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短暂的幸福时光
2015-12-09王念清
王念清
后来老马自己回忆,从穆小莲来到北京,他的老板生涯就萌发了危机。我笑着批评他讲假话,明明那段时间老马看上去脸上挂着笑容,眉清目朗,还时常哼起花儿那样调调的小曲。老马不好意思地说,哦……屋里的来了嘛。初期穆小莲白天没有事,偶尔来饭店坐坐,时间不长就回到老马租住的房子里,晚上估计要忙碌一些。那段时间老马不到十一点就早早关了店,第二天哼着小曲,显得格外兴奋。我逗老马说久别胜新婚,熬了一年了,不过也要悠着点。老马还是憨憨地笑,不说话。给我说急了,就说你个年轻后生懂个甚哩。我嗤之以鼻,现在电视里网上什么刺激的画面都有,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男女之间那点事谁会不懂?再说我也谈过恋爱,也曾经吃过禁果。我问他老婆什么时候回去,老马说就走了,尕娃子在老家嘛。
穆小莲个子不高,我偷偷目测过,最多一米六,不过老马也不高,站在一起比穆小莲高不了多少。应该说,穆小莲的长相比老马强,起码显得年轻,不像老马,才三十岁出头,看上去已经有些沧桑感,摘了白帽子,能看出头发有些稀疏。穆小莲蒙着头巾,露出的头发还是不错的。我打趣说穆小莲比老马强多了,问他是怎么把穆小莲追到手的。老马自豪地说老家追他的女人排着队,比穆小莲好的多着哩。我笑他吹牛,老马这才正经地说这是主安排的。
尕娃子同样出现在春天里,只不过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老马不让我跟他一起去接站,我反正是个闲人,没有事情做。在北京西站见到儿子的一瞬间,老马的眼睛有些湿润,抱起儿子连续亲了几下。老马介绍孩子的舅舅与我认识,说我和他是好朋友,我撕开烟盒,抽出一支递过去,孩子舅舅慌忙摆手说,没有抽着,没有抽着。和老马在一起久了,我多少知道他们的说话方式,知道他不抽烟,顺势自己叼上,掏出打火机点燃。一年多没有见到了,六岁的儿子已经长高了许多,小家伙显然给高楼林立的北京吓坏了,一路上紧紧攥着老马的手,眼睛却死死盯着飞驰而过的一辆辆豪华的小汽车。到李村下了公交车,老马指着马路对面的饭店给儿子看,儿子却挣脱他的手,快速跑过马路,扑到穆小莲的怀抱里。看到这一幕,我开玩笑说不像是你亲儿子呀,老马憨憨地说,儿子还是和他妈妈亲一些。我对孩子的舅舅说北京好玩儿的地方多,来一次不容易,多玩几天再回去。他说老家事情多着哩,浪不上几天就回哩。我说大人可能不稀罕,孩子还是喜欢玩的,北京作为首都,孩子看不够的。老马说让我叫孩子的舅舅小穆,我没有应承,喊他老穆,他接受了。老穆身体很壮,老马站在他身边显得更加瘦小,他长相也不错,不过我不喜欢看他的眼睛,有些阴沉沉的。
转天就看见穆小莲带着孩子出去玩,我问老马怎么不一起去,老马的回答是饭店脱不开身,北京治安好,又走不丢。显然孩子对北京很新奇,每天回来都兴奋不已,缠着老马汇报感受。我说怎么样,北京对孩子有吸引力吧,估计孩子该不愿意回去了,老马说不可能,总要回去的。老穆没有出去转,店里顾客少,就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喝茶,顾客多了,他就帮着收拾桌子,上菜,人看上去也随和,只是不爱说话。我问老马他住在哪里,老马说晚上就住在店里,几把椅子排开,盖个床单子就睡下了。我说按照我们这里的习惯,舅哥是娘家重要的客人,招待不周不合适。老马说一家人没有关系,再说也就几天嘛。
几天后老穆没有走,穆小莲和孩子也没有走,饭店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老马雇请的厨师走了,后厨变成了老穆掌勺,前面的服务员也走了一个,穆小莲自己上了阵。我问老马是什么意思,老马支吾地说,厨师回家结婚了。离开的服务员是汉族,人不错,老马有心给我们牵线的,现在老马很愧疚,说服务员也是自己提出不做了,媒人没有做成,很不好意思。我说没有关系,也是没有十分看中,不然我自己就主动出击了。尽管我这样讲,老马还是觉得不好意思,问我另外一个服务员怎么样,我说别逗了,要是看中也早下手了。犹豫了一下,老马问我工作怎么样找到没有,我说没有,工资低,上班下班路上时间长,太累。老马叹口气,不说话。
