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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公元1972

2015-12-09尹学芸

小说界 2015年6期

尹学芸

1964年出生,天津作协会员,签约作家。陆续在《收获》《小说界》《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江南》《芙蓉》等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有《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等。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天津市首届文学新人奖、天津市文化杯小说大赛一等奖以及《人民文学》颁发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创作奖。

这个七个月大的孩子,总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陌生人。我明明知道她看谁都这样,可看我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掉眼泪。

——摘自2014年6月6日@尹学芸 新浪微博

1

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夜里,我突然想起了七二当年的样子。我把当年的感觉写了篇微博,然后才有了这篇小说。

2

我叫王云丫,我的好朋友叫刘翠枝。我们俩同年同月同日生于三年自然灾害以后的某一天。我父亲去接我姥姥,她父亲去接她姥姥,两个父亲在路上碰上了。我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所以家里多一个丫头父亲不以为意。刘翠枝上边是两个姐姐,所以刘翠枝的父亲很以为意。我父亲问他家生个啥,刘翠枝的父亲黑着脸说:小子。我父亲就以为他家真的生了个小子,回家还跟人抬杠呢,说刘四方亲口说的,还能有错?父亲后来明白了刘四方说的是气话,他不喜欢丫头,丫头非得成群打伙排着队去他家讨债。一个丫头两个贼,两个丫头四个贼,除了从娘家往婆家偷东西,丫头还有啥用处!

我和刘翠枝的特殊渊源,使我们成了好朋友,专门做狼狈为奸的事。比如,偷瘸老太家的桃。她从墙外用肩膀把我顶起,我摘一个丢到地上,摘一个又丢到地上。摘到第三个,被瘸老太发现了,瘸老太举着拐杖尖声骂着追我们,说桃核是嫩的,刚能“孵小鸡”,这不是造孽么!嫩的桃核没长硬皮之前,用两只手揉啊揉,能揉得透明,这就叫“孵小鸡”,我们常玩这种游戏。这个时候的桃子嚼起来就像木头渣子,一点味道也没有,我们哪里不知道这些,图的不就是个好玩么!瘸老太在后面一瘸一拐追我们,我们嘻嘻哈哈跑跑停停,气得瘸老太唾沫飞溅。我们还在前面叫阵:追啊,追啊!

我们去六指家里偷黄瓜。他家黄瓜长在后园子里,有一道梢门正冲着井沿方向。夏天的蝉吵翻了天,一个村庄的人都在睡午觉,空气里都是呼噜声。我和刘翠枝睡不着,窜到六指家的后院去拧黄瓜。我们都爱吃小的嫩黄瓜的脑袋瓜儿。我们独特的偷法前无古人。钻到黄瓜架下,把看起来顺溜的小黄瓜一撅两半,尾巴那一端依然长在藤秧上。或者,干脆把嘴凑上去,咬上一大口,把满口清香直接吞到肚里。剩下的一半挂在架上,不仔细看,还觉得它们长得挺好呢!只是它们长得再大,也是半截黄瓜,就是那弧形的缺口,也再不能长齐整。当然,也再生不出黄瓜脑瓜儿。这跟人不一样,人如果没了脑瓜儿就不会生长了吧?

有一天,我们从黄瓜架底下钻出来,看见六指摇着蒲扇光着脊梁在后门槛子上坐着,看我们。不知道他在那里坐多久了,也不知这样看见我们有几回。他不说话,脸上却挂着笑。麦秸秆编的蒲扇中间绣了红花绿叶,他摇动时,脸与红花绿叶交错隐现。不知刘翠枝想些什么,我感觉很没脸,觉得都不如让瘸老太追着骂有脸。这种感觉可真奇怪。我们小猫一样钻出了那片园子,溜过长条坑,坑边长着许多芦苇。我撅了一根苇毛挡着脸,对刘翠枝说,以后不要找我了,我再也不要去他家偷黄瓜了。

刘翠枝问为什么,我说六指那人太阴险,我不喜欢吃阴险人家种的黄瓜。

一只盖盖虫在地上爬,被我用脚尖碾死了。刘翠枝追问我啥叫阴险,我的脸热得冒汗,可却答不出。刘翠枝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赶紧伸长了耳朵。

刘翠枝说,我姐来井沿挑水,我在那边踢毽子。有一天,她把水桶从井里拽上来,人忽然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她掉井里了?

刘翠枝眯眯笑着看我,说你再猜。

我哪里猜得出。

刘翠枝指了指六指家的菜园。

我说,她也去偷黄瓜了?

刘翠枝急得摆手,说翠娥是大人,不会馋嘴偷黄瓜。她是去偷人了。

我又大吃一惊,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刘翠枝得意地说,她和六指亲嘴让我看见了,就在他家后门槛子里。但我答应她不告诉别人。

我说,他是六指哎!

