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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停留
——关于王公懿的“日记”

2015-12-16高士明

艺术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格物海螺西湖

高士明

第一次认真读王公懿的画,是一年前的某个夜晚。那些作品如曲似醇,令我熏然若醉。

数月后,王公懿在浙江美术馆举办个展,我才有幸看到她较多的作品。王公懿的展览没有故作宏大、刻意玄虚的主题,而是选取了最质朴的名字——“王公懿作品展”。

除早年的成名作《秋瑾》组画外,这个展览可谓王公懿近年来的视觉日记。而她的作品中也确有许多以日记为名者,如《海螺日记》《树日记》《大海日记》……这些日记所展示的,不只是如烟往事、每日心情,画面中既有格物致知的专注执拗,又有触景生情的依稀仿佛,还有终日独坐的寂寞与莫名的激情。

《海螺日记》中的那只海螺,似乎是任意“拾得之物”,而日记却是王公懿的刻意功夫。随着每日的观察与劳作,海螺的诸般姿态呈现于纸上,同时坦露的,还有画者的各种状态。其实,就日记而言,海螺本身已不是核心,与其说它是绘画的对象,不如说它是绘画的一个因由。就绘画而言,此“因”亦是“借”。借物抒怀,因物兴象,物与象之间不即不离。因物而成的,岂止此物之象,更有笔端照见的画者之心和胸中兴起的一番意气。于是这面对一只海螺的简单“写生”,竟也成为通达于物我人天之际的关窍所在。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说:“夫艺也者,执心物两端而用厥中。兴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资以驱遣而抒写兴象意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应物。一艺之成,而三者具焉。”钱氏所言,尤执着于调和近世哲学中所谓“主客之判”。其实中文之所谓“主客”,并非纠葛于物我之别,而只是某一局面中所处之位置。主人与客人之间可互换其位,客随主便,主亦随客便。即使言“格物”,亦存在双向之关系:以心为镜,体物凝神,素处以默,映照万端,此是以我格物;以物为镜,收视返听,缘情随化,因物知几,所谓以物格我。画虽小道,却关乎切身或返身之大事。以我格物是“切身”,以物格我是“返身”。

初春时的树枝,

一下子冒出了新芽,

其实整个冬天,

它一直在聚集。

——《王公懿版画作品》前言

王公懿的《树日记》以树为名,画的却是西湖景致。准确说来,那是记忆中的西湖,远游者念念不忘的西湖。西湖虽美,入画则俗。这或许是因为西湖本身宛若画卷,再去描画它,所获者亦不过是摹本,总归失其真意。画西湖的佳作,近来年我所得见者,唯有王公懿与她的好友严善淳的作品。

严善淳做的是铜版画,其心灵发动之机在追忆。严善淳在西湖之畔长大,儿时嬉戏的湖光山色,这些年丝丝缕缕的念想,在他的画中,都化作清峻悠远的水中花、江边柳、垄头云;默默的记忆,在细腻洁净的画面上,转化为腐蚀消磨的岁月痕迹,成就了画纸上的幽梦之影。少小离家老大归,所说的不只是人生的行迹,更是心灵之所向。严善淳刻画西湖,取的是“养晦”之道——自风雨如晦中得其迹象,于韬光养晦中获其法门,及至由损而益,因晦而明,终将大成。

王公懿的西湖,则溯因于一批错印的石版画。中文之“错”并非英文中的wrong或false。《广雅》云:“错,磨也。”《尔雅》中说:“错者,杂也。”《仪礼》中有“交错以辩”。“错”既是交杂参差之貌,也是交相磨砺之工,更兼有《易经》所谓的“错综其数”。王公懿的这组作品由错处发心,其关窍处乃是游戏。好的画家必须具备许多禀赋,最不可或缺者,是游戏的心灵。王公懿以游戏之心境面对数十幅印坏、印错的画面,从心所欲,任意点划,游戏得兴致勃勃,游戏得无心散淡。其中不知有多少次熟极而流之后随机而生的“错手”,对王公懿而言,那些错手往往即是妙手,带出的是经验之外的陌异气象。

《树日记》一组二十余桢,皆从错处开笔,各自生发出兴味盎然的画意。炭笔涂抹,墨彩渲染,不知不觉中,淅淅沥沥的江南烟雨就笼罩了画面上西湖的四季。林空春寂寂,水阔草离离。石版特有的腐蚀擦痕将这组作品变作民国老电影中无声流逝的一帧帧画面,再加上满纸氤氲,足以唤起游子心中的那一片江南。

凉月一湖水,残云数点山。王公懿客居海外近二十年,不知她可曾梦见过几番西湖景致,这月明湖上的芳菲烟树,是否也可以算作她的“西湖梦寻”?

