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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代缘

2015-12-15佟宝良

翠苑 2015年6期
关键词:天伦小妮小慧

■佟宝良

隔代缘

■佟宝良

屋里的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胡天伦从茅房里还没站起来,等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电话机旁,铃声却戛然而止。他知道这不能怨来电话的人,要怨只能怨他走得太慢——他崴着脚脖子了。

早饭后,胡天伦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散步。看够了电视、读够了报纸,要想活动一下身子骨,也只有选择散步了,指望种庄稼锻炼身体已很不现实。二亩多责任田细算起来没有多少需用他干的体力活:拖拉机耕、圆盘耙耢、播种机耩、收割机割,三轮车把粮食送回家。粉碎机把麦子变成面,老伴把面粉变成馒头,需用他干的也就是伸手拿馒头、张口吃馒头、蹲下“扔馒头了”。

院子里很宽敞,但用作散步这场地还是小了点儿。胡天伦在院子里直着走、斜着走、转着圈走、S形着走,砖铺的地面都被他踩明了。从北屋门到南屋门十二步,那是迈着大步走;从东屋门到西屋门二十四步,那是迈着小步走;围院子里头转一圈一百单八步,那是迈着碎步走;累得腿胀、使得腰酸,都走了一顿饭工夫了还不见动弹,那是原地踏步走。这些老套数胡天伦早已走烦了、走腻了,还能有什么“走”的新花样呢?他抓耳挠腮地在院子里动脑子,忽然就想到了竞走。这种走法他过去从没见过,是家里那个大彩电让他开了眼界。看到那些男女运动员晃腰扭胯地参加比赛,他打心里替他们着急。这能叫走吗?这叫想跑不敢跑。他模仿着电视里那些运动员的姿势,不知不觉地在院子里走了起来。不走不知道,一走恣得笑。腰也舒坦、腿也舒坦,连脊梁板子上的肉都被扯得乱颤,把平时散步活动不着的骨头和肉都调动起来了。正在饭屋里发面的老伴,拖着一双白手倚在门框上禁不住地笑:咯咯咯咯……扭啊扭的和小孩们一样,我看你是闲得不知道干啥好了。老伴很可能还不懂得竞走是咋回事,不然她是不会把“走”说成“扭”的。

胡天伦听了这话既高兴又急躁,高兴是因为老伴的话语里有夸他年轻的成分,急躁是因为没活干。他从35岁当支书一直当到65却还是没有当够。没当够也没闹情绪,他很想得开:县委书记不是才当到58岁吗?

从村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已三年有余,胡天伦的身子骨却一年比一年硬朗。这样说似乎有点儿违背自然规律,确切地讲应该叫恢复了元气。当支书时今日去乡里、明日跑县上,县上的会住宾馆,乡里的会下饭店,吃胖了累瘦了。现在吃了溜达着玩,溜达完了再吃,过去的事不去想他,想他也白搭,身子骨能不长成色吗?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玩,他天天都盼望着能找份工作干。干工作既能增加收入,又能使他那帮老村民们有所区别。

如今的计划生育政策已推行了三十多年,小孩们是明显的少了,老人们却相对多起来。成天围着西胡村转的老头们就有四十多个。他们的手里都拿着个撑子(马扎子),走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再站起来走,村里人称这伙老头们天天在等一件事——“爬烟囱”。刚退下来时,胡天伦也曾和他们一起围着村子散步,月月转天天啦的这帮老村民,该啦的呱儿都啦完了,冷不丁队伍里又加进个胡天伦,总算又生出些新的话茬儿:

“又来了个和咱排队爬烟囱的。”

“咱和他肩膀头儿不一样高,去火葬场爬烟囱也不坐一样的车,咱坐老牛车,他坐小卧车。”

“肩膀头儿不一样高那是他‘站’着的时候,现如今他也‘趴’下了,都一样高了。哈哈哈哈。”

“趴下比也不一样高。咱们的肚皮薄得像窗户纸,人家胡天伦的肚皮二指多厚,能把身子撑起一截儿。”一个叫齐得贵的老头儿说,“他才不会像咱这样坐着等死呢!他干书记干了半辈子,认识的人多,恩下的人也不少,要想找一份钱不少、活不累的工作,那还不容易?”

齐得贵的这句话正好戳到了胡天伦的疼处,说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甚至觉得,就为齐得贵这句话也得找份工作干。打这以后,他就不愿意再跟这帮老头儿在一起了,他受不了他们那些逗着他玩的俏皮话、风凉话,尽管那些话大都是善意的。他由户外散步转为院内散步。

其实,迈出家门口就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等着胡天伦去干——齐玉柱的葡萄种植园急需一个看大门的。为这事齐玉柱已找过他好几回了,但他至今也没拿定主意。

胡天伦家的大门前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国道,站在大门口向东一斜楞眼儿,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省道,西胡村的新址就坐落在国道、省道交叉口的西北角,在国道和省道的“胳肢窝”里。这也就意味着全村既靠国道又挨省道的只有一户,这一户就是胡天伦家。西胡村的村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新村址是胡天伦亲自规划的,一个为村里操劳了三十多年的支部书记,赚这么点便宜沾这么点光,应该说是应该的。机关上分房不也是按级别吗?

