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2015-12-16阿枣
◎阿枣
幻觉
◎阿枣
Abbey Road是一家日本料理店,在桃山路一排白墙之后,没有招牌,只是几个花体的字母嵌在砖里,到了晚上变成红色的小管子,亮起来。在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晚,御华和未婚夫江卓到这里吃了晚饭。
他们今天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御华笑着跟江卓讲从前被母亲带着去吃日料自助的事。她们挑了父亲出差的周末,偷偷转了三趟车去成都(不是怕林未明反对,而是怕他心疼),捏着纸条找到店家坐下之后,才发现什么鱼都不认识,上来的菜都是冷的生的,生鱼的腥味和芥末把她们呛得喉根发紧,母女俩相对而坐,一边心疼地夹筷子,一边恶心得流眼泪。还以为是个什么宝贝,结果跟没烧好的魔芋一样。沈征心疼地说。
御华一面讲,一面发觉记忆里的母亲变年轻了:喜欢历险,笨拙地面对挫败,很少失望。那感觉很奇妙。
我爸回来之后就问,怎么一股鱼腥味?她大笑着说。
江卓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从桌下递过两只四四方方的口袋,说,我爸妈让我带点东西给你爸妈。他说得像绕口令一样。单看包装就知道了:几条中华烟,一些心脏的补品,昂贵的体贴。御华带江卓见过沈征和林未明,也对他讲过,林未明厂里不景气的几年里,沈征积劳成疾,最后心脏落下了病根。
御华有些感动。一时间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想要逃离。她此刻还穿戴着江卓父母挑的高跟鞋和项链,这些礼物让她更温顺了一点、乖巧了一点,但她总怀疑这是为了让她跑不远也跑不快。
半个月前,她做过一个离奇的梦,梦里自己的二十五年像果皮一样被一只手剥掉了。这只手却是她自己的。早上四五点醒过来,看着江卓酣睡的脸,她第一次开始设想分手的事:重新租房的押金,退订戒指,从头开始的相亲,还有两边父母的说明。并不会实施行动,只是想想。但这种状态让她有点慌。
我想回家。一天晚上从江卓家回来后,御华对江卓说。
四川?他挑起一边眉毛问。什么时候?
散学典礼之后第二天,那天机票最便宜。就回去一周。她身不由己地补充道。
行。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想回去,也没有提议跟她一起回去。那段时间他们拌嘴怄气,吵得也很累。御华能感觉到这个决定对两人都是解脱。
吃到一半,他们渐渐无话可讲。她感觉旁边一桌的女孩一直在看他们。御华没有转过头,而是看向左边的玻璃墙,女孩穿一件黑色滚边的白衬衫,耳垂挂了一滴珍珠。和玻璃上江卓的手表非常相衬。外企的女白领,或者银行的女职员。说一口伶俐的上海话,珠圆玉润。她一直觉得,江卓更适合这样一类女孩,上海宝贝的类型。
不过上海宝贝并没有看他们,御华发现。此刻她也看见了,在渐渐让眼睛疲倦的暮色里,有一个花白短发的老奶奶在玻璃墙外的花坛前弓着腰,比画着各种奇异的姿势。夏夜里老奶奶还穿着厚实的棉背心,腿细足小,手上拿了一团黑乌乌的东西,有一点恐怖。
江卓也看见了。是在拍照吧,他说。
御华这才看清老人手里拿的东西,是一只眼下流行的大得可笑的手机,她一手拿不稳,但必须腾出一手按下快门,因此动作看起来尤为战栗危险。花坛里三色的蝴蝶兰长势喜人,她大约是想拍这个。
母亲也发过类似的照片给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小区里怀孕的母猫。照片里的视角说不上来的奇怪,她今天终于知道了,沈征拍下这些照片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终于要回家了。她眼热鼻酸地在心里感慨。
好可爱的老奶奶。隔壁上海宝贝软糯地对男伴说。御华渴望从此地逃离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强烈。
