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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温州去

2015-12-15纪江明

短篇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黄包车小军小兰

◎纪江明

到温州去

◎纪江明

1

生意好得让人不敢相信,接班两个小时不到,老包已往腰包里塞进了五十来块钱。今天是什么日子?老包身子弓得像虾米,把车蹬得要飞起来。路灯从上面打下来,将树影匝到地上,穿行在光影的交错里,体味着拂面过来的沁凉,老包觉得这个非节非假的夜晚充满了神秘和诡谲。

瞅瞅时间差不多了,老包掉转车头,往东方大酒店蹬去。老包没踩几脚,就听人行道上有人叫车。去哪里?老包没停车,只是放慢了脚步。这个时候,东方大酒店用餐的客人酒足饭饱开始撤退,打着饱嗝的饕餮者都会变得潇洒大方。这个点赶上,会有几趟滋润的活,加上再晚些从歌厅出来的那一拨,老包心里估摸了一下,今晚的入账是平时的两倍。

客人要去灯塔游泳馆,刚好在东方大酒店的对面。老包停住了车,但来人从树影里走近时,老包马上就后悔了。这人胖得有些过分,走一步,胸前的肉就跳一下,比那些做了假的妇女还要波涛汹涌。腰围的赘肉被皮带勒着,挤出来,像套了个游泳圈。因为上半身严重超载,每迈出一步,双脚须外撇八字,才撑得住硕大的身子。他往后座一坐,老包立马感觉车身重重地坠了下去。

师傅栝州话讲得很地道。胖子搭讪说,来这有些年头了吧。老包听胖子的口气,把他当成了外地人。也难怪,本埠人踩三轮,老包可能是硕果仅存的一个。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快,就反唇相讥说,老板,你的栝州话说得不够利落。是啊,胖子没听出老包的言下之意,他叹口气说,在外面混了几十年,栝州话说得还不如你了。

到了游泳馆,老包看到胖子进去不到三分钟就出来了,他在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往老包这边左一撇右一撇地走过来。

2

老包进家门时,小兰刚刚洗漱完毕。

你怎么回来了?小兰见老包回家,奇怪地问。

你猜我碰到谁了?老包未等小兰答话抢着说,王拳脚。老包说着,拿出一沓钱交给小兰。

哪来这么多钱?小兰迟疑地接过去。

王拳脚给的。老包说,他转包了我一个月的黄包车,每晚五十元,还给了五千块押金。

王拳脚不是出国了吗?小兰正在点钱,听老包这样一说,停了手。

回来了,看样子发大财了,老包说,胖得像头猪,我根本认不出他了。

发财了还踏黄包车?小兰警觉地说,他不会有其他目的吧。

你说对了,老包说,王拳脚太胖了,他说要强制自己减肥。

踏黄包车减肥?亏他想得出来。小兰说着,把钱放进梳妆台的抽屉里。老包以为小兰会好奇地问很多问题,眼睛就跟着她。小兰弓身的时候,被睡衣裹紧的腰臀泻下一地浑圆。手腿裸露处,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瓷器一样的光,洁白而慵懒。老包看得入了神。这些年,小兰早上六点多出工,晚上六点到家。他下午五点出工,早上七点回家。两人就像太阳和月亮,夫妻间那点事,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在早上做的。

小兰转身,见老包的神情有些异样,再瞅一眼他的眼睛,知道老包想什么了,就有些歉疚地说,今天我身上不方便,明天吧。

小军来电话了,小兰见老包有些气急败坏,就岔开话题说。

他怎么说?老包一听,来了精神。小军是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已经在实习了。但这小子上高中后,就与老包疏远了,从来有话都跟小兰说。

小军被实习的公司录用了,签了三年合同。这家公司是温州市区最大的印务公司。小军说,做得好的,一个月能拿到一万来块钱。

老包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一下子找不到话。老包其实是想儿子回到栝州来的,现在先斩后奏留在温州工作,意味着自己原先的盘算要调整了。

你怎么啦?小兰见老包沉吟着不说话,脸上一副凝重的神情,就说,儿子找到好工作你还不高兴?

