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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2015-12-16姬秀春

短篇小说 2015年7期
关键词:水泥路张扬村子

◎姬秀春

邻居

◎姬秀春

姬秀春,男,汉族。现居河北承德市。承德作协小小说艺委会秘书长。写小说、散文、随笔和诗歌等。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各种年本及精选集。中篇小说《圆月亮》获得河北省委宣传部、河北省互联网信息办公室联合主办,由河北省作家协会、河北出版传媒集团、长城网联合承办的,2013年河北省小说大赛中篇三等奖。短篇小说《黑牛死了》获得首届热河文学优秀奖。小小说《井台》获得首届“太阳红杯”河北省小小说大奖赛二等奖。

1

我已经十五年没回老家去了。我最后一次回老家去,是我来城里混日子的第五个年头。那次回去,我卖掉了我家在村子里的老房院。从那时,我就定居在城里了。

我在老家出生,又在那里生长了三十多年,我很热爱那地方。我不得不离开,没办法,老家再好,但太穷了。

我老家那村子在深山区,村里面一家一户的房院在北山脚下排成一长溜,从西到东有一里多地远。我家那房院在村子正中间,院子方方正正,面积比一亩地还大好多。院门外就是宽宽的大道,村子里的碾子和水井就在门口的大道边上,出来进去干什么都方便。大道那边是河套,河套边子地方很宽绰,能随便堆放柴草和杂物。院子中间的五间瓦房虽说老些,但还不破。怎么说,我家那院子也是村子里最好的院子。

买下我家房院的是我的童年伙伴张扬。说实在的,当时我回去,村子里想买我家房院的人很多,如果不卖给张扬,我保准能卖好点价钱。

我把房院低价卖给张扬,主要是听了我家西院邻居刘累的话。刘累也是我的童年伙伴。我回去的那些日子,刘累每天出门就进我家,来了总啰嗦那一大堆话:兄弟,你这房院儿要不别卖,要卖就卖给张扬,价钱还不能高喽,反正你也不差那几个钱儿。你看,我们仨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又都同岁,在这村儿里就和亲兄弟没啥两样,不,我们仨比亲兄弟还亲啊。兄弟你看啊,现在我家翻盖了新房子,日子也算是过得去了,尤其是兄弟你,你看看,这村儿里早就搁不下你了,都在城里住上高楼大厦了。你再看看咱的兄弟张扬,还是他爹留下的那几间破房子,冬天挡不了风,夏天遮不住雨,人躺在炕上大声打个喷嚏那房架子都晃悠,地理位置还不好,在边边儿上紧把着风口子,光给别人家挡风了。最主要的,张扬那俩孩子一对儿秃小子,要是现在买了你这房院儿,将来也就不用再找地儿盖房子了。要不是我家那娘们儿肚子不争气一连串儿给我生出仨丫头片子,你这房院儿说啥都得卖给我。现在好了,我就不争了,这房院儿你说啥都得卖给张扬,你只能卖给张扬,就当是卖给我了。一遍又一遍,后来,这些话我都有点听烦了,再说,我感觉刘累说的也有道理,就说:

“好,我听你的,就卖给张扬。”

刘累笑了,像个孩子一样脸上开了花。过后我当着张扬的面问刘累,我说:

“刘累,你说实话,你极力张罗着让我把房子卖给张扬,是不是你不想和别人家做邻居,只想和张扬住邻居?你老实说。”

刘累又笑了,笑得很诡异。他说:

“我们不愧是兄弟,从小到大啥事儿都瞒不过你。”

我笑了。我们仨都笑了。

我回来的那天,刘累一大早就张罗着帮张扬一家子搬家。刘累对我说:

“你走的日子就是好日子,趁热乎,张扬就搬吧,不用再找日子了。”

我只笑笑,没说啥。当张扬一家人搬进那已经不再属于我家的房院里去时,我还没走利索呢。

我的邻居刘累和我的童年伙伴张扬从此成了新的邻居。

2

三年前的春天,我居住的城市和渤海边上的另一座城市之间开始修建一条高速公路。听人说,这条高速公路正好在我老家的村子边经过,我们老家那地方的出入口,就在离我老家村子这边十多里地的镇上。我很高兴,就做好打算,高速公路通车后,我开上车,拉着家里人,顺道回老家去看看,起码不用再走那几百公里七拐八弯的崎岖山路了。