飞机着陆后还需要赶五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家。下了车,御华拖着行李箱,面无惧色地在镇上走。清江镇的路修得很宽,很少有车辆通过,虽然是红灯,御华还是习惯性地过了街。她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变化,就像从冰箱里拿出的一盒食物,等待解冻,野起来。
小区里依旧有一群人在树下打牌,旁边晒了些红辣椒,有个小孩试图拿辣椒去喂一只关在笼里的兔子。单元楼之间的花园彻底荒了,几辆风尘仆仆的小轿车直接碾进了花坛里,杂草绕着它们慢慢长了起来。御华两手提起行李箱,一层一层往上挪。楼道里的墙上写满了小孩子用钥匙刻的波浪线、表白和尖叫。她以前也画过。上门递送的牛奶箱几乎都荒废了,敞开肚子,塞满了房地产广告。御华走到五楼的家门前。门上挂着前一年的生肖挂历和艾草束。她把头埋进灰绿色的草叶里深吸一口气,那种源自童年深处的甜蜜和灰尘像液体一样鞠了出来,逗引她喉咙尽头窜出汩汩的笑声。她飞快地、恶作剧一般地按了门铃,想像站在厨房里的母亲被烫了一样跳起来,惊恐地拍着胸口说,哎呀是谁哟。变调的门铃声在门后穿荡开来,房间静悄悄的,像抽屉。御华心头一紧,迅速在脑海里把背上的书包和行李箱的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没有放进钥匙的记忆。她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回来的消息。出于一种古怪的幼童心理,她想把自己的回归当作一次惊喜。她只是没想到父母不会一直待在家里的可能性——今天毕竟是周六;可是,他们难道不是一直都在的吗?
御华抱着书包,坐在通往六楼的楼梯上等,记忆里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她又把沈征惹生气了,满屋子被追着打,最后林未明把她拉到门外,让她等母亲消气了再进来。也是个夏天,蚊子把腿咬出一串红色的包,泪水打在红包上,又干掉。
终于听到楼下传来人声和钥匙串的声音。御华站起来,看着楼梯下面,猛地感到紧张。她想起Abbey Road窗外的老奶奶,母亲会不会也和她一样老了?还好,沈征终于上来了,穿着一条绿色印花的裙子,小腿很细,个子仿佛矮了。她不爱涂防晒,但除了脸,其余部分并没有怎么晒黑。头发似乎还比记忆中茂盛了些,乌黑颜色,从四十岁起她便开始染发。林未明倒是皱缩了不少,腰明显细下来,显得头有些大了。御华发现,似乎人越老就越显得头重脚轻,而人们只认为是年纪让人慈祥可爱的缘故。
嘿!御华从楼梯背后探出头来,把正喘着气爬楼的沈征吓了一跳。
怎么回来了呢?沈征问。她的手上挂了一只褐色的布口袋,提了一只林未明的茶水壶。林未明背着御华上学时用的旧书包。
你们两个……出门啦?御华问。她担心的是沈征是不是又住院了。
去看了下冰箱。林未明说,他打开了门。沈征仍然用一种担忧而不是高兴的眼神看着御华。这就像她从前问御华有没有在学校和人吵架的眼神一样。御华有点不悦。
你没和江卓吵架哇?沈征问。
哎呀没有!御华说。八个多小时的交通把她的耐心都磨平了。
沈征看了她一眼。林未明一边咳嗽一边走进厨房放东西。
冰箱怎么坏了?御华一面问,一面拉开冰箱门。她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两层架子上都是各种形状大小颜色的瓶瓶罐罐,白果、苹果、大豆泡在水或者白醋里,还有更多未知的蔬菜陷在未知的液体里,一同散发出冰镇过的酸气。她现在看见了:最底下的拉箱里是更大的瓶与罐。这和江卓他们电视台的公用冰箱神似,冻僵的酸奶、干花茶、纳豆、香辣酱——面子底下都是生活的窘迫和匆忙,充满了对自己的轻贱和不成比例的那一点珍视。
但最后御华只是说,还是好的嘛。
沈征在厨房里说,制冷不行了,冷冻室都不结冰了!你婆家那个冰箱有多大?我们去买个跟他们一样的。
我不知道。御华闷声说。