老马的饭店人员发生了变化,人数还是那么几个,唯一与以往不同的,就是多了个老马的儿子。他倒是很乖,不是坐在门外台阶上看人来车往,就是坐在店里看电视动画片,客人调换频道了,他就慢慢走出来,坐在台阶上四下看。客人逗他说话,他好像没有听到,只有和我好一些,能说几句,我们下棋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看,还是不说话,棋子掉到地上,他麻利地钻到桌子下面,拾起来放到桌子上。
李村有几伙下象棋的,不过数老马门前人多,除非下雨天,每天晚上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冬天人少一些,但是也有人下。那些人下了班,简单在左右饭店吃了饭,也有的是回住处吃过饭,就匆忙过来了。老马闲了,凑过来伸长脖子看几眼,急急进去了,只有白天,客人很少,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有人喊,老马就来下棋,嘴上说帮着支起来,就有人来了。我打趣老马,说这回好了,天天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不用熬一年,春节才能回去,没住几个晚上就往回跑。老马说就是他们不来,春节也回不去,李村住的人多了嘛。
老马说的没有错,李村住的人的确是越来越多,有人说现在外地来租房子的,已经不下四万人了。李村在北京的西北方向,距离城区很远,就是到中关村,公交车不堵车也要跑半个多小时。我和老马几年前刚来的时候这里没有多少人,更没有这么多的自建公寓,村民自己家的房子也没有翻建成二层三层的。市区城中村不断拆迁,楼房也不准打隔断塞进很多人,来李村租房子的人越来越多。原因很简单,房租相对便宜,中关村那里一居室都要五千了,这里只要六七百元。条件当然不如市区的楼房,但是便宜是硬道理,用几个棋友的话说,反正时间不值钱。其实有些人选择住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喜欢合租,一个两居室塞进去最少三户,十来个人,上厕所洗澡都要排队。住在李村就方便多了,平房不用讲,就是自建公寓,也是有卫生间和厨房,关上门就是自己的世界。过去春节这里空荡荡的,现在春节也有很多人不回老家,饭店关门的多,开业的没有几家,都赚了好多钱,老马就是给钱吸引的,春节没有回去,招引来穆小莲,然后是儿子,老穆。
换了厨师,饭店的生意似乎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李村的清真饭店只有这一家,有市场需求。不过平心而论,老穆的手艺很一般,菜的味道比以前差了不少,我就不喜欢吃,但是看在老马的面子上,还是会吃的。别的客人也许和我想的一样。我试探着问老马,是不是就准备这样了,老马说挺好的呀。我问他是不是给老穆的工资比给原来的厨师还要高一点,老马说是嘛,少了总不好看。
找工作是我生活中永恒的主题。网上投了简历,一般都石沉大海,偶尔有通知面试的,工资都不高,或者是人事经理摆谱,趾高气扬的,我不喜欢。当然也有令我满意的时候,我就上班了,每天要起个大早,背着挎包挤公交车,但是这种时间都不会太长,公司总会令我不满意,比如某个人,比如某件事,不高兴,我就不做了,躲在出租房里打游戏,玩累了,就出来站到老马的店前,和老马说话,或者逗孩子玩儿。老马建议我还是上班,有钱赚,生活也规律,下面的话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没有稳定的工作,女朋友也会找不到。我说如果上了班,老马多寂寞啊,还是有我陪着好。过去这样说可以,现在不能说了,老婆孩子都来了,我成了多余的人。
事实就是这样。过去白天清闲的时候,我们两个或者是下棋,或者是聊天,尽管老马不喜欢讲话,只听,但也是我们两个。穆小莲和孩子来了之后,情况有了变化,忙过一阵,老马就把孩子抱在腿上,给孩子念古兰经,或者教孩子识字。也难怪,孩子没有出生老马就漂在北京了,只有春节才能见上几天面,现在孩子到了身边,老马没有理由不亲近孩子。