刘翠枝说,你发誓不对人说!

我不敢发誓,我还被惊着。

刘翠枝杵了我一下,我才把手伸出来,跟她拉钩。我的眼神是直的,手指也是直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刘翠枝却显得兴奋,她一下勾住了我的手,诡秘地说,你以为我们吃六指家的黄瓜是偷么?我们吃他家的黄瓜他乐意!

这个弯子转得实在太大了,一下把我震懵了。

3

这样的新闻我哪里藏得住。我妈总说我是直肠子,吃多少拉多少。听了多少话,吐出来的比听到的还多。高粱米子儿干饭像石头那样硬,我一粒一粒往嘴里填,吃得心不在焉。哥在说学校篮球队打比赛的事,他说十几个人的队伍,就属他的鞋子旧。爸闷头吃了一大口干饭,只说了一个字:买!哥兴奋地看了我一眼,嘴角都要咧到脑门上去了。我注意到了我姐不高兴,平白的一张小脸没有半点表情。其实,她新穿了一件的确良衬衫。她的不高兴传染给了我,我妈说,我的嘴撅得能拴头驴。就是拴两头驴,新鞋新衣也没我的份儿,我天生就是穿剩落儿的命!哥是高中生,姐是初中生,我是小学生。我们家与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可没有那么多叫学生的人!这些我都知道。刘翠枝的姐姐一天学都不上,人家早去生产队挣工分了。因为心里有秘密,我一会儿就把撅起的嘴唇放下,小心地说,刘翠娥和六指相好,他们亲嘴被刘翠枝看到了。话没说完,我夹老咸菜的筷子被母亲横着打了一下,我的食指被抽得生疼,筷子一下子脱手了。母亲训斥说,小孩子家少胡说八道,再让我听到你说这些闲话,我把腿给你打断!

我委屈地说,我听的不是闲话,是刘翠枝亲眼看到的。

父亲把眼一瞪:你还说!

我一拧身子站起来,赌气离开饭桌,来到了院子外面。我把身子靠在房山上,一颗一颗掉眼泪,越掉越委屈,不哭不行了,就开始从小声到大声。我心里想的是,哥要穿新球鞋了,姐穿的确良衬衫了。哥穿新球鞋我不心疼,姐穿的确良衬衫才真让人心疼啊。白底儿,粉格,谁看了都说好看。姐故意在我眼前扭,说穿的确良果然凉快,呼啦呼啦招风啊!再看看我的身上,裤子褂子都打了补丁,都是姐姐穿剩的。都是做闺女的,差距咋这大呢!我越想越可怜,从哭变成了号啕,震得房山一晃一晃的,家里人却都假装听不见。吃了饭,哥哥姐姐去上学,父母去上工,一家人全走了。我到碗柜里找吃的,只有小半碗高粱米饭,一个咸菜丝儿也没有!我饿着肚子去上学,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在吃饭的时候离开饭桌了!再也不说刘翠娥与六指相好的事了!

他们不让我说,他们自己却说私房话。夜晚,父母把堂屋的电灯拉到门框上,在院子里搓麻绳。母亲说,翠娥与六指的事指定成不了。父亲说起刘四方不是有谋略的人,他的背后是曹大拿在指使,刘四方就是曹大拿的一杆枪。母亲说,可怜六指那孩子,人不坏。父亲说,好人都没用处,人不坏有啥用?母亲说,听说两人已经那个了,可别出啥事。父亲说,出不了啥事,刘四方管闺女管得紧。母亲说,你没听云丫说,两人都亲嘴了?父亲笑了下,说亲嘴能亲出啥?下面的话我就听不清了,但他们依然在说,显然是把语音放轻了。窗台是用青灰抹的,硌得我的腋下生疼。姐姐问我咋还不睡,我顺势出溜到了炕里面,横着躺,头碰到了姐的脚。姐姐又没洗脚,真臭。我把头偏了偏,心想,翠娥和六指亲嘴的事爸妈是听我说的,看样子他们并不反感这个消息。可当时何苦都对我这么凶。

六指一家是个特殊的家庭。他娘只有半人高,他爸背上背着包,学名叫驼背。我们都叫他罗锅,还给他编了一首儿歌:罗锅子罗,罗锅子罗。罗锅子上山打美国,美国不怕罗锅子打,罗锅子就怕马蜂蛰。谁编的,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唱。六指长相不丑,就是大拇指上面背着一个小指头,就像他爸背上背着一个包一样,显得那么多余。可六指手巧是出名的,用麦秸秆编的辫子都比别人匀称,做成蒲扇,中间还绣花。我敢说,村里没有一家还给蒲扇绣花的。六指妈去世的时候我们还有印象,她死于心脏病。六指和他的两个哥哥一起哭,这个哭没人做饭了,那个也哭没人做饭,哭得大家都笑。六指跟刘翠娥是怎么好上的,没人能说清楚。有一天晚上,我和刘翠枝去河里洗澡,一个叫三姑的人问刘翠枝,你爸知道翠娥和六指的事么?你怎么不告诉他?

