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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护工

2015-12-09郭成良

雪莲 2015年15期
关键词:护工工地病人

郭成良

实习生小陈回到医生办公室,已是晚上10点多,查看完几个病人的病情,处理了一些小问题后,他感到身上有些热,顺便把白大褂脱下来搭在椅子靠背上。电脑仍在开机状态,微微一碰鼠标,屏幕下方“高鸣病历”几个字一下子膨胀开来,瞬间占据整个屏幕。

八病室32床高鸣,陕南来的木工,在五盘磨村一个建筑工地,从三楼摔下来,右侧两根肋骨断裂,脊椎三、四节严重压缩性骨折。医嘱:住院卧床静养,输液,适时固定手术。

济宁医院地处市郊城乡结合部,是近十年发展起来的一所股份制二甲医院。基础设施好,设备先进,一大批省城大医院退休老专家在此发挥余热,开创了骨科等几个名牌科室,声名在外。

高鸣身体多处浮肿,排尿异常,白天刚插了导尿管,没想到疼痛加剧,原来那个腿有点瘸的陪护一次又一次来叫医生,央求拔掉导尿管,都被唐大夫顶了回去。

病人的疼痛化作无名怨气,不时一股脑儿泼洒给工地派过来的陪护。陪护这边抵不住病人的哀求和咒骂,医生那边又说不了话,两头为难,在医院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没亮,就跑回工地去了。来顶替他的是一位黑脸高个,背有点驼,年龄六十开外的

五盘磨村离城区十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是一派郊区景象,村舍田畴,蔬菜大棚井然有序。人们吆喝着牲口翻菜地,开着手扶拖拉机把蔬菜拉到城西批发市场出售……

十年前,靠近市区的几个村子摇身一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城市。五盘磨村也因此成为留守村镇的前沿阵地,那些钢筋混凝土森林像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多足兽,贪婪的觊觎着五盘磨和周围的其他村庄。

前车之鉴,疯狂地翻修盖房子的事,从几年前已经开始。夕阳下,原来树荫笼罩下厚重的庄廓院落及房屋,早已被粉彩的砖墙楼房替代,城市的触角急剧延伸过来,百年村庄已经改头换面。唯一不变的是傍村而过的南川河,依然由西向东奔腾不息,只是水流量早已今非昔比,那昔日河沟横跨五盘磨的辉煌,即将堙没在这滚滚大潮之中,只能凭借村名而存在。

有资金的村民自己翻新盖房子,没资金的东跑西借,想办法借着盖,借不到钱的人,瞪着自家宅基地使劲搓手、跺脚,急得额头冒汗,想得眼冒金星。大家望风而动,都在千方百计想办法。正经路子,歪门邪道都想了,有头脑灵活、胆大的人终于给逼出一个借鸡生蛋的办法。

逯兆林家就在五盘磨村,他两口子都是小学教师,前几年,趁着买房热潮,在不远的市区买了楼房,堂而皇之成了城里人。老家诺大的院子里,几间历经风雨的老屋坐南朝北立在那儿,在隔壁楼房的缝隙里享受着一丝转瞬即逝的阳光。把老屋修起来,一直是逯老师两口子的梦想,无奈楼房贷款还没还清,手头不宽裕,盖房之事就耽搁下来了,看着遍地的小楼房在日益蹿高,逯老师心里的焦急白不用说。

一次去五盘磨,逯老师偶尔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有一些内地建筑商来村里投资建房,到时房子拆迁,赔偿款按一定比例分成。

逯老师茅塞顿开。无资金建房者的宅基地无疑也会长出一扎扎钞票,这样的美事到哪里去找?他村里村外转悠老半天,想进一步打听详细情况,人们遮遮掩掩,不愿多透露。通过留心观察,逯老师心里有数了,目标锁定陕西来的正一建筑队。

建筑队老板叫简正一,四十一二岁,泥瓦工出身,在建筑行业摸爬滚打二十年,由小工做起,逐渐做起了小包工头,有了一些积蓄,在当地乡镇小有名气。

几年前的一天,简正一和几个同行一起喝酒,酒酣之中听到有人到快要搬迁的村庄投资建房,收益非常好。他回家三天没出门,酝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开始招兵买马,给资金短缺者投资建房。

