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腹笥渊如海,双楫弄舟自在行
2015-12-10陈斐
陈斐
八十余年前,吴小如先生就读中学,始学为诗,尝以“七绝”数首呈椿庭乙览,未料遭其严责,至有“非诗材”之谴。因先生习作平仄不调,甚或一诗押三部之韵。此时,恐怕无人能够逆料:若干年后,小如先生会成为卓有成就之国学名家,在北大讲坛上因把古诗词讲解得切理厌心、大解人颐而受到校内外学子之追捧,并荣获《诗刊》“子曰”2013年度诗人奖。
昆山玉复桂林枝,少若才华大类之
小如先生1922年生于哈尔滨,其父是20世纪著名的国学教授、书法家、诗人吴玉如老先生。上小学三四年级时,父亲曾聘请裘仁山先生给他授课,讲授的内容中即有《毛诗》。后来,每天清晨洗漱间隙,父亲口授唐诗绝句一首,命他熟读成诵。这培养了他对古典诗词的最初兴趣。初次学诗,虽然受到父亲的严斥,但他并不气馁,而是暗暗总结平仄规律,熟诵“平水韵”韵部。同时,因旁听父亲为卞僧慧诸人开设的讲解旧诗作法的课程,他对诗词格律等明白了许多。
真正促使先生下决心学诗,是1943年在中学教国文时的事。一学期下来,先生发现,如果没有创作经验,讲解古人作品难免如雾里看花、隔靴搔痒。从此,他认真学习诗词创作。次年初恋失败,曾吟诗遣怀道:“落花微雨梦中身,燕迹空悲梁上尘。吟到当时明月在,平生不负负心人。”此诗文笔稚嫩,模仿晏几道《临江仙》的痕迹较浓,但已透露出灵敏的艺术感悟力,彰显出崇高阔大的人品格局。耿直善良,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正是先生终生奉行的做人准则。
抗战胜利后,先生先后负笈燕京、清华、北大三所著名学府求学,在朱自清、废名、林宰平林庚父子、俞平伯、顾随、游国恩等诗学名家的指导、鼓励下,他学诗、写诗的兴致日益增长。《无题》一首,忠实记录了他悠游求学的青春时光:“向晚坐花阴,拟书成独吟。言情平伯细,讲义废名深。碧落空无际,昏鸦乱入林。俄看月东上,香意涤烦襟。”后来,他把此诗抄给平伯老看,平伯老说:“以鄙名与废名作偶,甚可喜。”又说:“你说废公那个‘深字很恰当。”从此,先生拜列俞门受教。1954年平伯老受到批判,北大中文系开完批判大会后,先生探知次日将有更大规模的举动,于是不顾一切地致电恩师,一来表示慰问,二来提醒恩师要有精神准备。“文革”期间,当不少子女和父母纷纷划清界限时,先生依然冒险探望恩师,足见师生之间情深谊重!为此,平伯老晚年曾对家人说,只有吴小如还算得上是他的学生。1986年,社科院召开大会庆贺平伯老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纠正了当年“左”的偏向,充分肯定了平伯老的学术成就。先生感到由衷地高兴,深情地赋诗日:“绛帐依依四十年,几番风雨复尧天。蛾眉自古轻谣诼,屈宋文章奕世传。”
先生和顾随老的交谊则始于抗战胜利前后的“偷听”。当时,除本校外,他常去辅仁大学和中国大学等学校“偷听”诸多名教授的课程,顾随老的古典诗词课是他最感兴趣的课程之一。后来经刘叶秋先生介绍,而识荆州,从此直到1949年先生大学毕业赴天津教书为止,他经常是顾随老的座上客,被视为忘年小友。1948年,先生作有微和顾羡季先生长句四首》,末章云:“十载王师复二京,废池乔木忍言兵。新安道裹风尘役,建业城坚带砺盟。郊垒不胜埋骨怨,国门徒羡挂冠情。大江有恨流终古,赢得鲰生白发生。”对硝烟又起的时局充满了担忧。1951年秋,先生重赴北京燕京大学任教,未几院系调整转入北大,顾随老则受聘于天津的河北大学,从此暌离两地。1952年,顾随老曾作诗六首赠先生,诗前题云:“久未见少若、正刚二君,连日得小诗数首,不复铨次,即写奉焉。”