白天,老马的儿子仍旧在店里,看电视,看人来车往,听老马念古兰经,识字。慢慢地孩子有了变化,脸上的高原红不那么明显了,皮肤看上去也软了,不那么干燥。这还是在北京,如果是在南方,估计要水灵灵了。我表扬老马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将来孩子在这里读书,在这里长大,肯定和西北老家不一样。老马说老婆的意思,不是我决定的。我笑他怕老婆,老马这回没有遮掩,干脆说我们回族人大事还得男人做主的。
北京的好时候来了。今年北京的秋天与前几年不同,天蓝云白。下棋的时候说到这一点,棋友说敢情儿,河北的工厂都关了呀,要是把山西的煤矿都关了,北京的空气还会更好。天气好,心情也好,就是在这样的好心情里,我又上班了。公司看上去不错,老板似乎也很看重我,培训了两天,就把我派到南方出差,事情办得也顺利,回到北京下了火车,我给老板打电话说不到公司了,明天再去,便坐车直接回到了李村。我告诉老马炒个菜,做碗面,点上烟。看到老马的儿子和一个小女孩在摆着象棋子玩,码几层高,棋子倒下来,散落一地,两个孩子嬉笑着捡起来,再码。我问老马是谁家的孩子,李村人丁兴旺啊,又来住户了。老马说孩子他舅舅家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刚才端饭给我的女人不认识,不是那个小服务员,老马说是孩子舅舅家里的。
和穆小莲相比,老穆的老婆有些粗壮,大脸大手的,穆小莲和老马都属于偏瘦弱,个子也都有些矮小。我看着那个女孩子,问是不是老穆的孩子,老马点点头。我问是来玩儿还是不走了,老马含糊地说还不清楚。
老穆的老婆没有走,小女孩也没有走,没有走的,还有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子。老马饭店最后一个外来的女服务员也离开了,顶替者自然是老穆的老婆。饭店里忙碌的是他们两家人,凑热闹的是三个孩子。老马儿子和小女孩好在大了一点,或者看动画片,或者在外面玩耍,小男孩高兴了,自己在店里走来走去,不高兴了,就会哇哇大叫。吃饭的人对小家伙还算喜欢,但是孩子哭叫了,大家就把眼睛盯到盘子里,提高了声音说话。孩子哭叫得凶了,吃饭的人有捂耳朵的,有把电视机声音调大的,更多的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老穆的老婆就抱起孩子,撩开上衣喂奶。孩子不叫了,饭店里安静了。
生意下降之快应该是出乎老马的预料,和我谈起的时候,老马把原因归结于现在总体经济形势不好,大家舍不得花钱。我说扯淡,经济形势好不好是老板们的事情,李村住的大都是打工的,靠工资生活,对饭店不应该有什么影响。老马问我是什么原因,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是他的饭店本身出了问题,菜的味道越来越差,几个孩子跑来跑去,鸡飞狗跳的,谁吃饭不需要个环境?老马不吭声了,蹲下来,使劲搓着瘦小不光滑的脸颊。我能看得出,老马两口子发生过争吵,而且与我有关。接下来的几天穆小莲看到我非但不再开玩笑,还狠狠地瞪眼。
春节,老马一家是在这里过的。我说生意不好,不如回家过年,老马说他们回族不过我们汉人的春节。看我盯着他,老马低下头,小声说,平时不好,趁春节多卖点儿嘛。我问他怎么没有看见老穆,是不是回去了,老马摇摇头,说是到车站接人了。我问他谁来了,马小莲在里面喊老马炒菜,老马急忙进到里面。
我在家里只待了三天,年三十中午到家,初三就回到北京,掐头去尾正好三天。家里只有两居室,父母住一间,哥哥一家三口住了另一间,我只有睡在父母房间的地板上。哥哥抱歉地说他们买的房子快开工了,明年春节就可以住进去,我说没有关系,正好和爸妈多说几句话。话这样讲,我还是不习惯。和父母的生活节奏不合拍,他们喜欢早睡,而我是个夜猫子,脑袋里都是游戏,翻来覆去睡不着。最要命的是父母的唠叨,主题永远突出鲜明,我什么时候能给他们娶上媳妇。我撒谎公司提前上班,跑回了北京。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先睡了个透觉,醒来洗个热水澡,感觉浑身舒坦。第二个感觉饿了。