胡天伦家的大门朝哪有双向选择,他选择了朝南。大门朝南既能看到日出月出,又能看到日落月落。再说,从他家往南看是一眼看不到边的良田,春夏秋三季远处一片绿色,冬季门前一片暖阳。老头儿们在他家的南墙下排成长长的一溜儿,越晒越不愿意动弹,舒服得“三九”天袒胸露膛,那形状各异的大光头把阳光反射出去,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四合院刚建起来时,往南出去一里多地才是齐玉柱家的葡萄种植园,几年工夫就向北扩展到了国道边上,把十字路口西南角的这一大片土地全都承包下来,足有100多亩地。种植园的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水泥柱子和铁丝网,只有风才能自由出入。种植园的大门和胡天伦家门对门,他没有权力不让人家和他门对门。如今种子、农药、化肥的价格疯长,耕耩、浇灌、收割的费用疯长,就是粮食的价格不长。种粮补贴都“贴”给农资经销商了,都给农机手们发奖金了。种一亩庄稼辛苦一年来也就落个四五百块钱,齐玉柱竟敢一亩地出500元的天价承包,谁不愿意包给他?

胡天伦每次想出门,都要偷看一下齐玉柱在不在种植园门口,如果在他就缩回来。

“天伦爷,我跟你商量点事儿。”有一回胡天伦从外面往家走,齐玉柱从种植园门口跑了过来,“我想聘请您到种植园当门卫。”

“我……”胡天伦只说了个“我”就没了下言。

“我先征求您的意见,只要您愿意干就没有别人的份儿。月工资先按300元开。”

“噢,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齐玉柱已经问过他好几次了,每次他都是这样回答。回答完了就又后悔,后悔完了就又盼着齐玉柱再问他。

齐玉柱对这事也好像很有耐心。他说,天伦爷,这事儿不急,我等着你。

齐玉柱越是这样说,胡天伦越是定不下来。他愿意去的理由和不愿意去的理由各占一半,这两个“一半”成天在他脑子里打仗,谁也打不过谁。

干或是不干总得给他齐玉柱一个说法呀!胡天伦一边竞走一边还在想着看大门的事儿。别看竞走叫“走”而不叫跑,但这个走法还不如跑痛快,把大老爷们儿逼得走路像娘们儿,把娘们儿逼得更像娘们儿,,咋走咋觉得别扭。但竞走对于身体各个部位、各个关节的锻炼和调养,就寓于这“别扭”之中,要不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运动项目呢?胡天伦腰也扭胯也扭,扭得胳膊肘儿往外拐,扭得鼻子帮着嘴喘气,扭出了一身汗。正当他打算脱下褂子凉快凉快时,忽听院外有人说话,走到门口一探头,看见齐得贵正比比划划地和齐玉柱谈论着什么。可能是齐得贵已发现了胡天伦露在外边的脑袋,说话的声音马上小了下来。齐得贵仰着脸,喜眉笑眼地和齐玉柱嘀咕着,极像是有求于他的样子。这家伙是不是有意来看大门?想到这里,胡天伦浑身哆嗦了一下,像有一股冷气穿过,连身上的汗都缩了回去。他这才意识到,看大门这工作对他来说是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呀!

胡天伦不想继续从门口往外探头了,他怕让齐玉柱发现。不看吧又有点儿不大甘心,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南屋后窗,忙搬来小板凳踩着,把自己的头举到了后窗的玻璃上。为了防止被路人看到,他的脑袋在后窗的玻璃上时隐时现。他恨自己没出息,但他又实在是管不住自己。

“你给我滚下来!”爱偷吃的大花猫叼着还没死就的小鸡爬上了南屋顶子,老伴顺手抄起一个大笤帚边喊边扔了过去,扔偏了方向,砸中了南屋门。

“哎呀我娘唉,可摔煞我了!”胡天伦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和响声,身子晃了两晃从小板凳上跌下来,先着地的屁股受损不大,只蹭破了一层皮,脚脖子却被狠狠地崴了一下。

胡天伦的血压有点儿偏高,老伴怕他起猛了不行,拿来一床麦秸席让他倒下压压惊,然后把自己当成拐棍儿让他扶着往北屋里走。走也能走,就是不扶不能走,离了“拐棍儿”就倒。胡天伦心里比刚摔着时踏实了许多:能走就证明关节没错位。老伴嫌他一步挪不了四指,慢得让人心烦,一躬腰递过脊梁去,把他背了起来——年轻时没捞着挎他的胳膊,如今竟有机会挎起了他的双腿。

胡天伦被气喘吁吁的老伴一仰身子放到了炕沿上,撸起裤腿儿一看,脚脖子肿得快跟上腿肚子粗了。老伴心疼地说:“在大门口看事儿挺方便的,从后窗户上往外瞅啥?”

“不瞅啥。我……我是练竞走练腻了,再想练一练登高。”

“练登高跟猫学,也能爬树也能上屋。”老伴把他的腿从炕边上往里推了推,“先躺下歇歇,俺今日赶黄滩大集捎带着给你买膏药。”

电话铃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显示的还是刚才那个号码,胡天伦迫不及待地抓起了耳机。卸任后和乡里那些朋友联系不上了,村里那些朋友也渐渐和他疏远了,现在他最亲密的朋友就是这台电话机。他坐在屋里盼电话铃响,就像小孩们站在大门口盼妈妈赶集回来那样心切。

“喂,哪位?”

“用不着称呼‘哪位’,我是您的孙女小慧。”电话那头用的完全是一种教训人的口气,“爷爷,您下台都好几年了,说话答官腔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如今给您挂电话的除了家里人就是亲戚,也许还有几个沾过您的光、又不忘本的人偶尔想起您,这些人中哪一个用着您称呼‘位’?”

“这闺女,看你厉害的,吃了我吧!你的号码换了?”胡天伦被小慧数落得耳红脸热,今日挨训的主要原因,是出在孙女这串新的电话号码上。

“我的手机换成能照相的了,回去给你和奶奶拍上几张。”

“谁知道你啥时候能回来?”