少若即先生。诗作对先生的才华大加奖掖:“昆山玉复桂林枝,少若才华大类之。”“委地珠玑散不收,两君才调信无俦。”当时不知何故,先生并未看到此诗。直到半个世纪后,先生才收到从周汝昌先生处辗转寄来的手迹复印件,捧读之下,他由衷地感动,曾撰文说:“50年前,尽管我没有趋谒羡老,长者竞时时想着我这个后生小子。这种知遇的深恩厚谊,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描述。……至于诗中对我种种溢美之词,当以提携后进之语视之。时至今日,读之犹惭汗不已。年逾八十,一事无成,深负长者之期望多矣。”
说诗解颐诸生喜,岁积篇章足自怡
从1952年起,先生一直在北大从事教学、科研工作。他“精通文字、音韵、训诂、考据,淹贯诗歌、散文、戏曲、小说,文史并重,兼工行草楷书”。(彭庆生先生语)仅就文学史而言,“从《诗经》一直到梁启超,能全部贯通讲授”。(沈玉成先生语)先生讲课,绝不照本宣科、人云亦云,而是经过充分的资料准备,善于钻研,由点及面,纵横贯通,讲出自己的心得见解。(他的不少学术论文即是在讲稿基础上加工而成的)因此,他的课非常叫座。特别是诗词赏析,因为他本身就是诗人,有着冷暖自知的创作经验,并且经过了“通训诂,明典故,察背景,考身世,最后归结到揆情度理”的“苦赏”(刘宁女士语),所以往往能够发前人所未发,解读得令人神往!张鸣先生回忆,当年听先生讲授“唐宋词研究”,可容一百多人的大阶梯教室坐得满满的,每次上课要提前占座。先生讲课,分析精彩,逻辑严密,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好文章。同学们私下议论说,吴先生讲课真是“卖力”!
余生也晚,无缘领略先生讲课的风采,但读过不少他的诗词赏析文章。这些文章,没有深奥艰涩的理论术语,然言必有据、富有新见,让中学生能够读懂,令大学教授也足以获得某种启示。比如,关于晚唐词坛的“双星”温庭筠、韦庄,一般认为温浓韦淡、温密韦疏、温艳丽韦清新。先生通过全面深入的作品细读指出,温词在以香软绮靡、浓丽浮艳为基调的同时,还有清新疏淡的一面。就温、韦比较而言,韦词虽然不及温词浓丽浮艳,但却有着若干比较明显的色情词句,温词则一句也没有。这说明被称为“艳科”之祖的温庭筠对所描写的对象(作品中的女性抒情主人公)充满了尊重和同情。而且,即使温词中那些被称为“艳科”的作品,在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方面也是多种多样的,不能一概否定。后来,他将这个看法写成一首《论词绝句》:“时贤尚质罪花间,我道温韦未易攀。曲写闺情无亵笔,建章宫阙米家山。”从此可窥先生授业、著述之一斑!
在繁忙的教学科研之余,先生积极地从事诗词创作,到20世纪60年代、已吟咏了大量诗作。但遗憾的是,这些作品在1965年“四清”归来之际,为怕惹麻烦被他付之一炬。“文革”结束后,先生虽也偶尔染翰操觚,但他不注意保存底稿。今年年初,我协助他整理诗稿,虽经多方搜集,也只找到了一百余首。因为斋号叫“莎斋”,所以先生谦虚地将诗集命名为《莎斋诗剩》。仅就“劫余”之作而言,亦达到高超的艺术境界。昔牧斋论诗,标举“性情、世运、学养”。先生的诗作,其优胜也大致表现在这些方面。
一往情深余寂寞,几回肠热妄周章
