了两个毛桃似的奶子,娘说起来就叹气,怕她奶不了孩子,水香娘早已和娘说好了秋后就把水香嫁过来。

水根虽然瘦弱得不成样子,脾气却是越来越暴躁,像一头发疯的公牛。他娘已经去过大河南山好几次给水根定下了媳妇,可是人家一打听水根是个大烟鬼,说下星星月亮,姑娘就是不嫁过来。水根对鬼子和鬼子狗的仇恨转嫁到我的头上来,因为鬼子宫泽明是我的表姐夫。

我一筹莫展,解不开水根的心结,只能等待机会,杀了宫泽明的狗。每次去水根家,水香都会送我出来,然后陪我到大河边走一个来回,村庄离大河二里,有时水香就会拉我坐在堤岸的石头上,看着流水,偶尔飞起的水鸟,西边的落日,等到薄暮了,我们再走回来。

水香问我:“柱子哥,我哥成了这样,咱们还能在一起吗?”我说:“我要替你哥报仇,杀了鬼子狗。”水香说:“这可是要杀头的,你可不能再出事了。”我说:“你放心,就不会让他知道的,不会出事的。”水香担心地拉着我的手,放到她咚咚直跳的胸口,面对水香的体贴和温柔,我真是舍不下心来,报仇又谈何容易呀,要是像二狗他们手里有一支枪多好呀。可他们对鬼子的忠心就像我的狗对我一样,一会儿都离不开。

大烟花只开三四天,一阵细雨敲打它便凋落了,破败的花浆里,冒出了一个个罂形的青果,阳光下闪着绿晶晶的亮光。这个时候,我和我的黄虎游荡在大烟地里,一阵阵清风杂夹着大烟花落败的气味,冲着鼻子里灌。野兔子最喜欢啃食烟苗的叶子,偶尔也会碰上一只狼或是野狐狸。有了我的黄虎,碰上狼也不怕。我走在烟地的垄背上,这是为割烟者留下的空白地,看到有一溜被兔子啃过的烟苗,心中升腾着股股怒气,连兔子都敢啃几口烟苗,而我活得连出一口长气也不敢。

我快走到地头时,突然从坡下冲上来一只狼,我喊了一句冲,我的黄虎象一股黄风直扑过去,我再定睛一看,不是狼,是宫泽明的鬼子狗。两条狗已经撕咬在一起,我雄壮的黄虎没有鬼子的狗机灵,可黄虎嘴里已经死死咬住了鬼子狗的前腿,一起滚下了坡底,耳边传来短促的撕裂的狗叫声,耳听着一声“砰”击破空气的响声,我冲下坡底,看到宫泽明手握的小枪蓝烟散尽,我的黄虎肚子上往外喷着血,鬼子狗已经站不起来了,前腿的皮已被黄虎扯下一半直通到肚子上,淌着血,裸着的狗肉仍在突突蹦跳着,抽搐着,像一颗露在外面的心。

宫泽明收起枪,走到了我的面前说:“我让你打死你的狗,你不听我的话。我一枪打死它,我早该打死它。现在它咬伤了皇军的军狗,现在我一枪打死你,你也白死,要不是看在你姐的份上,就让你给我的狗陪葬。”露出一颗金牙的姐夫恶声地吼道,不知何时才消失的,等我清醒过来,地上只有我的黄虎塌软的身子躺在地上,流尽血的伤口,模糊一片。黄虎的眼睛仍然睁着,直盯着我的脸,她在告诉我她是一个胜利者,眼角流出的两颗圆亮的泪水,落到大烟地里。

我两只胳膊抱着我沉重的黄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大河边找了一棵树,埋了黄虎。

十七岁的我死了般躺在土炕上,已经五天了。我爹娘的眼神总是躲闪着我。水根也拖着瘦不经风的大脑袋过来看我,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他的歉意,他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还是个孩子呀。也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让你变成了这样,你醒醒吧。

我一直在醒着,我在梦里也浮现着宫泽明散着蓝烟的小枪,冒血的黄虎。我是恨着流血,活了这么大,谁家杀猪我都不敢去看,水根则会跑去和主家要那只猪尿脬吹着玩。猪油涂抹的嘴圈油光光的,吹的猪尿脬快涨破了,然后找一根线扎住口,一伙孩子跟在水根和气球般的尿脬后面跑。我也是其中的一个,眼前飘着那只抓摸不定的尿脬,上面布满了条条红线般网状的风干的血管。凝固的红色,像一颗头颅表皮,摇晃在我眼前,一会儿是宫泽明,一会儿是我的黄虎。水根说宫泽明的鬼子狗也死了,黄虎真厉害呀。我活着连一条狗的勇气都没有呀,我们活着还不如一条狗呢。水根已经带着哭腔的呼喊,我的脑际像射进一束剑锋般锐利的光芒。我活着是为了啥呀,我的黄虎死了,我要拿到鬼子的枪给黄虎报仇。

我和水根已经很长时间相坐于大河边上,水香也陪着我,我们三个像三只落在河岸上的小鸟,孤怜怜的。目光巡视在缓缓的河水上,缓缓西沉的太阳。有的时候太阳比村庄上空的太阳旗还要阴暗。河水向东流去,我们的目光也会随着河水荡到很远很远的远方。不知道远方是不是也有日本鬼子,是不是也种着大烟。

大烟结了青果大概也就半个月的功夫,像极古时罂的样子,头顶一个花蕊留下的盖,一至二寸的罂果,下有圆节的蒂。这时,像接到了通知,坝上割烟的老巴和他的同伴按时来到了村庄。老巴住到了我家,知道他送我的狗被鬼子打死了,脸上的皱纹开了,黑亮亮的脸庞开着一道道白皙的花纹。

