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孤独的精神
2015-12-10薛巍
薛巍
英国哲学家罗素
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数学原理》
罗素的多次顿悟
伯特兰·罗素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哲学家和公共知识分子之一。他在自传的开头宣称:“有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他用这句话解释了他多次的婚姻和出轨、卓越的智识成就和他获得的无数荣誉,包括诺贝尔文学奖。
但在罗素的情人们眼中,他没有那么完美,甚至很自私:“他的双手就像熊掌——没有感情,只有力量。他的智性强大,但是悬在空气之中,与感性生活没有关系。在通常情况下,他的理想是抽象的,带有数学特征。如果他关注他人,他的心绪容易被情欲支配,是悲剧的、悲观的。”科莱特说:“罗素智性超群,让其他男人精疲力竭;情感强烈,让女人们精疲力竭。他让他的朋友们精疲力竭,榨干他们的精力,从一个人转向另外一个人,从未给予任何人真正的快乐。或者说从未发现任何快乐。”
瑞·蒙克所著《维特根斯坦传》的副标题叫“天才之为责任”,他写的《罗素传》上卷的副标题是“孤独的精神”(罗素有一句诗说“一个严谨的灵魂在孤独的痛苦中燃烧”)。这部传记写的是罗素从1872年出生到1921年当上父亲之间的经历。蒙克这两部传记作品的副标题完全可以互换,维特根斯坦肯定也很孤独,罗素同样也算得上天才:他第一次接触哲学问题时才5岁,跟姑姑一起在沙滩上玩耍,拾帽贝、抓海葵时,他问姑姑:“帽贝会思考吗?”后来在剑桥大学任教时,经过短短数月的研读,他就成为莱布尼茨研究方面的权威,对莱布尼茨的著作形成了具有说服力的新观点。
11岁时,罗素开始学习欧几里得几何学,他说:“我没有想到,在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美妙的学问,它像初恋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后来罗素一次次地说到他身上发生的顿悟:1911年,他出去买烟丝的路上意识到“笛卡儿对上帝的本体论论证是合理的,于是我成了黑格尔主义者”。他跟康拉德见面时又发生了一次顿悟:“我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半震惊,一半陶醉,那种情感非常强烈,不亚于激情之爱。”科默德评论说,罗素把他的一生看作不断地受到超验的干预的过程,这显示出了高度的自我中心主义。
罗素喜欢说,世界上有两类哲学家:一类认为世界是一碗果冻,另外一类认为世界是一桶子弹。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要么把世界视为不可划分的整体,要么把世界视为分离的原子。黑格尔眼里的宇宙就像果冻——如果你触及它的任何部分,其整体便颤抖起来。按照其追随者们的解释,黑格尔曾是迷人的,可以论证的。但后来罗素认为:“黑格尔哲学是一堆令人困惑的混杂之物,与双关语没有什么两样。”因此,他放弃了黑格尔的哲学。
1909年,37岁的罗素和怀特海合著的《数学原理》终于大功告成,篇幅多达4500页。这部书的出版又用了4年,第三卷直到1913年才问世。罗素说,他和怀特海辛辛苦苦干了10年,每人却倒贴了50英镑。对这部大书,蒙克说:“确实没有谁阅读它或者至少说通读它。第一卷中包含的逻辑学理论如今继续被哲学家们剖析,依然是争论的话题。但是形式证明构成该书后半部分的数百页,它们大体上无人问津,无人阅读。”罗素在20世纪50年代写道:“我曾经了解到,只有6个人读过著作的后半部分。其中有三位是波兰人,其余三位是得克萨斯州人。”
