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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语辑录

2015-12-13张大千

中国民族博览 2015年1期
关键词:壁画山水

画家自身便认为是上帝,有创造万物的特权本领。画中要它下雨就可以下雨,要出太阳就可以出太阳;这里缺少一个山峰,便加上一个山峰;那里该删去一堆乱石,就删去一堆乱石;心中有个神仙境界,就可以画出一个神仙境界。这就是科学家所谓的改造自然,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笔补造化天无功”!

人 物

画人物,最重要的是精神。形态是指整个身体,精神则是内心的表露。

在中国传统人物画法上,要将感情在脸上含蓄地现出,才令人看了生出内心的共鸣。这个当然是很不容易的,然而下过死工夫,自然是会成功的。杜工部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学画也要这样苦练才对。

古人画人物,多数以渔、樵、耕、读四种人为对象,这是象征士大夫归隐后的清高生活,不是以这四种(职业)为谋生道路。后人不知此意,多画得愁眉苦脸,大有靠此为生,孜孜为利的样子,全无精神寄托之意。岂不可笑!

绘画中,人物、动物最难。我初学画时,就是从人物着手画起,后来才改学山水……

画人身的比例,有一个传统的方法,即所谓“行七坐五盘三半”。就是说站起的人除了头部之外,身材之长恰恰等于本人七个头;坐在凳子上的人,其身材之高恰好等于本人的五个头;而盘腿坐着之人,其身高约是他本人头高的三个半。现在新时代的标准外国人画像,有八头身高比例之说。哪知我们中国早已发明若干年了。

画人物时还须注意,运笔要有转折虚实,才可表现出阴阳凹凸。有时淡墨线条不十分准确,则待焦墨线条来改正。

画人物的须发,画得不好的话,就好像是一团水泡了的黑棉花,勉强粘在头上。画须发古代唐宋人最为擅长。方法是用浓墨细笔,依着面形方位,疏疏落落略撇十几笔,然后再用淡墨渲染二三遍,显得柔和而润泽,有根根见肉的意思,自然清秀可爱。

画眼睛时,先描出眼眶,再勾出瞳仁的轮廓,用淡墨渲染二三次,再用浓墨重勾一遍。传神的关键重在瞳仁的位置,就是视线的方向要对正面。

(柳下仕女图局部)

柳下仕女图 147×63cm 1945年

尤其是画仕女,要怎样才能使画中人物顾盼生姿,更要随你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总是像在脉脉含情地望着你。你在左她也向着你,你在右她也向着你,正面更是不用说了,乃至将画倒过来,横过去,她仍旧是在向着你。画中人的眼神与看画人的眼神,彼此息息相通,洛神赋所说的“神光离合”,就是这个意思了。

画人物要打草稿,画仕女当然也一样,且更要加意地打稿。工笔仕女,尤其不可潦草,一线之差则全面俱坏。

给仕女打稿,仍以柳炭为之,等打成之后,墨淡勾过,轻轻拂拭即无柳炭痕迹。

画仕女的脸型与五官,仍与画其他人物一样,先用淡墨勾线,勾准后再用淡朱砂烘托。眼眶、鼻梁用赭石衬出凹凸,额鼻下腭则以白粉晕它,古人称为“三白脸”。如是用薄质的纸或绢,可与背后托粉则更显得厚润些。最后用深赭重勾,点唇用朱砂,再用西洋红分开。

画仕女时,面部设色不可太浓。仕女必须脱俗恬淡,有飘飘然之感。

画仕女,最主要的是眼睛要黑,才能显得有精神。

印度女子别有一种风致,大眼角小,小眼角大,此其特征也。

凡画,人物最上,山水次之。而画人物,有以人物器宇为上,要能绘出主要人物之崇高气质,所谓画家理想中之典型。故事画都由人物构成,故入人最深。为此,学者必须多读书,熟悉历史,对于历代风土人情以至房舍建筑、衣服、用具,均宜考据周详,画出始无疵谬。