3

老包刚骑了自行车出门,接到了王拳脚的电话。王拳脚说黄包车停在星火商城门口,明天晚上他再来取。老包问感觉怎么样。王拳脚说很好,绕栝州半圈,出了一身大汗,还收了二十元钱。老包说那你还亏三十。王拳脚说不这样算,到健身房一次要五十,明天我就赚了。老包说怪不得你能发大财,算盘打得劈啪响。王拳脚说钱多有什么用,买不来像你这样的好身体。老包说人人不同命,我就一个劳碌命。王拳脚说兄弟,你就不要在我面前哭穷了,我碰到一个踩黄包车的,他认识你,把你的底细说了。老包说我一个蹬三轮的有什么底细。王拳脚说这辆黄包车是你的,现在光一个牌照就值十几万,日班八十晚班三十出租,一天有一百一十进账。晚班你自己踩,多四十,一个月你稳收四千五。老包打着哈哈说,王拳脚,我看你在意大利不是开餐馆,倒像是当特务。王拳脚说我对你是实话实说,你却对我装傻充愣,看来老包已经不是当年的黑老包了。老包说你别放屁,你在那儿等着,我请你喝啤酒,看看谁“变修”了。王拳脚讨饶说就我这身板,还敢喝酒吃消夜,改天吧,改天我请你们。

一路扯着,老包就到了星火商城,果然,他的黄包车就停在门口。星火商城是五金日用批发市场,开有南北两门,门两侧是临街的店面。晚上,商城关门歇业,店面也在八点后打烊。老包下半夜的班,就是负责巡视和看守南面的店面。商城南门对面,是一片旷地,白天,是临时蔬菜市场,供郊区菜农自产自销。晚上十点后,是小吃夜市,过了凌晨二点,又成了蔬菜批发市场。

老包来到夜市,将自行车横着摆到八号位置。老包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到商城门口取了黄包车,往边上的白云小区骑去。

美琴见到老包,语气跟小兰如出一辙,但她的表情除了惊讶,还有一丝欣喜。她给老包泡了一杯端午茶。老包说你忙你的,不要管我。美琴说,今晚我不出摊。老包这才注意到,美琴租住的这间三十平米的车库拾掇得清清爽爽的,人也换上了睡衣。见老包发愣,美琴解释说,明天我婆婆七十岁生日,一大早要往松阳赶。

老包就把邂逅王拳脚的事情说了。美琴是栝州下属松阳县人,她的方言和老包不能沟通,彼此讲的是普通话。老包说到王拳脚,美琴忍俊不禁笑了,说怎么取这么怪的名字。老包说王拳脚当年是毛巾厂子弟学校的体育老师,在厂里却是大名鼎鼎,一是名字特别,二是名如其人,他确实有一副好拳脚,三五个人近不了身。老包告诉美琴,王拳脚是保卫处的兼职教练,自己还跟他学过三拳两脚,当年算是铁哥们。那时,栝州每年举办的厂矿、企事业单位保卫系统技术大比武,王拳脚代表毛巾厂参赛,每次都能拿奖。不过,王拳脚的名气不在这点上。

老包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美琴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俯过身子给他续茶,衣领下垂,老包看到了两坨暄软的白,他赶紧躲开了目光,掩饰地站起来说,你明天要起早,我先走了。

再坐会吧,每天夜市那么迟收摊,习惯了,早了反而睡不着。美琴坐着没动,她仰着脸看着老包,挽留说,待会儿我给你烧碗山粉丸,吃了再去上班。

老包迟疑了一下,就又坐下来,老包其实是想和美琴再聊聊的。刚才进门时,老包内心还隐约希望做点别的。但这会儿一想起王拳脚当年在厂里的事,就冷静了下来。老包想,人不能闲下来,一闲,心反而乱了。王拳脚当年就是太闲,一个小学体育教师,就那么几节课,整天在厂区晃荡,终于闹出了乱子,落得个开除出厂的结局。王拳脚的乱子,老包可以当一个逸闻趣事讲给别人听,但不能在美琴面前提及,特别是在现在。

小军在温州找了一份工作,单位还不错。老包顿了一下,问,小梅在北京还好吧?