这个春天刚刚过去,高速公路通车了。我正盘算着回去的事,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刘累打来的。好久没联系,我感觉很突然。他在电话那头说,三天后来城里找我。他要我做好准备,到时候去长途车站接他,说我务必帮他一个忙,陪他去买一辆小轿车,还说他自己不会开车,等车买好了一定叫我帮忙给他开着送回家里去。又一再强调,让我带上我妻子,一起回老家看看,他好好招待我们,回来时他出钱打专车再把我们送回来。我听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想问他咋回事,他还没等我开口就说:

“兄弟,你先不用问,就这样,见了面再说。挂了。”

电话挂断了,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三天后的上午,我老早去了长途车站。新建成的长途车站广场很宽阔,上面人不多。我在出站口外面等他。虽说十五年不见,刘累刚从出站口出来,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这几天总在想刘累现在的样子,老了?胖了?瘦了?我看到他了,他还没怎么见老,人长胖了,也变黑了。他身子像是比当年大了一号,看上去更结实了。我一下子从他的身上闻出了来自我老家庄稼地的气味,我心里一阵热乎,我们的四只手紧紧地抓在一起了。他说:

“我们很想你们,尤其更想弟妹,这么多年听不见那热肠子咋咋呼呼,怪没着没落儿的。”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还是和当年那样大大咧咧。我也大笑,老家村子里人当年都叫我妻子“热肠子”,现在听他说热肠子,我很亲切。笑过,我抽出被他紧紧抓着的两只手,说:

“她在家里准备饭菜,我们马上回家一起吃饭。”

他向我摆摆手,说:

“不去,你住的楼房,在家里做饭吃麻烦,我们吃饱喝足抹抹嘴儿走了,做饭的人洗洗刷刷要忙上大半天,麻烦,不去。”还没等我说话,他又说,“一会儿,你打电话把弟妹喊来,我们找一个最好的饭店,今天我请你们吃饭。”他边说边拿手拍了拍胸脯,又说,“哥哥我现在有钱了,能算是村子里的大财主,请得起你们。”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好向他解释,这么多年来,我和妻子虽然没回去,但心里一直都惦记着家里人,想念着老家那里。尤其是我妻子,听说他要来,这几天都没睡沉稳觉,一直嘴上念叨心里想着他来了该怎样招待他。他一边听一边点头,我又对他说,我们活了五十多岁,在一起做了三十多年哥们儿,分开这么多年,现在你来了,有不去我家里坐坐的道理吗?再说了,你现在到城里来了,我住在这里,你就等于是到我家里来了,在我的家门口,不管你有多少钱,都没有你请我吃饭的道理。要是这样办,你说,我还有脸跟你回家里去吗?

他像是感动了,连连点头,说:

“那好吧,我就听你的,去你家里吃。不过我要纠正你一句话,你刚才说我们做了三十多年哥们儿,不对,应该是五十多年。这些年,我们虽不在一起,但我心里一直都没忘你这个哥们儿。”

我赶紧说:

“对,是我说错了。我们是五十多年的哥们儿。”

他说;

“还是不对,是一辈子的哥们儿。”

我说:

“对,一辈子。”

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他掏出手机,在里面找什么东西。他用的是最新款式的苹果手机。他把手机送到我眼前,让我看上面的图片。那是一张汽车的照片。我正在看,他把手机递到我手里说:

“里面还有,我照下了那汽车的前后左右,你好好看看,看明白了你就领我去买汽车。我要买一辆比它好的,就是人家说的品牌……就是品牌要大,还有……还有什么性能,对,就是性能要好。还有最主要的,价钱要高,起码要一辆顶两辆,一定要是他这辆的二倍,你明白了吧?”他又气哼哼地说了一句,“看我压不倒他,哼。”