夜色阑珊,村里的人家和大一些的公寓都挂上了大红灯笼,不时有鞭炮噼啪作响。老马饭店里又多出一对小夫妻,嬉笑打闹着,看上去非常幸福。吃过饭,我把老马喊出来,点支烟问他那对小夫妻是谁,老马说是老穆老婆的弟弟弟媳妇。我问是来玩儿的还是做什么,老马说老穆的老婆又怀上了,他们是来帮忙的。我和老马说这样不行的,饭店会撑不住的。老马说都是家里人,他们在家里工作不好找,能照顾自然要照顾的嘛。我说你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老马说主不是这样说的,主说要多帮助人。我说太好了,我正好没有工作,也到饭店上班吧。老马说没有问题,我们是好朋友嘛。他说得很认真,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我让老马自己考虑去,我要去做个按摩,睡了几天地板,骨头酸痛。
初八我准时去上班,老板很吃惊,说以为我不能回北京这么早。我说老家距离北京近,想回去周末两天就够了。老板拍拍我的肩,说他没有看错。看着老板进了经理室,我心里说你当然看错了,我这样早上班的目的你不清楚。
这是我坚持工作时间最长的一次,其中的原因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曾经向老马借过两千元钱,已经很久了,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总之是长期没有上班,手头紧,向家里人开口是不可能的,我的原则就是不能让父母在这件事情上再替我担忧。年三十的晚上老爸还说过了这个年,我就三十岁了,应该成个家,北京房价高,好在家里还有房子,我哥哥新房子下来他们搬出去,那一间就做新房。接下来老爸说房子是小一点儿,好在你们在北京工作,也就是节假日回来,也凑合。看着窗外不断升起的礼花,老爸问我工作怎么样,钱够不够花,我自然说工作很好,老板很重视我,每月工资加上奖金六七千,老爸算了算,说不错,还有富余。老妈叮嘱我不要乱花钱,攒起来,娶媳妇要花很多钱的。问我攒了多少,我含糊地说不少了,又补充说很多了。父母是可以糊弄过去的,老马的钱我不能不还。按照过去我和老马的交情,再晚一点儿还给他也不是什么问题,现在不行了,我怕老马和他老婆穆小莲讲过了,更重要的是,我隐隐地替老马担心,饭店的生意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我的担心很快变成了事实。老马饭店的生意越来越差,过去赶上饭点儿没有地方坐,现在呢,傍晚的高峰时间也是零星散散。老马下象棋的时候多了起来,只是输棋的时候更多,我知道他是心不在焉,他过去的棋还是不错的。我问老马现在是不是仅仅够交房租的,老马点点头。我和老马说这样下去不行啊,得想想办法,老马说在想嘛。我说光想是没有用的,要做,和他讲了现在流行的一个段子,最后一句话是想爱是不够的,要做爱才行。老马说你一个人做梦吧。我让他别小瞧人,最近公司一个女孩子对我很有好感,有事没事总找我说话,离好日子不远了。老马说不结婚是不能那个的。停停又说,上班多好,人精神,媳妇也快有了。我没有讲瞎话,女孩子有个古怪的姓,姓阚,反正我以前没有遇到过。和我一样,阚亮也是本科生,个头和长相也不差,能看上我,估计与快要到三十岁了有关系。吃过几次饭,我们的关系就明朗了,也带过来给老马见过,老马夸我有福气,我心里说,都是他给逼的,如果不是欠老马钱,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坚持上班,当然也就不会和阚亮谈恋爱。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是老马给牵的线。从老马饭店出来,阚亮说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总替老马担心了,饭菜果然难吃,也不安静,让我再陪她去吃别的。我说没有问题,只要不吃海鲜,阚亮偏偏提出要去吃海鲜。阚亮找的这家海鲜城不贵,但我还是拧着眉毛,阚亮让我放心,说她来买单,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是在为老马发愁。阚亮说日子是自己过的,老马喜欢这样,皇上不急太监急。我抓住她的手,问她敢不敢试试我不是太监,阚亮吃吃地笑了,说担心我是。接下来两个人就没有心思吃饭了,找了家酒店,证明了我的力量,阚亮抱住我说希望我永远不是太监。