正一建筑队在陕南周边干了几年,逐渐转战到高原西宁,成为城镇化建设中异常活跃的一支地下建筑队。在优厚待遇面前,已在西宁建筑工地打工多年的高鸣,凭着熟悉的乡音,离开原建筑队,选择了简正一。

早上,医生护士查房,这是实习医生的临床课堂。小陈等一些实习生跟随查房团队,进入八病室,看到头发花白的老护工正蹲在床边往便盆里放尿液袋里的尿,赤红色的尿液慢慢流人便壶,袋子变得透亮起来。

听罢主治医生唐大夫对32床的病情介绍,带队科主任叮嘱,尽快核磁检查,等片子出来,马上安排手术,像这种病人,手术是最好的治疗方案,越快越好……

目送一群白大褂走出病房,看一眼脸绉成菜包的高鸣,老护工长舒一口气。安慰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啊,就一句话,好好养病,把病养好了,才是根本。想当年,俺在老家种地,地泛青了,外出做工,我也受过伤,挨过刀,如今一柞长的刀口还在呢。

他撩起衬衣,把裤带往下一捋,一条刀口歪歪斜斜蜈蚣似的趴在肚皮上,有些骇人。高鸣瞅一眼,没说话。

那年月,人的命贱,摔伤后忍着痛,仍在拼命干活,直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被人送到医院,才知道脾脏摔烂了。老护工神色有些黯然,继续说,真他妈妈的,差一点就把一身臭皮囊扔在工地上,每次想起来,都会把自己吓一跳。

给病人喂了午饭,老护工说出去一下,前脚刚出门,高鸣就骂起来,你们不管我呀!痛死我了,痛啊,工地派你来是做啥的啊?这个老东西!

大约两支烟功夫,老护工手里拎着几塑料袋东西,急急忙忙回到病房。他神秘兮兮地笑着,从袋子里取出一面小圆镜、一把小梳子、两条毛巾、三卷卷纸,还有牙具、香皂、电动剃须刀及一些方便面。高鸣黝黑的脸膛抽搐变形,加上几天没刮的胡须,已经面目全非了。老护工准备给高鸣全身来一次彻底大清除。

休息了一天的小陈带着一身疲惫来到医院,一边穿白大褂,一边把周末放飞的心尽量往回收,没想到周末休息,东奔西跑倒比上班累多了。

路过护士工作站,看到几个护士聚在一起嘀咕着什么,一种好奇心促使小陈不禁问,几位美女,聊得开心啊!

护士佟姐努努嘴,嘻嘻笑着说,32床病人家属过来了,快过去看一下吧,嘻嘻嘻!

嗯,是要过去看一下,这几天可把老护T忙坏了。小陈想,老护工这下可轻松一下了,作为一个同事,一个民工,老护工已经很尽职尽责了。

32床账户没钱了,得赶紧续费啊!两眼盯着电脑屏幕的护士长大声喊起来。这32床老板也真是的,缴费像挤牙膏,今天开药的钱没了,抠门!

老护工蹲在病房外的铁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嘴里叼着一支并未点燃的香烟,香烟头一上一下摆动着。

小陈推开病房门,一股热气直冲过来,好家伙,地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一大堆东西。有旅行箱,有布艺大提包,床边地上的毛毯里栽着几颗头颅。有一颗报喜鸟头和一头金发紧贴在一起,就像一只报喜鸟休憩在一团金色的毛团之中。门外走廊传来的声响丝毫没有对他们的耳膜造成足够分贝的冲击,一颗黄毛小头颅撇在一旁,像局外人一样,还在睡梦中“波波”咂吧着嘴唇。一个中年妇女蜷缩在病床一角。