我点头,一边看手机里的汽车照片。那是一辆上海大众的帕萨特,他前后左右地拍了好多张照片。我问他这是谁家买的汽车。他说:

“这个你先别管,现在你只管领我去买好了,等你和弟妹送我回去,到了家里你们就知道了,也能看到这辆车了。”

听了他这些话,又想起他在电话里说他自己不会开车,我明白了,他买汽车并不是真正的出于需要,而是为了和人赌气。我了解他,从小到大凡事都想和人比出高低上下。我有些顾虑。我说:

“你是不是先在我这儿住下来,我明天就帮你找一个驾校,咱先去学车,等学好拿了驾驶证,咱们再买车开回去。”

他脸有点拉长了,对我说:

“我明跟你说吧,要是打算帮我,你现在啥话别说,一切听我的。我告诉你吧,今儿个这车我买定了。我还告诉你,我头好几天就找人算了,今儿个就是买车的好日子。你别管我会开不会开,你只管把车给我送回去,那玩意儿用不了几天我就学会了。”他激动起来,干咳了一下,一口吐沫吐在地上,大声说,“你放心,就是学不会我都不怕,大不了我再去买一头骡子,出门儿时我用那骡子拉着我和汽车一块儿跑,当年那慈禧太后坐的火车用马都能拉着跑,别说我这小小的破汽车了。”

这时有几个走路的人停住看我们,他向他们挥挥手,没好气地说:

“去,去去去,哥儿两个聊天儿,有啥好看的。”

几个人走了。

我知道他铁了心,就不再劝他什么。我说:

“好,从现在起我一切都听你的。不过有一件事你得先听我的,就是我们现在回家吃饭,吃完饭我领你去咱家闺女上班的奔驰4S店,咱闺女在那里是销售部的经理,正好管着那些卖汽车的,那里的汽车你随便挑。你看咋样?”

我说领他去买奔驰车不过是随便说说,我女儿在那里上班倒是不假。没想到他哈哈哈大笑起来,还像个孩子一样脸上开了花。他说:

“好好好,兄弟,你咋不早说啊,我就是要买那奔驰,奔驰,就奔驰啊。”他喘一口气,又说,“看我一辆顶他两辆。”

我一下子傻在那里了。他拉上我回我家里吃饭。

3

吃过饭,我们立刻去了位于开发区的奔驰4S店。刘累对那些摆放在展厅里的明晃晃的汽车连看都没多看几眼,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他说卡里有五十万,不够他还有,这车怎么买就我和女儿说了算,说完去一边的座位坐下了。

有了女儿的全程协助,一切都很顺利。交款提车……到了晚上下班前连车管所发放的车牌都挂好了。

我妻子临时有事,我只能一个人送刘累回家去。刘累很失望,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来。在市区里开了不远我们就进了高速公路。这条高速公路西北奔东南走向。此时太阳正要落山,落日的余晖紧紧地跟在我们的汽车一面。刘累说:

“兄弟,我们不用着急,慢点儿开,我们边走边看风景,半夜十二点之前到家就行,今儿这个好日子全天都是好时辰。”

他吹起了口哨。我笑笑放慢一些车速。汽车向前行驶,高速公路刚刚建成通车,两边的绿化树又矮小又枯黄,沿途都是劈开的山梁和炸开的石头,那些被削平的斜坡又高又陡,再有就是长长的隧道,其实没什么风景可看。我说:

“这些年,张扬咋样,他还好吗?”

他不吹口哨了,但没答话,把两只眼睛眯上,像是睡着了。我早就有了一种预感,刘累和张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再提张扬。过了一会,刘累说:

“张扬早就发财了。你还记得当年队里分给他的那座兔子都不去拉屎的破荒山吧,就在村子最外面,哪想到啊,那里面全都是铁矿石。哼,给谁都能发啊。”

刘累又不说话了,我看他一眼,他正看着汽车外面发呆。老家山里出了铁矿石,好多人都发了财,这我早就听说了。我问他:

“那你也是在山里发的财吗?”