刘翠枝反感地说,你妈才跟六指好呢!

说完,身子一扭一扭地下了河堤。

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翠娥和六指的事,也不会有人告诉刘四方。谁告诉刘四方谁找死。大家都这么说。

四方叔也算个好脾气的人。他脖子短,给人的印象,他的一张大扁脸长在了腔子里,下巴抵住胸脯,见谁脸上都是笑眯眯。他家的一铺大炕上,四拨孩子打扑克,吵闹声能让屋顶掉土渣,他就那样嘿嘿地笑,看谁都一副菩萨相。可大人孩子都怵他,他若沉下脸,或不高兴时咳嗽一声,孩子们就像猫一样下地穿鞋,一点也不敢弄出声响。刘四方的威严,还体现在另一面。四方婶一辈子不在他面前吃饭,吃不饱。桌子放好,碗筷摆好,四方婶就端碗蹲到屋檐底下。有一次,四方婶把家里的掸瓶拿出去卖了,给自己换了几帖膏药,治老寒腿。四方叔知道后,抄起一柄三股叉,俩眼瞪圆了追四方婶,那情形,就像一个老哪吒,追上了会扎四方婶一个透心凉。从村里一直追到了村外,谁都不敢拦,拦也拦不住。正赶上曹大拿从公社开会回来,曹大拿骗腿下了自行车,扭过身子看刘四方,说四方你这是干啥呢?刘四方赶紧收了叉子戳到地上,嘿嘿笑着说,败家娘们卖了祖上的瓶,我吓唬吓唬她。曹大拿说,瞧她婶子的脸,都不是人色儿,你快让她歇歇。四方婶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连哭都不会了。

罕村的人都知道,刘四方谁都不服,就服曹大拿一个人。曹大拿在大队当会计,比书记和治保主任都有威严。因为他的舅子在县里做大事,来他家,要坐吉普车。四方叔无论大事小事,都听曹大拿的主意。隔三差五,就要请曹大拿喝酒。两个人的交情,称得上莫逆。但再莫逆,刘四方这一辈子,也没摸过曹大拿家的筷子。

当然,这是罕村人的闲话。

有一天傍晚,我们正在街上玩跳绳,就见曹大拿鸭子似的往刘四方家走。他个子不高,是方肩膀,走起路来迈外八字,有板有眼。村里的老人说,这是走官步,吃官饭的人才这样走。我们曾认真讨论过,大队会计算不算吃官饭?刘翠枝说算,我说不算。我说官饭得吃商品粮。刘翠枝说,村里没有商品粮,如果有,肯定是大拿叔吃。这话让我没法反驳。我见过曹大拿的大账本,硬壳子,小碎格。村里的大事小情都在账本上记着。有一次,村里的鱼塘翻坑,死了很多鱼,谁家分多少,大拿叔就拿账本对实物。他弯着手夹着账本往大队部走的样子,就像一处风景,大人孩子的眼神都会看得发痴。

眼下曹大拿又往刘四方家走。我问刘翠枝,他又去你家吃饭了?刘翠枝摇了摇头,说今天家里连豆腐也没有。这话说得有典故,别人不懂,我懂。去年秋天,我和刘翠枝放学以后直接去了地里捡黄豆。黄豆收过了,豆荚炸在地里,黄豆像珍珠一样诱人。我们捡啊捡,蹲累了,就坐着。黄豆多的地方,就连土和豆叶捧到手心里,用嘴吹。尘土和豆叶飘飘扬扬飞走了,留下一颗颗黄豆油光水滑。书本倒在了地上,黄豆直接放进书包里。天黑得看不见了,我们把书本和铅笔盒夹在腋下进了豆腐坊。刘翠枝比我能干,换了十四块豆腐。我换了十二块,回家美美吃了一顿。转天我问刘翠枝的豆腐是怎么吃的,她丧气地说,那么晚,四方叔还是把曹大拿叫了来,两人你一盅我一盅喝到大半夜,大拿叔走时,盘里根本就不像盛过豆腐的样子,比舔的都干净。

这件事,我好几次都想在饭桌上说出来,可都心有余悸。我觉得刘翠枝可怜,自己捡了半天黄豆,却连一口豆腐都吃不上。言外之意,当然是称赞我的父母。那晚,我们油煎了八块,拌了四块,一家人都吃得心满意足。可一想到大拿叔的鸭子步,我又心虚了。四方叔能用几块豆腐请曹大拿,我家若请,人家都不一定来。

这话说出来,我怕爸妈的脸上挂不住。

谁会想到呢,这个晚上曹大拿去刘四方家却不是为吃饭。他坐在一张黑漆靠背椅上,轻飘飘地说,你家丫头的事……你知道么?她跟六指搞对象,跟谁不行,跟六指。

刘四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六指?不可能!我家翠娥眼光高着呢。她二姨给她介绍个解放军,她都不乐意。

曹大拿不管刘四方说什么,接着自己的话茬说,有丫头扔圈里喂猪也不能去那样的人家……我们家的女儿,咋能嫁给那样的人家?