老马的第一个举措是送走了穆小莲和孩子,理由是孩子七岁了,该上学了。棋友说可以在北京上学的,帮忙找个人,花一些钱就可以的。老马说他们是回族,在北京还是不如老家方便。我和老板讲了,请公司派辆车,老板夸我做得对,人就应该有情有义。看得出来,穆小莲是留恋近一年的北京时光的。也难怪,穆小莲三十岁不到,正是离不开男人的时候。孩子倒是很高兴,说回家可以玩了。到了北京西站,我躲到一边抽烟,想把时间留给他们,穆小莲却追过来,先是感谢,然后说可惜,还没有喝到我的喜酒。我知道她有话要讲,就和她说放心走吧,老马交给我,我替你看着,不会犯错误。穆小莲的眼睛红了,小声说,他要是能犯错误就好了,整天焦头烂额的,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个闲钱。我安慰她说日子会好起来的,不会总这样,穆小莲说但愿主能保佑我们。进站的时候穆小莲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又无可奈何。回去的路上我抱怨老马,应该和孩子的舅舅老穆明着讲的,自己把老婆孩子送回去了算怎么回事,他们送走孩子才对。老马不吭声,忽然让我停车,不让我耽搁更多的时间,说自己坐地铁就可以了。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一个人走走也好。
老马像霜打的茄子,很少开口,也不再和我们下象棋。棋友招呼了,老马就说忙得很哩,让我们下。路边的小草露出了嫩绿,桃花也迎风闪烁,北京的春天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老马饭店的生意却没有好起来。我建议老马必须和老穆摊牌,这样下去不行,老马却无动于衷。我说凭什么啊,你开的店,却在养活他们两家子,你把老婆孩子送走了,他们两家子却欢天喜地的,享受着天伦之乐,这是什么道理?我和老马说话一般都是在店门口,三言两语,时断时续,这次长时间的谈话是老马关了店门,跑到我的出租房里。他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一筹莫展。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看着烟圈儿一个个升起来,再缓缓飘散。突然老马说给我一支烟。我一愣。老马不抽烟,说他们是不可以抽烟喝白酒的。我说有的回族朋友也抽烟,也喝酒,老马说真正的伊斯兰教徒是不允许的。接过烟,老马笨拙地点着,只抽了一口,呛得咳起来。我抢过烟,丢到地上,逼着老马和老穆摊牌。老马犹豫了半晌,说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我说我要去和老穆谈谈,问问他还有没有良心。老马死死拉住我,央求我千万不能这样。我知道老马的善良,转天又去劝他,不料老马却先张了口,让我给他从网上订一张火车票,回老家的,我问他是不是想媳妇了,老马说孩子要上学了,要回去安排安排。老马不让我送,说自己是一个人,不用那样铺张。我说天气热,送送吧,老马说不热不热,公交车和地铁都有空调的,很凉爽。我把两千元递给他,说不好意思,这么长时间了。老马不接,说他还要回来的。我开玩笑说他不回来就不给了。老马说人都有难处,不给也是正常的嘛。
象棋不能再下了。先是我们下棋的时候,老穆会突然说椅子坏了,让我们站起来,抽走椅子,没有几天,老穆干脆明说他们要搞烧烤,门前位置不够用,桌椅也不够用。大家就不下了,下班路过饭店,习惯停下脚步,很快就加快步伐离开。我现在工作上的事情多,用老马的话说是忙得很,也没有时间下棋了。不过,我还是会回想起过去,好像是一个温暖的冬日,下午的阳光很温柔,站在门前说话,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下棋。我去超市买来象棋,老马找块板子,画个棋盘。他弯下腰,画得极其认真,然后还有些遗憾地说,中间楚河汉界那里有些窄,想要重新画,我早就按捺不住,摆起棋子拉他开战。老马棋瘾也很大,不过只要是有别人来,他都会让给别人,哪怕是他不忙的时候。饭店门前挂了条幅,吃多少啤酒免费,门前也放了几张桌子,但是看起来收效不大,还是食客寥寥。电话里和老马聊天,我告诉他这边的情况,老马不吭声,听我一个人讲,我知道,他很重视我这个信息渠道。听我问下一步怎么打算,老马说没有想好,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老马说就回来。