他说:

“也是,也不是。”他想了想,接着说,“不过我和他张扬不一样,我那钱是国家给的,比他那钱来的省劲儿,说起来我要感谢共产党。”

他有些得意,随后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我说:

“大哥,你给我讲讲这些年村子里的事吧。”

我看他一眼,他一下子表情很沉重。他也看看我,说:

“好吧,反正弟妹没回来,我就跟你说说吧。我本来不打算说的,我实在是不愿意提别人的不好,更不想说他张扬的坏。我想让你和弟妹回去亲眼看,亲自去村里打听,我和他张扬到底谁是谁非。弟妹是个热肠子,我本来还指望她回来,能给我讲个公道理儿呢,现在不行了,你这不爱揽事儿的人我也不指望了。就让你听听吧。”

于是,刘累向我讲了这些年发生在我老家村子里的事。

4

村子里最先发财的是张扬。

十多年前,那一带山里发现了铁矿石,镇子上、村子外有人建起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铁选厂,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到自家的山场里找矿石,有的没有的,都把山皮翻了个遍。谁都没想到,张扬家那座当年分给谁谁都不要,上面只长毛草不长柴火的光秃秃的荒山,在村子周边所有人家的山里面,是铁矿石藏储量最多的,而且挖出来的铁矿石还品质最高。

开始,张扬把在外打工的大儿子叫回来和他一起上山去挖矿,挖出来的铁矿石很快就有人开了车来拉走,连上山的车道都不用自己修,哪里挖到铁矿石,铁选厂就负责把车道修到哪。张扬手里的钱越来越多,他就开始从外面雇来一帮人给他干活,他和儿子两个人一边管理着那些人干活一边去铁选矿里对账拿钱。村子里有几家山里挖不出铁矿石,想去给他打工挣钱,他一律不收,他说本乡本土人不好管理。

没过几年,张扬家就发了大财。村子里人眼红归眼红,也都不好说什么,人人心里都明白,谁叫当年分山的时候,那地方给你你不要啊。

那年春天,张扬把我家当年卖给他的院子里的五间房子拆了,他要重新翻盖。张扬家打地基之前,刘累就多次过去和张扬两口子商量,刘累对他们说,两家人住邻居,又是从小长到大的光屁股哥们,让他们不要把房子盖得比自己家太高,要适当照顾照顾自己。刘累向张扬两口子解释,一来自己家短时间内还没有再翻盖房子的打算,自己家里没有多少钱,再说自己家那房子翻盖完了还没有多少年呢,就是有钱,说拆就拆了也怪可惜的。

刘累又向我补充,说他去找张扬他们两口子商量这个事的过程,就如同当年他找我商量,要我把房院卖给张扬他们家时,是一样一样的。

张扬两口子开始时不同意,说是自己既然翻盖一回房子,就应该盖得随心。刘累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张扬两口子都满口答应了。刘累可高兴了。

可是,到了最后,当张扬家房子盖起来的时候,那房子比刘累家的房子整整高起来两米多,在大道上一看,刘累家那房子简直就成了窝棚了。

刘累一气之下去找张扬理论。

刘累问我,你猜张扬他说啥?我说,猜不到。他说,我就知道你猜不到。

张扬对刘累说,他是在为我报仇。当年刘累翻盖房子的时候,比我那老房子也高出来差点一尺高,我也没说什么。我家搬走后,他张扬住到里面,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张扬的话把刘累气得要死。不过没办法,房子盖在人家的院子里,刘累也只好忍。可刘累从此心里憋了一口气。

又过了几年,刘累拿出自己家里这些年全部的积蓄,又向这几年一直在北京打工,并已经嫁在那里的他的大女儿家里借了一部分钱,刘累也又一次翻盖了房子。这次刘累翻盖了一个二层,他还留了一个后手,二层房顶没起房脊,全部用钢筋混凝土浇筑。他打算,如果以后张扬家要是还翻盖,再加高,他立马在二层以上再起一层,看他张扬还怎么追赶。

张扬不说不闹,但两家的仇就这样结下了。

三年前,高速公路开始在村子里占地征山的时候,村子里一下子乱了套。高速公路的主线那是国家早就设计好的,从哪里通过国家说了算。占到谁家的地、谁家的山,谁家就卖钱,哪个眼气都没办法。

