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式“喜剧教父”梁赞诺夫
2015-12-10牧也
牧也
《命运的捉弄》
《狂欢之夜》
《两个人的车站》
《办公室的故事》
《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
2015年11月30日,俄罗斯著名导演埃利达尔·梁赞诺夫在莫斯科去世,享年88岁。消息一出,俄罗斯各大媒体均对此进行报道,以怀念这位家喻户晓的“喜剧大师”。在苏联/俄罗斯电影界,梁赞诺夫或许不是国际知名度最高的导演,但却是他们自己的观众最耳熟能详的导演之一。有一个细节或可资佐证:自1976年起,每逢新年之际,电视台都会播出梁赞诺夫导演的名片《命运的捉弄》(1975),并且连续数十年不间断,导演也因此被戏称为俄罗斯“每条狗都认识的人”。
梁赞诺夫在苏联国立电影学院求学期间,曾聆听过爱森斯坦、尤特凯维奇、罗姆等电影大师的课程或演讲,他的才华受到了爱森斯坦的注意。1950年,梁赞诺夫毕业后先被分配至苏联中央纪录电影制片厂,几年后进入颇富盛名的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并获得了独立执导的机会。
梁赞诺夫在影坛崭露头角之际,正处在苏联文艺界观念变革的重要时期。以1956年苏共第二十次代表大会的召开为标志,斯大林时代结束。以此为契机,苏联的文艺政策出现了调整和松动,不少在斯大林时代遭受批判的观念和作品开始“解冻”,一批突破固有模式的优秀影片应运而生,例如反思战争、表现人性的《雁南飞》(1958)、《一个人的遭遇》(1959)、《士兵之歌》(1959)、《伊万的童年》(1962)等。梁赞诺夫的导演处女作《狂欢之夜》(1956)便是在这一背景下诞生的。这部别出心裁的喜剧片融入了大量歌舞元素,导演以戏谑嘲讽的手法表现了一名因循守旧、颟顸无知的官僚在审查新年狂欢晚会过程中的种种荒谬可笑的情景。谈及自己的这部处女作,梁赞诺夫回忆道,当时的年轻导演一般不敢轻易接手喜剧片,他原本也想拒绝,但厂长坚持要他试试。影片的拍摄过程一波三折,令初执导筒的梁赞诺夫吃尽苦头,他不得不边学边拍,有时还要多次重拍,以致大大超出预算。更糟糕的是,影片试映后恶评如潮,甚至有一家报纸刊载了这样的消息:“莫斯科电影制片厂一个青年导演根据一个低劣的电影脚本拍出了一部十分庸俗的喜剧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狂欢之夜》公映后却大受欢迎,年轻的梁赞诺夫一夜之间声名大噪,他说:“售货员卖给我最好的猪肉,交警原谅我违反交通规则。”也是从这部影片开始,梁赞诺夫找到了自己未来创作的方向——喜剧片。
检视梁赞诺夫的创作生涯便不难发现,在他一生执导的约30部影片中,影响最广、成就最高的,当属以《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1973)、《命运的捉弄》等为代表的喜剧片。梁赞诺夫的创作根植于俄罗斯深厚、悠久的人文传统,尤其是深受俄罗斯文学和戏剧中的喜剧观念的影响;此外,作为当时苏联主导性的创作原则,现实主义在梁赞诺夫的作品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可以说,梁赞诺夫将喜剧传统与现实主义出色地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具有现实品格的喜剧样式,在嬉笑怒骂、揶揄嘲讽的同时,针砭时弊、反思社会和人性。在他看来,作为喜剧片之重要表现手段的幽默,并非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与特定的时代和社会联系在一起的,那些深受观众喜爱的喜剧片,往往包含着对特定时代和社会“所固有的恶习、弊病和反常现象的暗示、嘲讽和辛辣揭露”。换言之,幽默和讽刺不应当只是取悦观众的噱头,而应该具有现实意义。
《办公室的故事》(1977)里有一幕令人哭笑不得的场景:负责张罗人情交际的工会人员舒拉向大家宣布,一名同事刚刚去世,就在大家纷纷表示悼念之际,这个人却出现在了自己的遗像面前。通过这个略显荒诞的细节,导演善意地嘲讽了办公室里庸常的人际关系,以及工会在苏联社会系统中的尴尬地位。
俄罗斯著名导演埃利达尔·梁赞诺夫
《两个人的车站》(1982)里,身为车站餐厅服务员的薇拉在与普拉东就餐时自嘲道:“我已经多久没有下过馆子了!”在点菜时,她特意叮嘱她的服务员同事说:白兰地里不要掺水,要用真正的油煎肉饼,要从私藏的库房里取香肠……拍摄于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的《被遗忘的长笛曲》(1988),同样有不少值得玩味的情节:身为“业余时间管理局”副局长的主人公,梦到自己沿街乞讨,身上挂着一个“施舍一下前任官员吧”的牌子。类似这样的细节,是如此荒诞而又真实。
梁赞诺夫能将观众迅速带到一个高度戏剧化的情景之中。《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一开场,便是这样一个场景:一名俄国老太太在临终之际告诉孙女,自己在俄国大革命时期隐藏了一批巨额财产,就埋在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某动物园的狮笼下面,而这一席话恰好被在场的几个人听到,其中包括一名医生、两名救护车司机、一名病人,还有一名黑手党成员,于是这几名各怀鬼胎的意大利人纷纷到俄罗斯寻宝,一场疯狂闹剧就此上演。《命运的捉弄》在假定性上走得更远,也更具戏剧张力,影片讲述的是莫斯科的外科医生热尼亚在新年前夜醉酒,稀里糊涂地上了飞机,阴差阳错地来到列宁格勒同一街区、同一门牌号的一所公寓(这也从一个侧面讽刺了苏联城市千篇一律的建筑风格)。这名不速之客的意外闯入,彻底改变了女主人公娜佳及其男友伊利波特的生活,最终成就了一场浪漫的爱情。