汉代扬雄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清人叶燮云:“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诗。”先生的人格操守为学界所共仰,是当代罕见的有士人风骨的硕学鸿儒。故其发言为诗,落笔成书,皆能摆落习气,迥越流俗。如其《题范洛森藏吾皖画家黄叶村遗作》:“卞和刖两足,痛哭求知音。画家耽笔墨,抵死不媚今。今人多逐利,买画犹蓄金。惜哉黄叶村,虽死孰同心?”“人求真赏难,世博虚名易。我慕黄叶村,途穷甘殉艺。宁为路饿殍,不坠平生志。遗绘留人间,浩然存正气。”一任神行,自然入妙。对乡贤黄叶村画格、人品的赞美,不也是先生襟抱操守的夫子自道?再如《咏兰》:“屈子佩秋兰,陶公惜衰柳。兰比素心人,严霜柳易朽。荣悴各有时,何必卜休咎。惟期方寸间,固持在操守。”娓娓而言,平淡而山高水深,颇有陶诗遗风。
先生性情中人,耿直善良。不论是亲人、师长、朋友、学生,还是素不相识的求教者、仰慕者,先生皆以诚相待。虽有时难免招怨受骗,适足以鉴照出所接之人的美丑善恶,无损先生人格之光辉峻洁。正如其《忆津门故人》诗所云:“一往情深余寂寞,几回肠热妄周章。”先生的诗,是他内心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也是其光明磊落人生经历的如实写照。自抒胸臆者自不用说,即便承载着交际功能的交往诗,先生也写得饶有情趣、真挚动人,因为在他笔下没有“为文造情”的应景之作,而是『青动于中才形诸言的感人文字。
先生的夫人杨玉珍女士,是他教中学时的学生,后来因情投意合结为连理。初婚不久,先生赴京求学,和杨女士暌离京津两地。夫妻之间相互惦记、牵挂的思念之情从现存数首“寄内”诗亦可感知一二,如《燕园寄内》:“书来屑琐情何限,婉转叮咛岂未知?未必秋山无恋处,怕题红叶惹相思。”《鹧鸪天·丁亥燕南园作》一阕:“风定花慵澹夕阳,春山偏爱暮云妆。一庭芳树愁难歇,半幅红笺写未长。人寂寂,夜茫茫,几回携手度横塘。无端却被春禽恼,细剪相思入画梁。”应该也是寄内之作,写春日相思之情,十分真切!进入80年代后,杨女士患上糖尿病和帕金森症,而且越来越严重。对此,先生颇为担忧,曾吟诗道:“世路谁厘浊与清,暂安衣食便承平。山妻病久徒增虑,文债缘悭懒速成。”(《丁亥中秋前七日偶成》)从此,他除了承担买菜、跑医院、上药铺、串百货商店、逛自由市场、做饭、洗衣等无分巨细的家务外,还担负起照料病人的重任。先生对夫人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每次外出吃饭,总忘不了给杨女士打包几个菜。2008年,杨女士跌伤入院,一度思维有点混乱,谁也认识。年近九旬的先生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反复摸自己的鼻子和脸颊,杨女士霓因此认出了他,开口又唤“小如”。2010年,杨女士因病辞世,享年82岁。熟人都明白,如果没有先生的悉心照料,长年重病缠身的她很难享此高寿。2014年2月中旬,我最后一次拜见先生,他惆怅地谈道:“我现在最大的精神负担,就是想我的老伴儿。”由此可见,先生伉俪之间的感隋有多么深重!
一见抵掌如旧雨,人生难得心相知
先生与师长之间的深厚情谊,可从上文所述他和平伯老、顾随老的交往尝脔知鼎。下面略述他和友人通过诗词彼此嗟赏、彼此抚慰的知己之情。先生和著名红学家、诗人周汝昌先生是交往多年的诗友。周早年所填词有句云:“秋气溽琴潮,身与良桐一例焦。”深得先生尊公玉如公激赏。先生曾和周自题新著《红楼梦真故事》云:“千古才情一脉亲,风行水上自多纹。红楼佳丽原非梦,春草池塘孰与芸? 人换世,笔销魂,仙家警幻事疑真。漫嗟尘海知音少,满纸荒唐脂共芹。”(《鹧鸪天·和周敏庵汝昌》)高度评价了周的红学成就。先生《贺何满子先生钻石婚》日:“闻道文章伯,欣逢钻石婚。平生多轗轲,晚岁足温黁。世路夷中险,秋阳昼欲昏。坡翁真达者,春梦竟无痕。”不落贺诗俗套,用诙谐幽默的语调抒写对老友平生遭际、成就、境遇、心态的感慨和赞叹,饱含无限深情!