“今天就是为回家才给您打的电话。”

“是吗?”胡天伦高兴得想跺脚,无奈脚脖子不许他用力过猛,疼得他咬了咬牙才没出声。

“爷爷,这次我可不是空着手回去,我还给您带了一份礼物……”

“别乱花钱买东西,家里啥也不缺。”胡天伦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只要好好学习,毕业后找份好工作,比给我买啥礼物都强。”

话筒里传来小慧‘哧哧’的笑声:“爷爷,这份礼物可不是我用钱买来的,我……我把您的孙女女婿领回家让您看看。”

“你爸爸见过他吗?”胡天伦原本没打算这样问,他想说先不要忙着找对象,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等毕业后安排了工作再考虑也不晚。但他知道说这些话只能让电信公司高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因为孙女领回的是“您的孙女女婿”,不是刚认识的男朋友,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先让您看了再让爸爸看,因为您是爸爸的爸爸。”

小慧的这句话从胡天伦的眼窝里掏出了两滴泪来。她紧接着又说了些啥,什么时候放下的电话他都已记不清了,他让这句话给甜糊涂了。孙女啥时候找对象对他无所谓,找什么样的对象对他也无所谓,可孝顺不孝顺对他来说“有所谓”。革命不需要口头革命派,干工作不能靠耍嘴皮子,孝敬老人不能老是大鱼大肉,有时候还真需要搞点儿“口头革命派”,耍点儿嘴皮子作调料呢。

胡天伦没有女儿,小慧她爸是他唯一的儿子。儿子曾是县木材公司的正式职工,当年“农转非”时只给了黄滩镇一个名额,指名道姓要胡天伦的儿子。因为木材公司和西胡村是多年的关系单位,公司的平价木材运到西胡村的木业组一加工,就变成了“高价家具”,双方都能在这“价格差”中捞到好处。后来随着木材价格放开,公司破产了,经理发财了,职工下岗了。儿子在县城开了一家烟酒副食门市部,整天被小商品包围着,腾不出工夫回家。年初一两口子进门一个人磕俩头,吃了午饭一抹弄嘴就走,远不如孙女小慧来的次数多。上大学后,小慧来得更勤了,暑假、寒假、“五一”、国庆节,每年至少来四趟。小慧生在城里不忘老家,长在爹娘跟前不忘奶奶爷爷。不服不行,如今学校里推行的这素质教育确乎管用。小慧上中学时,胡天伦给钱她就接着,不给就伸出手来要;上大学后,不光不用家里供应她钱,还回回不空手地买回一大宗东西。问她,她说是干家教挣来的。上大学一年没有个万儿8千的熬不过去,干家教能挣这么多钱?胡天伦一直怀疑小慧的话里有慌,但又不好意思细问。现在他终于明白,她在学校里谈上对象了,看样子她这个对象的家里一准很富。再富胡天伦也高兴不起来,这对象也许是天南的、也许是海北的,她迟早会跟着他飞到天南海北,胡天伦有一种即将被抢劫一空的感觉。

老伴在集上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她这个“熬煞集”今日的心思没在集上,全都在膏药上。黄滩镇中药铺的“一贴灵”膏药是祖传,凡是腰酸腿疼胳膊麻的、关节扭伤筋跳槽的,一贴就灵。卖“一贴灵”膏药的老汉从不做广告,他让自己的膏药催着病人给他做广告。

老伴不光买回了膏药,还买回了洗药。她让胡天伦坐在炕沿上,把半脸盆掺了药的热水端到他的脚跟前,给他脱鞋扯袜子。左脚的脚脖子崴了总不能光洗左脚吧?反正一只羊也是牵着,两只羊也是放着,那就让右脚也沾沾光。胡天伦的脚本来就好出汗,又加上穿着球鞋活动了半上午,一股臭气伴随着鞋袜离脚冲了出来,熏得胡天伦直看屋顶,想使鼻子眼儿离脚丫子尽量远着点儿。老伴的鼻子却离胡天伦的脚丫子越来越近了——脱鞋扯袜时身子还能往后仰,洗脚时只能往跟前凑,没处躲没处藏。熏得她五指并拢当扇子,在鼻子周围直摇晃。

老伴给他洗脚脖子、洗脚面子,胡天伦以为她一准撇嘴皱眉,满脸不耐烦的样子。偷偷瞥了一眼,发现她竟然咧着嘴儿,洗得很投入,摆弄得很有趣儿,和洗自己的一样细心,比洗自己的还得劲儿。洗脚指头像是在揉搓一个大枣四个小枣,洗脚后跟像是在摸弄一个硬面火烧。胡天伦被感动了,就是这样一个贤惠的老伴,他却做了桩对不住她的事。两口人过日子,勺子整天碰锅沿,谁都有可能惹恼了对方,抬两句杠绊两句嘴出出气也就算了,不足为怪。胡天伦对不住老伴的事可没有这么简单,这桩事太拖拉,从20多岁一直拖拉到六十多岁。20多岁时的胡天伦刚结婚生子,现在的老伴那时还是“新伴”,新伴有一个很好记的小名叫大妮。说起来也不能全怨胡天伦,假若他不干民兵连长的话,这桩事就不可能发生。“文革”时期的民兵连长不光管民兵,还管着斗五类分子。西胡大队的五类分子只有两个,公社的造反派头头们嫌太少,斗不着,就把结了婚的地富子弟都扩大进去。地主子弟齐银锁胆小,挨了两次斗就吓破了胆,见了胡天伦腿就不听使唤。批斗会每十天开一次,主要是让五类分子们背诵“老三篇”,胡天伦点名让某人背某篇某段,那人就背某篇某段,背不过屁股上就挨棍子。齐银锁的哥哥齐金锁新中国成立前夕叛逃到了台湾,现在有亲属在台湾的沾光,那时有亲属在台湾的遭殃。有一次开批斗会,第一个挨打的是齐银锁,最后一个挨打的还是齐银锁。因为他的头上顶着两顶地主子弟的帽子,每次都得替他在台湾的哥哥背一段,所以挨打的几率也就特别高。有一天晚上批斗会结束后,胡天伦领着公社造反派的一头目到他家喝酒,每次批斗会都有公社的造反头头参加,不然的话胡天伦是不会拿棍子往五类分子肉上碰的。喝完酒送客回来,胡天伦看见小妮正坐在炕沿上和大妮说话。可别以为小妮和大妮是姊妹俩,旧社会出生的女孩叫这名字的很多,就像刚解放时出生的男孩叫“建国”的多、三年生活困难时期出生的男孩叫“得粮”的多一样。说一样是从“多”这一方面相比,本质上还是不一样,因为“建国”、“得粮”不论咋说总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大妮小妮算啥?“妮”就是女的,女的就是妮,等于没起名。

