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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是承载人类良知的高贵器皿
——观中国国家话剧院原创话剧《长夜》有感

2015-12-16顾春芳

艺术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虎子良知话剧

顾春芳

戏剧是承载人类良知的高贵器皿
——观中国国家话剧院原创话剧《长夜》有感

顾春芳

一个国家级的剧院要发展,经典和原创需要并举。这些年,中国国家话剧院引进和排演了许多经典,推出了不少好戏,一方面,凭借“经典之舟”,剧院的表导演艺术都得到了很大提升,在举办大型国际戏剧节、不断引进国外优秀剧目的过程中,中国观众的鉴赏水平也不断提高;另一方面,在戏剧经典的感召之下,观众更加迫切地期盼优秀的原创话剧,渴望看到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民族的话剧艺术经典。由李宝群编剧、查明哲导演的《长夜》,让我们看到国家话剧院在孕育和培植原创优秀话剧这样一条长夜漫漫的道路上曙光在前。

《长夜》首演之后,戏剧界的许多同行和专家都认为,这是一出难得的有深度、有情怀、有现实意义的原创话剧。排演这出反映当代农民工问题的现实主义话剧,并使之呈现出感人至深的真实和诗意的艺术张力,这不仅需要选择剧目的特殊勇气,更需要有植根生活的深厚体验。《长夜》是一个有着丰富意蕴的“文本”,具备比较强烈的现实精神、理性精神、历史意识和人文关怀。它从一个对灾难真相的追问展开,尽力透视变革的时代、历史的进程和人性的真实,同时力求真实地再现社会矛盾、底层民众的生活、奋斗、困惑、挣扎和希望。无论是编剧还是导演的二度创作,《长夜》均突破了一般意义层面上的社会问题剧的范式和意义。

首先,《长夜》用“三一律”的范式结构,以及外聚焦的客观叙事和角色塑造展现了传统戏剧思维和叙事艺术的美感。

《长夜》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北方大城市城乡接合部的一座小镇,进城打工的众兄弟在岁末陆续回到了嫂子(陶红饰演)开的“月儿楼”饭店,他们中有颇具实力的地产商崔二哥(刘威饰演),有成了包工头的佟老三,也有受伤残疾的底层农民工小七,还有成了算命先生、厨师、服务员的儿时伙伴。故事从服刑八年的秦虎子刑满释放写起,归来的虎子对八年前导致自己坐牢的那桩冤案难以释怀。他试图追查八年前那场工程大火的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和说法。这条故事的主线具备了两个能够牢牢抓住观众的因素:虎子的“追查”和嫂子的“守秘”,在这个“戏核”强有力的吸引之下,全剧叙事发生在一昼夜,情节的展开追求严谨、完整和集中,最主要的情节和最核心的矛盾冲突,人物关系、舞台行动以及戏剧高潮被有条不紊地构建了起来。

另外,该剧的“戏核”在编剧学上依托了两个非常强大的经典原型,一个是《俄狄浦斯王》,另一个是《原野》。《俄狄浦斯王》中的“追凶”构成了整个“锁闭式结构”完整链条的内在动力,《长夜》在选择用“追查”作为构建戏剧内在动力的时候,让我们想起了这部经典剧作的结构范式。八年前的火灾让虎子顶了罪,这是一笔巨大的生命的“负债”,但是大哥已死,这笔债务无从追索,《长夜》中“虎子”的角色,其仇恨与复仇的诉求令我们想起曹禺在《原野》中塑造的仇虎,两者的心理动机和行为也显示出内在的相似性。经典范式的采用和人物建构的戏剧性是《长夜》在剧作结构中的稳定支柱。然而,正是这种经典范式的采用和传统结构思维,对于《长夜》跳脱“经典重负”,传达自身全新而有力的艺术话语增加了难度,给二度创作如何充分地发掘和呈现这个作品的当代精神和创新意义提出了挑战。