先生和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先生的相识,始于1967年,地点在北大监改大院。当时两人皆受批斗,先生向厉口育七律一首以为鼓励,中有“珍重春风啜茗时。之句。两年后,二人同时下放江西鲤鱼洲农场,先生又赠厉《鹧鸪天》一阕:“聚散萍踪事可思,当年魇梦画楼西。百年驹影惊回首,一纸家书慰展眉。新旧雨,短长堤,平生幽素几心知。相看两鬓随缘老,莫待吟成已是诗。”回忆往事,感慨今日,共勉以随缘超脱的心态。厉当即步原韵回赠,词中既有“萍踪难得两心知”的身世之感、知己之情,也包含着“笑待来年绿满枝”的期待。两人可谓暗无天日的年代里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
先生从小雅好京戏,经常撰写戏评。他的戏曲文录,被启功先生誉为具凿破混漾之力,真千秋之作。因为戏评,他和不少表演艺术家结下了深笃的友情,被视为知音诤友。1934年,先生14岁,常去中华戏校看戏,非常欣赏16岁的王金璐先生文武兼擅的才华。40年后,两人始得相识,“一见抵掌如旧雨,人生难得心相知”。从此,他们彼此视为伯牙、子期般的知音,常在一起切磋论艺。先生曾赠王诗曰:“谬讬知音四十年,款倾衷曲各皤然。英姿不减当时健,杨派宗风仰子传。”对王评价、期望甚高!1980年,王欣逢周甲,先生赠诗有句云:“神凝韵溢双眸炯,舞健身拟一叶轻。”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了王的舞台风姿!
先生是最早对著名作家邵燕祥先生作品感兴趣并在报刊上予以发表的“伯乐”之一。二人订交于1948年,当时先生代沈从文老编某报副刊,从来稿中发现了邵,于是写信鼓励并登门拜访。此后七八十年间,二人常有诗词唱和。1961年,邵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归来,先生安慰道:“归帆误泊狂涛里,小跌何妨跻大贤。”邵70年代在河南干校,写诗寄先生日:“涂鸦枉借春秋笔,求友应从生死场。”颇有生死知己之感!1976年,文革结束,先生赋诗日:“卅年风雨旧盟寒,没骨相思写际难。天幸两间留邵子,新诗犹有一人看。”邵有感于先生人生际遇的坎坷,寄诗道:“是非只为曾遵命,得失终缘太认真。”并以“百岁传薪图续火,一生结果证开花”肯定先生的人生价值,以“域中海外多知己,莫向疏林叹日斜”劝慰先生。特别是先生的七律《赠邵燕祥》:“太息书生举步难,文章问世亦辛酸。枯鱼入肆江湖寂,落木惊秋风雨寒。愧我无心云出岫,羡君矢志笔回澜。从来天意怜幽草,愿假余霞仔细看。”笔力遒健,感慨遥深,蕴含着多少知己间的理解、怜惜、欣赏和鼓励之情啊!
晚岁逢君大有缘,醇如涧底酌清泉
先生一生以教书育人为业,把讲课视为唯一的嗜好,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看作人生最大的快乐。他和学生以道义相勉,相互之间充满了感情。看到学生的优点和进步,他由衷地喜悦,不遗余力地予以肯定、奖掖,同时又根据各人特点提出更高的期望。有时,他会用赠诗的方式表达对学生的欣赏、鼓励和慰勉之情。这些诗,读起来让人意识不到语言文字的存在,只觉得真挚热烈的情感不断地喷涌而出,而且往往能够活灵活现地描摹出酬赠对象的风情神韵。
北大中文系博导张鸣老师1980年曾听过先生的课,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交往。直到1995年,张接到北大《国学》编辑部的电话,说他投稿的论文《从“白体”到“西昆体”》请先生匿名评审,评价很好,但有一些地方需要修改,嘱他拜访先生亲自聆教。由此,张和先生再次相识,一见非常投缘,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2003年,先生寓居上海小儿子家中,曾赠张诗云:“晚岁逢君大有缘,醇如涧底酌清泉。时贤谁会溪山美,莫羡人间造孽钱。”“燕尘重踏知何日,朝野风光异昔时。子拥书城堪遣兴,春暄无忽岁寒姿。”由于专业原因,我对张老师有一定了解,认为他是当下凤毛麟角的淡泊名利、有真才实学、还在坚守“文章千古事”传统价值观的学者。数年前,我曾“偷听”过他的宋诗研究课,算是他的私淑弟子。时值盛夏,张一袭青衫,从容闲雅地分析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品、人格,让人忘记了夏日的酷热,仿佛回到人文精神鼎盛的宋朝。窃以为,先生“醇如涧底酌清泉”之句,最能形容出张师给人留下的印象。酌泉涧底之美,坐拥书城之乐,虽然“时贤”难会,但自有知音!先生何憾!张师何憾!我辈何憾!