老巴割烟是个快手也是个好手。割烟时一般是前面一个人割,后面一个人抿,老巴是刀儿匠里最快的,去年他送我的铜钱刀还在我的衣袋里。

地里的烟苞已经上灰了,像白霜涂抹在青绿色的青果上,下面苣形的叶子已经发黄了,细细的青薹仍然绿着,父亲已经准备好了装烟汁的罐子,大罐放在地头上,还有小罐是抿烟的手握的罐,每人一个。

割烟和抿烟是最烦琐的农活。我还没学会割烟的诀窍,只能跟着老巴抿烟。

割烟者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挟着烟株茎蒂部,拇指按着烟果的盖,右手食指和拇指捏刀,在烟果上旋划一刀,只能轻轻割破表皮,不能割透内壳,否则整个烟果就不出烟,另外刀在烟果上旋一圈,但不能割通连成一个圆,要错开刀口,要不整个烟株就枯萎了。从刀痕中泌出白色乳浆,后面跟着的抿烟者左手中指套着吊环桶状的罐子,右手食指在烟果上旋抿一圈,食指上一道白浆顺势抿到左手的罐里。罐一般是铁皮焊的,也有用日本人的鱼罐头壳子做的,口极薄,在罐口上凿一个食指粗的豁,正好把烟汁都抿到罐里。

我和水香跟着老巴抿烟,父亲和福来跟着另外两个人抿。六月里天热,空气像凝固了一样,那么粘稠,紧紧地包着每一株烟果,每一个人。正午时刻,烟果泌出的烟汁像我的汗一样,出的又快又多。水香的手巧动作又利索,我虽也不慢,总也撵不上她,看着水香苗条的身影和吊在背后左右摇晃的黑辫子,偶尔也会瞄到她胸前鼓起来的圆苞,汗水顺着她鬓角直流到白皙的细脖子里,湿了前胸的一片蓝布白花衣衫。

水香的脸红扑扑的,是一种劳作的兴奋,心情的喜悦。水香说柱哥,你磨蹭什么呀,还不快赶上我,我赶了几下活,赶到了水香的面前,我看着水香忽闪的眼睛,红涨的脸上道道汗迹。水香说:“帮我擦擦汗。”好像有点儿噘嘴生气了,我甩了一把汗,接过水香从衣襟里抽出的汗巾,我伸手在水香热气腾腾的圆脸上顺着脸庞抹了几下,她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闻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头昏脑涨的,水香接过我递给她的手巾,“我帮你也擦一把吧。”水香立起脚尖,伸长身子擦着我的脸,一下子抱住了我的后背,她的嘴唇一下子碰到了我的脸,竟然是那么的清凉,那么地温润,像热烈的风中掺加着细雨,直到我的全身都凉了下来。

热烈的阳光依旧直射着大烟地,每个割烟者都庆幸这十多天不下雨,出烟会多一些,才能完成任务。宫泽明的狗死了之后,又带了一个小鬼子,他给父亲送来了收购证,产量比许可证上又多加了10两变成了40两。我知道这是宫泽明故意为他的狗报仇的,加大了产量,要是产不够,就得家里掏钱买烟膏,再去上交任务。我们已经在大烟地里割了十来天了,烟果里泌出的烟汁淡了,也少了,一片一片的烟株发黄枯萎下去,刀痕累累的烟壳也黄了。

大烟汁是苦的,就如村庄的日子。日子依旧像太阳升起落下过着。水香帮着母亲来翻晒着生大烟膏,在这闷热的气流里,大烟壳已经没有汁可流了,很多流出来的只是一点水珠,烟株整个枯黄而萎败了下去。好像只是一转眼,繁花就成了这种枯败的景象,光秃秃的黄薹上都顶着一颗刀痕累累的头颅,沙沙地响着,那是熟了的大烟籽在壳里摇晃着,敲击脆薄的烟壳。

父亲拿了布口袋掰了大而饱满的烟壳做明年种籽,剩下的那些大烟壳也拿麻袋收到了场院里,腾出了地还可以种点糜谷,打点粮食。大烟籽可以榨油,也可作调味品,做豆腐。

收了烟,地里的活已经淡了下来,糜谷等下了雨才能下种。我躺在屋前的花楸树下,翻着一本古旧的小说《水浒传》。这是大哥当兵之前买的。自从他当了兵,国军的影子就从村庄附近的城市一直远去,已经有三年没有消息了。

我的弟弟放学回来,看我躺在树下,说:“你怎么还不起?快去看水香姐姐呀。”我问:“咋了。”弟弟说:“水香姐和二狗媳妇在官烟地刮火酱被维持会的人捉走了。哥你还不知道呀?在学校边的那块官烟地里,是总跟着宫泽明的那个人给抓的。”我问:“知道抓去多长时间了吗?”弟弟说:“有两节课的时间了,我是上完日文课在做操时看见的。”我的心立刻被吊到了嗓子眼上像要吐出来一样。我跑着到地里找父亲,父亲一听,也赶了回来,我又去找了水根和福来商量该怎么办。

我们几个人围在土炕上,商量不出个头绪来,我要跟鬼子去拼命,水根也要去。父亲说他亲自去找宫泽明要人。只能是这样看看再说了。我跑去二狗家,可是二狗不在家,不知道二狗又去哪里了。