其次,《长夜》的导演艺术呈现了对传统社会问题剧的突围和现代性阐释,显示出现实反思的力度和人文关怀的深度。

在“经典范式之美”和“经典范式之重”的悖论之下,导演阐释和舞台构作如何呈现戏剧应有的现代意识和当代意义,无疑成为我们关注《长夜》这个戏整体性审美品格的焦点。对于任何一个时代的灾难和普遍问题,思考何以促成这“最大多数人的苦难”的根源,一直是人文学者和艺术家的天职。在诸多反思二战的文献中,汉娜· 阿伦特的观点之所以鞭辟入里,就在于她没有把全部的罪恶加诸于某个邪恶的领导者或者某种外在于己的意识形态,她始终关注一种存在于大多数人中的罪恶,也即是“惯性和庸常的恶”。《长夜》的二度创作所开掘的哲理性,突破了一般的社会问题或社会现象的表层思考,而深入到了人心内在“惯性和庸常的恶”的形而上的思考。正是这种思考才能在问题剧的表象之下让反思文化和人性的光芒充分地透射出来。具体表现在导演查明哲的艺术处理中,就是发现对“灾难真相”的不断颠覆和推进。

导演没有将虎子含冤的根源归结为官商勾结迫害底层民工,这样的戏剧阐释无法真正趋近当代人的复杂而又隐秘的精神生活。导演的阐释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黑白对错,他为全剧设定的整体意象是“走出漫漫的精神的长夜”,作为全剧的“审美意象”,“走出漫漫的精神长夜”蕴涵了一种更深厚的象征和更深刻的悲悯,从而也更加显示了内在的良知之光。演出从一开始就扣住嫂子死守的那个秘密,剧中人和观众都期待这个秘密的最终答案。正如俄狄浦斯的故事,忒拜城瘟疫的根源远远超乎于杀父娶母这样一个事实,在古希腊神话中它有着更加形而上的深意。在导演对剧本的解读和处理中,灾难的表层被渐渐揭开,它不是简单的官商勾结,不是简单的兄弟相害,导演把思想推升到一种触及每个人灵魂和良知的拷问。在虎子这样一个不安和苦痛的灵魂的追讨中,观众看到了在私欲和利益面前亲情友情的脆弱和不堪一击,看到了一种高高在上的精神偶像的倒塌;伴随着嫂子的“揭秘”,一个诚信的社会支柱继而倒塌,接着是人最起码的道德良知面临崩溃。在对人性的深思中,导演让观众看到的是金钱和贪欲在每一个现代人身上所导致的畸变和扭曲,这种畸变和扭曲是一种比之恐怖的灾难更为可怕的、潜在的、难以根除的恐怖,这种恐怖把舞台气氛推向一种更为残酷的自我谴责和良知拷问。良知的拷问在崔二哥和佟老三“酒后吐真言”一场戏中得到了更加淋漓尽致的体现。这一场堪称妙笔的戏,一方面借酒放言批判了某些畸变的社会现象,另一方面以嘻笑怒骂的形式反观了人性深处的复杂、罪恶和黑暗。我们看到作为受害者的农民工,崔二哥和佟老三在各自人生奋斗的道路上也是劣迹斑斑,他们既是现实的受害者,又是他人的加害者,他们自我谴责、自我忏悔并渐渐陷入内心的极度恐惧……这一场戏的处理把剧作批判的力量从外在社会问题的反思,提升到了更为深刻的人性自我的反思,普遍的道德和良知的反思。这种反思超越了社会问题剧一般意义上的批判,超越了迫害者和被迫害者的对峙,使剧本“追查”的贯串动作最终指向了更为深刻的思想层面。

导演对剧本内在意义的深度挖掘,借由经典架构的叙事,最终完成了对经典范式的突围和超越,赋予了一个主体上呈现传统范式和结构的剧本以鲜明的“现代性”品格和内涵。这种内在品格使一个东北农村题材的话剧,一个描写农民工的戏超越了时空的隔阂,传统和现代的隔阂,使之在现代城市的语境下也能触及大众精神生活的核心,从而在各个社会阶层的人群中引发强烈的共振和共鸣。