天津书法家韩嘉祥先生曾从先生的尊人玉如公学书。玉如公去世后,又师事先生。先生诗剩中有三首赠韩之作,其中七占《题韩嘉祥书行草手卷》云:“嘉祥行草与日进,渐得师门法与韵。先君笔落如有祉,万卷诗书基早蕴。韵秀其姿气内遒,五誓在胸体自润。嘉祥作字俊有余,点画萧疏劲略逊。倘从篆隶觅根源,益以诗书力乃振。脱俗远避利名场,世路维艰宜谨慎。学书有悟堪目娱,人间毁誉何足训。我生资质拙且愚,但求勤劬补鲁钝。题句与君共勉旃,后来居上惭霜鬓。”言之谆谆,先肯定其成就,又委婉指出需要改进的地方,并予以指导,最后以道义相勉。构思曲折,堪称佳作。先生虽不是博导,但代学生费振刚先生指导过其博士生檀作文的论文《朱熹诗经学研究》。论文提交答辩时,先生赠檀诗曰:“雒诵诗三百,潜心到考亭。世风争蔑古,经义独垂青。昼晦非关雨,山巍岂必灵。平生疾虚妄,愿子德长馨。”赞扬了檀潜心治学的精神,并希望他再接再厉,不要受世俗虚妄风气的浸染。全诗如行云流水,自然成文。
即使对一些求教者、仰慕者,先生也热情地予以奖掖、鼓励。先生曾赠书画评论家陈传席先生诗曰:“旧识陈传席,暌违廿二年。读书心得间,谈艺思如泉。上下交征利,文章不值钱。逢君欣快语,羡子著先鞭。”激赏之情溢于言表!作家尽心求教,先生赠诗云:“嫣红姹紫少年游,欲绾童心愧白头。羡子清才真的砾,启人妙悟即风流。铅华艳夺天姿美,经史源开笔力道。落落孤芳宜自爱,骞腾好向最高楼。”全诗轻快活泼,奖掖鼓励不遗余力。如《读张青云近作漫题丁亥》:“老杜功夫在诗外,质文三变最堪师。”《贺郑立水君新居》:“喜君卜新宅,善避软红尘。”《赠刘凤桥》:“涉世争趋走,立身费揣摩。”《赠李生佩红》:“习艺等习字,首重书卷气。先正而后奇,标新勿立异。”《赠古风》:“我勖少年人,刻苦艺乃工。读书与行路,造化力无穷。持之数十年,落笔气如虹。”皆情真意切,诲人不倦。
明道不辞兼夜话,忧时常数众鸡鸣
先生虽然一生在高校从事教学科研工作,但他所继承的传统士人以天下家国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使他时时关注着时代的风云变迁、国家的兴衰治乱和人民的冷暖疾苦,这在其诗词中也有所体现。不过,不管是牧斋论诗标举的“世运”,还是先生诗词对现实的关注,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个性的诗人熟练运用诗歌艺术,表达一己之心灵对所遭际之时代、所濡染之环境的看法,即以一己之“小我”反应时代之“大我”。而非如古代御用文人或有些“时贤”那样,将诗变成圣贤经传、朝廷诏诰、标语口号或报刊社论的押韵化、平仄化,只见道理颂声,不见诗人,更不见诗味。如果后者是所谓“时代潮流”的话,那么先生的诗词,的确像有人批评的那样,没有紧跟“时代”,更“不是引领潮流居于峰巅的代表人物”。相比之下,《诗刊》“子曰”203年度诗人奖授奖词的评价较为公允:“他的诗词作品,历尽沧桑而愈见深邃,洞悉世事而愈见旷达,深刻地表现了饱经风雨的知识分子的人生感悟,展示了一位当代文人刚正不阿的风骨和节探。”
正如先生《送王维贤游成都》诗所云:“明道不辞兼夜话,忧时常数众鸡鸣。”他的诗剩中有不少佳作抒发了忧国忧民的情怀。如《赠峄莘大兄》:“宫墙薜荔欺花艳,郛郭兵戈积瑾新。”《送王维贤游成都》:“若见君平烦买卜,苍生几世见河清。”《明史》:“君不见四夷眈眈视如虎,吁嗟兮,民到于今虽死不敢怒。”皆作于1947年,体现了先生对民生疾苦的同情和对国家民族前途的忧虑。1948年,先生和顾随老诗云:“钧天乐奏焕龙章,列号真人众所望。始信枢衡专少府,争料道统属庚桑。仙山失路秦棺朽,冶女伤谗郑袖强。太息红尘缠欲界,露华虽重奈骄阳。”主要讽刺伪国大竞选时的丑剧:出乎蒋介石的预料,李宗仁竟然当选为副总统。