御华坐到厨房的凳子上,一翘一翘看沈征切菜。二十出头那会儿,她常常这样,一边陪沈征聊天,一边看她做菜。她现在手艺的十之八九都是这么偷学来的。林未明探头探脑地想进来,她和沈征齐刷刷地抗议,这么挤了,凑什么热闹。于是他低低叹了一声,又缩回去了。御华还在笑,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轻松:梁上的香肠,油污的瓷砖,装满杂物的微波炉。没有江卓家巨大的白色厨房,花卉浮雕的砖,需要时刻用洗洁精擦得干干净净的不锈钢灶台。她不用为谁心痛,她,沈征,这个家,还是更隐晦的什么。
能有什么事。我昨天散学典礼,趁暑假回来看看。江卓不是上班吗,就我一个人回来了。御华说。
你不照顾人家,回来干什么,都要结婚的人了。
这么不想我回来么!御华抗议道。脸上虽然还是笑着的,每次回家时的记忆却又回来了:短暂的安心,然后就是连续不断的厌烦、疲惫、恼怒。为什么总是这样?她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
沈征叹口气,那么大的人了,当然要考虑这些。你突然这么回来,别人怎么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从地上抽出炒菜的铁锅,御华木然地看着,想起来这上面大概会有蟑螂爬过。沈征从前就不把虫啊鸟啊当回事,阳台的木桌上常常有虫卵和鸟屎的痕迹,御华还小的时候,沈征会伏在桌上闻,说这是大自然的味道。
我们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御华稍有抗议,沈征就会不以为然地说。生病之前,她比林未明更有阳刚之气。心肌炎留下后遗症之后,她整个人变得松弛、胆怯起来。御华此刻已经想不出在哪一个确切的时刻,沈征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她感到有些悲哀。于是找了个时机,溜出了厨房。
御华家的惯例是晚上吃饭的时候先看娱乐新闻,再看电视评书。三个人围坐在电视前的茶几边,平时林未明是坐在沈征旁边的,一旦御华回来了,他就坐到对面去,背对电视。评书里的老头穿着白色汗衫,摇着扇子点评最近的新闻。从阳台到餐厅,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灯火通明。这是沈征的要求——跟着林未明辛苦了一辈子,什么都可以省,家里要亮堂才舒服。林未明吃饭的时候不大说话,往往是沈征与御华嘴不停地闲聊。沈征在中学教了三十年的书,后来因为身体缘故退居二线,做了图书管理员。她现在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结婚。清江中学有个著名的老姑娘叫英儿,沈征正在劝她去相亲。
都挨到三十多岁了,还不想找对象,我们去劝她,她还说,要找个好看的!你说奇不奇怪。沈征说。
她长得好不好看嘛?御华望着电视,三心二意地问。
④低钠血症及顽固性腹水 低钠血症是常见并发症。而低钠血症、顽固性腹水与急性肾损伤(AKI)等并发症相互关联。水钠潴留所致稀释性低钠血症是其常见原因,托伐普坦作为精氨酸加压素V2受体阻滞剂,可通过选择性阻断集合管主细胞V2受体,促进自由水的排泄,已成为治疗低钠血症及顽固性腹水的新措施[44]。对顽固性腹水患者:(a)推荐螺内酯联合呋塞米起始联用,应答差者,可应用托伐普坦[45];(b)特利加压素 1~2 mg/次,1 次/12 h;(c)腹腔穿刺放腹水;(d)输注白蛋白。
又不高又不瘦,以前还黑,现在稍微好点了,就是眼睛大点,但是简直不会打扮,中性打扮,还经常红配黑颠来倒去地穿,你说恼不恼火嘛。沈征说。
御华觉得英儿并没有沈征说得那么糟糕。她甚至对这个英儿产生了一点好感。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去图书馆借书,你猜她借的什么?《道德经》!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不要去多管闲事。很好嘛,人家有追求,要找有共同语言的,职业又稳定,一个人生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去结婚?御华皱着眉头说。