一句“我们家的女儿”,简直深入刘四方的骨髓啊!刘四方走几步出屋,站到后门槛里吼了一声:翠娥!

翠娥拿着鞋底从厢房出来了。她是大辫子,红脸膛,俊眉俏眼。脾气秉性随四方婶,说话从不高声。刘四方问:你跟六指搞对象了?

不等翠娥搭话,一个大嘴巴扇下去,翠娥身子一歪,栽倒在台阶上。

4

刘四方的祖上是殷实人家,人家是瓦门楼。村里有瓦门楼的人家也就三四户,另几户成分是地主富农,刘四方家却定了中农成分。有个成语叫“门当户对”,是说旧时的婚姻,彼此两家的条件要差不多,其实就是瓦门楼找瓦门楼,土门楼找土门楼。像我们家,就属于土门楼人家,定成分时是贫农。六指家连土门楼都没有,定成分就是雇农。虽说越穷越光荣,但那是在另一个层面。在很多人的眼睛里,仍然是住瓦门楼的瞧不起住土门楼的,住土门楼的瞧不起没门楼的。当然,我父母不这样。他们都是胆小怕事老实的庄稼人,从不敢在人前大声讲句话。我妈若做错事,他们只敢在屋里拌嘴,实在气急了,我爸也只敢在我妈腰上打一巴掌。哪里像四方叔,端着三股叉冲锋陷阵,像老哪吒一样。

六指家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一个罗锅爹,带三个光棍儿子。他大儿子人送外号“地了排子”,就是匍匐在地上的意思,形容一个人个子矮,已经到了极限。二儿子则长了张猴脸。六指却眉清目秀,重要的是,他读到了初中毕业。因为家里没有女孩,六指小时候,他娘把他当女儿养,留小辫,点胭脂。他毛发重,像头毛茸茸的小狗熊,很好玩。六指的女红手艺,就像他娘的先见之明,家里的鞋袜裤褂都是六指缝补。他还无师自通会裁剪,大闺女从婆家要的彩礼多是布料,裤子做成鸡肠腿,上衣做成小翻领,只要你说出样子,就难不倒六指。

刘翠娥已经很多天没到队里上工了。她让四方叔关了起来。有关她家的事,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刘翠娥看着稳当,骨子里却浪荡。她跟六指在棉花地里,在队里的墙根屋角,在大堤下的树林子里,哪里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谁都不会朝这方面想。她是谁?是刘四方家的丫头!要嫁也只能嫁曹大拿那样的人家。六指那样的人敢娶她?真不怕被刘四方剥了皮!

可想不到的事就这样发生了。谁也不知道两人暗生情愫有多久。六指比刘翠娥大两岁,要说算年貌相当。刘翠娥身上的肚兜,就是六指绣的花。一对并蒂莲,都绣活了。刘翠娥还喜欢六指多出来的那截指头,像个小脑袋样探头探脑,拇指一动它就跟着动,看上去就像个玩具。刘翠娥跟六指有打算,想过了大秋忙月,到了年根底下,地里的活计闲了,找个稳妥的人上门提亲。这个稳妥的人是谁,他们一直没想好。当然,大拿叔是首选,可他们不敢用,因为他们都知道,过不了曹大拿这一关。用六指的话说,曹大拿的眼角都能夹死人,提起他,六指的胆子都是寒的。但六指家的彩礼一直在准备,摘摘借借凑了一百五十块钱,想专门给老丈人买辆飞鸽自行车。可事情很快就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曹大拿知道了信儿,又把信儿告诉了刘四方,刘翠娥就成了关在笼子里的鸟。六指半宿半宿在大堤上走溜溜,眼前就是刘四方家的厢房,后窗像一张脸那么大,映着暗淡的灯火。刘翠娥若想从里面钻出来,得变成一只猫。

六指每天都去上工。社员们没完没了的好奇:你们俩谁先起意?你敢让刘四方当老丈人,不害怕?你小子胆子比倭瓜大,真相信这事会有结果?六指平时是个低调的人,就知道下死力气干活,从不多言语。六指谁的话也不听,就信翠娥一个人。别人担心的事,他们都彼此分析考量过,相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爱情的力量就是天边的火烧云,任何力量都休想摧毁它的美丽。