4

老包远远地就看见了美琴,她提着大包小包艰难地挤出人群。天色很晦暗,老包载着美琴,车子像飞一样,街两沿的商店、树木和人流一闪而过。到了出租的车库,老包问美琴怎么去了那么久,夜市的摊点都被人占去了,星火商城门口她白天烙芝麻饼的摊位,也被一个满脸雀斑的缙云女人抢走了。美琴忧伤地说算了,不要了,我要回松阳了。老包大惊失色,说你怎么说走就走啊。美琴哀怨地看着老包说,小梅大学就要毕业了,我也要找个人把自己嫁掉。老包正要说话,门被粗暴地敲响了。

老包迷糊了许久,才知道自己做了个梦。老包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下面兀自一柱擎天,还不肯从梦里出来。老包脸上热了一下,感到有些羞愧,也有些无耻。美琴和男人从松阳到栝州,男人开夜班出租车,她在餐馆打工,两人节衣缩食,供女儿小梅在外国语学校读书。男人有一次夜班,被人抢劫杀害,至今案子石沉大海。之后,她退掉租住的楼房,辞掉餐馆工作,白天在医院、学校、商城门口四处打游击,摆芝麻饼摊,夜里在星火商城夜市卖山粉丸。老包是到美琴摊位上吃点心和她认识起来的,了解了美琴的身世后,老包动了恻隐之心,他说动商城门口两间店主同意,让美琴在中间摆一张小桌子。每晚还帮她在夜市抢位置。

老包坐在床沿,懵懂了几秒钟,这才听清楚,打搅他美梦的敲门声是真实的。老包打开门,边上开杂货店的邻居老陈撞了他满怀。老陈告诉老包,小兰电话打给他,说黄包车被人偷走了。

老包关上门,继续躺到床上。老包把手机打开,打电话问踩白班的阿黄怎么回事。阿黄操着一口难懂的安徽普通话,急得像走丢了儿子。阿黄说他给一个老太婆拉煤气罐,送到二楼厨房,好心帮她装上,前后不到十分钟,车就不见了。老包说你肯定偷懒没上锁,阿黄叫着说老大啊,我骑了十几年车,谁会去锁唷。老包说你先去派出所报案吧,但丑话说在前,真丢了,买新车的钱你出,误工钱也要你赔的。你图省事,我要买车补牌照,这回给你烦倒了。

老包话这样说,人却坐在床上没动,阿黄有五千块钱押金在他手里。车被偷了,老包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栝州城里,踩黄包车的大部分是安徽人,去年,他们做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事,集体到市政府上访,要求提高黄包车的起步价。得偿所愿后,又集体罢工,抗议黄包车车主们顺竿子爬提高租金。阿黄就是参与者之一,他跟老包讨价还价的时候,脸拉下来,一点也不记小兰隔三差五将卖剩的油饼送给他的情。老包想到阿黄去报案时哭丧着脸的神情,心里觉得解气。不过话说回来,阿黄踩黄包车,她老婆拾破烂,让他赔二三千元钱,等于麻雀腿上割肉,老包有些于心不忍,他也不相信有人会偷黄包车,也许哪个熟悉阿黄的人搞恶作剧,或者是哪个半大小子贪玩骑走了。老包又拿起手机,给阿黄打电话,让他报完案后,赶紧联络所有踩黄包车的老乡,留意一下。

这一闹腾,老包睡意全无了,他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二点多,就拉出自行车,往丽阳门公园骑去。

5

丽阳门公园是个敞开式公园,四面都有出入口。这里原先是城市的北门。十年前开始,栝州城像被下足了发酵剂的面团,不断地向东面和北面膨胀,一口就将丽阳门吃进了肚里。小兰的油饼摊在公园东门口,隔了一条马路,对面是一家大型超市,从早到晚,人流如织。小兰的油饼以葱和五花肉为馅,用油菜油摊煎,脆而不腻。一天下来,她的入账,堪与老包的一夜相比。

老包到公园东门时,小兰却不在饼摊上。正是午休时分,公园里冷冷清清的,街上行人车辆也稀稀拉拉。老包等了一会,小兰还没过来,却不断有人从对面穿过马路来买饼,就绾起袖子,动起手来。