二狗爹娘给他留了三间房,七年前双双病故。他爹疼了一夜,天未亮就咽了气,刚过了一年,二狗娘也病死过去了。剩下十五岁的二狗,开始了十里八村的游荡生活。二狗和水根的家紧挨着,中间只隔着一道篱笆墙。日本鬼子还没到村庄的时候,说是河南逃难过来的母女俩无处睡觉,水根娘就让那母女俩在二狗那破烂不堪的屋里睡了一夜。母女俩连着睡了三夜,拾掇得破家竟也干干净净。二狗回来大吃一惊,以为走错了家门。

经过水根娘的来回说和,二狗同意那母女住下了。那母女已看出二狗并不是坏人,只是没人管游荡惯了。母女俩在二狗家的旧包袱里翻出来一些旧衣服给缝补了,让二狗穿得人模狗样的。她们又在一个小黑木头盒子里,找到了些值钱的首饰,是二狗娘留下来的,这母女俩倒也不贪,给她闺女和二狗各扯了一身衣裳,就让她闺女和二狗睡在了一个屋。左邻左舍都去送了粮食和衣物。一个家也就无中生有了。二狗有了媳妇,也像安了心,给财主李文贵家做了长工。日本鬼子占领了村庄,也占领了财主和二狗的自由。他们整日跟在日本鬼子宫泽明的左右,影子般不离不弃。

父亲去找宫泽明,没有见着,又去了姑姑家,姑父正在睡着。姑姑是惶恐得不知样子,撩起衣角抹着泪水。

平绥铁路从村庄的北坡上通过,每天都会有无数辆装满了山西大同的煤炭列车向东去,又会有无数辆空车向西奔来,上下午都有一趟绿色装人的火车打个来回。我是没有坐过的,水根也没有坐过,但鬼子宫泽明会提着一个两耳的陶罐,上面是一层凝固的白色猪油,下面是炼好的大烟料子面。官烟地就是财主和宫泽明一块偷着卖烟专门种的。这次是宫泽明去北平卖大烟去了,新来那个小鬼子把水香和二狗媳妇抓到了维持会。

维持会是村庄的两进五间正房四合院老房子,也是财主李文贵的祖宅。自从村子里种了大烟,来了鬼子宫泽明就占了这座房子。财主李文贵就在紧挨的祖宅旁又盖了三间正房里住着过日子。父亲也去了李文贵家,看看有什么办法让他把水香给放出来。二狗和二贵去了杨家堡收大烟了,三天了都没有回来。

财主李文贵和那个鬼子兵说了,鬼子兵说要等宫泽明回来再说。

宫泽明是在三天后回来的,这其间我和水根连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出来,每日都去大河边等着日头从西落去。想起我的狗,是那样地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现在我们都毫无办法,我手里仍在玩弄着那枚铜钱烟刀,这又能干得了什么呢,只能割破大烟的头颅。水根说:“总有一天,都让鬼子掉大河里淹死。”我说:“鬼子不知道会不会水,鬼子死了我们在村里也待不下了,又能去那里呢?”被鬼子狗咬的水根性情大变,自从上了大烟瘾后,说话总是不要命的语气。难道活着真是这么难,鬼子让种大烟就种烟,让学日文就学日文,鬼子的胃口是什么呀,难道比面前这条大河还要大吗?

水香和二狗媳妇在宫泽明回来的三天后回到了家。我跑去水根家,水香蓬乱的头发杂间着草末,她娘给她洗了脸。她眼睛深陷,死人一般,躺在土炕上,一句话也不说。水香的被窝旁边,堆着水香的衣服,那件蓝布细花的衫子,裤子都碎成条了,像冰雹打过的玉米叶子,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

水香娘看着我和水香一动不动,只是眼中流着泪,无声地用一盆温水敷着水香手腕的紫色的伤痕。

水香整整昏睡了三天,醒了。

我去看她时,她也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身背对着我哭了,任我问啥,都不说,一个隐隐不安的念头浮上我的心头。

天突然阴暗下来,一股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刮起来,卷起田里大烟的残枝败叶,杂着腐败的气味,好像报复地扑打着村庄,村庄的每一间房屋、每一个行人。天越来越暗,甚至看不清对面走过的人,房子和南山也影影绰绰了,闪电像张牙舞爪发怒的龙王在黑暗的天幕撕扯着。厚重叠回的云层里黑暗也压在我的心上。内心的闪电带来了我无语的哭泣。雨是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惊雷劈头盖脸地下来的,风在雨势的攻击下,落败而去。雨打在尘土上,溅起的土雾眯了我的眼睛,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转身向着大河边走去,雨点急速地扑打着地面,也扑打着我的泪水,顺着我的脸庞湿着我厚实的粗布衣裳。

我来到大河边。河水比往日又多了几成的凶悍,吐着白沫,滚卷着上游来不及收回家的一切,在波涛里时隐时现。我的悲痛和沉默像波涛挟裹的死猫死狗翻滚着,跳腾着,却逃不脱波涛的挟裹。

突然,雨幕中在我们三个常坐的河堤石头上有一个身影,我在雨水的冲击下,身子趔趄地奔过去,一看是水香。她穿着她哥水根的黑衣服,缩在雨水里,像一只受惊的小猫,浑身抖动着,我过去一把抱住她,雨水顺着她的长发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水香的衣服。我右手撩开水香的披发,看到了水香因冷而抖动的嘴唇,她的脸像一张白纸紧绷着。我双眼直盯着水香,双手扳着她瘦弱的肩膀,“水香,你和我说一句话呀,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呀?”水香迷茫地扫了我一下,往日的那种温柔神态荡然无存了,我不知所措地摇晃着水香单薄的身子,用自己的身体给水香圈成一个避风的圆。雨停了,河水却还在渐渐涨起来。不一时,太阳出来,南山根上架起了一道彩虹。水香见了彩虹,脸也被七彩虹映上了彩色,我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或许是太冰凉了让她身子抖了一下,说:“柱哥,你还会娶我吗?”我说:“会呀,我们不是都订了婚吗?”水香的泪无声地流出来,在彩虹的照耀下晶莹剔透。苍白的脸上,竟然也像红润了些,水香颤抖地拉着我的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的身子已经被鬼子沾了,不干净了,你还会娶我吗?”我的心像被蚊子蜇了一样,痛过之后的麻木,水香肯定是感觉到了,她放开我的手,说:“你嫌弃我了吗?”我问道:“是哪个鬼子,我要杀了他。”水香轻声地说:“村里的鬼子。”