花 卉

研习花卉,首先要参考一部旧时的书,叫《广群芳谱》。全部书只是文字,没有一张图画,但它把各种花卉的形态和特征,说得非常清楚。知道花形容易,知道花的性情就困难,所以这本书是画花卉应备为参考的要籍。

花卉有木本、草本两种,这要先弄清楚。花卉不是每一种都能够入画,也须选择;画家也不是每一人都擅长画各种花的,能够深深明了几种花木的特征,就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了。

画花卉时,用笔要活泼,活泼并不是草率,是要有活力和自然;墨色务必要明朗,不可模糊不清。

画花干时,也有一点必须注意的,即花干是整个花的主体,木本要画得挺拔而且秀发,又不可以太过僵直;而草本的花干则要有柔脆婀娜的姿态。

要画好花卉,注意多选古人的名迹,吸收他们的精粹,这样做是不会不成功的。

画花卉时,画面必须注意,比如说一只秋虫,千万不可停在春花上,否则内行一看就知道你肚子里没有货色。

一切生物都是向上向阳的,即使下垂的枝叶,其末梢也必有一股向上之力。那崖壁上的树木之所以向一旁猛烈伸张,乃是争取生存的天地。写生时,要过细观察各种花卉的结构,并用解剖法弄清花瓣、花心的构成,辨别各种花卉的异同,研究各种花木枝叶的生长规律、筋脉结构和外形特点,在表现上注意正反欹侧的变化和前后层次关系。

绘画时,要体会万物的生意,无论花鸟、人物都必须求其生动,不能画成死的标本。

荷花颇适合于没骨。先用浅红组成花形,再画嫩黄花瓣内的莲蓬,跟着即添荷叶及荷干。荷叶是先用大笔蘸淡花青扫出大体,等色干后,再用叶绿层层渲染,在筋络的空间,要留出一道水线。荷干在画中最为重要,等于房子的梁柱,画时从上而下,好像写大篆一般,要顿挫而有势,有亭亭玉立的风致。

如果是画大幅荷花,干太长了,不可能一笔画下,那么下边的一段,就由下冲上,墨之干湿正好相接,了无痕迹。干上打点,要上下相错,左右揖让,笔点落时,略向上提。花瓣用较深的胭脂,再渲染一二次,然后再勾细线条,一曲一直,相间成纹。花须用粉黄或赭石都可。这时看画的重心所在,加上几笔水草,正如书法上所说的“宽处能走马,密处不通风”也。

画牡丹

牡丹华贵浓艳,所以尊为花中之王,称为国色天香。画工笔花卉要拿牡丹来代表。

画的时候,先拿细笔淡墨勾好花瓣,第二才画枝叶分布,其穿插需要配合花形。花瓣用较淡洋红,一瓣一瓣染匀净,等干后再用淡洋红再加上;然后用深洋红留水线一道,又一瓣一瓣加三四次,那么颜色就会高凸纸上好像剪绒一般。再用重洋红勾边,最后再用泥金加勾一次,自然华贵浓艳。

画 梅

画梅第一是勾瓣,第二是花须,第三是花蕊,第四是花蒂,这里面尤其是点蒂,要算最难,正好像顾长康所说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也。”

老干上不可以着花,因为无姿态的缘故。为显示干的苍老,所以不能点苔藓鳞皴,表示它经过雪压霜欺,久历岁寒,但它的贞固精神,是超越绝特的。点皴时,光用焦墨秃颖,依着它的背点过

勾金红荷图 139×65cm 1948年

(勾金红荷图局部)

去,一定要点圆点,若点成尖长形,那就不是树上的苔,而是地面的草了。更不可做横点,如山水中,树上所点。待等墨干后,用淡墨加点一次,比较有生动的气味,不然那就枯而燥了。若是着色的,那就用草绿加在焦墨上面,或头二绿也可以,不是全部盖满,而是偶尔留几点在焦墨上面,也自生动自然。