刘翠枝每天早晨找我上学,都是站在院墙外面喊:王云丫!我就赶紧背着书包出门,若晚出来一分钟,她就会一路走一路埋怨。过去她爱听我讲故事,故事是我看闲书看来的。书都是我哥我姐看剩下的,堆在一只小木柜里,上着锁。柜盖中间是一块折板,我往外一抽,中间就能出现空隙,我的手伸进去正好合适。书拿出来,再放进去,易如反掌。当然,这是个秘密。眼下我正看《红楼梦》,看了几章,许多话似懂非懂,但记住了一个篇目:尤二姐吞生金自逝。我们都是见过金子的人。瘸老太有一块小金山,是她儿子从广州带来的,其实就是山字形一小块三角。有一次,瘸老太拿给我们看,说她老了若是死不了,就吞金子。我们哪里信呢,鼓动她吞一回试试。瘸老太“哼”了声,说还不到时候。说起这块金子的来历,那可真漫长。她儿子年轻的时候从广州带回它来,是蹚着没鞋帮子的血逃出来的,从此再不敢回去。那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双胞胎呢!瘸老太知道的就是这些,往细了问,她一句也说不上来。我在以后的许多年里都为这个事着迷。瘸老太的儿子我们叫他大爷,那个时候,胡茬就已经是白的。他逃回来是哪年,为什么逃,怎么就连儿女都不要了。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都让我费心思。但眼下我只想给刘翠枝讲尤二姐的故事,有故事憋在喉咙里,就像几天没解大便一样难受。可我刚开个头,刘翠枝不耐烦地说,你快别说了,我一句都不想听。我这才知道她心里烦,问她为什么,她把牙龇出来给我看,门牙旁边居然是个血窟窿!我吃惊地问,你栽跟头了?刘翠枝说,栽啥跟头,我爸打的。

原来,自打刘四方知道翠娥跟六指搞对象那天,他在家就没有一天不打人。四方婶和翠娥是主要对象。翠娥被他锁在厢房里,窗户都用铁丝拧紧了。刘四方每天都问翠娥,你还跟不跟六指?刘翠娥把大辫子握到手里,像女英雄一样:跟!就这一个字,要了刘四方的命。他用棍棒把翠娥打得鬼哭狼嚎,又打四方婶。刘翠枝想拦,刘四方一棍子劈下来,把刘翠枝打倒,下巴正好磕在门槛子上,把牙磕掉了。我可怜巴巴地说,这可咋办啊,你姐不答应,你爸一准没完没了。这样打下去,是会出人命的。刘翠枝却不以为然,说出啥人命?我爸让她们去死,她们都不会去死。我说,你咋知道?刘翠枝说,我姐舍不得六指,我妈舍不得我。看我听不明白,刘翠枝吐了口血唾沫,说,我妈死了我爸会拿我出气,我妈不会让他打我。

我说,你姐跟六指散不了?

刘翠枝说,咋散?他们都亲嘴了。

我默默走路,脚上踢飞了一颗小石子。刘翠枝的话说得像大人,我有些接不上话茬。

我叹了口气。

刘翠枝又啐了口唾沫,说操他妈的曹大拿,我要有本事,我就杀了他!

啥?这话吓着我了。

刘翠枝说,他整天给我爸出馊主意,我爸才犯疯打人。我咒他们一家都不得好死。他闺女嫁得还不如六指!

我问,你同意你姐嫁六指?

刘翠枝说,六指有啥不好?皮肤那么白,眼睛又黑又亮。他还会绣花,你见过会绣花的男人么?

我摇头,我确实没见过。我爸手那么巧,也只会编筐和木匠活。

刘翠枝说,若不是曹大拿,我爸也许早就同意我姐跟六指了。你知道么?刘翠枝看看前后没人,跟我小声说,我姐跟六指都那个了。

我心里一跳。突然想起有一晚我爸我妈说过相同的话。我紧张地问,那个是哪个?亲嘴?

刘翠枝一晃脑袋,“咳”了一声,说,你怎么啥也不懂,就是在一起睡觉了。

我紧着问,在谁家炕上?

刘翠枝说,肯定不是在炕上。

我说,不在炕上咋睡觉?

刘翠枝生气地说,你是猪脑子啊!人困了在哪儿都能睡觉!