高鸣听到有人进来,一声紧似一声地呻吟开了,睡梦中听到动静的妻子一下惊醒过来,半闭着眼睛问,怎么啦?看到进来一个白大褂,连忙说,他疼啊,整整喊了半宿。医生,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小陈没有理她,说,跟老板打电话,先把钱打上,不然,今天的药没法开!又对女人说,快叫地上的人起来,待会儿主任来查房!小陈不经意又扫了一眼那两颗挨在一起的大脑袋,心里一阵扑腾,脸“刷”一下红了。

女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小陈听的,这简老板真是没良心,还乡里乡亲的,人家拼死拼活给他干活,出了事情把人撇在一边就不管了!一边伤感地摇了摇头。

老护工一手捻弄着烟卷,一手搔着花白的头发,转进病房,顺手把烟卷别在耳朵上,摸出,电话,翻开盖子,把胳膊伸直了,歪着脑袋,双眼盯着手机屏,一手端着手机,一手生硬地在上面按了几下,贴在耳边听。忙音一阵阵传出来,急促地。他一遍遍地拨,一遍遍地听,手机里始终传来一阵阵“嘟嘟”的声音。盯着手机自言自语,这龟孙子,就知道赚钱,病人丢在这儿不毬管了。这怂毬样子,挣上金山银山做啥哩?

老护工狠狠地扣上盖子,大瞪着眼睛,长长地哼了一声。

突然,老护工的手机唱起来,是简老板打过来的,那边打过几个哈哈后说,正忙着呢,没顾上接,啥事嘛?

老护工下意识的扫了一下前边的人,转过身子,压低了声音说,赶紧把钱送过来,这边等着开药呢!

对方稍停了一阵,说,您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服侍好病人就行了,其余的事有我,我心中有数。电话那边声音小了下来,摊上这样的事,拿钱可不能太利索,其中的道道可多了,老辈人是不明白啊!要不,您回来,出去转一转,我重新派人去陪护?要么,就听我的,您,您的任务就是在医院晃荡着,如今他的家属也来了,照顾也用不着您了,是吧?如果有啥事,还有我不是?嘿嘿!我还忙着,挂了啊!

老护工一阵眩晕,心想,你的啥道理?狗屁,人受伤在医院,拿钱就是硬道理!使劲合上手机盖子,走出门去,坐在靠椅上,昂起头,叹一口气。不死心,又拨过去,手机自动答复,你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医生办公室里,大家来得差不多了。李大夫默不作声,范医生抓紧时间给大家分享着周末的愉悦。小陈蹭到唐大夫身边,说起了32床病人的情况,他看了小陈一眼,笑了笑,没有吱声,神情有点暖昧。

快9点钟了,32床家属几次打电话催促简老板带钱过来,不是电话打不通就是无人接听。依然保持报喜鸟发型的高鸣儿子操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嚷嚷着要去找简老板评理,要当面质问为啥不按时付医药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走廊来回走动。

看到愤怒的小鸟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老护工心里也烦成了一锅粥。他想上前制止,又做罢,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烟卷,一手摸摸口袋,又把烟卷别在耳朵上。

报喜鸟注意到老护工,凑到跟前说,走,走,去T地,拽也要把你们老板拽过来,让他看看病人的情况,你们建筑老板什么人啊,开玩笑?老护T搓着手接上说,要不,再给老板打电话,兴许就有钱送过来了。

再不送钱过来,我真叫一帮人去砸了他的工地,这什么老板呀,有没有良心呀?报喜鸟双手比划着,大有马上去寻老板拼命的架势。

老护工看一眼暴躁的报喜鸟,心头一紧,转过身子,掏出手机颤颤巍巍地拨弄起来。这次很快接通了,话筒里传来老板不紧不慢的声音,哈,钱送过来了,马上就到!这钱的问题,不是不付,得有个……是不是?哈哈!不说了,挂了啊,这边还有事。

送来就好,快一点啊!老护T嘟囔一句,终于松了一口气。

除了周末,小陈几乎整天呆在医院里,白色的病房,白色的楼道,白色的大褂、白色的处方单子,连医生、护士的手和脸也是失去血色的一种白。静静地躺在值班室的小床上,小陈的脑袋也会间歇性出现一大片空白。对世间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对心中很多空白无法填上合适的内容,苍白处无法补上从容、自然的色彩。

按小陈的理解,像32床这样的受伤病人,在一周内做手术是最好的医疗方案,打钢钉,纠正脊椎复位,固定,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不会留有后遗症。32床所有的检查报告都出来了,眼目时下该做的就是拿出进一步治疗计划,马上手术。

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很大反差,甚至还存在相悖的地方。单凭他的一点阅历和社会经验,又无法把它们衔接在一起,一些本该顺理成章的事情甚至成了水火不相容的矛盾体,也许这还是一个哲学命题呢!