可是高速公路通过村子里面的大山根儿时,正好要开挖两条隧道,隧道还挺长,两条长度都有几千米。你想啊,就是老鼠在平地里打洞还会倒出一堆一堆的土来呢,更别说是往山里面开挖能够并排着跑几辆车的高速公路隧道了。两条隧道同时开挖,那开方量有多大、从里面倒腾出来的土石方有多少,就可想而知了。这土石方从开挖的隧道里大车小车地拉出来,总得要有地方堆、有地方放吧。于是,那施工的项目部管事的人们就在隧道口的附近山场里找地方,好用来堆放那些土石方。这一下可不得了,村子里那些自家山场在隧道口附近的人们都在家里坐不住了,人们不是请客就是送礼,都来拉拢项目部里那些管事的,也不管自己家那山场的位置合不合适,里面的山沟沟有多深有多浅、有多宽有多窄,都请求人家把自己家的山场征占了。为啥?征占了就能按照亩数卖钱啊。一亩山场能卖三万多块呢,哪怕是连兔子都不愿意来拉屎的石头盖子山都是一个价钱。

不管村子里人们怎么闹腾,人家项目部管事的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一句话,人家要降低成本,征占山场用来堆放土石方,地方既要就近,还要平缓,山沟沟还要开阔。最后,他们选中了刘累一家的山场。那是紧挨隧道口边上的一条大山沟子。人家说符合他们的各项条件。

村委会领着上面的各个相关部门来量山那天,全村子的人几乎都去了,非要那几个测量的人当场公布刘累家被征占的山场的亩数。最后结果一公布,人群立马炸了锅了:一百二十亩!那就是四百来万啊!村子里人加起来,六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当时就有人嚷嚷:不行,绝对不行。为啥?他们说,这山场本来都是集体的,不过是暂时分给他刘累使用罢了,所有权永远都归集体所有,刘累有的只是使用权,这山场,不能他自己买卖。

人家项目部才不管那些,量完了山场,画好了边界,那两条隧道一开工,从里面拉出来的土石方往刘累家那已经征占的山沟子里照填不误。有人捣乱?你来捣乱,人家拨打110电话,让你去派出所说事。

村子里人也不含糊,就有人带头组织着家家户户联名签字按手印,弄好了材料送到县政府去了。

5

天完全黑了。我打开了车灯。我问刘累:

“那个带头组织着家家户户联名签字按手印的人,是张扬,对吧?”

“不是他,还能有谁,村子里最最缺德的也就是他张扬了。兄弟你说,你说当初他在山里挖铁矿石发财时我眼气他了吗?都是一样的山啊。”他干咳了一下,发现是在车里,一口吐沫咽进肚子里去了,又嘟囔说,“那断子绝孙的玩意儿。”

我心里一阵生疼,车速更慢了。我问他:

“那辆帕萨特也是张扬家的吧?”

“是。”

我不再说什么,两眼盯着车灯里高速公路平坦的路面。汽车继续行驶,前面又是一条隧道,隧道里面明亮的灯光,把汽车里面都照亮了。刘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说:

“我知道你在想啥。你在想这趟不该跟我一起回来,尤其不该帮着我去买这辆汽车。没错吧?”

我苦笑一下,掩饰着心里的不平静,对他说:

“已经来了,没啥。”

汽车从隧道里开出来的时候,一瞬间眼前有些昏暗。我使劲睁大眼睛看着前面的路面。他又对我说:

“兄弟,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吧,这次我去找你,是有一份儿私心的。我让你帮忙买车只是一方面儿,其实这不重要,这汽车我要是找旁人照样能帮我开回来,这事就不说了。也许你看出来了,这回你媳妇没回来,我挺失望的。我本打算叫上你们两口子一起回来,想让你们给我和他张扬两家评评理,到底谁是谁非,到底谁有理。你们给我证明一下,要是没有我,他能买到你那好房院不?还有些事我想让你们两口子回来亲眼看,那样才真实。我怕我说了,你们说我那都是一面之词。现在,弟妹没回来,我才跟你说了。”

我说:“说吧,向我说没事,我们是从小的哥们儿。”

“说实在话,我们两口子也都想你们了。”他一激动,有些哽咽。

我说:“我们也想你们啊。”

他拿两个手掌抹一下眼睛,不说话了。我问他:“后来张扬家房子又翻盖了吗?”