画 兰

画兰拿一花做主体,拿三几撇叶子陪衬它,但,每撇叶子都要有临风吹着的风致,这才算是最好的。如要画成一丛一丛的,那就应当画蕙,因为叶子多不易生出姿态,那就要在花枝上面特别注意,要使它枝枝好似要去舞蹈似的。

画 竹

画竹应该先画竹竿,应从上画下,像写字一样,没有由下画上的道理。每一竹节为一段,起笔略重,一拓直下,驻笔时向左略略一提就收,这样一节一节地画下去,梢头稍短,渐下渐长,到近根的地方,又慢慢地短下来。待画完毕后,再出枝画叶。

画竹竿时要注意,竿要上下粗细差不多,切忌两头大、中间细,这叫做“蜂腰鹤膝”,是不可以的。

画竹最后画竹叶。竹叶必须生动,决不可将竹安排得如图案一般,尤忌部位一样,必定要非常自然方可。

画 菊

画菊先画花瓣,要明了花朵的组织,花瓣与形成整个花朵的关系,盛开或半开及含苞,都是藉花朵不同的形状来表现的。花头正、侧、俯、仰,花瓣也要随着方向而展开,每瓣都要攒心连蒂。熟习了菊花的花形生发方法后,再画牡丹、芍药等,那就轻而易举了。

画菊花花瓣,要从外面先画大瓣。先用淡墨画一层,再用较深的墨画一层。全花画好,用淡赭石烘染它,等干后,再用浓墨点花蕊,如果画的是复瓣,那就不必点花蕊。

画动物

画动物,必须要懂得生理的解剖,然后才观察它的皮毛筋肉,不懂得解剖,画起来就会错误百出的。了解解剖,就再去写生,这是第一要义。若不写生,但凭师授或只是临摹,那是很难成功的。

举几个例子:唐开元时韩干画马,明皇叫他以陈闳做老师,韩干不接受诏旨,奏道:天间万马才是臣的老师。这便是说明他要去实地观察写生的意思。北宋的易元吉以画花、竹、禽兽著称,尤其擅长画獐猿,他不但自己养有珍禽异兽,而且不畏艰险隐身林莽,去观察鸟兽动态,得它的自然。

画翎毛,第一要明白鸟的雌雄。禽与兽都是雄性最美,少数的才是雌雄的羽毛一样,但是雌的个头总比雄的小一些。若是画一只,也要看得出是雌是雄,因为鸟的翅膀,超左超右,雌雄是相反的。这便是苏东坡先生所说的行理。

画一种东西,必须要了解其意、其形(形即是态)、其情。鸟要画得灵活,方为佳品。

画鱼要能表现出鱼在水中悠游的样子。若画出水来,鱼画那就失去了物性的天然。故画时不必染水而自有水中的意态这才算是体会入微。

画鱼,有时要配搭岩石、花草,来增加画面的美点和曲折,总是以简洁为主,也不宜设色,水墨的反觉得淡雅有致。

画山水

所谓山水,就是西画及摄影的风景。国画中山水的境界最为重要,然而也要笔墨来辅助。有了境界,但是没有笔墨,或是有了笔墨,但是没有境界,也就不成为名画。

画山水画,一定要有实际,即要多看名山大川、奇峰峭壁、危峦平坡、烟岚云霭、飞瀑奔流……等等,宇宙大观,千变万化,不是亲眼看过,凭着臆想,是上不了笔尖的。眼中看过,胸中自然会有,一摇笔尖,自然会一齐跑在你手腕下。

有些人说,中国山水画,是平面的,画树都好像是从中间锯开来似的。此话绝不正确。中国画自唐宋而后,有文人画一派,不免偏重在笔墨方面,而在画坛方面,则比较失于疏忽。如果把唐、宋大家名迹拿来细细观审,那画理的严明,春夏秋冬、阴晴雨雪,简直是体会无遗!如董源画树,八面出枝,山石简直有夕阳照着的样子;关仝画丛树,有枝无干。这岂是平面吗?