我明白了,是宫泽明跟班的那个鬼子兵。水香说:“要不是二狗媳妇护着我,替我挡了他们多次,我是活着回不来的,再也见不到你了,柱哥。我是为了你才活着,可又觉得没脸见你了,本来想一死就算了,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来到河边寻我。”水香说完“哇”地大声嚎啕起来。我摸着水香的脸庞,她因痛哭而麻木的脸庞紧靠在我的胸前,隔着湿漉漉的上衣,依然能感触到水香在发抖。

水根在雨停之后,寻找水香来到河边,见我和水香在我们常坐的石头上,他也顺势坐了下来,他已经明白我也知道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晚霞在静静地燃烧着天空,天空静穆不语。

二狗媳妇是一个肥胖而凶焊的女人。在村庄是没人敢惹的,可每次被二狗打得披头散发,四肢青紫的时候,温顺得像猫,除了呜咽从不敢大声叫骂和哭喊,而这次却像是憋屈久了,她用自己粗壮的嗓门骂得二狗狗血喷头,二狗也像霜打了的菜叶。昔日的火爆脾气的二狗,用鞋底抽打媳妇的二狗,用菜刀横在媳妇脖子上狠狠地说要不是我,你和你娘早喂了狗了,现在的二狗却像一条被抽了脊梁的赖皮狗,抽掉二狗脊梁的只是二狗媳妇的一句话:你媳妇让小鬼子欺负了,你竟然连个屁也没有,你哪里还是个男人。夜里,二狗的媳妇就吞了大烟,死了。

二狗媳妇的话和死讯瞬时传遍了村庄的每个角落,而每个人的议论声又像狂风扑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耳朵都被打红了,甚至于整个身子都是红的了。红的像西山落日后的云朵,整个人都像飘浮起来,恨不得飘散开去,或有个地洞隐蔽起来。窜穿进我耳朵的还有一句话:“柱子未过门的媳妇水香也被鬼子糟蹋了。”

我像一团泥坐在炕上,弟弟喊我吃饭,我已经无力端起饭碗。已经两天了,从大河边回来水根背着水香回家了。我独自在家门口徘徊,直到村庄沉浸在往日的平静中。我进到屋里,一看就明白娘和父亲是在等我回来,他们是坐在麻油灯的光里,父亲默默地抽着烟袋,娘却就着豆大的亮光纳着一只脚底。娘问了句:“回来了?”父亲说了一句:“早点睡吧。”

我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昏睡时,我发现自己腰挎大刀,手握双枪,冲出山林,一枪一个鬼子杀个没完没了,最后抽出大刀,一刀劈开鬼子的猪头,一刀砍掉鬼子的阴根,又一刀捅进鬼子的肚皮,在一片鲜血与恶臭中我自己醒过来了。我就这样在惊吓和颤栗中反复排徊,重复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杀人的快感。

我清醒了。娘说:“多亏了龙池屯的二先生给你叫了魂,还打死了附在你身上的鬼怪。”我听了笑了笑。我对于招魂驱鬼是不相信的,可是父母是虔诚的。正在这个时候,水根来找我了,他看到我虚弱的神情好像有话不敢说。自从水根上了大烟瘾,和我说话也没有从前理直气壮了,好像他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全是他自己的错,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见了我转身就走开了。我和他说过几次,这不是你的错,这都是鬼子犯下的错,不知怎么水根也想清楚了,有些东西只要你认真,就没法活下去,村庄的人们也是一样的,土地传承了村民生存的法则,可是村民一旦认真起来,就像大河的涛浪会一浪高于一浪。

水根约我到大河边,坐在我们常坐的石头上,日头曝晒了一天的石头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屁股下像坐着一块火红的炭石,河水缓慢地移动着,没有了雨水的河温驯得像一只炕头上嗜睡的老猫,我顺手拾起一块石头,投入水中,连水花都没来得及呈现,就消失了。

水根在石头下摸索了几下,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刀,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长枪的刺刀。水根悄声地说:“这把刀是二狗给的,他准备杀了那个小鬼子兵,他说他把那个小鬼子兵骗到大河边,也就是咱们坐的这地方,咱俩藏在这棵柳树上,二狗领着那个鬼子兵来后,我俩一起跳下去,把鬼子摁在堤沙里,用刺刀一下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我看着那一尺多长的刺刀,说:“那老鬼子宫泽明呢,是不是也一起杀了他。”水根说:“我想的和二狗想的一样,他毕竟是你姐夫,起因都是那个小鬼子兵给惹起来的。”我愤愤地说:“宫泽明是个畜生,他还贩卖大烟,听我姐说,在北平还有两房媳妇呢。我姐怀了孩子,还得给他当牛做马地干活,我早想杀了他,这次要不是他,关着水香不放,水香也不会遭此祸害,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我昏睡的三天里,水香竟然投河自尽,幸好二贵从南山回来过河时,发现了在水中起伏的水香,把她背回了家。等她醒来后却是痴呆呆地样子,嘴角还流着哈拉子水。她见了我,呆滞的眼珠也不会转动一下,油光黑亮的长发乱成了枯干的散发,像刚从稻草垛里钻出来的沾满了草屑,灰白的脸色让我浑身发冷。