这天晚上发生了悲惨的事。放学回来,刘翠枝撇下我走了另一条路,说有事。我没多想,先回家了。原来翠枝一直给姐姐当信使,传情达意。这天晚上,六指家蒸了玉米面的发糕。这样的饭食很少见,要用特别细的玉米面,发酵,还要加糖精。除了六指,谁有心思做那么细致的饭。六指说,你等一等,发糕熟了管你饱,也顺便给翠娥带过去。罗锅在灶前添火,因为心急把火挑得特别旺。发糕终于出锅了,翠枝把嘴烫出了泡,勉强吃了一块。六指用白布包了两块放进翠枝的书包里,书包都在冒热气。六指家外面是长条坑,长条坑的另一边就是曹大拿的家。翠枝用舌尖舔烫出来的泡,还沉浸在发糕的香气中。想姐姐若是嫁了这样的人,以后天天吃发糕都是可能的。美好的想象让翠枝脚步轻盈,她踮着步往前跑,一只手放在书包上,隔了两层布,书包还烫手。突然,她差一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翠枝后退了两步,想调转头跑,长头发却被一把薅住了。刘四方手里一拧,就把翠枝整个吊了起来。左右一抡,翠枝便杀猪样地叫。一撮头发把头皮揭了下来,带了一片血肉。翠枝哭着喊,你打死我吧!我不活了!刘四方把她摔在地上,一脚踏了上去,没头没脑地一通乱踩,翠枝一下子晕了过去。

刘四方把手里的一撮头发朝坑里甩,对着围观的众人说,看你还敢不敢去那个畜生家!

曹大拿迈着方步来了,指挥两个人把翠枝抬到了自己的家里,往脸上给她喷凉水。翠枝醒过来第一句就骂曹大拿的妈,被曹大拿的老婆轰了出来。

这些都有人绘声绘色到我家来说闲话,我父母听得津津有味,脸上甚至冒着喜悦,也不知道这喜悦意味着什么。据说刘四方很少到曹大拿家去,这天是去商量翠娥的事。翠娥总待在家里,耽搁许多工分。一个工分两毛五,刘四方其实是个财迷,他早就心疼了。要想让她不跟六指见面,又能到生产队上工,就只能把六指一家调到别的生产队去。曹大拿为了许多难,但到底答应了。

怎么那么巧,刘四方从曹家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六指往外送翠枝。

5

日子不知不觉就往深处走,许多事都在发生发展和变化。我不再偷六指家的黄瓜,六指家的黄瓜都旱死了。他家挨着长条坑,过去他都是用长条坑里的水浇黄瓜,可整个春天没下雨,入夏了,数伏的连阴雨天没盼来,把一条坑渴死了。眼下,坑里的水就变成了一只锅底那么多,被一些水里的生物搅得浑浊,小蛤蟆蹦得铺天盖地,看了让人心乱如麻。忽然有一天,家里的小喇叭哇啦哇啦叫了起来,播完新闻,书记喊起了广播,说遭遇了百年大旱,县里号召抗旱,从明天开始,男女老少齐上阵,有桶的提桶,有罐的提罐,要打一场人民战争。还特别说起有些劳力很长时间不出工,大旱来临应该自觉参加到劳动中来。我爸在饭桌上说,这不是在说翠娥么?我妈说,不至于吧?他家跟大拿那么好。喊广播的是书记,村里人都知道他跟大拿两条心。可账本在曹大拿手里,他惹不起曹大拿。书记在广播里又说,恋爱自主,婚姻自由,有些人不要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我爸一下子就把筷子放下了,点着手指头说,说刘四方,这是在说刘四方。我妈看上去也很激动,说翠娥总这样下去会闷死的,她昨天又挨打了。

书记广播完,传来一阵音乐,一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唱儿歌:一对水罐两头拴,挑担水,上南山,咯吱咯吱走得欢。社员南山正抗旱,俺送开水去支援……浇一瓢,绿一点。浇一担,绿一片,公社庄稼长得好,跨上“刚要”追“江南”……

不知道“刚要”是什么“江南”又是什么,可我一下子就对那些文字着了迷。

翠娥挑着一对白洋皮的水桶从我家门口过,我妈赶紧跑过去跟她打招呼。我妈说,水桶这么大,别让自己累着。我妈的潜台词肯定还有很多,可她只能说这一句。一个月没见,翠娥瘦弱了很多,四方脸成了尖下巴,扁担放到肩膀上,两只水桶像在荡秋千一样。翠娥说,没想到抗旱救了我,我太想出去干活了。翠娥故意摆起手臂走出一副英雄气魄,我妈却看得痴了,跑回来跟我爸说,翠娥走路的样子怎么变了呢?我爸说,她被关了这么久,肯定有变化。我妈说,她怎么也往外撇着走路,越来越像曹大拿了。我爸说,真的?曹大拿也会影响到翠娥?不应该啊!他们说着话,各自挑起水桶出发了。小学中学都放假,姐姐假装积极,端着脸盆走了。我等刘翠枝来找我,商量怎么打发这一天。我们很久没狼狈为奸了。商量来商量去,我们决定去做好事,给瘸老太家扫院子。我们过去偷人家还没成熟的桃子,实在太不应该了。