画山水时,应当观察山水在晴雨朝暮和烟云变幻中的种种奇妙变化,且要眼观手记,心领神会,方能得其灵秀之气。

至于创作时的布局,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师古人,从古画中吸取艺术修养;二是师造化,就是要游历,从实景中观察。各地的名山大川,景色不同,如峨眉山与黄山就各有特点。通过游历来增长见识,充实绘画资料。只有熟悉了各种山山水水,胸有丘壑,布局自然有所依据。并从窥探宇宙万物的全貌来养成广阔的心胸。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是相辅相成的,都是提高艺术修养的途径,不可忽视。

山水画的结构和位置,必须特别注意。如画寺观,这些地方就不宜像人家的庐舍,好像和讲风水的一样。怎么办呢?就是要多看古人名迹,以及名山大川、名胜古迹,自然就会了解的。假若画了一张画,其中主要安置人家处,却恰恰似一块坟地。这样的画,挂在中堂上面,试问别人看了,舒服不舒服,还能引人入胜吗?

昔人郭河阳论画,曰要可以观,可以游,可以居。他所谓的“可以观、可以游、可以居”,是令人一看到他这张画,就发生兴趣,要一看再看,流连不舍;第二步就想去游玩游玩;第三步就联想到,这样好的地方,怎样能够搬家去住才好呢!要达到这样的山水画,才算够条件了。

拟石涛山水 188×49cm 1939年

作画自然是书卷气为重,但是根基还是最要紧的。若不从临摹和写生人手,那么用笔结构都不了解,岂不大大错误?所以非下一番死工夫不可。临摹古人,是要学他的用笔用墨,懂得他的苦心构思;写生,则是要认识万物的情态。

写意画创自元代四家。到了明末清初四高僧:石溪、渐江、石涛、八大,神明变化,一直掩盖过了前人。渐江戍削,八大朴茂,是拿用笔来表现透明的特点;石溪、石涛,则是特别拿意境来显出他们的特点。至于石涛尤其是了不起,他自己题他的所画黄山说:“予得黄山之性情,不必指定其处也。”又说:“出门眼中见之即写之,此是写生。”又说:“拈秃笔用淡墨半干者,向纸上直笔空勾,如虫食叶;再用焦墨重上,看阴阳点染,写树亦然,用笔以锥得透为妙。”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简直透漏了画家不传的秘密。

画山水时,应当观察山水在睛雨朝暮和烟云变幻中的种种奇妙变化,且要眼观手记,心领神会,方能得其灵秀之气。

工笔画,就是细笔画,水墨、浅绛、青绿、金碧、界面,都包括在内。工笔不比写意,必须先打成底稿,贴在壁上,观察删改,远近高低,布置得宜。然后把这个稿本,用柳炭在反面一条线一条线地勾过,拍上织绢。

画工笔山水时,先用淡墨勾出轮廓,然后皴擦渲染。画树要点夹相参,浅绛中着一二青绿夹叶,或红树一株,更觉得有趣。夹叶树的树身,不可着色,愈觉显然。

青绿或金碧山水,水、天都宜于着色,水更宜有波纹。古人画水有好多种,那里面是以网巾、鱼鳞两种为适合。古人说:“远水无波。”是说远了看不清楚的意思,所以勾踢水纹,越远越淡,淡到了无为妙。画水在岸边留一道白线,看起来就特别精神。