水香娘嘶哑的哭泣总在炊烟升起时,福来和父亲坐在一起时也是无话。面对着抽着一锅又一锅的旱烟,福来的头发就在旱烟的袅袅飘荡着变成了花白的了。

黄昏时分,水根来找我,我俩快到河堤时,水根已经气喘吁吁地说:“二狗说等会儿他就带那个鬼子过来。“我俩来到常坐的那个大石头时,抬头看了一眼老柳树的树冠,寻找一个藏身的树杈,我在大石头旁边又捡了几块石头,水根摸了藏好的刺刀,先上树杈了,我紧随着上了柳树上我看中的藏身处。

等待像刚浇了水的大烟花,枝枝叶叶都直愣着,浑身的汗毛都直立着,我和水根的眼睛紧盯着通向村庄的那条蜿蜒的小路。太阳一动不动地向山顶移动,今天的太阳很奇怪,四周一片白茫,而太阳却是从未有过的黄色,像一切两瓣的熟黄蛋在西天挂着,不见分毫地向西山移动着。

水根一捅我的后背,我顺着小路看上去,看见两个人影向河边移过来,水根像刚吃了大烟的样子,双眼通红,双手握的柳枝都快弄出水来了。前面的是二狗,后面是穿黄军装的鬼子兵,像是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的样子,让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鬼子兵像是着急见到金元宝或是大姑娘了,绝不知道是死在等着他。

事情总是在很突然间开始,又在突然之间结束。二狗领着鬼子兵刚走到柳树前,水根就跳在鬼子兵的身后,二狗反身给了鬼子兵迎面一拳,鬼子兵还没有应过来,我跳下来举起一块石头砸在了鬼子的头顶,头顶的血像蚯蚓般蹿了下来。鬼子兵手刚摸到腰间的手枪,水根已经从石头缝里抽出了刺刀,一下就捅进了鬼子兵的后腰,刀尖竟从前面伸出来捅破了衣襟,鬼子兵开口“哇”了一声倒在了河堤上,可嘴巴还在骂着“哇啦,哇啦”,我顺手抓起两把河沙,灌进了鬼子嘴里。水根激动得浑身都抖动着,像犯了大烟瘾似的,二狗倒是一动不动地死盯着鬼子,鬼子兵的双手在空中抓着,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似急迫。二狗抬脚踩在鬼子的手上,他双手解开自己的布腰带,掏出他的毛狗鸡喷出了黄亮色的尿冲刷着鬼子兵脸上的血迹,尿水混和着血液都渗入到堤沙里。腰间的血泡已经不见了,鬼子兵的身子像一条被斩了头的蛇在沙堤上抽搐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我们三个面对着一具尸体时,却是比面对着活人更害怕。我和水根说:“扔到河里水冲走算了。”二狗说:“现在水流慢,冲不走就让人发现了。”还是埋起来吧,我和水根拉起鬼子兵的衣服,二狗在河堤的一个水湾挖了一个坑,松软的沙子一会儿就渗出了清水。二狗说把鬼子的衣服都扒下来,水根解开腰带,我把鬼子的裤子解下来了,扒光了衣服的鬼子兵仍然瞪着眼睛,二狗看了一眼说:“球毛还没长齐就来欺负人,”说着用刺刀在鬼子兵的阴根处又刺了一刀,一脚踢进那个水坑里。我和水根拿着黄军服,二狗向那个水坑里堆了几把沙,沙堆水,水涌沙,一会儿就平滑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狗用双手挖了一堆沙,盖在了渗血的沙上。二狗说,回吧,我们这才想起来早该吃晚饭了。路上二狗说,那些东西都让我拿走吧,你们拿着也是祸害。二狗说了一句话,让我牢记了一辈子,他和我说:鬼子兵说,他的家门口也有一条河,说咱们这里就和他家乡一个模样。

我们各自回到家里,家里的油灯已经亮了,天已经全然黑了下来。黑得像要遮盖住什么秘密似的,如果真有老天爷,看见了我们杀人会不会发怒呀,我装着无所事事地进了屋,娘连忙从锅里拿出来热的饭,父亲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了一件让我不能逃避的事。

小鬼子兵失踪了,除了日本人宫泽明外,村里人都同样默不言语。二狗是带着儿子失踪的,留下了空空的旧屋。水根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二狗在我们夜里分手时说,我走到那里都忘不了你们俩,好兄弟。我当时不明白,二狗已是打定了注意,是要远去了的,但不知去到哪里。

父亲和福来早已商量好了我和水香结婚的日子,阴历七月初六。娘说一切都是父亲给订下来的,福来不同意,怕水香耽误你这一辈子。我知道,父亲是那种读过书的人,一旦订下来的事,谁都不会改的了的。娘看了我木然的脸色,说:“娶过水香来,娘和你父亲都知道是一个负担,对你是一件难事,过个一年半载,娘再给你张罗一个二房,让你有个说话的人。”