老包煎出一锅饼后,小兰从公园里面匆匆过来了。老包正要问她去了哪里时,手机响了,是阿黄打来的,阿黄激动地告诉老包,黄包车找到了,几个十三四岁的小鬼骑去玩了。刚刚挂了电话,又有一个电话进来,王拳脚约老包吃晚饭。王拳脚怎么会请你吃饭?小兰问。他说请几个毛巾厂的老同事聚聚,老包说。其实老包也奇怪,王拳脚当年无所事事,到处粘花惹草,色胆包天竟敢把厂长陈发财的侄女给上了。王拳脚离厂的时候,灰溜溜地如一条丧家之犬。按理,毛巾厂是他的陈年老伤疤,现在他以华侨的身份衣锦还乡,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应该避开那些知道他底细的人。这一点老包深有体会。他刚进厂那会儿,初生牛犊无知者无畏,做了两件让他声名鹊起的事。书记的小姨子怀孕了,肚腆腰粗,走路像鸭摆。保卫处其他人见了,一律退避三舍。偏老包心细,某日发现她的肚子特别挺,腰也特别粗。结果从她的腰里抽出可做三件旗袍的丝绸。这件事让老包在厂里的人气指数急剧上升,陈发财甚至还表扬了他。但老包也做过一件千夫所指的事。有位女工捡了几块边角废料,准备拿回家缝成枕巾。这种事其实是司空见惯,在厂里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可老包就较了真,不但没收赃物,还报到了厂部。结果那位女工遭受全厂通报,被贬到了洗涤车间。事隔多年,老包遇到说得上话的老同事,人家没话找话,往往会把他的这两次壮举拿来温习一遍,每次老包脸上讪讪的,心里却感觉别扭得慌。

未等老包想明白王拳脚请客的动机,他的手机滴滴地响了几声,一条短信进来了。老包翻出短信,扫了一眼,心虚地睃了一下小兰。短信是美琴发来的,她说今天赶不回来,晚上就不用麻烦老包去帮她占位置了。老包想给美琴回个话,就跟小兰说去一下公园的厕所。

美琴说你怎么没睡觉。老包没回答,他问美琴你那边还好吧。美琴说没事,我明天回来。老包听出了美琴说话时的迟疑,觉得她可能碰到了难事,但又不好细问。挂掉电话后,老包站在那儿发了一会愣。

老包回到饼摊时,另一个人也刚好过来,他把剁碎和好的一大盆馅端给小兰。来人见老包过来,笑一笑,走了。老包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小兰边拾掇边告诉说,早上去菜场,本地葱没买够,刚才你来的时候,我叫老王帮我去菜场买过来。他好心,帮我切细和好了。

小兰这一说,老包想起来了,这个老王是公园的保洁员,负责公共厕所和园区的卫生。

6

吃过晚饭后,小兰催促老包去洗澡,小兰说,你先好好睡一觉再去值夜班。

本来今晚王拳脚说好请客的,但傍晚时又打电话过来,说陈发财临时有事来不了,改天。老包这才知道,王拳脚说的老同事是陈发财。这让老包有些摸不着头,不知王拳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陈发财当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应该是王拳脚不共戴天的仇人,若不是王拳脚有个姑妈在意大利,老包想他这辈子也许就别想咸鱼翻身了。老包隐隐感觉王拳脚有什么企图,但一时又想不出所以然。老包原先以为王拳脚只是想叙叙旧,于是早早回家,给小兰做好了晚饭,洗了澡,换了衣服,准备跟王拳脚好好喝一喝。当年他经常和王拳脚比酒量,每次都把他灌趴下。

小兰见老包坐在那里不动,就拿了睡衣先去洗澡了。老包知道小兰催他洗澡,是暗示要把昨天欠他的补上。做了二十多年夫妻,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彼此早已心有灵犀,似乎也无须设防。老包来到卧室,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报广东遭遇台风袭击的情形。老包看了几眼电视,找出手机,翻看今晚和明天的天气预报。手机对老包来讲,几乎是一个摆设,白天关机睡觉,晚上开机,一个月也没几个电话,唯一的用处是接收每天的气象信息。老包在翻天气预报时,又看到了美琴的短信。中午匆忙,只瞄了个大概,这会儿老包看仔细了,美琴在短信末后单落了个琴。老包看得有些恍惚,想起中午似是而非的梦,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小兰穿着一袭丝质的粉红睡袍进来了,玲珑的身子在灯影里若隐若现。小兰年轻时身子很单薄,长相也一般,因为瘦削,眉眼似乎蹙在一起。但她和老包当年的结合,却是毛巾厂的一大新闻。毛巾厂是栝州屈指可数的大厂,有将近千名工人。通常情况,毛巾厂的男青年,是其他厂家和商店女青年渴慕高攀的对象。而毛巾厂的女青年,则令机关、学校、医院等单位的男青年趋之若骛。因此,毛巾厂男女肥水不流外人田配对成双的,凤毛麟角。老包大小兰三岁,面色黧黑,显得老相,小兰面貌很普通,皮肤却很白,所谓一白遮百丑,和老包站在一起,犹如一截茭白和一块黑碳搁一块,黑白对比让人感到刺眼,怎么看也不般配。更重要的是,小兰就是那位因老包铁面无私而受处理的女工。同事的讥讽揶揄,小兰父母兄弟的横加阻拦,都如水过鸭背。所谓不打不相识,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郎情妾意,偏偏就对上了眼。结婚第二年,小兰生下了小军。小兰生产后不到一年,身子变得饱满丰腴,眉眼也舒展开来,活脱脱成了个美妇人。