总之,画要有气韵,一落板滞,就不入鉴赏。此中要点,不仅要把画面的宾主虚实、前后远近弄清楚,而且要在用笔、用色、用水上的灵活生动。

创境,有曲折不尽的意味,其中的人物以减笔为宜,越简单越妙。古人说:“远人无目。”但若在需要有照应的时候,也不妨点目,不必拘泥。

写意两个字,依我看来,写是用笔,意是造境。不是狂涂乱抹得,也不是所谓文人遣兴,在书房用笔头写写的意思。

作写意山水,画时先用粗笔淡墨,勾出心里面要吐出来的境界。将山石、树木、屋宇、桥梁等布置大约定了后,然后用焦墨渴笔,先分树木和山石,最后安置室宇人物。勾勒皴擦既完毕,再拿水墨一次一次地渲染,必定要能显出阴阳、向背、高低、远近。近处的石头要稍浓,远处的则要轻清。近处的树木根枝要分明,远处的树木则点戳,不必见枝。

中国画,光和色是分开来用的,要拿颜色做主体的地方,便用色来表示,不必顾及光的一方面。所以只说浅绛两个字,便可以表现山的季节了。

浅绛山水,大多数用在秋景。这是创始于黄大痴,后来南宗一派把他作为标准,用赭石做主体,在林木上面略略施点花青就是了。

浅绛不是单用来表示秋景,大凡石质的山,都是宜采用此方法,如像画黄山,是最宜于此法的。

浅绛画的画法,画时仍和墨笔山水一样,先用淡墨画就大体,再用较深的墨加以皴擦,分开层次,等它干了以后设色。在景物上,由淡到深渲染数次,等到全干,再用焦墨渴笔,加以皴擦勾勒。树木苔点,拿淡花青或汁绿,一处一处地晕出来,当向阳的地方,用赭石染醒它,这是最紧要的。屋宇上色,则拿淡墨或淡花青代表瓦屋,拿赭石代表土屋和草屋。

钱叔美有言:山水中,松最难画。各家松针数十种,要惟挺而秀,则疏密肥瘦皆妙。石涛画松自有定法,细观之,每每三笔为一组,笔锋先着针尖,下笔轻而收笔重,略加渲染,如此画来,方是真石涛。

青绿山水,就要打好勾勒底子,不用皴擦。山石用石绿的,拿赭石打底,加石绿两三次,要薄一点才好,太浓就钝滞了。若用石青,就在赭石上面填石绿一次,再加两三遍石青就可以了。不可用花青汁绿打底,因为这两种都不明透。

金碧山水,那就在青绿完成后,用花青就山石轮廓勾勒,然后再用泥金逐勾一次,石脚亦可用泥金衬它。

雪景是不容易画的,我也不善于画这种画。雪景的色调既单纯,山石树木又须处处见笔,烘天和留白就更是困难。

我的意见,若要画雪景,还是用绢和熟纸,才足以表现得出。

雪景画并不只限定在冬景。如唐朝的杨升,有《峒关蒲雪图》,宋代的赵干,有《江行初雪图》,就都是写的秋景,用青绿打底,山头施粉,中间略微点一点朱砂小树。至于写初春的霁雪,古人就更多了。

雪景画,除了拿水墨留空白以外,山头树亦可用粉,寺观栏榍再用点朱砂,那在寒色凄迷里面,忽有暖和的气氛,方才到了妙境。

画山最重皴法。古人对皴有种种名称,只不过是就其所见的山水体会出来的,应该用哪一种皴法传出,那所见的形状又如何,遂取名叫做某某皴,并非要人勉强,非要用此皴法不可。

古人皴法,略举数种,有荷叶皴、大小斧劈皴、披麻皴、雨打墙头皴、泥里拔钉皴、云头皴、折带皴、鬼面皴、牛毛皴、马牙皴、卷云皴、矾块皴,此皆常用者。

卷云皴——石涛喜用之。披麻皴——董源、巨然用之。小斧劈皴——李唐、刘松年多用之。大斧劈皴——马远、夏圭用之。

云头皴——郭河阳创之。

雨点皴——或又称雨打墙头皴。

荷叶皴——可施青绿,亦可作案头白石供。

作画要明白物理,体会物情,观察物态,这才算到了微妙的境界。譬如画山,要了解南北气候的不同,土质的各异,于是所生的树木,也就迥然不同。因此种种关系,山石的形成,树木的出枝发叶,一切的一切,各自成就它的姿态。