再次,《长夜》以诗意的时空建构承载了时代的真实人物,言说了现实主义的本质精神,凸显了形式本身的审美意蕴。

真正的现实主义演剧美学,不一定要把现实生活的摹本展览给观众,他应该把较之现实更完整、更强烈、更概括和更凝练的景象呈现出来。《长夜》的舞台形式虽然在外部视觉上呈现了一个酒楼的真实构造,但是它真正实现的是现实的生活空间、人物的心理空间和艺术的审美空间的一种高度融合,通过这种融合最终把戏剧的深层意蕴表达了出来。《长夜》开放的演出空间,克服了多场次话剧的迁换景的问题,一景到底的舞台构造,充分利用了各个角度和各种高度的空间。房屋剖面结构的纵向度三层结构的划分,自上而下,在空间结构中暗含着不同的心理空间的布局。底层划分了酒楼的外屋和包间,外屋的“实”和包间的“虚”形成了一种戏里戏外的对应。包间把镇长的酒宴隐藏在后台,一个从后台延伸出来的“二人转”舞台的一角,只要画外音出现,单人的二人转表演就可以渲染出罗镇长等人纵酒取乐的靡烂生活。舞台二层是嫂子的卧室和荷花的房间,这个空间是嫂子面对自己死去的丈夫和自我内心的一个空间,也是荷花和虎子呈现真实心理的空间。最高一层是带窗户的阁楼,那是月儿的闺房,这个离天空最近的空间承载了全剧对社会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和希望。多层次、开放式、一景到底、虚实结合的空间格局给舞台调度创造出了大开大合,纵横无碍的基础,使流畅和舒展的舞台调度和时空处理成为了演出鲜明的特点,在导演美学上实现了一气呵成的节奏和美感。

现实主义的美学精神应该有三个最根本的精神座标,那就是:对整体人类命运的关怀,对人存在的痛苦的敏感;对社会苦难的深切同情、对时代生活的真实呈现和反思;还有艺术家对于社会人生的现实责任感,这是现实主义的最核心的精神,也是现实主义最重要的美学特质。现实主义戏剧最强大的生命力和艺术张力就在于对每一个时代最真实的人和人性的思考和表现。国家剧院的天职就在于写出中国人的戏,表现中国人的真实生活,展现我们所置身的时代的真实面貌。导演查明哲在搬演世界剧坛优秀作品《纪念碑》《死无葬身之地》等舞台剧的同时,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现实社会的关注和思考,没有停止过中国故事的寻找和表现。《万世根本》《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问苍茫》《老大》都呈现了一种中国人的叙述方式和现实情怀,体现了知识分子反思道德良知和捍卫信仰体系的自觉意识,也体现了仁者忧国忧民的艺术人格。《长夜》的社会意义和审美意义也源于其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和当代性。“月儿楼”的每一个角色都似乎是我们身边熟悉的人,无论是地产商、包工头、生意人、商人、厨子或是底层民工,他们和观众的生活经验中的人物是一致的,这些角色都是站得住的。在编导共同的创造中,这些角色真实的处境、身份、状态、语言、举止、个性和心理逻辑也能够充分地得以呈现。

戏剧应该是承载真实和良知的高贵的精神器皿。它需要艺术家在有限的时空内展现一个时代最真实的面貌和风气,让未来的眼睛和心灵在戏剧这个“精神器皿”中体验和反刍一种人生、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普遍经验,体验个体在历史中的存在,以及存在的困境、追求和意义。查明哲导演艺术的特点就在于让我们看到残酷境遇下的道德拷问和人性提纯,从而显现出人类良知的精神光芒。“戏剧就是教堂”,查明哲把戏剧视为自己的精神信仰,在这个信仰中,一个真诚的艺术家无法对自己的良知撒谎。他敢于触碰那些触及社会病症的现象,那些已经在人性中逐渐坏死和腐朽的东西,并将那些我们很难看到或不愿看到的人性的真实面貌和存在的残酷本质显现出来,让观众在他的舞台艺术世界里能够反观自己的灵魂世界。他自己说:“我要在戏剧中探索、发现真相,去揭示人与生活的真实面目,让观众像照镜子一样地看清自己。”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戏剧总体上呈现出强悍的意志、深刻的哲理、温暖的诗情以及崇高感和悲壮美。当然,作为一出原创话剧,《长夜》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衷心希望这出原创话剧能够走得更为长远,中国国家话剧院能够孕育出更多代表当代中国话剧艺术的一流好戏和时代经典。

顾春芳: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李松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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