老马回来的时候北京已经是秋天。这个季节是北京最舒服的时候,不冷不热,风吹在脸上身上暖暖的。老马让我去接站,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一般都是我要接送他百般阻拦,生怕耽误了我的事情,也怕我破费。在西站接上他,我就开车往李村走,老马不住地称赞,夸我都会开车了。其实我刚毕业那会儿就学会了开车,只是没有车开,没有机会让他见识我还有这个本事。老马只会骑三轮车,看我能够把车开得稳稳的,就说还是上班好,人精神了,女朋友有了,车也会开了。我知道老马让我接站肯定是有话和我讲,就把车开到半路,找家清真饭店停下来,请他吃饭。老马似乎在路上没有怎么吃东西,饿坏了,不说话,只知道吃。我也不说话,看着他狼吞虎咽。老马吃好了,就喝茶水,我说水足饭饱,该说事情了。老马看我一眼,说老婆还让我找个机会和你讲,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嘛。我让他别废话,赶紧说,不然自己坐车回去,我到公司继续忙我的事情。老马说,他和老婆穆小莲商量了,饭店不想做了,让我在网上给他联系转让。我反对老马的意见,认为不能这样,辛辛苦苦干了几年,好不容易站住了脚跟,凭什么不做了,不就是因为舅哥老穆吗?回去干脆和他们明着讲,让他们回老家去。老马说他们也不容易,不怪他们,怪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饭店没有做好,就这还心里愧疚,饭店转让了,他们只好回家呢。我说他们是活该,你那里还像个饭店吗?菜难吃,脸色冷冰冰的,好像不是来吃饭,是欠你们钱似的。还有,饭店像个幼儿园,几个孩子跑来跑去,吵死了,谁还有心情吃饭聊天?好好的生意给搅和成这样,讨饭去才好,饭店不能转让出去,重新招聘个好厨师,找两个服务员,还是能够做起来的。老马的眼睛一亮,随即低下头。我知道,这个主意老马肯定是想过的,只是不愿意让老穆他们离开。我开导老马说,亲戚是亲戚,生意是生意,你抛家舍业的,自己跑到北京,煎熬了几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开头,不能这样毁了,心该狠就要狠。老马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下去,我以为他终于下了狠心,不料他擦擦嘴,说不能这样做嘛,经书上讲人要善良。我说你接着做是要他们回老家,转让饭店他们也是要回老家,一回事啊。老马说不是一回事。我问怎么不是一回事,老马的理论是让他们回家是赶他们走,转让出去可以给他们一些钱,回去脸面上很好看的。我说他们脸面上好看了,你呢?老马认为他还是剩下的多,亲戚嘛,是要考虑多一点。我劝老马再考虑考虑,他说从家里出来主意就定了,我问他是不是老婆穆小莲的主意,老马脖子一扬,说是他自己的打算。
看看实在难以说服,我在网上挂上了饭店转让的帖子,很快就有人打电话过来。也难怪,饭店的位置太好了,旁边是公交车站,对面也是公交车站,还有这里最大的菜市场。当然最关键的是,李村现在外来人很多,饭店搞好了,生意是不愁的。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女朋友阚亮很是不解,在她看来,老马饭店能顺利转让,我帮了老马的大忙。我批评她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我和老马的感情有多深。阚亮狐疑地看着我,问是不是比她和我之间感情还要深,我说我和老马的感情在心里,和她是在那里。阚亮吃吃地笑了,拉我体验究竟有多深。我喜欢和阚亮做,两个人都投入,每次都搞得大汗淋漓。我们正在兴头上,不料电话响了,我扭头看,阚亮伸手捂住了电话,我说别,万一是老板有事呢,阚亮说哪一家老板半夜打电话,他不忙,别人不忙?我还是挪开她的手。