《数学原理》所取得的成就难以估计,但在1913年它受到了残酷的冲击:逻辑学家哥德尔证明,罗素和怀特海试图实现的目标根本不可能完成:从原则上说,不可能存在能把所有关于数学的真理以定理的形式推导出来的逻辑学理论。所有数理逻辑注定是不完整的。“但是,罗素和怀特海确实说明了某种有趣而且重要的东西:他们至少证明,从一种形式化的公理化系统,可以推出大量数学定理。其次,在那个过程中,他们对数理逻辑本身的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创造了技术,提出了思路,赋予后来的数理逻辑研究者们灵感。例如,阿兰·图灵和冯·诺依曼的研究为计算理论提供了理论基础,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罗素的社会哲学
罗素老年时,在BBC的一次访谈中,反思了他自己与布鲁姆斯伯里派之间的差异:“我们依然带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特征,我们相信,通过参与政治和自由讨论的方式,可以获得秩序井然的进步。我们之中更自信的人可能希望成为民众的领袖。凯恩斯和利顿那一代人没有寻求与凡夫俗子保留任何亲密关系,他们追求淡出尘世的生活,崇尚雅致的细微变化和优雅的感觉,认为美好的东西在于精英集团内部充满激情的相互佩服。
1920年10月,罗素到了中国,看到的一切让他非常着迷。公众的主要兴奋点不是在罗素对逻辑学和数学哲学的贡献,而是在他的社会和政治思想。他被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社会哲学家。他在写给情人奥托琳的信中说:“中国是一个艺术之邦,这既有优点,也有缺点。”他曾经详细对比了维多利亚人与布鲁姆斯伯里派的差异,对比了一方的活力和能量与另一方的无精打采的艺术感。俄国与中国的对比与此类似:布尔什维克政权让他看到,完全忽视当代生活的雅致的愉悦导致的危险;中国人让他看到,如果扩大那些愉悦、排除其他东西,也可能导致危险。
在罗素的余生中,康拉德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其影响超过了其他任何人:他给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取了康拉德这个名字,康拉德的小说表现了罗素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焦虑,表现了他对精神失常的恐惧,表现出了他的孤单感。
在罗素看来,康拉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致力于发掘人的心灵的隐蔽部分。不同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说明了实现神灵救赎的需要,康拉德创造的角色却说明了自我控制的必要性。罗素说,从根本上看,现代世界上存在着两种哲学:一种(以各种形式的无政府主义和浪漫主义显示出来)源于卢梭,鼓吹放弃所有形式的约束;另一种(以各种形式的极权主义显示出来)寻求从人的外部强加约束。这两种哲学都应该加以排斥,康拉德坚守更古老的传统,认为约束应该来自人的内心。他一方面鄙视没有约束的做法,另一方面讨厌仅仅来自外部的约束。
1911年10月,维特根斯坦开始上罗素的课。起初罗素觉得维特根斯坦喜欢争论,令人厌倦,甚至显示出傻瓜的特征。“我要他承认,我的房间里没有犀牛,但是他不肯。”课后维特根斯坦常常到罗素的房间拜访,阐述他的哲学见解。“他非常顽固,和他交谈简直是浪费时间。”但慢慢罗素越来越喜欢维特根斯坦了,认为他很有天赋,开始把他当作同一哲学运动中的合作伙伴、当作自己的学术继承人,觉得可以把数理逻辑问题交给维特根斯坦去研究。
罗素发现了维特根斯坦身上的特质。“我告诉他,他不应仅仅陈述他认为正确的理念,还应该提供论据。但是他说,论证破坏理念之美;如果那样做,他觉得自己仿佛用带着泥浆的手,弄脏了一朵鲜花。他确实让我深感触动,具有智性的艺术家非常罕见。”后来情况出现了反转,维特根斯坦倒教了罗素许多东西,而且维特根斯坦对罗素的方法不屑一顾,对罗素“物质可以利用从感觉材料建构出来”这一核心观念也不感兴趣。罗素没有意识到维特根斯坦跟他在哲学上决定性的差异:罗素认为哲学的价值在于让我们得以看到在冲动、激情、日常生活之外永恒、不变的世界,维特根斯坦拒斥这种观点。但罗素对维特根斯坦很耐心,喜欢他对理论的激情,也尊重他智识上的纯粹性,这种坦诚的态度与他对待情人时的阴险和虚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