你不懂。沈征说。她转过头来,看着御华。怎么,你不想结婚啦?她张着嘴,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殷殷期待的样子。
御华心中涌起一股厌恶。沈征在试探她,打趣她,或者已经看穿了她,她自己也说不准,但感觉被冒犯了。你乱说些什么。御华说。她差一点就破口而出,你不喜欢江卓就直说,遮遮掩掩的算个什么。
林未明咳嗽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饭。沈征一面看电视一面说,我还不是为了她好,你不知道年纪大了一个人过有多难受。最后就真的一个人读庄子老子,有啥意思。
人家喜欢,你又管不着。与其找个随便的人嫁了,还不如一个人过。御华说。
说些这么不接地气的话,沈征斜眼看着御华,突然笑起来,都是要结婚的人了,以后看你生了小孩怎么办。她放下筷子,用双手虚围成一圈,说,到时候你小孩半夜里哭了,你心里肯定烦得很,就像新闻里面那个把小孩掐死的妈一样。
毛骨悚然的一句话。毛骨悚然的画面。御华转过头来看着沈征,看见她晒黑的脸、额角流下的汗迹、正在上下咬合的牙齿,感到难以置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真是越来越搞不懂沈征了。她记得去年春节,她因为一点小事惹火了母亲,气头上的沈征号称要去江卓家闹事——我过不好你也不要想过好,她咬牙切齿地说。这里面有多少真心话?那种深刻的狠毒与嫉妒让御华从心底感到害怕。并且她还继承了这样风暴般的血液。她对自己也感到害怕。
但此刻她感觉再也承受不了另一场暴风雨了。她索性克制,索性不再说话。沈征无知无觉地看电视,林未明的碗已经见了底。过了好一会儿,沈征转过来,察觉到了御华的沉默,笑着逗她,怎么了,生气了?
没有。
你就是小气得很。
没有生气。
好好,那就好。
御华站起来把碗筷收拾进厨房,然后进了卧室。这十二平米让她觉得舒坦。她和沈征一起挑的五色条纹床单,床头床尾各式各样的布偶,整个学生时代寄回家的书,坏掉的音响和书柜上贴的海报……房间里充满了过去式的分子,走进去好像就能浮起来,失去现实里的重力。
还能听见外面的评书声,沈征和林未明低低地说些什么。刚才的赌气让御华开始感到不安,她走出去,伸了个懒腰说,我想洗澡了。
她等待着沈征告诉她毛巾收在哪个柜子里,洗发水放在哪个台子上。
可是沈征什么也没说。她环抱着双臂,沉着一张脸坐在小凳上看电视。林未明带着明显的尴尬说,火开着的,直接用就可以了。
只需要这一个信号,御华就知道,冷战开始了。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胸口再次蒙上一团沥青。冷战就冷战吧,她心里想,真是无理取闹。
和过去十几年的吵架相比,冷战是最轻松的。沈征早上八点上班,吃晚饭的时候回来;林未明已经退了休,从早到晚都在家里,炒股,读报,看军事频道放的纪录片。至于午饭,他们分工合作,林未明切菜,御华下厨。吃饭的时候林未明喜欢跟她讲股市的进展,他挖掘出的一只不知名的低价股,每天的指数如何,公司年报怎样,甚至于只有员工才会知道的内部秘密。至于这些数据的真假,御华淡淡地有些怀疑。退休之后,林未明的收入变得相当微薄,家里主要开销和存款还是靠沈征的工资。沈征有时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如果心情够好;有时她会拿这件事抱怨,如果心情够差。林未明就像个没戴手套的拳击手,孤零零地站在赛台上。
御华很同情他,又不愿同情他。这一点同情让她感觉糟蹋了父女之间的关系。她并不想要一个叫人怜悯的父亲。在学校的时候,身边有大家闺秀气质的女孩骄傲地谈起恋父情结,御华从来不曾理解。她总是被相反的人所吸引:沉着的,游刃有余的,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的。换句话说,不会被母亲压倒的人。第一次带江卓见父母的时候她就想到了,甚至向江卓表白之前她就知道了答案:母亲不会喜欢江卓的,他当然不是她想要的乖乖女婿,言听计从、毛手毛脚的愣头小子;第一眼母亲就能做出判断,御华相信。那么林未明呢?他察觉出来了吗,她带回来一个与他完全相反的男人?他会不会意识到,这是女儿对他无声的否定?