末句暗示国民党政权不会维持长久。中日甲午海战百年纪念之际,先生赋诗提醒国人:“百年驹影忆蜩螗,畴昔兵戎今巨商。帑库盈虚谁管得,销金窟外利名场。”反讽社会上的奢侈腐败之风。再如,《浣溪沙·丁亥黄金周书所见》:“游客纷呶莽送迎,喧阗车毂任纵横,西山早失旧时青。大卖场兼零售点,嬉皮士抉女摩登,良辰佳节不堪行。”生动描绘了北大黄金周人流如涌的负面效应。即使是《八十初度友人见贺七律二首,乃以打油体答之,次章步韵》《八十初度岁暮自嘲》《暖冬》《五十余年前旧作,忘其第七句,今卒成之》《卅余年前旧作,忘其后半,因足成之》等自抒胸臆的作品,也往往通过内心的感情波澜映射时代的阴晴风雨。
先生曾因撰文批评文化学术界乱象,被称为“文化学术警察”。他敢于直言、有良知有风骨的“警察”本色也表现!在诗词作品中。《题李平安君诗集》:“晚近群贤竞写诗,缘情言志见真知。莫嫌人海喧嚣甚,大浪淘沙会有时。”对文化泡沫,乞在诗坛的反映——“数量的虚假繁荣掩盖了质量的平庸浅陋”(莫砺锋《人间要好诗》)提出严厉批评。《学戏》:“浊世听歌易,清时顾曲难。名家纷绝响,旧梦碎无端。识小情何益,钩沉迹已残。寂寥千载后,一例鼎彝看。”抒发了面对戏曲艺术日益没落的惆怅心情。《偶感》:“百年显学属红楼,说梦痴人蜂蚁俦。索隐已成今八股,妄言谁肯死前休。”批评了红学界误入歧途的索隐考据之风。《题所临魏碑》:“时贤妄逞臆,自许开新路。下笔令人惭,翻讥我顽固。书道陵夷久,途穷兼日暮。”指斥书坛无视经典的继承与学习,打着“创新”的旗号逞险弄怪的乱象。再如《无题》:“人才域外流无际,生计囊中济有穷。”忧虑人才的外流。《示某画家》:“不从经典求通悟,多少庸才浪得名。”嘲讽画坛炒作之风。《己丑元旦打油抒感》《和周敏庵汝昌(近读莎斋文,拈时贤佳例,因口占戏呈)》《丙戌上元戏成五律一首》等讽刺语词滥用、张冠李戴等文化学术滑坡现象。此类诗歌,避免了枯燥的说教,能做到议论带情韵以行,又富有形象性,可视为“杂文诗”。
先生腹笥渊如海,双楫弄舟自在行
先生学养之淹博,当代罕有其匹。正如北大中文系卢永磷教授《吴小如教授九秩华诞庆典感言·其一》所云:“文史诗书集一身,菊坛说部数家珍。先生腹笥渊如海,并世通才有几人?”然而,他从不像某些食古不化者那样,在诗词中赖祭典故或卖弄学问。先生的学养,体现在诗词中,主要指他走的是一条研究和创作相辅相成的“艺舟双楫”道路。先生以为,“要想把古代诗文讲出个所以然来,必须掌握写作古诗文的实践经验,否则终不免隔靴搔痒”。同时,他的诗学素养,他研究古诗词的心得体会,甚至他文史兼通的学养,又会指导和支持他更加灵活巧妙、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地遣词造句、抒发性灵,在诗词创作上达到高超的境地。
任何艺术,包括诗词,都会涉及到继承和创新、正与奇的关系。先生曾被人称为“保守主义者”,或被诋为跟不上“时代”。其实,先生并非反对创新,只不过他所期望的创新是在继承传统基础上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因而也是本固枝茂的创新,而不是抓着头发跳出地球、逞臆妄为、昙花一现的“创新”。正如他《题所临魏碑》所批评的:“时贤妄逞臆,自许开新路。”《论书二首·其一》亦吕:“作字必循法,法弃失仪型。荒诞非创新,妄想岂性灵。”在奇正关系问题上,先生力主“先正而后奇,标新勿立异”。(《赠李生佩红》)余亦以为,每一种诗体,经过千百年的发徒演变,都形成了它之所以是它“这一个”的形式规定性(当然还有诗体风格等)。这种规定性是此种诗体存在的生命。比如律诗,必须讲究对仗、平仄、押韵,避免孤平、失粘、三仄尾、三平调等。