村里的地分上地和下地。上地指村庄附近的耕地,傍着一条周河。周河很多地方都断流了,有水的地方,大堤就像悬崖一样陡峭,从那里挑上来一担水,肩膀得磨去一层皮。傍中午的时候,就有不好的消息传来,翠娥在挑着装满水的桶爬坡时,扁担从肩头脱落了,两只水桶滚进了河里,她自己也重重摔倒了。翠娥被人抬回了家,一张脸白得吓人。便有人说翠娥似乎是病了,肚子圆圆地胀了一圈。她仰面躺倒时,衣服撩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肚皮。翠娥的事第一天有人说起,第二天就没人提了。因为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发生了。河里有水井里才有水。几天抗旱过去,家家水缸见底。再到井里打水才发现,“咚”的一声响,水桶撞在了井底的石头上,被弹了回来。于是水荒变成了惊慌,天还没有亮,去井边打水的水桶就排成了长队,去晚了连泥汤都打不来。于是大家比着赛地早起,水井经过一夜的涵养,起得最早的人能打来一担清水。但谁都没我妈起得早,她晚上不睡觉,在电灯底下“刺啦刺啦”纳鞋底,纳到过半夜,摸黑挑着水桶去井台。黑夜里水桶碰撞青石板的声音非常清脆,但只有我家的人能听见。因为一个村庄的人都在沉睡。他们太累了。每天从天一放亮,干到天大黑,脚底板起泡,肩膀磨出了茧子。有时一担水要挑出十里地。我家从没缺过水,但这是个秘密,父母一再嘱咐我们不能说出去,若别人也这样做,我们家就只能喝泥汤了。

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是三队,过去六指一家也是三队的社员。抗旱的时候上工,六指才发现他们一家的户口簿、工分账单都到了五队,他们一家都是五队的社员了。第一天上工,六指和另几个青年被派到了洼区去打井。他们打着红旗背着吃喝来到了大洼深处,红旗上写的是“青年突击队”几个大字。雨水充沛的年月,洼里三锨土就能挖出口井。几个年轻人信心十足,把红旗插好就开始干活。可他们干到了天大黑,井窟窿挖了几米深,也没见出水。大洼辽阔宽广,一眼望不到边的禾苗都枯焦了。六指很着急,比另几个人都急。因为他是五队的新社员,他急于表现得比别人更好。黑夜来临,几个年轻人躺在茅草铺就的床铺上,精疲力竭。六指却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是爱情让他成了大力士,不知饥饿,也觉不出苦累。翠娥上工的事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让他振奋。六指觉得,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抗旱结束,那个准老丈人说不定就能回心转意。

蓝天上的星星繁密而明亮,浩瀚的宇宙此刻散发着一种无穷的美。夜色掩盖了秧苗枯焦的颜色,放眼望去,大地丰腴浑厚。白天生产队的马车来送供给,光灯油就有一大桶。此刻六指把马灯拨亮,对横七竖八歇息的几个人说,我下到井里再干会儿,也许再挖几锨土,就可以出水了。这样的想法像一个魔咒,几天来一直统领着这一群人。可井越挖越深,新鲜的泥土冒着热气,一攥就是个泥疙瘩,可就是没出水,一直没出水。有人已经灰心了,但六指不灰心,六指想,别人灰心的时候我应该更有干劲。铁锨横在井口,马灯挑在一只锨柄上,六指借着微弱的灯光下到了井里。井筒挖得很大,能供三四个人转身。井底除了铁锨还有斧头和箩筐,六指一边深挖一边摸索着探寻脚下,他怕哪个泉眼让他捅漏了,把他淹没。六指默默干活的时候在想翠娥,他和翠娥相好的时候也是夏天,比这个季节略早。一群男女从打麦场下来去河里洗澡,翠娥稍稍一暗示,六指就跟她走了。拐上一个弯儿,一条新的河流出现了。河水恬静,闪着粼粼波光。六指胆战心惊猜想翠娥想干什么,翠娥却让六指在岸上抱着衣服背转过身去,她说她不能把衣服放在地上,怕衣服里爬蛇。

六指老老实实背转了一个晚上。虽然他那么想借着夜色偷看一眼,但最终战胜了自己。翠娥有条不紊地洗头洗脸,河水正好齐到肩头,雪白的胳膊伸出去,就像水里漂着两条大白鱼。岸上的影子一动不动,翠娥在水里暗笑,这个傻六指,可真实在。