老包看着小兰在梳妆台前忙乎,擦润肤油,抹晚霜。小兰四十五岁,这个年龄的女人,要么萎缩松弛,要么臃肿膨胀。但在老包眼里,小兰这么多年似乎没什么变化,身材依旧丰满,肤色也依然白皙。老包斜依在被垛上,觉得眼前的一切影影绰绰的,像梦一般不真实,又触手可及。是啊,有多长时间了,一年,两年,或者三五年?没有像今晚这样,在温馨的灯光下,夫妻淡漠地各忙各的,内心却心照不宣等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7

老包到星火商城门口时,发现那儿聚集了一大群人,而他的黄包车却不见了。老包赶紧给王拳脚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那边很嘈杂,似乎在争论什么,老包费了很大劲才听清楚,王拳脚说车在他那儿,有事耽搁了,过一会儿叫人送过来。

挂掉电话,老包才发觉,围在边上的,都是商城店铺的租户。老包奇怪,这么晚了,这些老板们不炒麻不K歌不泡妞,在讨论什么呢?就凑过去,这才看清,商城门口立地搁了一块告示,大意是,栝州市最后一轮撤村建居,栝苍村将改建居委会,栝苍村集体所属星火商城将向社会公开拍卖。拍卖会于三天后举行。

老包明白老板们夜不能寐的原因了。栝苍村撤村建居半年前就拉开了帷幕,村属的上海饭店、灯塔游泳池、东方大酒店等陆续成了私人产业。星火商城拍了两次,因底价太高,都流拍了,成了撤村建居的“绊脚石”。这次据说动静很大,市里摆出的姿态是势在必得,不但到本省杭州、温州、宁波和省外的上海、广州等地方四处游说,还漂洋过海,到欧洲栝州人侨居的重点城市王婆卖瓜。老包知道,如果商城被人拍走,商铺就将重新洗牌。对店铺的老板们来讲,意味着十几年来按部就班的生意即将终结。因为他们取得铺位,都是靠了一定的“关系”。

老包看着老板们沮丧的神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人生充满了变数,有的人因之一夜暴富,有的人一夜回到解放前,更多的人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当年毛巾厂多红火,但说倒就倒了。时至今日,很多人噬脐莫及,后悔当初没去毫不起眼的化工厂招工,如今它改名纳爱斯,成了全国排名第一的洗涤企业。

商铺的老板们发了一通牢骚走了,留下老包一个人对着告示发呆。老包想,他这份守门的活,看来也干不长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这份风雨无阻的活,老包也是托了一定“关系”的。不过,这份工作失业了,对老包来说没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样想着,老包突然担心起美琴来。她的芝麻饼,糖料用的是饴糖,广受那些整日坐在摊位上怕发胖的老板娘们的喜欢,生意也是从早忙到晚,如果这个地盘丢了,她每月的收入就会少掉大半。

时间已过午夜,对面的夜市已然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一辆黑色宝马轿车滑了过来,停在商城门口,它的后备箱敞开,滑稽地放着黄包车。司机下车,将黄包车搬下来。他见老包过来帮衬,就问,是老包吗?见老包点头,司机说,王总让我把车送给你。

8

老包急着要去一趟温州。

这些年,老包集腋成裘积蓄了一笔钱,准备等儿子毕业后,给他首付买套房子。老包想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点了,他和小兰马上就是过五十的人,身体好,还能折腾几年,往里扒拉钱。身体不好,就只有眼睁睁往外折腾钱了。老包曾经和小兰商量过,小军找到工作,他就把黄包车租出去,和小兰去公园门口盘一间店铺,早出晚归,把日子过成夫唱妇随。探讨这个话题的时候,两人都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但小军一去温州,老包觉得自己的憧憬成了空中楼阁。