我们不能以它还未成熟时的一些表现或某些特例否定这种规定性,对于初学者来说尤应如此。况且,即使是“破体”创新,也必须立足于“守体”继承。所以,我们若学习律绝,既不能以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为自己的不讲对仗辩护,也不能将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作为自己失粘的口实,更不能用律诗还未成熟时产生的崔颢《黄鹤楼》和杜甫、黄庭坚为了寻求某种特殊的声调效果而创作的“拗体”作为自己不讲平仄、破弃声律的理由。这些看法,本来是艺术史诗歌史一次次验证、诗人诗话一次次强调的公理常识,先生和我不得已复述,不过“老生常谈”罢了,但还是有人批评为“显得偏颇太过了”。
先生著述,没有一得之见绝不轻易落笔。创作诗词,也不过言志抒怀、“岁积篇章足自怡”(《读张青云近作漫题》)罢了。他从不苟作妄作,亦不强迫自己“为文造隋”。诗剩存诗一百余首,几乎首首都是精品,涉及到了散曲以外的大多数诗体。我曾将先生诗词的整体风貌概括为:“格调高古,辞气闲雅,以思致见长而又不乏情韵。”得到先生的首肯。分体而言,先生五古《题范洛森藏吾皖画家黄叶村遗作》、《咏兰》等直追汉魏,颇有高古之气。再如《题兰石》:“一曲猗兰操,贤士不胜哀。幽傍三生石,自有知己来。”格高境远,置诸汉魏人集中,不复可辨。一些五古和绝大多数七古、律诗近于宋诗,以筋骨思理取胜,但又避免了宋诗的“理障”、枯燥、艰涩、窒塞等毛病,不时润之以情韵。先生《赠谢冕》云:“晚近论诗每偏叵,不以理胜徒张皇。”可见,以思理取胜是他自觉追求的结果。如《无题》:“七十狂吟客,恒河一粒沙。寸心欺夙诺,孤愤疼浮夸。平世争酬世,无涯倦有涯。穷经谁皓首,白手自成家。”《八十初度岁暮自嘲》:“逼仄羊肠彳亍行,难期无债一身轻。昙花乍现真疑幻,贝叶频传理昧情。道丧珠玑同粪土,丹成鸡大亦豪英。多歧世路羞回首,爝火微茫近尾声。”对仗工稳,格律精审,寓兀傲于旷达,寄孤愤于豪宕,于拗峭挺拔之中见思理之深折透辟。前首颇受周一良先生激赏,不为无因。再如《赠周万明先生以诗代柬》《赠韩嘉祥》《论书二首》等五古,《戊子岁暮重校先君遗稿,敬题七古一首》《题韩嘉祥书行草手卷》《岁次庚午,金璐吾兄七十华诞,作此祝嘏即希粲正》等七古,看似平易畅达,实则章法曲折、构思巧妙。
先生绝句以七言为多,或长于隋韵,或长于思理,或二者兼而有之。如《丙戌清明题画》:“不到松江七十年,儿时风物旧情牵。今朝喜见鳌花美,画上春光一冁然。”情景逼真,很有言外之致。《嘲新诗》:“时贤攘臂说新诗,无韵无裁最入时。莫笑儿童才学语,象征造化其吾师。”鞭辟入里,颇受林宰平老赞许。《梦中访亡友高庆琳兄故居》:“梦觉寻踪事已非,旧时庭院草依稀。故人身影知何处,独立苍茫想落晖。”整体上以抒情为主,然末句“想落晖”之“想”,又分明是思索安排的结果,耐人寻味。再如《为庆琛作》:“君填一解断肠词,愁茧宁堪缲恨丝。还向天涯觅红豆,好从方寸种相思。”以情韵胜,然末句“种”字应当也是推敲思索而得。
先生词作不多,然皆本色当行,委婉曲折,缠绵深细。如《鹧鸪天》:“心曲依依欲寄难,吟红弄碧怯余寒。销魂古道风中柳,着意春郊雨后山。收近绪,忆前欢,年年花月等闲看。无情剩有多情梦,却恨情多梦已阑。”将因相思而百无聊赖的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末句“无情剩有多情梦,却恨情多梦已阑”,情思层层递进,一层深似一层。“年年花月等闲看”,故索然“无情”。无f青之极,唯梦里贪欢,故曰“剩有爹情梦”。然梦又以情多而阑,则相思之苦可知。寓情思悱恻于词句回环之间。北宋诸贤佳作,亦不过如此!