娘的苦口劝说,我是不能违拗的,父亲订的日子我也是不能逃避的,离婚礼的日子只剩下十天了。

收回来的大烟干成酱黑色的是生鸦片。娘用凉水仔细地化开,在铁锅里煮开了,用粗麻纸蒙在小口罐里舀出烟汁过滤到罐里,这样过滤几次,麻纸上面滞留下的就是大烟土,罐里的烟汁倒在铁锅里再熬成糖稀状,用筷子能挑起丝时,倒在罐里让它自己阴干,也可封口埋到土里,土壤也会吸收掉那些水分,罐里剩下的就是大烟膏。虽然坝上的老巴第一次来就把掺假的秘方告诉了父亲。可父亲从来就没有照办过,用面团在清水里使劲揉,手里剩下那点叫面筋,洗出来的面糊糊可作吃的面皮,表画用的浆糊,面筋放到油锅里炸成脆黄色,用面杖碾碎成面粉状,熬烟时拌到铁锅里,等到交烟时,无论是手搓,闻味,看色,还是当场烧个烟泡抽几口,都是觉察不出来的。

父亲和娘已经准备好了要交的大烟,虽然比去年多了十多两的任务,自家什么也剩不下了,也是将够上交的,往年还能够拿烟膏换点棉花,洋布什么的,今年除了上交的换回几张蒙疆骆驼票子,其它什么也换不了的。

随着婚礼的日期眼看着临近了,娘拿出了已经做好的衣服和鞋子让我试,试得我很沉重,娘又给水香买了凤冠霞披,水香她娘做了一身红衣服。水香还是老样子,痴呆呆地,家里人稍一看不住,就会跑到大街上,走了东家进西家,打扰人家。村里人是爱护水香的,谁见了她都会让着她。水香一见到日本人宫泽明就像发狂了一样扑上去又撕又打的,村民会马上围上去,把水香给送回家。宫泽明面对着默然的村民,转身一个人独自走了。我不知道水香的眼里怎么只有了宫泽明,而没有了我的影子,我很痛苦,比她打我一顿更加难受。

村庄的婚礼历来是全村人的婚礼,谁家娶媳妇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会跑来看热闹,哄新媳妇。哄笑声直到太阳西落,油灯点燃之后,还要继续一段时光。我和水香的婚礼是平静中进行的,夏日天气风雨无常,令人反常的倒是水香的安静,身穿红衣坐在西屋的炕上,不经意间脸上竟会有一丝微笑,脸色白皙得毫无血色,被身上的鲜红衣服映得像一朵喇叭花,静静地独自开着。

父亲和福来商量着是给水香冲喜而办的喜事,我是隐约知道的。酒席是预备好的,外村的亲威朋友是没告诉,村里的人除了送礼,看一下比平时安静漂亮的水香,也就回去了,大部分人都没吃酒席。他们不吃酒席的原因,我想只有一个,日本人宫泽明在财主李文贵的陪同下,正在大吃二喝。表姐也来了,陪着水香吃饭。水根也来了,是送亲的,也在陪着宫泽明喝酒。省略了很多程序的婚礼,给客人敬酒是少不了的。李财主招呼着让我给宫泽明敬酒,我的脸上麻木地笑着,端着有一两酒的青花酒杯,已经喝得红头涨脸的宫泽明也摇晃着站立起来,和我碰酒,我低头一眼,看见他衣襟里露出一截的枪套,我的心格登一下,像亮过一道闪电,枪。我和宫泽明喝了一杯烧酒,像喝下了燃烧的火焰,灼热的胸口,激烈地跳动。

我终于下了决心,把水根叫出来,和他说了我的想法。水根什么也不说,他看了我一会儿,说我听你的。水根又喝了一杯酒,他就出去了。

表姐和姑姑陪着水香吃过了饭,也就相跟着回去了,我看着表姐腆着肚子,是到生孩子的日子了。我的心里划过一道不安,酒精燃烧了的我,嘴里喷着浓郁的酒气,眼里也喷着火光,一种要杀人的火光。

财主和宫泽明都喝多了,财主李文贵被二贵背了回去,宫泽明是我背扶的,像背着一个死人似的,我快走到河边时,我把宫泽明放在了地上,他虽然醉了,可是还睁眼看着我,他靠着一棵柳树,却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歇了一会儿,扶起他的胳膊,可是他的手还是紧按着那把枪。

过了河,我看到宫泽明的家了,太阳还是高高地安静地悬着,这是一条大河的支流叫古城河。水很小,河水也刚没过脚踝,河两岸是柳树,岸两边是稻田,正在阳光下滋滋地疯长,水稻抽穗扬花时,一股股清香的花草味,翻飞着几只蜻蜓。

我没有循着人人过河之道,而是向下多走了几十米,只有我和水根知道河中间有一个深坑,而且水根已经在那里等着我。

二狗走了后,我一直犹豫着,对手枪的渴望像雨后的杂草疯狂地滋长充塞着我的抑郁的胸口,二狗带着枪背着他的三岁儿子走了,听人说是上了南山了。

我扶着宫泽明到我和水根约定的树边,水根已从树后转了出来,他手里拎着那把刺刀,对准宫泽明的后背就是一刀,我顺势一扔,宫泽明栽倒在河中的大坑里,他好像一下子酒醒了,双手扑腾了几下,竟然站在水里。他用手抹了一把脸,猩红的眼睛像是鲜红的河水给染过的。不等宫泽明看清,水根纵身一扑,两个人一起又倒在水里,水里翻滚扑腾着。

我的手无意间摸到了口袋角的烟刀,半寸左右的铜刀,我扑进水里,对准宫泽明的喉咙整个儿摁了进去。血象杀猪拔刀的那一下,混和着酒味喷射到河水中。时间像凝固了一样,特别是看着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水根呛水了,他的牙齿还咬着宫泽明的耳朵不放。宫泽明不再折腾了,腰间和喉间的血仍在水中洇着,像一个红色的颜料盒掉在水里那样,腥味吸引过来很多水中的小鱼,红水中吐着红色的泡泡,翻着跟斗。