他说:“盖了。正盖着,还没盖完呢。”他冷笑了一声,又说,“盖吧,让他盖吧。看他这回一泡尿撒多高。”

我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劝他说:“都是从小的哥们儿,有啥事,最好坐下来慢慢商量。”

他抢过我的话茬,忿忿地说:

“商量?我和他没商量,一辈子都没商量。他那个人太损太缺德了,他家那老婆也一样,都是缺德货。我翻盖房子的时候你猜他们两口子和村里人说了啥?唉,不让你猜了,你猜一辈子都猜不着的。他们说,我闺女借给我那钱不干净,都是在北京城里当‘鸡’挣来的。你说他们缺德不缺德?这该杀千刀的。我闺女明明是在北京开理发店的,他们竟然那样糟践孩子。大人是大人的事,你说孩子招他们惹他们了?啊?”

我想岔开话题,我问他:“联名签字按手印的事最后咋样了?”

他高兴了,有些得意地说:“多亏共产党英明,我要感谢共产党,感谢县政府。张扬领着人上上下下闹腾了一个多月,最后政府给了答复,在承包期内,不管是土地还是山场,征山占地款谁的归谁。人家还问他了,你家山里卖铁矿石的钱你怎么没给大家分一些啊?最后他没词儿了。”

他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又说,“不过可惜了,最后让村委会那帮狼截留了百分之十,四十多万那,就那样白瞎了。唉,那也知足了。”

他又不说话了,我也不再说什么,我不想再让他不高兴。我把车速又加快了些。汽车越往前走离我的老家越近了。

这时他又说:“快到家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起来,眼睛里突然有了泪水,快流出来了。

刘累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媳妇,我们快要到家了,让开始准备饭菜。

6

汽车开下高速公路口,我一下子迷路了,要不是有刘累指挥着,相信我一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没多远走过一座小桥一拐弯汽车就就开上了一条水泥路,水泥路不算太宽,顺着一条河套边子延伸出去。水泥路靠河套的一边有路灯,路灯杆之间距离离得都很远,上面的灯光都是昏黄的,勉强能看清楚路基外面边上是一条用石头垒成的大坝。水泥路上面尘土飞扬,有几辆大小车辆在上面走过,隔着车窗都能听到外面的轰鸣声。走出不远水泥路两边不远处的山根下就会有一些大小厂房,都亮着灯,里面传出轰隆轰隆的机器声。

又往前走,大大小小的几辆车在前面把路堵住了,我把车停下来。刘累让我呆在车上,他说他要下去查看一下。没等我搭话,他就去开车门,车门上了锁,没打开,我赶紧把车门开了锁,他推开就下去了。他关了车门顺着几辆车的空隙走到前面去了。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他拉开车门上了车,我看到他的嘴里叼着一支没有点着火的香烟。我问他:

“你啥时候学会抽烟了?”

我和他还有张扬我们三人,从小有过约定,这一辈子都不学吸烟的。

他拿下叼在嘴上的烟随手丢到仪表台上面,说:

“那个司机硬递给我的,不接不好意思,就叼在嘴上了,没让他点火。他那大车拉得太多,在上前面坡子的时候半轴坏了,正好在路的中间把道给堵住了。他给铁选矿里管车的人打电话,要铁选矿里派一辆装载机来给拖一下,他说都等了两个多小时了,装载机还没下来。他现在求我给他找装载机,我答应了。他就是不求我,我也得找,就算是为了咱自己吧,要不他没完没了地在前面堵着,不把咱的好日子好时辰给耽误了。”

他拿出手机,又说:

“我直接给他们矿长打电话,那小子他不敢不给我面儿。”他看看我,又说,“我现在说话比村主任好使。”