林未明呼声大作地喝粥,绝口不提沈征和昨天的事,御华很感激。他们有常年来养成的默契,战争的旁观者和受害者之间的体恤。他们看着沈征向自己开火。
白天在家时林未明从不开灯,客厅里涌进外面快要下雨的天色。御华问几个关于股票的问题,林未明絮絮叨叨地回答。他有些结巴。御华尽量耐心地和他说话,却悲哀地心想,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和自己的父亲说话,我不得不依靠耐心?这是怎样一个失败的女儿。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坐得离母亲远了些,埋头吃饭,第一个离开饭桌。关上卧室门后她听见沈征尖利的声音,林未明想要劝和,但显然失败了。这样的场景最近几年已经越来越熟悉。御华此刻只希望林未明闭嘴,只要他不继续劝下去,沈征暂时就不会发怒,她就不会在晚上十点被叫出去,坐在凳子上听沈征花两个小时控诉女儿的不孝,回忆父母的冷漠,姊弟的离间,最后嚎啕大哭。修罗场。哭泣时沈征的脸湿润柔软,像一个提前衰老的婴儿。她失去了攻击性。于是御华可以接近她,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摇晃,最后也落下几滴泪来,在睡觉之前和好。总是这样。
但这次不一样了。林未明没有继续说下去,沈征也没有。他们一起洗漱完毕,就各自入睡了。二十五年后,他们重新适应了两个人的生活,仿佛另一个木门紧闭的卧室并不存在。御华屏住呼吸,等到外面的灯都灭了,才走出来。这只是她回家的第二天,在来之前她就买好了回程的票。还有五天。
御华的日记是从第三天晚上开始记的。本以为比起修罗场,冷战要好过太多,然而她很快就要撑不住了。除开白天和林未明午饭时的寥寥几句,她再也没有和谁说过话。晚上她睡不着觉,就接二连三地看国外往年搞笑艺人主持的深夜档节目。往往由于经费寒酸,前一期稍微铺张一点,下几期节目都要节衣缩食,大都是零点开始录制,电视里每一个人都强忍着睡意,急急慌慌惊风火扯。每隔几分钟,录制笑声就像把夜晚像口袋一样撕开,蹦出几片快乐的薯片。她需要摄取一些这样的热闹。等到脑子里快装不下这些声音了,她就合上电脑,这时才听到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了不知道多久的雨。她急需说一些话。和谁都可以。和沈征也可以。
6月29日
今天是前两天的继续,仍然在和她冷战。起因是很小的,但不愿低头和原谅的决心很大。在这一点上我们俩是一模一样的。中午吃了醋溜茄子和火腿丝炒黄瓜。菜是爸爸切的,听见他在厨房切菜的声响,我根据刀的声音猜测他是否生气。尽管他从不生气。我的胃不很舒服,煮了山药稀饭,山药因为氧化已经变黑了,一种半透明的黑色,胶质的。
早上来了例假。下午换了短袖和长裤,后来又加上袜子,还用薄棉被在肚子附近围了一圈。夏至已过,而我还觉得冷。我很想喝热水,但不想起身动。和江卓打了电话,他没有接。过了一会儿,他回短信说正在加班,明天给我打电话。我回答说好的我等你。晚上读了一些英文教材,准备下学期的教案。
今天所有的信号都让我去写日记。
6月30日
今天早上冰箱坏了。我本来在睡觉,房门反锁着。她在外面高声说着什么,我本来以为她又在发火,但听爸爸平静的语气大概又不像。我听见冰箱门反复开合的声音,但没有听见通电后熟悉的嗡嗡声。因此我判断冰箱坏了。没过一会儿,爸爸来开我的门。当然了,他没打开,因为门是锁上的。他敲门说要出门去看冰箱,我回答说好的。于是他们出了门,家里只剩我一个。中午爸爸一个人回来,已经接近一点了,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开始做饭。其实就是煮了方便面,然后给他蒸了一个早餐剩下的馒头,煎了一个蛋,炒了猪肉。他告诉我冰箱已经买好了,只是最后还是没有买上最想要的牌子,因为比预算超出了两千块。冰箱要在星期五才送来,也就是后天。