与此类似,中国观众最熟知的《两个人的车站》也围绕着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展开叙事,这部被导演称为“悲喜剧”的影片将假定性与真实性拿捏得恰到好处,几乎不露痕迹。影片采用大闪回的结构,从冰天雪地的监狱讲起,引出主人公普拉东悲喜交集的人生际遇。普拉东乘火车旅行,在一个小站经停就餐时与女服务员薇拉发生口角,结果误了火车,身份证还被人拿走。在滞留车站的短短两天间,普拉东与薇拉逐渐敞开心扉,并最终坠入爱河。
高超的喜剧技巧固然是梁赞诺夫赢得观众的重要原因,但对人的情感和人性一以贯之的观照和挖掘,才是他的影片能够经受时间考验的秘密。梁赞诺夫擅长以敏锐的洞察力剥开社会生活纷繁复杂的表象,在切中时代脉搏的同时,抽丝剥茧般地描绘出个体的生存境遇。乍看上去,他的作品似乎没有高深的立意,也不够深刻,但他始终立足现实生活,以悲悯和同情的态度对待作品里的人物——尽管有时是以戏谑的口吻。在论及艺术巨匠卓别林时,梁赞诺夫曾说,他在卓别林的作品里看到了“艺术的确在帮助人,对人表示无限的同情,甚至用笑声给人以希望”,这恐怕也是梁赞诺夫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所希望达到的吧。
他最具代表性的“爱情三部曲”:《命运的捉弄》、《办公室的故事》、《两个人的车站》,就是如此。《办公室的故事》以一个办公室为切面,展示了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社会乏味、平庸的日常生活,被社会体制所遮蔽和抑制的个人欲望及情感。男主人公纳瓦谢里柴夫是一名典型的梁赞诺夫式的小人物,他平庸、窝囊,但又有天真、善良的一面,常在官僚系统中大触霉头。影片的女主人公则是高傲、孤僻、刻板的女上司洛德尼拉·伯洛哥菲耶夫娜。恰恰是这一对反差极大的人物,却迸发出了爱情的火花。随着恋情的深入,二人的角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细微的反转:“高冷”的女上司开始脱掉伪装,展现出女性温柔、感性的一面,而一向唯唯诺诺的男主人公反而逐步赢得了爱情的主导权。影片最后,男主人为了表明自己的心意不惜递交辞职报告,而由爱生恨的女主人公则坚决反对,二人扭打着冲出办公室,终于在一辆出租车上拥吻在一起。导演对俄式浪漫的精彩演绎,令人赞叹。
较之戏剧冲突迭起的《办公室的故事》,《两个人的车站》是一部情感表达更加丰沛,也更加含蓄动人的影片。男主人公普拉东替自私的妻子承担了车祸肇事的罪名,被判入狱服刑。一天,他被告知妻子前来探望,并获得一晚上的特许假期。没有料到,来探望他的不是妻子,而是在车站邂逅的薇拉。在重逢的高潮时刻,两人竟然相对无言,薇拉只是默默注视着狼吞虎咽的恋人——导演用克制得几乎不近常理的方式将一对中年男女之间的思念、压抑和委屈表达得淋漓尽致。影片结尾处迎来了全片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普拉东在冰天雪地中一路狂奔,只为在监狱点名之前返回。在逆光拍摄的镜头中,筋疲力尽的普拉东在薇拉的提醒下拉响手风琴,伴随着悠扬的旋律,一对恋人在雪地上背靠背的画面定格在银幕上。至此,各种喜剧技巧和手段都已悄然退隐,凸显的则是导演对人性的体悟和一颗悲悯之心。
在遥远的中国,梁赞诺夫的去世也引发了媒体和影迷的关注,他的经典作品中那一个个笑中带泪、感人至深的场面,令无数观众(尤其是中老年观众)在唏嘘不已的同时,不禁感叹一个时代的终结。
早在20世纪50年代,他的处女作《狂欢之夜》就曾在中国公映。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中国电影一度将苏联电影奉为学习的榜样,并且大量引进和译制。有数据显示,在我国1949~1966年间引进的外国影片中,苏联影片占据了将近一半的份额,事实上成了几代中国观众难忘的文化记忆。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后,梁赞诺夫的《办公室的故事》等作品曾以译制片的形式在中国的电视台播出,并产生了强烈反响。
苏联解体后,尽管面临资金不足、市场下滑、观众流失等重重困境,梁赞诺夫仍旧在坚持,拍摄了《预言》(1993)、《你好,傻瓜》(1996)、《老马》(2000)、《寂静的海湾》(2000)、《卧室的钥匙》(2003)等多部影片。可惜的是,随着市场结构和观众趣味的变化,昔日的“喜剧教父”已不复当年。对此,梁赞诺夫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他曾说过“不朽的幽默是不存在的”,而艺术家所能做的,就是在“人们的灵魂、思想和心灵中留下一些痕迹”。这一点他做到了。
梁赞诺夫导演的影片:
《命运的捉弄》
《狂欢之夜》
《两个人的车站》
《办公室的故事》
《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
俄罗斯著名导演埃利达尔·梁赞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