先生诗词,不乏创新。思想内容上的时代性上文已述,下面仅就管见所及,谈谈艺术性方面的新变。概括而言,中国传统诗歌有唐、宋两大范型,唐诗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以筋骨思理见胜。先生之诗,则在追求以理胜的同时不忘润之以情韵,有时也在整体抒情的同时安排思索一二,这样,就沿着清人张之洞“唐肌宋骨”的路子,为中国诗歌范型的丰富和拓展做出了贡献。就某一题材或类型的诗歌而言,先生亦时有开拓。如《贺何满子先生钻石婚》不落贺诗俗套。再如题画诗,先生往往能够由画面别入外意,将画家的生平、人品、画格和自己的胸襟、阅历、感慨、时事等随意驱遣于笔端,从而创造出一种时空交错、亦真亦幻、即古即今的艺术境界。《题近人画牡丹十首》《题范洛森藏吾皖画家黄叶村遗作》等组诗即是如此。还有,先生对新意象的运用也颇为恰切,几令人浑然不觉。如《寄舒璐》:“舒卷云山浮世绘,灭明人海绣花针。”《酬燕祥岁暮见赠》:“永夜静思惭一笑,蛇神牛鬼竞诗魔,”《八十初度友人见贺七律二首,乃以打油体答之,次章步韵》:“青春有志传薪火,白首终成塑料花。”
天堂远在瑶池上,瑶池以上福寿绵长
2014年5月11日,久旱的北京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晚7时40分左右,先生在浙沥的雨声中驾鹤西去,享年93岁。次日清晨,我刚睁开眼,内子便告诉我从微信上看到的噩耗。顿时,我的心情十分沉痛!这不仅因为我读过不少先生的著作,且和先生有点拐弯抹角的师承关系——太老师陶尔夫、刘敬圻伉俪皆为先生门人,也不仅因为我在先生最后的时光曾为《传记文学》组稿采访过先生,并协助他编辑整理过《莎斋诗剩》,更主要的是,恍然之间,一种关乎文化传承的危机感笼罩了我。吊唁路上,面对北京罕见的湛蓝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翠绿的树色,我的意绪甚是低沉,脑中反复萦绕着先生的诗《梅兰芳百年祭》:“繁华菊苑等轻尘,一代名家剩几人?我忆开天都幻梦,红氍毹上孰回春?”
上次所里聚会,和同事喻静老师聊起佛教慈悲观,她说:“佛教发展到群宗,表面上看似乎不大讲慈悲。其实,禅宗最大的慈悲是如何把‘自受用转化为‘他受用。”对此,我颇为心契。《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禅宗是这样,先生这样的学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师长的言传身教下,先生经过刻苦的努力领悟到了书法、戏曲、诗词等中华民族传统艺术的精华,获得了莫大的精神愉悦。在享受这种愉悦的同时,他也像曾经引导自己的恩师那样,产生了和他人兮享并使之传承下去的冲动和愿望。所以,只要一看到同样爱好这些艺术且有才华的晚生后进,先生都像听到空谷足音那样,不遗佘力地予以引导、鼓励。正如其《寄孟刚》诗所云:“离群宛如居空谷,感君跫然足音长。”然而,现实境遇却好像是,伴随着老成的逐渐凋零,传统价值、古典艺术正在一代代地流失和衰逝……但愿我只是杞人忧天!
诗词、书法之外,先生最大的爱好便是戏曲。他是有名的京剧票友,最后一次登上舞台唱票戏是2002年在“绝版赏析”周年庆晚会上。当时,80岁的先生演唱了《蟠桃会》西皮原板一段,最后两句云:“天堂远在瑶池上,瑶池以上福寿绵长。”声音洪亮,唱腔优美,给在场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相信先生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