知子莫若父。老包清楚,小军长得像他,脾性却随了小兰,认定去做的事情,瓯江也挡不住。毛巾厂倒闭后,厂里的女工纷纷八仙过海,托关系到羽绒厂去再就业,小兰的父亲老兰不计前嫌,为女儿谋得一个岗位,不想小兰根本不动心,拉起架子车就去街上煎油饼。同样的,那年黄包车经营权放开,小兰要买,老包不同意,连着两年,他的父母相继病逝,家里已然债台高筑。小兰东挪西借,购得一辆。整整五年,一家人节衣缩食,才把欠款还清。

包小军的固执,比小兰有过之而无不及。高一的时候,不知哪根筋扯住了,喜欢上了美术。刚开始老包没感觉,还为儿子学画画感到自豪,想自己一个蹬三轮的,家里培养出个画家,那真是包家祖坟冒烟了。过了不久,老包觉着不妙了,儿子的这个兴趣可是个烧钱的活,颜料、纸张不用说了,寒暑假都要出去写生什么的,吃住行哪样都要花钱。还有就是老师的学费,那个美术老师,后面看长发披肩像女人,前面看胡子拉茬像杀猪佬,随便刷上几笔,一节课居然要价两三百。老包发现,儿子就像漏斗,他和小兰的钱赚进来,那边就流出去了,连个水漂都看不见。老包曾经拍桌打凳反对过,但反对无效。小军当他的话如耳边风,讲多了连爸都不叫了。小兰支持小军,但她不像当年买黄包车一样跟老包针锋相对,采取了迂回战术。小兰拿羽绒厂和黄包车说事。羽绒厂也曾经风光无限,坊间传言,当年的超级大国苏联,每三个老毛子就有一个穿栝州的羽绒服。但好花不长开,不到五年,也步了毛巾厂的后尘。而当初被街坊们不屑一顾的黄包车,如今俨然成了老包家一个细水长流的小银行,那一块牌照更是飙到了十几万。小兰批评老包目光短浅,一个大男人,眼睛老是看不到比鼻尖远的地方。小兰说,以前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是一招鲜,吃遍天。今天把钱花在小军身上,等于在他身上投资,日后他就用之不尽。

小兰这样说,老包就哑口无言了。他承认小兰说的不无道理,以前大学难考,考上了分配工作,等于端住了到死都温饱无虞的铁饭碗。现在满大街都是无所事事的大学毕业生,小军如果像他们一样,那他和小兰就没有出头之日了。这样想着,老包觉得自己的思路顺了起来,眼前似乎豁然开朗,他决定辛苦几年,把小军培养到大学毕业,给他买套房子。如今,房子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有了房子,以后的一切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但小军如果留在温州工作,栝州的房子买来还有意义吗?

9

老包乘坐的快客到温州双屿车站时,已经过了中午。

走出车站,老包被对面房顶上一块硕大的广告牌吸引住了目光,他把小兰抄给他的纸条拿出来,果然,是小军所在的公司。老包走到边上的一家快餐店,问老板讨来笔,把地址记下来,还问清了行走的路线。然后点了三盘菜,要了一瓶啤酒,吃起午饭来。

老包是第一次到温州,来前,他问小兰要来小军公司的名称。小兰担心说,你去温州不让小军知道,又没地址,怎么找?老包说,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老包不是搞突然袭击,他想在见到小军前,好好地转转,了解了解这座城市。老包心里清楚,小军到这里打工,跟那些进城的农民工不一样,也许他就在这座城市生根了。小军学的是广告设计,老包了解过,这个专业的人在栝州也很抢手,不像财会、计算机应用什么的,到处都有人,狼奔豕突。所以,老包一得知小军留在温州,心就悬了起来。老包急着要去温州摸摸底,如果有可能,让小兰动员小军回栝州。事实上,黄包车被王拳脚租走后,老包就想走了,当日去当日回。但一想,万一当日赶不回,那就麻烦了。去年,中山街上一家金楼发生过一起离奇的盗窃案。平日老板都在店里守夜,那天午夜,台风来临,老板担心家里的门窗没关,就驱车回家,未再返店。第二天早上到店里,柜台上的金银首饰早已不翼而飞。小偷好像就跟在老板身后似的。老包有过向商城物管处请假的想法,但考虑商城拍卖,人心惶惶,就打消了念头。好在机会很快来了,商城顺利地拍出,上午槌落,下午,新业主就迫不及待地派了保安来接管。