和大妮说话的这个小妮是齐银锁的媳妇,假若她和他家的这个大妮真是姊妹俩的话,胡天伦这个民兵连长早就当不成了。

“你啥时来的?”在胡天伦的记忆中,小妮从未到过他家。

“在门外等了多时了,见您送走了客人,俺才敢进屋。”小妮边说边离开炕沿,既规规矩矩又扭扭捏捏地站在地上。

“有事吗?”

“想来求求您。俺孩子他爹开会前就吓得没吃饭,开会回来还是不吃饭,趴在炕上背‘老三篇’,发誓不背过不吃饭。他念书少,记性又不好,多咱才能背过呀?这不是自家作践自家吗?俺劝不听他说不服他,俺知道他最听您的,您去训他两句一准管用。”

来到小妮家的大门前,狗也咬孩子也哭,小妮一边忙着掏钥匙一边说:“我把他反锁在屋里了,这个人学起‘老三篇’来,院墙被人家推倒用大车拉走他也不知道。”

“这个银锁真是越学越呆,孩子的喉咙都哭哑了,你就不会拿点儿小玩意儿哄哄他?”胡天伦也附和着说。

小妮把胡天伦让进北屋里,紧接着便撵狗、关大门、上门闩。

“银锁在哪里学‘老三篇’了,这炕上、桌旁咋不见人呢?”胡天伦转着身子瞪着眼四处看。

“等等再和你说话,我得先顾孩子。”小妮解开衣扣,把小孩子的脑袋塞进怀里。

孩子不哭了,孩子睡着了,屋里很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小妮边系扣子边说:“队里的那头母牛难产,饲养员赵大叔把俺孩子他爹叫去帮忙,今晚就睡在那里了。”

“哪你叫我来干啥?”

“你说我叫你来干啥?你过来!”小妮捏着胡在伦的袖口稍微一扯,就把他扯到了她跟前,“我要和你相好,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你咋知道我爱你?”平时“一脸阶级斗争”的胡天伦,在小妮跟前有了笑模样,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柔和了,“我心里想的啥你能知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爱你?”

“有一回我在自留地里薅苗,你在你家的自留地里锄草,那天除了太阳在咱们的头顶上,四周再没有人。我掏出小手绢擦汗时,见你偷偷地朝这边看。在这以后每次抬头都发现你在看我。你的地锄完了我的苗还没薅完,你在地头上用脚搓锄,用手捋锄杠,磨磨蹭蹭地不想走。我不能再薅下去了,我觉得该回家了。”

“你那地里的苗又没薅完,为啥不薅了?”

“再薅下去你的眼珠子就累红了。”小妮说着用胳膊腕儿碰了碰胡天伦的胳膊肘儿。

此刻胡天伦的眼珠子没红,脸却红了。他掉进了小妮为他精心设计的炉子里,小火苗儿把他这钢铁般的汉子熔化了。

孩子熟睡狗打盹儿,月色溶溶爬进屋里,窥看摇晃不定的蚊帐,静谧的夜和甜蜜的夜掺和在一起了。她给他的是难以舍弃的新鲜感,她温柔得像一汪水。

“天伦兄弟,你说你哥老是背不过‘老三篇’有啥好办法?”小妮摇晃着胡天伦的肩膀问,她懂得用温柔、可怜和撒娇去取悦他。

“这是我分管的工作,有啥不好办的?”要是过去小妮把五类分子齐银锁说成“你哥”,胡天伦早就火了,但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他只得装做没听见,“每一篇背它两小段,他哥一段他一段,拣好背的背。他背过那段我就提问那段,一次批判会只提问他两段,背过三篇中的六段就满能应付一个月了。”

“一个月背六段,两个月就得背十二段,三个月……他哪有这样的好记性呀?”

“背上十二段就让他封顶还不行吗?到第三个月上我让他再背第一个月的,第四个月背第二个月的……开批判会的盼着早散会,被批判的盼着少挨打,谁有心思去想背的是那一段?澡堂里撒尿没人查也没法查。”

“有你想出的这些个好点子,我就放心了。”

“你的心放下了可我的心还悬着。银锁背不过‘老三篇’我能治他,今晚上这种事让他逮着照样能治我。”

“没有他的同意,你就是再爱我,我也没有这个天胆呀!”