从那一晚,六指才开始揣摩翠娥的情谊。过去六指只知道翠娥对自己好,却从来没敢往这方面想。

这天夜里,翠娥嚷胸口疼。她是从睡梦中憋醒的,声音从窗缝里挤出来,毛茸茸的,让翠枝起了鸡皮疙瘩。四方婶想过去看看是咋回事,可四方叔不发话,四方婶不敢动。翠娥自那日被人抬回来,就一直没上工。翠娥心性要强,关键时刻才知道,自己的身子顶不住了。她摸着已然微微隆起的腹部,发出的每一声叫都是在呼唤六指的名字,只是别人听不出。翠娥是个胆大的姑娘,她就是想在关键时刻用这个孩子做筹码,好嫁给亲爱的六指,也好断了家里人的念想。翠枝原本和姐姐住在厢房,翠娥被关禁闭后,刘四方让她搬到了自己的屋里。姐姐的叫声揪心,翠枝悄悄爬起来,摸黑跑到了赤脚医生的家。赤脚医生还是个接生婆,她随翠枝跑过来,翠娥却已经平静了,只是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赤脚医生象征性地拿出听诊器,撩起衣服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与此同时,大洼深处灯火通明,有人嫌冷清,抱来枯焦的小玉米燃起了篝火。灰飞烟灭时,几个人正睡得深沉,忽然听到了沉闷的坠落声,领头的大庄翻身起来,一数人头,少了六指。再到井边一看,井筒的地方黑黝黝,成了塌陷的大坑。

他赶忙喊大家起来,说六指被埋了,赶快救六指!

这件事是大事。许多年以后,罕村人说起过去的事情就以这一年为界:六指死的那一年,或者,六指死的第二年。六指死的消息传到村里,翠娥当即昏厥。刘四方那么有主见的人,也一下没了主意。乡间讲究人死为大。这个人再渺小,再不堪,人死了也开始顶天立地。因为不论变鬼还是成神,都比人有法力。村里给六指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有人把六指的消息写成了广播稿,小喇叭里一天到晚滚动播放,称他为抗旱英雄。翠娥几天不吃不喝,刘四方也着急了,问曹大拿怎么办。曹大拿戴着小圆眼镜翻黄历,黄历还是上一辈人留下来的,毛头纸,有一寸厚。他说你是想翠娥有名节还是没名节,是想让她成为好女人还是坏女人。这还用说么?他刘四方是什么人,把荣誉看得比生命都贵重啊。但此时的刘四方不那么笃定,他知道曹大拿话里有话。果然,曹大拿指着黄历说,六指死的时辰不好,要是过了子时就可以成神,子时之前则只能成鬼,还是恶鬼。曹大拿的意思是,别做对不起六指的事,否则会有大麻烦。黄历的事刘四方不懂,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眼下最紧迫的事是翠娥的肚子怎么办,那孩子都四个多月了。曹大拿说,你说咋办?刘四方说,我有主意就不来问你了。曹大拿把黄历扔到桌子上,不屑地说,你没听懂我的话么?把孩子生下来,就是烈士遗孤。若是不生下来,翠娥就是搞破鞋,以后休想再找男人。

看刘四方不语,曹大拿又说,这样伤风败俗的女人谁敢要?

刘四方抬起头,一张大扁脸上都是汗水。他说,六指能评烈士么?

曹大拿说,我去找我舅子,这个事你放心。

刘四方回到家里就嘿嘿地笑,在院子里高声喊翠娥,说你好几天没吃饭,饿坏了不得了。爸给你买了两斤鸡蛋,你快补补身子。

夏天结束了,六指的烈士也没批下来。我们经常看见翠娥一手叉腰一手像桨一样划动着往大堤上走,她的肚子,就像破大车一样。我和翠枝私下说,翠娥一准生丫头。村里的妇人总结说,怀了孩子像大破车的都生丫头。只是以后咋办呢?我都替她发愁。翠枝却一点不着急,说家里没有弟兄,大不了在娘家住一辈子。这话提醒了我,原来家里没儿子还有这般好处。将来我们嫁不出去也得往外嫁,我叹口气说,因为家里又多了个弟弟。翠枝认真地说,你嫁不出去就来找我,我管你一辈子。

曹大拿过来保媒,说烈士的事,县里没有批下来,舅子突然调到市里去了。官当大了,却不管这一截了。孩子生下来不能没有爹,让翠娥嫁给六指的弟弟小仙勒。翠娥拒绝了。小仙勒只有翠娥的胸高,眼睛就像线割的,终日扒不开缝。翠娥怎么可能看上这个人。翠枝告诉我,翠娥从来不哭,刘四方打得再狠也不哭。可曹大拿一走,她哭了。我问翠娥哭什么,翠枝说,她一辈子的幸福就毁在了曹大拿手里。六指一家如果不去五队,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