电话是老马打过来的,我问他什么事,老马一声长叹,却不说话。看我坐到一边,点上烟,阚亮在我另一边耳朵小声却狠狠地说这事没完,她等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老马还是说话了,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但我还是听明白了。老穆知道了转让这个事,抱怨老马不仗义,提出把饭店转让给他。我说也好啊,你老马善良,讲亲情世故,正好成全了你,也成全了老穆。老马下面的话让我怒气冲天,他说老穆现在没有钱,要等以后赚了钱再给老马。我说什么意思啊?这话他也说得出口?以后给钱,你干什么去?没有资金你能做什么?他要是赚钱还好说,他要是亏了呢拿什么给你?老马语塞了,能感觉得到,他现在是六神无主。我告诉老马安心睡觉,明天我就找老穆,大不了打一架。看我恨恨地放下电话,阚亮温柔地说我们先干一架。我说现在哪有这个心情,阚亮说干一架就消火了。开始我是被动的,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结束后阚亮表扬我的表现比以前都棒,完全是打架的样子,劝我明天千万不要去打架,说现在是法制社会,打人是犯法的。我说打个屁,说说而已,我哪里是打架的人,但是肯定要去和老穆理论理论。
穆小莲的电话是我在去饭店的路上打来的。我开着车,让阚亮按了免提。显然事情的前前后后她都知道了,央求我千万不要和她哥哥吵起来,毕竟是一奶同胞,不能伤了感情。我问她如果她哥哥死活坚持呢?穆小莲说那就依了哥哥。我问他是否知道老马这些年吃了多少苦,穆小莲说男人在外面吃苦还是享福,女人都清楚。但是,一头是哥哥,一头是自己的男人,她能怎么办?穆小莲告诉我,她和老马昨晚也吵了架,求我劝劝老马,他们再想办法赚钱就是了。穆小莲说,只要这次老马能够让一步,老马再开店,她会过来帮助老马的。我问她一个问题,老马再开店,资金从哪里来,穆小莲说不知道,但是一定会有办法。阚亮说看来麻烦越来越大呀,我说估计很麻烦。
出乎我的意料,老马却很平静,就像昨天晚上没有和穆小莲吵过。问到这个事,老马的脸微微红了,说两口子嘛,哪有不吵架的呢。我问他怎么办,他说就按穆小莲的意思办。老马的语气很平淡,好像不是在做一个重大决定,而这个决定关乎他未来几十年的生活,我让他想清楚了,现在不比过去,做生意的门槛高了,再说他从哪里搞钱呢?老马说大不了从小吃店做起。阚亮认为老马说得太轻松,不过我相信老马,几年交往下来,我从老马身上看到了回族人很多的优点,比如吃苦耐劳,比如坚韧,他一定会从小店做起,而且一定会慢慢做起来,逐渐壮大。
这之后我和老马每天都保持着电话联系,关注着他那里的进展。情况不是那么乐观,地点、位置、转让费、房租,最重要的是资金。老马手里没有多少钱,穆小莲从老家亲戚那里也没有借来多少,亲戚们都认为老马赚了很多钱,向他们借钱岂不是怪事?尽管老马和穆小莲很乐观,但是能看出来,其实他们也在发愁。
作为好朋友,老马发愁,我也心乱如麻,但是又帮不了什么忙。阚亮向我发出了警告,说我要么是力不从心,要么是心不在焉,我承认这一点,再三表明自己没有其他问题,只是为好朋友老马担心。阚亮想了一会儿,拿过来纸笔,让我写保证书,我问是什么意思,保证什么,她让我保证每天和她做爱,而且必须保证质量。我问条件是什么,阚亮说她这几年有一点储蓄,做着理财,可以借给老马的生意。我激动地抱着她,说不用写什么保证,让事实说话,她挣脱开,说保证书必须要写。我让阚亮冷静,提醒她想清楚,万一老马他们做生意不顺利,还不上钱怎么办。阚亮说既然我相信老马,她又相信我,没有问题。我还是让她再想想,阚亮笑了,说还不上也不怕,这样我就更逃不掉了。后来阚亮说她其实是相信老马的,他看上去瘦弱矮小,实际很坚强,也很善良。
第二天到了李村,没有等我说话,老马就兴奋地告诉我,他们老家那里修建高铁,占了他们家一点地,拆迁款很快就会下来。我问怎么以前没有听他说过。老马说这个事情喊了几年了,迟迟没有动静,谁知道这回动真格的了,而且动作这么快,看来是主在保佑他。我知道是政府加快了西部大开发的力度,但是不愿意影响他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我向阚亮要保证书,阚亮非但没有还给我,而且还坏笑着说要装裱起来,挂到卧室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