“有你这句话垫底,我也放心了。”

临走,小妮家的狗发疯似的狂咬起来。因为狗对主人忠诚,所以狗对主人以外的人疑心也就大。小妮把早已准备好的半拉窝头塞给胡天伦说:“喂他两回就不咬你了,这狗特馋。”

打这以后,胡天伦来小妮家的次数多了,齐银锁挨打的次数少了。齐银锁的胆子确乎小,有时在下面背得烂熟的一段,一到批判会现场就背不过了,背不过就得打。胡天伦的打法也和过去不一样,手中的板子高高地举,轻轻地落,给齐银锁的感觉是痒得厉害疼得差。

为了加强对五类分子的改造,胡天伦向大队革委会主任建议,把他们分派到最脏最臭的地方接受劳动改造,齐银锁搬着铺盖卷儿去了饲养处。

分田到户后,饲养处解散,大队木业组关门,当时已身为村支书的胡天伦成立了属于自己的木器厂,齐银锁又搬着铺盖卷儿到木器厂看大门。直到胡天伦退下来,他的木器厂才倒闭。胡天伦当支书当老了;齐银锁看大门也看老了。小妮是前年去世的,齐银锁是去年去世的。

银锁替他哥哥金锁背“老三篇”也总算没白背,银锁的儿子和儿媳托金锁的福,到一家外资企业当“白领”的了。这家外资企业是金锁的儿子来大陆创办的,专门生产以葡萄为原材料的系列产品,葡萄酒、葡萄罐头、葡萄饮料,大部分都出口到国外。银锁的孙子齐玉柱,在他这个台湾大爷那里干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他说要以他大爷的企业为依托,开创属于自己的企业。三年干下来,他的葡萄种植园已初具规模,他已承包了占西胡村十分之一的土地,大有把西胡村的土地全部承包下来的气势,大有把西胡村村民都变成他的农业工人的肚量。

“天伦爷,到种植园来给我看大门吧,咱村上了年纪的人中,我最信得过的就是你。”齐玉柱一遇到胡天伦就重复这句话。

每当这时,胡天伦心里就会生出一股无名火:过去我让你爷爷给我看大门,现在你又让我给你看大门,是不是想还账呀你这个小兔崽子!我是当过半辈子村支书的人,不缺吃穿不缺花销,我凭啥给你看大门?别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儿了!嘿嘿嘿……想到这里,胡天伦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啥?”扭伤的脚脖子用两条热毛巾轮番包裹着、滋润着。老伴忙中偷闲,正在给他掏弄脚趾丫里的泥。

“你说我笑啥?”胡天伦先递上这句话拖延一下时间,在老伴猜的过程中,他一准会想出搪塞她的点子。他对自己的应变能力很自信,他在村民会上即兴讲话时从不打手势,话中从不掺杂与整个句子无关的“这个”或“那么”。前言答后语,后句催着前句出,半个钟头以内不会说重一句话,20分钟以内不会说重一个词,十分钟内没有掌声就不算是他讲话。震得县乡两级干部都不愿到西胡村来挂职。

“是不是俺捏你的脚趾头、揉你的脚心把你胳肢笑了?”

“不对,不对。”胡天伦摇了摇头说。他满可以借老伴的这句问话“嗯”上一声应付过去,但已用不着了。老伴的上一句话到这一句话之间,也就眨眨眼皮的工夫,但这点时间就足够了,他已琢磨出很理想的话来了,他觉得用自己的话回答比借老伴的话应付更有趣儿。但老伴这句话对他来说极有用处,这句话足以证明她此时并不了解他在想些什么。他和小妮相好这么多年,老伴也许不知道,也许早就知道了,他没有跟她说的道理,她也从未追问过。一个控制不了自己男人的女人,对这种事装糊涂是最聪明的举动,他知道老伴不笨。

“不是胳肢笑的俺就猜不着了,心长在你的肚子里,俺知道你在想啥?”老伴已把他的脚洗净擦干,贴上膏药了。

“这事不光我笑,说出来你也笑——咱小慧今天就要回来了。”

“小慧哪一年暑假不回来?俺愿意她来,俺盼着她来,可俺也不一定就高兴得笑出声来。”

“咱小慧谈上对象了,今天不是来一个,是来一对儿。”

“咱小慧有主儿了?”老伴果然就“哈哈”地笑起来,眼角的笑纹把脸皮儿拉紧了,把眼皮儿弄松了。她忙起身泼掉盆里的臭水,用香皂洗了洗手说,“村里经销点上的菜不全,俺今日再赶一遭黄滩大集。”

老伴推起脚蹬小三轮刚出门,忽又踅了回来:“我看见齐德贵嬉皮笑脸地跟在玉柱子腚后头,是不是想拱着看大门呀?你快去和柱子说一声,应承下来,到咱嘴边上的肥肉可千万甭让德贵抢了去。”

老伴扔下这句话就走了,胡天伦被这句话从床上拖下来。脚脖子连洗带泡、连烫带贴,虽比刚崴着时舒坦了许多,但走起路来还是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他告诫自己不要急着往外走,早饭后就是为看齐德贵崴着的脚脖子,现在还没吃午饭,可别再为看他晃着腰。

齐德贵要技术没技术,要力气没力气,今日接连两次来缠磨玉柱,不为看大门又能为啥?胡天伦开始为这事担心起来,他怀疑自己脑子里的某个零件出了毛病:人家玉柱三番五次找你,你支支吾吾地定不下来,一旦怀疑别人要抢这活儿,你又着急得要命。人家玉柱等你也是有限度的,齐德贵能不钻这个空子吗?想到这里,胡天伦不仅仅是担心和着急了,简直是心慌意乱了。他决定马上去找齐玉柱,要是齐德贵还没走他就站在路边上等等,假若齐德贵问他出来干啥(这家伙很有可能会这样问的),他就说出来接小慧,其实小慧坐的班车下午才到。要是齐德贵走了,他就马上和齐玉柱提出看大门的事。假若齐玉柱已答应下齐德贵,反正还没上岗,局面还是可以挽回的。