我拉起水根的胳膊,怎么也拉不动。我搂着水根的脖子,水根已经昏迷了,他的嘴间露着咬下来的半只耳朵,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牙关紧咬,他全身发抖,我知道水根大烟瘾又犯了。

我把水根扶到岸边的柳丛里,他筛糠似的身体摇晃着草丛,宫泽明头发露在水面上,像一簇黑色的水草,起伏着摆动着,我下到水里,摸到了枪,解开了皮带,拎出了枪。

河水的血色,淡了。宫泽明的血,就像泉眼汩汩那样流个不断,混浊的河水,清澈见底了,宫泽明躺在河的边上,像睡着了一般,鼻子下一小撮胡子里游动着几条小鱼。

我拉着水根的手,一只冰冷的手,在这个闷热而忧郁的夏日。水根白皙的脸上浮出一种安祥,平静的气息,只是好像越来越微弱了,他紧咬的牙关,嘴角渗出一丝血。

水根平安地停止了呼吸。

我坐靠着柳树,旁边躺着水根。他昨天告诉我,他活不了多久了,他已经拉稀了。我知道大烟鬼一拉稀就没治了。我只是想不到他会和宫泽明拼了命,细瘦的小腿肚,鬼子狗咬过的牙印,依然那么鲜红,像一朵紫云英盛开在绿草地,我真的想不到,水根就这样死了。

我软塌的身子在太阳光下散发着水气。水里的鬼子已经在水流缓冲下,慢慢地游走了,时不时地停顿一下,摇摆一下,我也无力地助他一臂之力。我睡着了。

三个月来,身子的每个部分第一次都塌实在了草丛里,旁边的水根比我睡的还塌实一些,河水小,没有浪,也没有涛声,阳光下去了是浑身的冷,让我醒转过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太阳和山头靠近了。水根却是永远地醒不过来了。水里的宫泽明,还在缓缓地游动着,一群小鱼推动着,追随着两只白胖胖的脚。

我醒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的沉睡,一个小时就醒了,一条人命加一条人命,也是一场战争。催命符的幻觉也随着太阳的落山而暗灭了。

天黑了,我是怎么回的家,像是一个梦游的人,又从家里怎么走出来的,在我的记忆里是一截空白。我是连夜被父亲送到村庄北面的官道上的,让我顺着大道向前走,去找坝上割烟的刀儿匠老巴。

经历了坝上草原的寒冬,我长大了两岁,二十了。

当初割烟的刀儿匠老巴安顿我到这个小村,为了藏身也为了求生。

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我放牧着几十只羊。我来的那年的冬天,用鬼子的枪,开枪击毙了常来小村搔扰羊的两只狼,我在这里放羊已经两年了。

这个小村没有日本鬼子,却也种着大烟。

我来到这个小村时,大烟才割过了烟汁,只是没有我们村庄大烟的烟果大,烟株纤细,产量少,收割又晚一点。

老巴又去我的村庄割烟了。上次回来说,水香生了一个男孩,很聪明。父亲给他取了名叫天泽。老巴说,要不是水香在不要命地护着孩子,就被她娘抢去溺于尿罐里了。

我的弟弟被送到日本了。在我走后的整整一个秋天,父亲一直被维持会的人关押着,追问我的下落。

水香每到割烟时节,就会犯病,在村子里疯狂地疾走,甚至疯狂地拔掉官烟地成熟的烟株,让财主李文贵和新来的鬼子毫无办法。

我想念着的村庄和多灾多难的父母,还有疯颠的水香。

草原的风太凌厉,混合着沙尘,磨砺得我面目全非,我想念着我水乡的村庄。

我不知道老巴大叔这次从村庄回来,又能带给我怎样的消息。

老巴对我说日本鬼子都投降了,你也该回家了,回去看看水香和你的孩子。他说水香的孩子在村里像羊群里的骆驼,要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而且精灵古怪,胆大力气也大。

老巴说,鬼子没走之前,鬼子常常给他甜甜的糖块也给水香白暄的热馒头,当时,我知道我家的锅里只有玉米面窝头。

五岁以前,水香对孩子是从未离开半步的,包括从外面扔过来的石子,棍棒都是水香遮挡的。自从她母亲要把这孩子溺死在尿罐里,水香就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着孩子,从未让他饿过或摔着。水香像一只袋鼠似的,两只手搂着孩子的屁股,让他吊在胸前,孩子随时饿了,水香就随地盘腿坐下,撩起衣襟,让孩子的肮脏小手抓着她雪白的奶子,孩子肆意地吮吸着奶水,水香微笑着,毫不顾忌村里过往行人的偷窥,水香一只手抚摸着孩子黑亮的头发,一只手挥赶着围着她的飞蝇。

一天,天泽像发疯似的摆脱了水香紧牵的手,独自一人跑到大河的那棵大柳树下,静静地待着。好像他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叫着他。他看着熟悉的河水滚滚远去,像是嗅到了自己梦中甜甜的味道,一种让他兴奋而又说不出的舒服感觉。

他常常在大柳树下睡着。打那以后,水香就放开了孩子。她常常在村子里东游西逛,像忘记了自己的孩子似的,傻呵呵地笑着,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每一个村民看了,都会从心底泛起一种酸楚。

日本鬼子走后的第二天,二狗就带着一队便装的队伍,来到了村里。二狗腰挎短枪,像一个首长,指挥着那些扛着枪的人。父亲自从被鬼子关了一个秋天后,他整个的身架塌了一般,家里的光景过的惨淡,二狗回来后,先去我家问了父亲我逃走后的情形,他给父亲背了一口袋粮食。水香虽然认不得人了,可她却认识二狗,经常缠着二狗问他媳妇去了哪里,怎么总是不来看她,二狗看着疯了的水香,看着她执著的追问,哑口无言。