32床有了家属陪伴,不再那么烦躁,精神明显好多了,开始配合医生治疗了。有了家属的帮忙,老护工的工作明显轻松多了。

老护工这些天晚上虽不住在病房,却是早到晚归,尽着一个护工应尽的义务。

对于老护工的具体情况,大家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32床工地上派来照顾病人的护工,知道他是一位细心、麻利,工作尽职尽责,言语不多,关键时刻还能说上几句话的老人。

32床家属却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他们知道,这是工地派来伺候病人的,工资照开,干的活儿比工地上的轻松了好多,这也是多亏有这个病人啊!他们这样想的时候,还想,这多少便宜这老护工了。有时心里有怨气,尤其是对那个好久不露面的简老板简正一,有千刀万剐之心的时候,常常又把怨恨之水泼向老护工,刻意制造点麻烦,或让他干一些份外的事。所有这些,老护工心里都清楚,只是默不做声罢了。

这天,点滴刚挂上,老护工有事忙去了,临走叮嘱一句,看好病人,及时加药啊!前脚刚走,逯老师两口子随后进来了。

他们放下手中的一箱青海老酸奶和一袋子水果,扫视病房,说比以前来时拥挤多了,又住进了两个病人。逯老师坐在高呜床沿上,问了最近的情况,说,你们在那儿施工,尤其是那个穿红色运动衫的愣头小伙子,耳朵里整天塞着mp3耳机,嘴里哼哼唧唧,走路疯疯癫癫,我还在底下为他捏着一把汗,这样爬高又爬低的,精神不集中咋行哩?唉!没想到,你这么老成的人却摔下来了,真是的,你们的管理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啊!

高鸣说,出事不由人啊。那天正在三楼作业,吹来一阵凉风,全身凉丝丝的,好享受啊,心想这西宁的气候就是好,要在老家,这会还不知道有多热呢!心里一阵舒畅,只觉着身体失去平衡,一阵眩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逯老师说,我知道你们挣钱不容易,但我和你们老板是有合同的。你们老板说了,每个人出来打工,谁不是养家糊口,谁能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管好,出了安全问题自己负责,我看简老板这人,唉,不说了,你就好好养伤吧!

逯老师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掏了半天,撮出一叠红版来,又数了一遍,放在床上,说,这是1000块钱,钱不多,也解决不了大问题,你拿上,把伙食搞好一点,争取早点出院!

高鸣看着逯老师,没有说话。高鸣妻子说,谢谢逯老师!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教逯老师,我家高鸣刚住进医院,工地上的打爆了我的电话,说马上要做脊椎矫正固定手术,说了好多条不做手术的危害,可这些天医生不再提做手术的事了,只说静养一阵子,保守治疗,也会好的.这是咋回事啊?是不是简老板不愿多出钱了啊?还是另有原因……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逯老师略微一怔,说,按理儿,这是工伤,由承包老板尽最大努力为病人治病才对,不然留下后遗症,可是要连累一辈子的。

谁说不是啊,那有啥办法呀?高鸣妻子哀伤地说。

这事,我们也不好说呀!要不,你们自己去找简老板,把这件事好好谈谈,也许,事情会有转机的,只是事不迟宜啊!