你们在写生时,要随时注意观察,一棵树、一枝花都有它的疏密、穿插、正侧、俯仰等等,要从各个方位流动地看,选择可以如画的最佳角度。同时必须认真严格地、一次一次地写到没有错误为止。

董北苑喜用披麻皴,因为江南的山,土多石少,又因为要画的林木蓊郁,自宜于用这皴法。若范华原画北方的山川,太行、王屋,石多土少,地也高亢,草苔也稀少,自然宜于用泥里拔钉、雨打墙头、鬼面这些皴法。设使二公的皴法,互相变换,又成何面目?所以我的意思,山水皴法不必拘泥,只要看适于某一种,就用某一种的皴法。

我们常听见小学生们说,写不好字,怪笔不好,大人总会责备他们不知用功。就外行的眼光看来,书法家随便用什么笔,也写得出来漂亮的字,但这只是皮相的看法,实际上纸、笔、墨对书画的关系太重要了。初学的人应该了解,因为行家的讲究,必然是有他的理由。

中国画最宝贵的艺术特征,是笔墨。笔、墨、纸三种特殊材料,是构成中国画特殊风格的要素。这是为中国画所独有,和其他各国区别最大的特征。

题画款识

如何题画行款,才不致影响画面美,反而产生相得益彰的衬托作用呢?这中间自然有学问。最重要的当然是要字写得好,篆、隶、真、行都可以,就是要注意字之大小疏密,都得与画面相配合。

谈到真美,当然不单指物的形态,而且是要悟到物的神韵。王摩诘有两句话说得好:“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再进一步引伸来说,就是:“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有声的画。”

简略地说,大抵画一种东西,不应当求太像,也不应当故意求不像。求它像,画当然不如摄影;若求它不像,那又何必画它呢?所以一定要在像与不像之间,得到传神超物的天趣。这便是绘画的艺术,也就是古人所说的“遗貌取神”!

敦煌壁画

在艺术方面的价值,我们可以这样说,敦煌壁画是集东方中古美术大成,敦煌壁画代表了北魏至公元一千年来我们中国美术的发达史。换言之也可以说是佛教文明的最高峰。我们敦煌壁画早于欧洲文艺复兴约有一千年,而现在发现尚属相当完整,这也可以说是人类文化的奇迹!

敦煌壁画所绘之人物,可以考究隋、唐之衣服制度,可以补唐末五代史书之阙文,我认为历史考证之价值,重过艺术之欣赏!

敦煌不仅是中国艺术之宝,也是世界艺术之宝。我们光是宣传它还不够,更应该保护它,研究它。

敦煌石窟要管理,要保护,要研究,必须依靠国家和社会的力量,建立专门的管理研究机构,否则还是很难办的。所以,我刚才说光宣传还是不够的,而更重要的是靠大家去做。

莫高窟不仅是绘画艺术的博物馆,也是雕塑艺术的博物馆。石窟里的壁画,大多反映佛教方面的内容,还有一些是反映各个朝代历史的,这对于考古和历史研究都很有价值。不管从哪方面说,需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我们这次来,仅仅是在壁画方面沾了一点点边啊!

我们要知道,敦煌在一千五六百年前,是东西交通的要道。莫高窟内,层楼叠殿,内中的壁画塑像,更是僧侣、信士、艺术家、凿洞的工匠等等自北朝迄公元的八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不知是多少人力、物力、心血的结晶。我们只能说是集体艺术的宝贵遗产。这三百多个洞窟,也是先人奉献心灵的圣地。