胡天伦拄着棍子一瘸一点地往外走,看大门这事对他的吸引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坐在家门口的对面看大门,说是给人家看大门还不如说是看自家的大门。在自家大门上坐一个月白坐,往前走出几十步坐一个月就能坐出300块钱。这种窗台上拾钱不躬腰的好事,合天底下到哪里去找?要在过去,胡天伦根本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儿子在县木材公司上班,铁碗里的饭满得往外流,家里攒下的钱足够他两口子吃两辈子的。现在儿子下岗了,他在岗时学的是保管物资,下岗后干的是推销物资,学非所用不对路。不对路也得干,在干中学在学中干吗!小小一个百货店,光是启动资金就得十几万,全由当爹的给他出。胡天伦后悔自己在位时太廉政了。

儿子的小生意面临着太大的竞争压力,鳞次栉比的大商场、大超市,把躲在墙旮旯里的小百货店挤得喘不过气来。那些针头线脑一类的小玩意儿,营业额按毛算,利润按分算,每月多挣上 300块钱,足以能让儿子和媳妇高兴三十天。胡天伦之所以看中这300块钱,就是因为儿子的缘故。一想到坐在家门前就能为儿子赚钱,他的脚步加快了。快也比平时走路慢一半。

当胡天伦走出大门时,早已不见齐德贵的踪影。在种植园干活的那些大闺女小媳妇们正准备下班,红头巾在绿荫丛中游走,一个个像粉蝴蝶似地从葡萄架下钻出来。她们在齐玉柱递过去的本子上划着什么,她们无话寻话地围在他跟前,变着法儿地和他套近乎。她们为着一点皮毛不值的小事就咯咯地笑,笑得很夸张,她们想用笑来引起他的注意。齐玉柱也和她们对着笑。

胡天伦低着头躲在大门后边,赌气不再往前看。娘的,这一帮还不任他挑任他拣?相中了闺女,闺女抢着和他登记;相中了媳妇,媳妇抢着和自家男人离婚。

粉蝴蝶们从葡萄园里飞走了,铁栅栏门哗啦一声响,齐玉柱转身上锁,正是找他说事的好时候。胡天伦刚迈出家门两步,齐玉柱就发现了他,忙从公路那边跑了过来:“天伦爷,你的腿这是怎么啦?”

“拿笤帚打猫,跑得猛了点儿,崴着脚脖子了。”

“年龄大了,衣食住行都得注意着点儿,身体是老来幸福的本钱。”齐玉柱躬下腰撩了撩他的裤腿儿,关心地摸了摸他的脚脖子,然后站起来问,“天伦爷,您这是到哪里去?”

“找你。见你忙,没过去。”

“找我有事吗?”齐玉柱的脸腾地红了。

胡天伦知道自己说多了话,找他就找他吧,何必再加上后边的一句,年轻人之间闹着玩儿是不愿意让老年人看到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的老年人。

胡天伦故意不看他的脸,假装很随意的样子说:“我到葡萄园里来看大门。”

说完这句话,胡天伦的脸也红了。尽管他在“葡萄园”前面省掉了“你的”两个字,在“大门”后面省掉了“行吗”两个字,但仍有求人家的意思,他仍觉得有点儿失身份。

“早就盼着您说这句话了。只要你想干,别人就争不了去。”

“刚才齐德贵到你这里来干啥?”

“他有好几亩地在我的葡萄园边上,想让我秋后圈进来。我今年没有再扩展的计划,答应下一年再包,他非要我秋后包不可,真烦人。”

一听这话,胡天伦想后悔都来不及了。早知如此,也崴不着脚脖子,也失不了身份了。

小慧所乘的班车本应在下午3点半左右到达西胡停车点,胡天伦两点就拄着拐棍拿着撑子出来了。平时他不习惯在大门前闲坐,他不想给别人造成一种无事可干的印象,尽管他是真的无事可干。今天他不但愿意在门前坐着,而且还盼着过路熟人跟他说话,上大学的孙女回家看他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三点以前,他还东瞅西望地看人,三点后他就歪着脖子瞅车了。

有一辆从县城方向开过来的大客车进入了胡天伦的视线,他赶忙一拄拐棍站了起来。汽车离他越来越近,驾驶棚前的玻璃把阳光反射过来,忽闪忽闪的。司机手握方向盘坐在驾驶座上,看不见他的手动也看不见他的脚动,那车就跟神了似地往前飞奔,这那里叫开车,这简直是坐在城楼上观风景,真他妈的舒坦。车到跟前不减速,胡天伦就有点儿泄气,歪头一看,竖在驾驶棚里的那个白色横牌上写着“油田专用车”。

小慧应该乘坐的那辆大客车终于开过来了,看到“莱阳——滨州”的白底儿红字的横牌,就好像看到孙女在向他招手。令胡天伦想不到的是,这辆大客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发疯似的在他面前急驶而过。把他惊得目瞪口呆。小慧在电话里明明说是今天下午来,为啥不在车上?胡天伦傻了眼。就在这时,老伴从大门口送过话来,说小慧在镇政府停车点下来买东西了,胡天伦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正打算抬腿回家,忽又一腚坐在了撑子上:到了镇上才真该等呢,这会儿等比刚才等心里更有底儿。

镇停车点养不起四轮出租车,等候在那里的几辆小三轮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那三轮车的前轮藏在驾驶棚底下,驾驶棚就像是比着司机量身定做的铁框玻璃罩,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给人一种眼看就要翻了的感觉,却也翻不了。胡天伦等了许久也没见这种三轮车,却意外等来了齐玉柱的小轿车。

齐玉柱把车开到胡天伦跟前,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说:“爷爷,我把慧慧接回来了。”

胡天伦笑了笑没作声:你行这么点方便还用得着我说声谢吗?来早了不如来巧了,她俩下车正看见你的车,你能好意思不把她俩送回来?你这车买了好几个月了,我还从没用过一回呢!