在王公懿的作品中,最令我心神摇曳的是《大海日记》。古今中外擅画海景者不知凡几,王公懿绝不在此列。《大海日记》重要的是日记。正如《海螺日记》《树日记》一般,这“大海日记”并不属于大海,日记的主人和主体是面对大海的画家。对于王公懿来说,大海与桌上海螺、庭中花树并无差别,皆是借物起兴之“因”,而其“果”若何,王公懿也只做一例看。

不知道这组作品记录了她独自守候在波特兰海边的多少个日子。那些苍白而阴沉的午后,那些无所依托的时光,空落的现在。“现在”要产生意义,必得与过去或者未来联为一体,所依傍者,是那已经逝去却抛之不掉的,以及那仍未到来却必将到来的。我们在时间的恒转如流中因里来果里去,上下求索。而面对大海时的王公懿,想必早已惯于孤独。惯于孤独,才有这一个人的大海,才能在那些无所依傍的时光里,听见大海的心事。几份迷茫,几许通达。迷茫与通达共同升起的时刻,境与我俱往。

涛声洗岸浪飞花,野旷伫久亦是家。大海的安宁静谧,大海的浩瀚磅礴,大海的惊涛骇浪……在在都折射出画家的平静与寂寞、胸中的块磊与波澜。面对王公懿的《大海日记》,朋友肖遥的几行诗句涌上心头:

我看见,并且望着

大海,并且听取它沉闷的心跳

大海的一事无成

大海的满腹心事

我曾经目睹被海水

活埋的沙雕

那些即被淹没、席卷,静止的性命

像手中的细沙难以把握

又一言难尽

我在退潮时分感到一阵

流血似的悲伤

里尔克曾说:“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大海日记》中的抑制与激情,恰恰是这种古老敌意的隐约闪现。对王公懿而言,这是《秋瑾》中那股刚烈激越的内化与升华。这古老的敌意,不再有确切的敌人,它所孕生的,是内心的刀戈。在王公懿近年的作品中,这种敌意逐渐化解。化解之道,在乎本心。大海波涛从念念纷乱中生,安住之心亦如波涛般起伏无定,面对天下滔滔,观沧海者甚少如王公懿般久伫于一个人的海滩,凝望并记写下大海的日记。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在王阳明看来,此“召我”、“假我”者,本不在我心外。然而对王公懿来说,“内心不能寂然不动,没有那个固定不变的一……身、心、物互相感通,没有那个固定不变的我”(严善淳《观澜谈艺》)。《齐物论》中有言:“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王公懿想必深谙此理,是以她的艺术创作亦如同其日常修行般“随物应机,不主故常”。

刹那刹那真如谛,净扫虚空粉碎痕。《五灯会元》中说“心心不停,念念不住”,绘事亦然。王公懿的绘画,多是她随缘而化、游心任性之作,因物起兴,画面不过是绘事之“果”,而果又生因,连绵无尽。对真画者而言,绘画之过程非断非续,无始无终。任何一个停下来的画面,都不过是绘画过程中的一个临时切片,如同永不止息的河流上的朵朵浪花。人生而入世,消磨于红尘滚滚之间,这百年之身,不过是无常与日常间的短暂过客,惟有心念不住不停,才能真正做到无染与知常。二十年来,王公懿东寻西觅、上下求索。在此过程中,她的不羁之心渐渐从容,她的画面也日益澄澈,然而其胸中尚有块磊,笔底犹有波澜,她的格物“日记”,向我们显现出她艺术生涯中的独特领悟——了了分明处,念念不停留。

高士明:策展人、艺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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