送走逯老师两口子,高鸣和妻子觉得唐大夫最近的态度转变得有些蹊跷,也许是简老板给科主任打招呼了吧?他们想着逯老师的话,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马上找简老板商谈做手术的事。

时间已过去五天了,再拖延时间,只会把做手术的最佳时机给耽搁了。

老护工和高鸣妻子轮换给简老板打电话预约见面时间,起先不接,后来就传来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她明白是怎么回事。

高鸣妻子比高鸣小一两岁,平时在老家操持家务,空闲时在附近打打工。前年元旦给儿子张罗娶了媳妇,年末就得了孙子。虽然结婚了,可儿子儿媳依然像个孩子一样,心里想的还是怎样玩了,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总要好奇地看一看。这次老公受伤,一家人来到西宁,儿子、儿媳感兴趣的还是这里清凉的气温,早听说西宁是全国闻名的清凉城市——夏都,无限向往。要知道,在陕南那地方,现在正是火烧火燎的季节,炎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子老高梁味儿,阳光的利剑逼得你无处躲藏,整天热汗淋漓。

西宁的早晚还有些凉意,这是电风扇创造不了的一种凉快。室内,楼房的阴影、树木,甚至过往行人都会制造出瞬间的凉意。

到了西宁,儿子小两口看到了卧床的父亲,听到了接连不断的呻吟声,帮着老护工推着父亲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他们知道老护T陪伴左右,照料父亲,比他们会来事,会照顾多了;他还是一位说话温和、关心体贴的长者和做事一丝不苟、恪尽职守的保姆。他们放心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也是,照顾病人,就是老护T的天职!

小两口在外面租了房子,一天匆匆过来转一转,就青海湖、塔尔寺游逛去了。

这天,老护工打好开水,提着暖瓶刚要进病房,和突然出来的一个白大褂差点撞个满怀,他认出来了,是主治医生唐大夫。唐大夫欠身出去了。

老护工走进来,感觉气氛不对,给病人蓄满了开水,在一边的小方凳上坐下来,看到对面床上的病人都不说话,想问一下,这是咋的啦?唐大夫究竟捎来啥话,大热天的,把这空气给冻住了?

高鸣嘴唇蠕动了几下,说,老师傅,唐大夫刚才来了,说了我的病情,还说都是出来挣钱的人,哪个没有自己的难处啊!嘴上没明说,但意思我明白。

老护工摸摸自己花白的头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说,唐大夫究竟说了啥话嘛?

高鸣目光一片浑浊,说,就是我的手术,不做了啊!其实,你刚到工地,也许不知道工地上的事。我们可是把工地上的事,全当成是自己的事了。你说,我在工地上拼命干活,因为工期紧,我没日没夜地爬上爬下,开板子,支架子。除了木工活,哪儿需要到哪儿,啥活缺人手干啥活,凡是能插上手的,都去干。现在伤了、残了,也是为工地不是?你老板躲着、藏着不见面,三天两头的,医药费到不了手,我操!这不,大夫也来说了,可以不做手术,进行保守治疗,再住几天就可以出院,到家里慢慢养着,操!还说要不要做手术,最终的决定权在我们手里。医生和老板咋就穿一条裤子呢?你医院救死扶伤,钱花了这么多,我还是站不起来,回家静养,静养不是等死吗?站不起身子,我这后半辈子不就完了吗?

高鸣满腔怨恨,虚弱得连不顺一口气,意思还是说清了。老护工看着高鸣涨红的脸,还有说话时瑟瑟发抖的嘴唇,接上茬说,就是,老板是想少花钱,那大夫呢?医院呢?医院总是见钱眼开吧,哪有门外站着金娃娃,装作没看见,哪有把送钱的财神往外推的理儿呢?这里面可能有鬼啊!

32床妻子看一目艮老护工,目光瞟向窗外,操着家乡土话说,我们拼命为老板卖命,就得到这样一个下场,还是老乡呢!你医生当初说这个病一定要做手术,如不做,后果相当严重。那时我们还在火车上,恨不得马上飞过来。今天变卦了,是老板不愿意吗?老板退缩了,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藏到壳子里了,打电话不接,满世界找不见人,今天又来这一套,叫主治大夫来暗示我们,叫我们自己放弃手术,没门!惹急了,老娘把你们一锅儿告上法庭,看谁没有责任啊?高鸣妻子越说越急,都哭出声了。

是啊,医院早先坚决要做手术,非做不可!现在又说这手术可做可不做,不做手术,保守治疗,静养为主,锻炼为辅。这前后变化可大了,看掏钱人不是个善茬吗?还是有其他原因?说,说不定医院收了老板的好处费呢,这样的话,医院的脸变了,医生的话转了,不是没有可能啊。

老护工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高鸣夫妻俩的谈话,脸上颜色一阵红一阵黑,憋了好长一段时间,说,我豁出这张老脸,去看看他老板是不是真的要丧天良,嗨!真把他能的!