这时,齐玉柱拿出钥匙去开后备箱,小慧第一个从车里走出来,张开手臂叫着爷爷飞到胡天伦身旁。胡天伦腚没离开撑子眼没离开车,他在等着小慧的对象出来。

后备箱里的东西可真多,车盖刚打开就被顶了上去。齐玉柱搬了一包又一包,小慧提了一趟又一趟,还不见她的对象下车。胡天伦觉得奇怪,待小慧走过来时小声问:“你谈的那个对象怎么没来?”

小慧指了指搬着东西进屋的齐玉柱,诡秘地笑了笑说:“成天在咱家门前转悠,你还要他从哪里来?”

一听这话,胡天伦顿觉头涨成了大冬瓜,直到齐玉柱把他扶进屋里,小慧把茶杯端到跟前,他满脑子里仍嗡嗡的。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

“为的是给你一个惊喜。”小慧指了指爷爷的胸前,故意打断他的话题,“坐在椅子上还搂着根棍子干啥?”

齐玉柱把茶壶嘴儿贴到了胡天伦的茶碗沿儿上:“爷爷,你们先说着话儿,我把车开回去。”

小慧见齐玉柱躲了出去,凑过来拍了拍爷爷的肩膀:“实话跟你说吧,不早告诉你是怕你不同意。一提到他家你就会不厌其烦地啦什么地主呀富农的,我讨厌这些早已进了坟墓的字眼儿。”

我就是不同意!话到嘴边,胡天伦又咽了下去。说“不同意”只能惹得孙女不愿意,别无任何作用。

老伴也向着小慧说话:“俺看着这门亲事挺实惠的。就算是在外头找个县长,咱也沾不上多少光,在家门口找个主儿,就是给咱找来个‘孙子’,你我老来缺啥,还不是缺人?”

胡天伦听着老伴这话挺顺耳朵。现如今在本村找婆家,闺女能当小子用。他不是不同意小慧在本村找婆家,他只是不同意她嫁给齐玉柱。可反过来又一想,这西胡村除了齐玉柱谁又能配得上小慧呢?

“小慧,告诉爷爷,是你先追的他还是他先追的你?”尽管胡天伦觉得这话不该问,但弄清这件事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上高中时,我们那个班的女同学几乎全都追他,可他只追我。”

胡天伦深深叹了口气。这种回答几乎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的。他心里一阵隐痛。

老伴插话说:“他追咱算他有眼力,追上了一个大学生。”

“你寻思现在的大学生还算什么稀罕物吗?”小慧借奶奶的话当引子,对两位老人解释说,“填报升学志愿时,俺俩都报了莱阳农学院。齐玉柱很幽默地对我讲,咱俩没等升学其实就已就业了。有我大爷的‘葡萄制品有限公司’作依托,搞葡萄种植园就是咱俩未来的朝阳企业。四年的大学生活太漫长,少种四年葡萄的损失太大,倒不如咱俩分工合作,我考上了你在家种,你考上了我在家种,结果俺俩都考上了。他毫不犹豫地放弃学业,在他大爷那里接受了一段时间的短期培训,便回村干了起来。我俩的这种特殊关系对所有人保密,至今我们各自还经常收到求爱信。他在种植葡萄时遇到问题就问我,我从教授那里得到免费解答后再回答他。我俩每月的手机费比生活费还高呢!”

齐玉柱回来了,他把一个礼品盒放在了胡天伦面前:“爷爷,这是我大爷从台湾带回的两瓶酒,不一定合您的口味,就算我对您的一点敬意吧。”

“台湾到现在还用繁体字,写起来真麻烦。”面对齐玉柱送来的礼品,胡天伦总不能装聋作哑,想评价一番酒吧又没喝,只得没话寻话地张张嘴、出出声,应付应付。

放下饭桌,老伴忙着端菜,小慧忙着拿碗拿筷。胡天伦刚一拿过那瓶“台湾酒”,齐玉柱就说:“爷爷,我来打开。”

这一声叫使他恍然大悟,自打齐玉柱开车接回小慧后,他就觉得齐玉柱在和他说话时比过去简捷了许多,一时又弄不清究竟简捷在哪里,这一声叫把他叫明白了,齐玉柱是在称呼上进行了省略:过去见了面他是叫“天伦爷”,现在他是叫“爷爷”,去掉了一个字,重复了一个字。“天伦爷”这种叫法显得“远”了些,“爷爷”这种叫法显得“亲近”一些。假若谁家的孙子叫爷爷时,在“爷爷”前面加上爷爷的名字,那他爷爷还不吹胡子瞪眼地骂道:小兔崽子,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看来他已把小慧的爷爷当成了自己的爷爷。胡天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借齐玉柱低着头起瓶子盖的机会,胡天伦偷偷瞅了瞅他。他还从来没这样细心地瞅过他。他在齐玉柱的额头上、眉心下、鼻唇沟旁,都隐隐约约发现了小妮的影子,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漂亮小伙子。为了抢占商机,他竟敢果断地放弃学业,他不得不佩服他是个有胆量有气魄的小伙子。这种胆量和气魄他爸爸没有,他爷爷没有,那么他老爷爷或老老的爷爷身上就一定有,不然的话,他家老辈上就不可能过成“地主”。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齐玉柱想利用小慧放暑假的机会,带她去看看他爸他妈他大爷。走时,他把家中大门的钥匙,种植园大门上的钥匙,全都交给了胡天伦。

“爷爷,我的这个家连同葡萄园就都成你的了,不光是这几天。”

胡天伦听了这话心里火烧火燎,像吃了一把姜糖片,有甜味儿也有辣味儿。“土改”和“文革”时期,是全村的贫下中农对他家使行专政,现在他自己就“专”了他家的“政”,并且是齐玉柱愿意让他“专”他家的“政”。