我以为,敦煌壁画对于中国画坛,有十大影响。

第一,是佛像、人像画的抬头。至少使人物画的地位,和山水画并峙画坛。

第二,是线条的被重视。“书画同源”这句话,在我国艺坛里是极普遍地流传着。线条,这可以说是离不开的。所以自从佛像恢复从前的画坛地位以后,这线条也就同时复活了。

第三,是勾染方法的复古。我们中国画学,之所以一天一天地走下坡路,当然缘故很多,不过“薄”的一个字却是致命伤。有了这种勾染方法,所以才会产生这敦煌崇高的艺术,所以我们画坛也因此学会古代勾染的方法了。

第四,是使画坛的小巧作风变为伟大。我们古代的画从壁画开始,然后转到卷轴上去。以壁来论,总是寻丈或若干丈的局面,不管所画的是人物还是故事,这种场面是够伟大的。如果没有大的气概,大的心胸,哪里可以画出伟大场面的画?我们得着敦煌壁画的启示,一方面敬佩先民精神的伟大,另一方面却也要从画坛的狭隘局面挽救扩大起来,这才够得上谈画,够得上学画。

水月观音图 165×66cm 1938年

(文殊菩萨赴法会图局部)

第五,是把画坛的苟简之风变为精密了。我国古代的画,不论其为人物山水宫室花木,没有不十分精细的。就拿唐、宋人的山水画而论,也是千岩万壑,繁复异常,精细无比,不只北宗如此,南宗也是如此。杜工部不是有“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的诗句么,画家何以画水画石,要这许多工夫?这就是表示画家矜慎不肯苟且的作风。所以我说有了敦煌壁画的精巧缜密,这才挽救了中国画坛苟且的风气。

第六,是对画佛与菩萨像有了精确的认识。我国因后来山水画的盛行,画人物画、佛像画都衰落下去,差不多沦于工匠手中,就是能够以画佛名家的,也不过画达摩式的佛像、女相的观世音菩萨而已。我因谈自敦煌佛画而得到各种佛、菩萨像的精确性,不觉扯了一大堆的话,然而这道理是真实的啊!

第七、是女人都变为健美。近代因为中国国势衰弱,而画家所画人物,尤其是美女,无论仇十洲也好,唐六如也好,都走上文弱一条路上,多半是病态的林黛玉型的美人。后来玄宗宠爱的杨贵妃,也是著名的丰腴之流,杨贵妃式的胖美人,当然可以掀动画坛。所以现在写美人的,也都注意到健美这一点了。

第八,中国古代作画,没有不写实的。如元代画家,因为讨厌胡人衣服,所以在山水人物画里所表现的,都是汉代衣冠,表示不忘宗国的意思。如果他们不是写实,我们又何从知道古代的风俗装束呢?我们今天的绘画,也是要使后来一千几百年的人,知道我们现在的一切制度装束。所以敦煌壁画给我们写实的启示,也是很值得去学的。

第九,至于画佛像画,在敦煌壁画里,又是适得其反。在北魏时期,所画的佛像还是清瘦的印度人相,这当然是依着印度携来的佛像来画的。但到了唐代,不只佛像完全像中国人,面圆而体胖,鼻低而目秀,就连所有的楼台宫室一切,也都画成中国形式了。这一变,可以说是由超脱的反归于内省的,从敏慧的进入到大彻大悟的境界,超乎于世界各国图案之上了。这就表明:凡画佛教的佛像和附带的图案画等等,不必与现实相似,最要紧的是超物的观念,合于本国人的视听的写法,才是最成功的!

第十,从图案的基本来讲,我想无论古今中外,总有一个共同的原则,那就是“物极必反”。到了复杂之极,又要趋于简单。前者是写实,后者便是所谓写意。是非、好坏,只是相继相代,去旧务新的办法。

谈到敦煌壁画,还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

一是关于古代某一时代、某种阶级、某一国人所穿的衣冠服饰,敦煌壁画都是照当时的实在样子画的。不靠敦煌壁画,我们又哪里可以看见?

另一是壁画还可以补正史传。我国因年代久远史籍繁多,不是记载有误就是抄录多错,但敦煌千佛洞和安西万佛峡都有的材料,若能加以整理,就可以正史之不足。

中国绘画发展史,简直就是一部民族活力衰退史!