下午我很忙。因为必须尽快把冰箱里所有的肉类都卤了。我没有找到卤水,就自己从头做起。爸爸切了姜和葱,我把姜片码在锅底,摆好宰成小块的兔丁、五花肉和整只整只的鸡腿,倒上酱油、冰糖,然后就只需要小火熬就可以了。到下午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很香了。我尝了尝肉。嫩,稍微咸了些,尽管扔了葱和姜片,但并没有吃到它们的香味。中途她打来一次电话,爸爸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把肉都卤了。他没怎么说话,我没法判断她的回答。晚上我吃了很少一点卤肉,但仍然不舒服,一边看综艺一边打了许多省略号一样的嗝。江卓打电话来了。我们聊了三个多小时,找回了久违的新鲜感,他还告诉了我同事结婚的消息,以前他一直不爱提这些事。我自然很兴奋,但仍然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把冷战的事情说漏嘴。挂断电话后已经是十二点,我感到无比的空虚。于是又看了综艺。
7月1日
今天吃了炒黄瓜和高笋炒肉。我们还是没有说话。我只能通过写来给自己安慰。其余的,别无选择。是如同黑色一样绝望的心情。在某种层面上,她已经放弃了我;是我一次又一次回来,带着下意识的好意与不耐烦,用极小的针就能将她戳得暴怒。
这一次她放弃了与我说话。而我放弃了与她一同生活的可能。最近这一年来我在现在与过去之间徘徊,终于到了隧道的见光口,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旅途都会抵达一个见光口一样:我决定放弃原来这个家。我已经不再属于这里。接下来会怎样呢?我会不再期待他们来车站和机场接我,不再期待他们为我留出一个房间,他们带我到他们的生命里来,我来了,然后我走出了他们的生命。我感到孤独。我们都是。为什么要用几十年的辛苦和爱制造一个假象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的。好想回到江卓身边。
7月2日
早上起床的时候,听到母亲的声音。已经十点了,她没有上班。我在卧室里吃了点饼干,没有出去。快到中午的时候,外面热闹起来,是送冰箱的人到了,装完他们就走了。三个人一起吃了午饭,我进进出出,尽量避开冰箱。我不想对它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冰箱很大,是原来体积的两倍,打开还会亮灯,还可以显示即时温度。这是我在他们的讨论中听到的。她很高兴,有事没事就打开冰箱看一看。爸爸在一旁打趣她。他们笑得很开心。下午她就上班去了。或许这辈子我们会一直冷战下去了。晚上我做饭,从冰箱里取三只鸡蛋,第一次开冰箱的时候我没有找到门缝。记忆犹新。
7月3日
早上我要出发了。爸爸来敲门,说:我们出去办点事,你在屋里小心点。我正在收拾行李,说,我今天要走了。我说这句话就好像在报复:看吧,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全被浪费了,被我们。
她终于开口说了话,声音很奇怪,是沙哑的,仿佛几十年没说过话一样。其实她只是一直没有和我说过话罢了。现在我马上就要走了,她才开口。
你到哪里去?她说。
回上海。我说。
昨晚我在床上看节目看到两点钟,可还是不想睡。身体里某个地方在抗拒睡眠,仿佛是害怕睡眠包含的东西:黑暗、寂静、孤独。我意识到不是我放弃了她,而是她遗弃了我。我想哭却哭不出来,第一次真实地感到自己要得抑郁症了。抑郁像一种重量向我压过来。这一切并不全是她害的。但她也推波助澜了。她不了解我的困境。
说完话后他们出门了。我坐在床上,大哭了一会儿,又渐渐止住。我知道这一场风浪快要过去了。这是前所未有的风浪。它没有让我恐惧或者憎恶,反倒让我害怕而且孤独。如今我放下心了,但马上就怀抱着未知的被抛弃的伤心。我想给江卓打电话,但是他在上班。
我带了两个馒头到机场吃,机场里有一家店卖芋圆红豆汤,我点了一份,拿出馒头就汤吃。太甜了,而且干涩。怀着轻松后的报复心理我想,现在她跟我说话了,我今后再也不跟她说话了。