我只是看着他,不说什么,心里感觉他有点显摆。他开始打电话,他说:

“喂,小张子吧,是,是我。你别说话听我说,我今儿个不是去城里买车去了吗,我回来了,被一辆给你们拉矿石的车给堵在柳树下这儿了,那车坏了,你马上派一个装载机过来,把那车给推开,我好过去。你说啥,半小时,不行,太长了,十五分钟啊,不行。好,就十分钟。挂了。”

挂断电话,他说:“就在后面,三步远儿的道,还要十五分钟,惯得他们。看吧,用不了十分钟准到。”

真的只过了七八分钟,就有一台装载机亮着昏黄的灯嗡嗡嗡地响着从我们的车后面开上来了,他又打开车门下去了。

前面的路很快就疏通了。几分钟后车就开到了我老家的村子边上,我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村子里河套边上原来的一条大道也铺成了水泥路,我把车慢慢地顺着水泥路开进村子,不知道从谁家的院子里传出了狗的叫声,街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了。水泥路的一边离路基不远处,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院子边上盖起了门房子,都在外墙上贴了瓷砖,车灯一照明晃晃的。水泥路靠河套的一边都有整齐的花坛。水泥路靠住户一边,相隔一两家就会有一个路灯杆子立在那里,上面的灯光都很亮。那我也不能分辨哪个院子是哪家的了,相信就是在大白天里我也认不出来了。这时刘累突然说:

“停车,过了。”

我停下车问他:

“还没看到你家门前的井台和我家门前的碾子呢,咋就过了?”

他哈哈笑起来,看着我说:

“还啥井台和碾子了,你再也看不到了,那都是老黄历了。你们走了没几年那井就填了,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打了井,留着也没用了,那碾子后来卖了,对了,就是你们城里的一个老板开了什么度假农庄的给拉走了,反正家家户户都买了机器使了,放在那里也用不上了,还白占着地方。不过没卖上几个子儿,跟白送也差不多。”

我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揪了一把,一下子疼起来,我抬起手把眼泪擦去了。那水井和碾子可都是老东西啊,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要是到现在,少说都有一百多年了啊!

刘累下了车,他指挥着我把车往回倒了一段路停在一座门房子前面,那房子很长很高大,贴在外墙上面的瓷砖看上去明显比路过的其它房子高档了很多。看来这就是我从前的邻居刘累的家了。只见他一抬手,门房子最东边一间的卷帘门就慢慢地卷起来了,我看出那是一间车库。当我把这开了一路的奔驰车停进车库下车后,刘累在外面叫我,他说:

“兄弟,厕所在花坛那边的河套边上,你现在要去吗?”

我一边从车库里往外走一边说:

“去,我早就想找厕所了。”

他却走进车库里来了,他说:

“等等,我去开灯。”说着打开车库里面通往院子里的门进去了。随后花坛那边一片明亮,是两间也是外墙上面贴了明晃晃瓷砖的小平房跟前一个较矮的路灯杠子上面的灯亮了。相信那两间小平房就是他们家的厕所了。

等到我从厕所里出来,刘累家门房子正中的大门已经打开,从大门口看进去,院子里一片明亮,刘累正和他媳妇一起站在大门口等着迎接我呢。

7

喝足了酒,吃饱了饭,我被刘累两口子安排住进了他家楼上的客房里。客房的房间宽敞,里面的床很大。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把房间前后两面的窗帘都拉开了。

躺在宽大的床上,透过窗户玻璃,我一直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

天上看不到月亮,圆的月亮看不到,连月牙儿也看不到!

星星们都在夜空里,大的小的都在闪亮。

我想听夜鸟的叫声,可是一直没有听到。

直到天空一点点发白,渐渐地星星也都看不见了。

我下床穿好衣服向楼下走去,打开楼下的房门我走到院子里。

天亮了。刘累他们还睡着。我深吸气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向大门走去。

我要去找张扬。一会儿,我将走进那院子,我出生在那院子里,又在那里生长了三十多年。现在我的童年伙伴住在里面。

我不知道张扬会对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对张扬说些什么。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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