小军的公司在一个叫县前头的地方。老包拦住了一辆黄包车,谈妥价格,就慢悠悠过去。黄包车穿街过巷,老包一路左顾右盼。老包对温州并不陌生,他所在的大猷街,滨临瓯江,有一半的人,往上数不出三代,都来自乐清、永嘉、平阳,他们统称自己是温州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假皮鞋,让温州名声在外。老包就曾买过一双,款式新颖,但穿了不到一个月,五个脚指头就探出了三个。到店里去兴师问罪,不想被那个操着一口夹生普通话的温州人奚落了一通,老师伯,你肯定把这皮鞋当水鞋穿了。再说,十几块的皮鞋,你穿个五六年,我这鞋店还开得下去?两句话就把老包讲得理屈词穷了。事后老包想了想,皮鞋佬的话虽不中听,却也在理。做一件事,不可能十全十美,就比如皮鞋,既要美观又要便宜,还要经久耐用,显然不可能。温州人的精明就体现在这里,他们抓住人们爱虚荣,贪便宜的心理,把生意做到了各个角落。别人等到醒悟过来,去跟风,就拾人牙慧了,温州人或远远走到前面,或已转移阵地。早些年,栝州兴起专业市场,比如电脑城、建材市场、服装大厦,温州人春江水暖,将市场整体租下,装修后分摊出租。等到本地人群起效仿,他们将市场转给本地人,施行另一种模式。前天易手的星火商城就是一个典型。那天拍卖,老包也去凑热闹,令他没想到的是,王拳脚也参加了,而且是竞拍者,更令老包大吃一惊的是,陈发财居然也在,他和王拳脚一左一右,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坐在一起。老包想了半天,猜测她可能就是王拳脚嫁到温州、后来出国的姑妈。老妇人举着八号牌,代表温州王氏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经过几十轮的此起彼伏,八号牌举到了最后。第二天,老包到星火商城办离职手续,在大门口看到了栝州星火商城有限公司(筹)的告示,称商城将在半个月后进行装修,两个月后,所有铺位对外出售,产权七十年云云。

黄包车晃荡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县前头。一路走来,老包没看出温州跟栝州有什么区别,街道一样的狭窄,城市建筑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温州街上的人多,且行色匆匆,少有步履悠闲者,似乎每个人都赶着去讨债。老包没急着去小军公司,他见到街边有几家房屋中介,就进去转了转。这一转,把老包转出一身汗来,好像他是一路从双屿跑到这里。这几年栝州房价像装了弹簧,噌噌涨到了一万多一平方米,老包每天都在数着小军回来的日子,每天都在为手里的钱一点一点缩水而紧张。这会儿看了红木板上眩眼的白字,老包感觉到的不是紧张,而是恐怖,他二十年积蓄的钱,在栝州可以从容首付,在温州可能连卫生间都买不起。老包不敢再看下去了,他逃似的出了中介店门,在夺门而出的瞬间,老包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如果说栝州的房产商是在抢钱的话,那么,温州的房产商早已磨刀霍霍了。

老包来到二楼,推开玻璃门,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迎面从位置上站起来,笑盈盈地说,欢迎光临北大方印务。老包有些局促地说,我找小军。小军?女孩回头睃了一眼身后办公室忙碌的人群,一脸的茫然,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老包心里一沉,第一反应是小军骗了他和小兰。这样的事情老包遇到过。开杂货店的邻居老陈,有个女儿在深圳,说是在深南大厦的华威电子公司工作,行政总监,月薪一万五。这让老陈觉得脸像灯笼一样放光。后来,一位街坊到深圳出差,偶然经过深南大厦,一时兴起,想去看看老陈女儿,进去找到华威公司,见到的行政总监却是个娘娘腔的眼镜男,再问,根本没这个人。街坊回来一说,大家恍然大悟,老陈女儿职高毕业,怎么可能当得上电子公司的行政总监。

包小军,包建军,老包不甘心地问,真没这个人?