很多人不了解,怎么样临摹敦煌壁画?这确有相当的困难需要克服。临摹壁画的原则,是完全要一丝不苟地描,绝对不能参入已意。人物的主要部分,都是我自己动手,其余楼台亭阁等不甚重要的部分,即分由门人子侄喇嘛分绘,每幅均亦注上谁画的是哪一部分等合作者的姓名。因此,每幅画均手续繁复,极力求真,大幅的要两个月才能完成,小幅的也要十几天!

还有一点要注意,临摹壁画时,若发现壁画中真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不要随便擅自更改。要改,只能在自己以后的作品里去改。

文房四宝

我先说纸墨。墨对画的表现,纸对墨的承受,这两者对画的关系都很重要。如果所用的墨不好,所用的纸你不了解纸的特性,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得心应手,绘出来的画也必然逊色。

我再举实例来说:写意画要用生纸,因为生纸能发墨;工笔画要用熟纸,因为熟纸不渗,生纸易渗。古时候的熟纸当然最好,因其本质坚洁,画上去不会板滞。但现在的熟纸,是用胶矾水来拖的,既不受墨,而且涩笔。所以如果是画工笔画,绢比纸更合活。

和纸一样,墨也要越陈越好。因为古人做的墨,捣烟极细,下胶轻重合适。可是近人制墨,不但未求改造,反而粗制滥造了,不仅下胶又重又浊,并且用洋烟,甚至于等而下之,有用烟囱煤烟的了,怎么能用来画画呢?目前用的罐装墨汁,方便是方便了,不必磨墨,但绘画更不能用。因为中国画画好了之后还要经过裱工的啊,墨汁经不起去裱,一沾水就会浸了散渍,墨色都保不住的,可能会散花得一塌糊涂。

若求好墨,要光绪十五年前所制的,乾隆御制的更好。因为宫中多有明墨,因风碎裂,加胶重新制造,所以又黑又光亮。用这样的墨画画,真可以墨分五色,光彩夺目。

色彩,不仅是表达物品的本色,而且用以衬托画面的立体和美。因此颜色一定要洁净、明朗、鲜艳。笔砚必须洗净,尤其在重彩设色时,不能急于一次完成,而要一次一次地上。如有的先打底色,再上浅色,再渲染,再背衬;有的则可一气呵成。重彩的颜色大都是矿物质颜料。颜色下胶,用后即加水退胶,否则隔宿就会失去本色。

我最近已能把石青当做水墨那样运用自如,而且得心应手。这是我近来唯一自学的进步。我很高兴,也很得意!

先友徐悲鸿最爱予画,每语人曰:“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也。”

予闻之,惶恐而对曰:“恶!是何言也。山水石竹,清逸绝尘,吾仰吴湖帆;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畬;明丽软美,吾仰郑午昌;云瀑空灵,吾仰黄君璧;文人余事,率尔寄情,自然高洁,吾仰陈定山、谢玉岑;荷芷梅兰,吾仰郑曼青、王个簃;写景入微,不为境囿,吾仰钱瘦铁;花鸟虫鱼,吾仰于非闇、谢稚柳;人物仕女,吾仰徐燕孙;点染飞动,鸟鸣猿跃,吾仰王梦白、汪慎生;画马,则我公与赵望云;若汪亚尘、王济远、吴子深、贺天健、潘天寿、孙雪泥诸君子,莫不各擅胜场。此皆并世平交,而老辈丈人,行则高矣美矣!但有景慕,何敢妄赞一辞焉。五百年来一人,毋乃太过,过则近于谑矣!”

悲鸿笑曰:“处世之道,对人当自称天下第二,自然无怍。君子为谦,不亦同予之天下第二者(非)耶?”

此一时笑乐,忽忽已是四十余年事,言念及此,可胜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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