来葡萄园干活的30多名妇女全是本村人,这是从六十多个报名应招者中挑选出来的。齐玉柱临走时对胡天伦说,这30多个人中有五个是业务骨干,或者叫做“中层领导”,她们每人带一个组,分片管理着这上百亩葡萄园。由于实行年终奖惩制度,所以管理起来很省心。你只需每天在葡萄园里转几圈就行了。

胡天伦管人管惯了,他不愿意省心,他很想在这群叽叽喳喳的妇女们背后,指指点点地说上几句。但对管理葡萄园来说他是门外汉,他只能远远地站在一旁大发感慨:过去这些人都是受我领导的,现在却全归顺了齐玉柱。

每天下班的时候,胡天伦都会望着那些满脸汗水满脸笑的妇女们发愣,他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本来早已清楚了的事,现在却又变得模糊起来。新中国成立前、“文革”中要是谁家顾用这么多人干活,那叫剥削;如今叫安置农村富余人员,为减轻国家就业压力作贡献。过去工人农民是国家的主人,现在工人农民也是国家的主人,但是“老板”说了算……

齐玉柱这个年轻的老板胃口很大,现在他承包了上百亩地,下一步他还有可能承包上千亩。土地的承包期是30年,人生有几个30年?够长的了。30年后如果还想包,就还有一个30年等着他。30年内他在这片土地上愿意种啥就种啥,只要不违法愿意干啥就干啥。把地承包给他的这些村民,是这片土地名义上的主人,而他则是这片土地上实际的主人。天哪,地的实际的主人不就是地的主人不就是“地主”吗?

晚上,胡天伦只身一人地坐在葡萄园里,有月亮时看月亮,没有月亮时数星星、望云彩,很少有人肯到这里来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葡萄园和他家虽只有一道之隔,但他却觉得离家很远很远。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齐玉柱他爷爷齐银锁。银锁给他看了20多年的大门,几千个夜晚也许就是这样度过的。

当初,胡天伦盼着来这里看大门,一是为了有活干,二是为了挣点钱添补儿子。现在儿子不缺钱了,儿子的小卖部就是被盗、失火、亏损得一干二净也无所谓了。齐玉柱从每年的收入中甩个零头给他,就足够他花不了用不败的。

小慧没等毕业就已就了业,就业就到了家门上。齐玉柱的父母都不在西胡村,下一步他吃住都得依附着小慧,这和“倒插门”没什么两样,孙女当孙子使唤了。胡天伦不由得想,如今农村这类倒插门的小两口儿,生了孩子都给姥爷姥娘叫爷爷奶奶,按照这种新式的叫法,等小慧结婚后有了小孩,就该给他叫老爷爷,那他不成“四世同堂”了吗?

这么多好事凑合在一起,按说胡天伦该高兴了,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更让他感到烦恼和无奈的是齐德贵的尖言馋语。看大门的当天,齐德贵就和“烟囱队”朝这边晃悠过来,当走到大门跟前时,他故意拍了拍其中的一老汉说,你欠我的钱也该还了。老汉一愣说,我啥时欠过你的钱?他说你不欠就用不着还,我是嘱咐你,欠账就得还账,这一辈子还不了下一辈子再还。老汉们都听出了点意思,想笑又碍着胡天伦的面子,便相互挤了挤眼,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面对这样的“一问一答”,胡天伦的能说善辨丝毫派不上用场,他的脸憋成了紫茄子。他真想搬起铺盖卷儿一走了之,细一寻思又觉不妥。他闲坐在家里无事可干,总不能让齐玉桩另找看大门的吧?他觉得自己已被齐玉柱牢牢地拴在了大门上。

“烟囱队”的老汉们又晃悠过来了,齐德贵凑到胡天伦跟前说:“天伦啊,我琢磨着现如今养闺女比养小子实惠,给闺女找个好婆家比啥也强,吃香的喝辣的,光等着享受吧。”

“从哪里跑进一个狗来呀?”胡天伦没答理他,而是回过头拾起一块坷垃,朝园内的绿荫丛中扔去,随即边跑边喊,“打死你这个头上没毛的咬道狗,再张口我砸烂你的嘴。”

齐玉柱回来的那一天,齐德贵一伙人正坐在大门上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胡诌。待他们走后齐玉柱说,齐德贵曾打算把他的孙女介绍给我,托了好几个介绍人我都没答应,他不知道我和慧慧早已成了朋友。

胡天伦听了眼前一亮。

变着法儿地讽刺挖苦同一个人的同一桩事,也不会变出多少花样儿,踅过来踅过去也就那几句话。这天,齐德贵站在大门口又想戏弄胡天伦。他指着胡天伦对周围的老汉们说:“这才真是个有福之人呢,给闺女找个好婆家就是沾光啊!”

这一次胡天伦听了不但没退缩,反而跑到大门外头,两手叉腰朝着“烟囱队”的老汉们说:“人家要你那闺女你才能沾上光,人家不要你还兴没脸没皮地硬送吗?”

听了这话,齐德贵像是刚被人从灭顶深的水里捞出,呛得半天没喘上气来。

打这以后,齐德贵再也不来葡萄园了。有事必须路过时,也是紧贴路的北边走,低着头走得很快。

胡天伦也并没因此而变得心情好起来,除了上下班时间,他很少出现在大门前。不是钻到门旁那间小屋子里听收音机、看报纸,就是走进葡萄园深处呆呆地站着,低着头看地看腻了就抬起头来看看天,追着一片云彩不眨眼,一直把它目送到天地相接的地方。他不愿意和别人说话,他躲得别人远远的,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在园内干活的大闺女小媳妇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老书记比过去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

佟宝良,1949年生,山东人,原滨州市文化局工作。山东省作协会员,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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