沈征来上海请的是病假。九月开学前图书馆要替各年级班级分书,但她声称自己要到上海动手术,一个人坐了一夜两天的火车过来了。出发前一晚,客厅的灯坏了,她和林未明走遍了清江镇都找不到一家店愿意上门安装,于是他们回到家,她站在地上,双手托着灯盖;林未明站在椅子上,借手机的照明更换导线。灯再次亮起来的时候,手都要僵掉了。
这是她们去旅馆的时候,御华听沈征说的。她想像着当时的场景,如同一张微光笼罩的油画,感到一丝凄惶。揣摩着沈征的口味,御华订了文艺情调的旅馆,带她去逛了豫园、外滩、法租界,中间去了杭州,最后沈征要离开上海前,还陪她去了趟城隍庙。她们一路像普通游客一样看着店门口呱呱叫的鸭子玩具哈哈大笑,买了真皮皮带和人工珍珠项链,最后在不是地标的建筑前照了若干姿势各异的照片。御华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在小卖部买了一瓶水,站在那儿就喝完了。沈征的火车晚上六点出发,她执意不让御华送: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送什么送。她说。
她们站在十字路口,御华要往东,沈征要往西。她们交换了手上提的口袋,整理了各自要带回家的礼物。才五点出头,霞光是金色的,一切它碰到的东西似乎都会融化。沈征看了看周围川流的人群,说,这就是嫁女了。要走不同的路了。她又说,昨天在旅馆里看韩剧也是这样的,母女俩笑嘻嘻地聊天,在商场吃完饭之后走出来,各回各的家。她们住在同一个城市。
叫什么名字?
忘记了。母亲一愣,遗憾地说。最近很火就是了。
御华并不在意那部旅馆放的韩剧会是什么名字,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但她有些感动。毕竟这是母亲第一次对她谈起这样的感受。她们一家人话虽然多,但似乎总是插科打诨,掏心剖肺的话总是在吵架的时候才说,交换的都是伤人的真相。此刻她们两个之间隔着无数过去的黑影,但她们都假装不知道一样谈笑风生。母女之间是不乞求原谅的,原谅像一把口无遮拦的手枪,会把许许多多其他的鸟射下来。开口的瞬间,完美的蛋就破了,爱支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头来。
她在地铁口站着,又蹲下身拍了拍小腿,这几天腿已经走得酸胀无比。列车呼啸着迎面开来,御华突然想起来,学校的同事也在看母亲所说的那部韩剧。她此刻就想打电话告诉沈征,那部你忘了名字的韩剧叫什么什么,可那又怎样呢?
御华在这一年结了婚。第二年的暮春,她穿过马路去等公交车,站牌下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拉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向前走。那女孩虽然穿着校服,发饰和鞋带上已经缀上了自己的心思。那女人却泯然众人,一件两边缝着大口袋的印花袍衫,一条黑色的紧身九分裤,脚下蹬着一双带脚链的粗跟皮鞋。御华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看着女人扎成马尾的泛黄卷发。可能是女孩走得太慢了,那女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御华张着嘴,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不是现在的母亲,四十岁,或者比四十岁还要年轻,出门前会涂口红,还会抹一些摩丝的母亲。女人的五官与沈征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那一刻那个女孩展现出的某种氛围却熟悉得像从出生起便印入脑海里一般。她不得不确定自己错了。于是母亲再一次在她眼前消散了,与她的出现一样叫人猝不及防,只留下心碎,和一丝安慰。
阿枣,原名钟娜,1991年生,自由撰稿人,以成都为根据地游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