真没这个人。迎宾女孩仍然笑容可掬,她见老包身子晃了晃,仿佛长途跋涉,体力不支,就说姓包的倒有一位,我们都叫他老包,包登峰。

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老包激动得手舞足蹈,把女孩吓了一跳。我是他爸,我是他爸,老包迭声说明自己的身份。老包心里责怪自己真是糊涂了,儿子是八月一日生的,取名建军,他和小兰从小叫小军。但儿子对这个名字一直耿耿于怀,考上大学后,趁迁户口调档案的机会,坚决把名字改了。

啊呀,真不凑巧,包登峰和老总今天早上飞去北京了。他有一本书获了全国装帧设计大奖。

10

车子驶离车站时,老包又一次看到了那幅巨大的广告牌。

直到这时,疲倦才像涨潮的瓯江水,一点一点漫过老包的身体。昨夜,老包几乎没合过眼。上午,他到商城办理离职手续,下午和晚上,帮美琴搬家。美琴的房东因为买了小车,就收回了车库。美琴在灯塔小区里租了套一居室。下午,老包到美琴摊位前拿了钥匙,粉刷墙壁,更换破损的抽水马桶。吃过晚饭后,老包跟小兰商量完第二天去温州的事后,撒谎说王拳脚减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想去看一下,王拳脚没骑的话就去蹬几圈。晚上十一点,老包回到家,脱衣服洗澡时,发现裤兜里装着美琴的房门钥匙。老包不禁愣在了那里。刚才搬完所有家具和物什,并使其各就各位后,老包正要告辞,美琴见老包全身大汗,就让他去冲个凉。今晚夜市我不去了,美琴说,呆会儿烧碗点心给你。说着,递给老包一条毛巾,转身匆匆去了厨房。毛巾是团着的,老包一抖开,里面掉出一包东西,是一条未拆封的短裤。洗手间就在两步开外,老包想马上进去,但他就是迈不开腿。事实上,今夜老包是来向美琴告别的,他和小兰已经决定把公园门口的店面盘下来,这就意味着他的生活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老包无法预测未来的生活,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这样的生活是一种常态,没有人愿意昼伏夜出,过着阴阳颠倒的生活。当然,老包与美琴的告别,是放在内心里的。老包想好了,过了今晚,自己就不会主动去找美琴了,或许这样做,于他和她,都是最好的选择……老包将毛巾和短裤轻轻地放到门边的凳子上,悄悄地带上门走了……老包正在愣神,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老包远远地看着手机,手机响了一阵,停了,老包走过去,正要翻看未接听号码,又响了起来,屏幕上闪动的是王拳脚三个字。老包松了口气。王拳脚说刚才在星火商城门口没看到黄包车,问老包有没有骑走,又问老包在干吗,是不是抱着老婆在睡觉,又叫老包出去吃消夜。老包这会儿一点心绪都没有,就说你胖得走不动,不是不吃消夜的吗?王拳脚说上次欠你一顿,要还上。老包不相信,星火商城刚刚易手,王拳脚日理万机,哪还记得以前随口说的话。老包边猜测王拳脚的动机,边说我明天一大早要去温州。王拳脚听老包口吻不为所动,就说我找你有事。老包马上想到了黄包车,他说车还给我钱可没得退。王拳脚说踩车效果真不错,我他妈的这几天瘦了十几斤。老包说那你找我什么屁事。王拳脚说不是屁事是好事,我想让你到我的保卫处来。王拳脚这句话出乎老包意料,老包心想,这话如果早几天说,他可能立刻就答应了。这样想着,老包心里突然动了一下,王拳脚可以帮美琴,让她继续在那里摆摊。老包没马上回答王拳脚,他故意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等我温州回来再找你吧。挂掉电话,老包感到双肩一空,像陡然卸下了重负。洗完澡上床后,老包全无睡意,身边的小兰睡得很香,老包不敢翻身,他试着开始数数,但数不到千,眼前浮现出美琴的脸庞来。老包想,自己闷声不吭走掉,她会怎么想?在美琴眼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乐于助人的好心人,还是居心不良者。这样胡思乱想着,老包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人,丽阳门公园保洁的老王。老王虽然是个扫地的,却是市政园林的正式工。老包想,也许在老王眼里,小兰跟美琴一样,都是值得怜悯的,那么,老王在同情之余,对小兰有其他想法吗……就这样,美琴和老王两张有些虚幻的脸庞,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任凭老包闭紧眼,仍固执地在他眼前交替出现,直到曙色擦亮了窗户。

快客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在车身轻微的抖动和偶尔的倾斜里,老包感觉自己离温州越来越远,栝州正向他迎面扑来。在黄昏浓重的背景里,老包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现出未来的生活场景,小兰依然在公园门口的大樟树下煎油饼,日出日落。他呢,照旧下午五点出车,午夜后去星火商城守夜,直至曙色熹微,星月消隐。至于美琴和老王,老包还来不及细想,就被一阵强烈的睡意给淹没了。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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