一次,天泽又在大河边的那棵大柳树下,逮了几只青蛙,把它们瓞起来交尾。二狗走了过来,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生就的鬼子,用中指的关节在他的头上敲了几下。晚上,天泽脱光了衣服,要躺在露着黑棉花的被窝里睡觉时,水香无意间摸到了儿子头上的肿大的疙瘩,水香手忙脚乱地给孩子套上衣服,连给他少套了一只鞋也没发觉,拉着他儿子的胳膊,深一脚一脚地向二狗办公的院子走去。

腰挎短枪的二狗正和几个队伍上的人说话,水香闯进去,连门都来不及关,冲到二狗脸前,甩手就给了二狗一个大耳光。二狗一下子愣在那里,水香指着儿子头上的包气咻咻地说,你凭什么打我的儿子!声音响亮的像撕裂天空的炸雷,惊得其他人也愣在了那里,二狗摸了一下脸,说你是一个疯子。和二狗说话的几个人,围着水香拉她出了院子。水香一路走,一路骂,水香和孩子回家后,躺下就睡着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狗未回到村庄之前,水香刚刚犯过病,是大烟收获的那几天,二狗是不知道的。

二狗带着他的人,分了财主家的骡马,家具,粮食和金银首饰,满满地摆了一院子,同样也满满地站了一院子的人。财主的老婆长得像秋后上了白霜的矮冬瓜,脸蛋像一坨凉粉,她盘腿坐在当院里,嚎啕着,骂着二狗,要不是我家收留你,要不是二贵领你到我家给你吃给你穿,三九天的大雪早把你冻死了,你个挨千刀的二狗呀。二狗狠狠地说了一句,我给你家扛了那么多年的活,你给过我一分工钱吗?说完他一挥手,几个人像抬着一只红了眼睛嚎叫的胖猪,把财主的胖老婆举着抬出了院子。

我家分了一张八仙桌,还有几百斤稻谷。

新年到了,村里人每人都拿着几张崭新的纸币,像往年一年相互拜年。

村庄的新年,一过破五,勤快的人家就开始忙地里的活了。财主家的地被分了,分到财主家地的佃户,他们都不敢相信那些地说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了。

今年的地不用种大烟了,福来也不像往年那样急着拾掇地里的活了。自从水根死后,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种地的力气像被抽空了,背有点驼了,前胸像坐了一个磨盘。我知道水根的死就是一座大磨盘,沉重地压在福来和从不走出屋门的水香她娘的心头。

天泽像一只不惹人喜爱的小狗,随便在村庄的角落觅食,打滚,只是每天都会到那棵大柳树下听那种让他舒心的天簌之音,他会在这种声音里感到血脉贲张,像一个勇敢的骑士,伸手便可抓到一只青蛙,顺着青蛙无牙的嘴巴,会脱下它的整张薄如水面的皮,没了皮的青蛙仍会在水中游动,只不过一会儿便会围上来一群鱼儿,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血丝的水流。他在老墙根的角落里,见到晒太阳的花蛇,花蛇腰间鼓着一个圆包,刚吞下了一只老鼠或者青蛙,他会捏着花蛇的尾巴,用手捋着那个圆包,一直把那个鼓包从蛇的嘴里挤出来,然后把花蛇吊在树杈上,从头到尾脱下一条蛇衣来。

天泽从不敢到大河的水里,村里的比他大几岁的伙伴和他玩时,他都是他们的头,可一说下水玩,他会没来由地浑身发冷。看着其他孩子光着屁股在水中游来荡去,溅起的水花偶尔落到他的身上,他也要紧忙地躲开,这时他就像一只怕水的小鸡,畏畏缩缩地回家了。

水香,不知怎么从来想不起她的孩子了,就是不在她身边几天,她也想不起找孩子。水香给了天泽自由,也给了他恐惧,他还是在村子里追狗捉鸡地游荡。

村里又多了一个东逛西游的疯婆子,那就是财主的胖老婆,她两个儿子都跑了,老财主也去了北平。她嘴角总挂着一嘟噜白沫,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她碰到的无论是大人小孩,都会全身发抖。可她总是在村里,河边转悠着,时间长了,也就去不到人们的眼里了。

水香不知怎么的懒得动了,就像晒太阳的花蛇,她大多时间都在晒太阳了,见了孩子抬起头,拉过他的手,抹几下他花猫样的脏脸,拍拍他衣上的脏土,就把他推开了。

我回来了,是穿着羊皮袄回来的,黑红的脸膛是被坝上的太阳和风沙打磨的。娘赶紧抓住我的手,对孩子说这是你爹,你快叫爹呀,他紧张得都不敢抬头,像蚊子般叫了一声,我的脸色,没有一点儿笑的样子,他扭头跑出去了。

一天夜里,我娘和父亲拉着话,我在睡梦中,听见娘说也不知道哪个丧了良心的,竟然又欺负到水香身上了,一个疯女子,都已经够苦的了,可还是被那个良心让狗吃了的欺负,唉命苦呀,父亲长叹了一声,世道乱呀。

水香一直住在我们结婚的西屋里,那是她和我的新房,可我一天都没住过,水香生下了孩子,一直是她和孩子住着的。

我回来了,对我来说也不知是一件喜事还是一件苦事。我领着天泽去看了二狗,二狗要我加入他们的队伍,让我参加了他们的工作。

孩子依旧在他的一个人的世界里快乐地活着,因为有一种让他快乐的声音伴着他,指引着他如何快乐。

这种快乐的声音我是从未听过的,也是我无法知道的。水香是知道的,可是她又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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