高鸣被推进手术室,四个多小时了,亮在手术室门上方的灯依1日刺眼地亮着。它一直揪着众人的心。这是处在九楼的一条走廊,除了高鸣媳妇及儿子儿媳几个人,还有老护工及建筑队临时派来的两个人。手术室外面气氛冷寂,儿子和儿媳妇依然是低头一族,他们的认真、痴迷劲儿让老护工不满,几次抬头用眼睛责备他们的淡漠,不关心、不郑重,好像他们就坐在地铁上或坐在便器上,任隆隆的车轮载着他们日行千里,转瞬之间,已由这里穿越到另一个充满神奇的地方一样令他们陶醉;或一任“哗啦啦”的流水冲击他们吸收完营养的秽物流向远方,但似乎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老护工蹲在椅子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人,内心里有一份骄傲,是他的执拗、固执、苦口婆心、甚至寻死觅活换来了高鸣的手术。众人对眼前这位有一张皱巴巴的脸、一头杂乱无章花白头发的老护工充满了感激。报喜鸟小两口尤其激动,把一上来就蹲在墙角的老护工硬是伺候到椅子上。老护T坐不到五分钟,就屈腿蹲上去了。

忆起当年平寒的家境,老护T眼窝潮湿了。

那些年月,家里儿女众多,一点承包地的粮食根本不够几张嘴巴的咀嚼。老护T种完每年的头茬庄稼,背起行李都要走出去,天南海北地跑,哪里有钱往哪里,哪活挣钱干哪活。那时,老护工身板高大,长得壮实,在火车站当搬运工,建筑工地干小工,拉过架子车,挖过下水道,硬是凭着一身力气,赢得了一个好名气,只要老护工到一个地方,干上三五天,工头就会另眼相看。有一年出事了。在一个快要完工的建筑工地上,老护工从二层小楼摔下来,脾脏破裂,是工友七手八脚弄到医院,动过手术,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回家休息了几个月,才下地走路。那次事故对老护工是惊心动魄的,当他第一眼看到高鸣时,就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看到高鸣呲牙咧嘴痛苦的样子,老护工只想更体贴一些,想用细心的照料来化解高鸣的一部分痛苦。钱用完了,医院停药的时候,老护工就去找老板。

手术非常成功,小陈大夫看着老护工欣慰的表情,一头杂乱花白的头发,一种面对父亲的亲切感涌上心头。大家都清楚,如果不是老护工出面据理力争,不是老护工头撞南墙不回头的拗劲,这个手术还不知道会不会做。

这一天是高鸣住院第七天!

手术后,高鸣恢复得很快,面色开始红润起来,眼神里放射出了机敏的光芒。工匠的自信、稳健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小陈注意到老护T几天没到医院来了,是工地上招他回去了吗?小陈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老护工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者,或许他没有任何特长,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技艺,在建筑工地上出人头地,取信于老板,成为大工系列的工匠。也许是他那一头凌乱、花白的头发,加上那满脸的皱纹,木讷的表情,使老板动了恻隐之心,才派他来照料病人的?

高鸣快出院了,小陈有事没事一天几次去看32床的情况,眼光不由在人缝里搜寻着老护工的身影。毕竟他们是小陈实习以来印象最深的一位患者和最难忘的一位护工。在32床的治疗当中,小陈或许就是一个站台角,跑龙套的,没有具体为那个地方出过力,甚至比那个花白头发的老护T的贡献相差甚远,但他却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看到了生活真实的一些细节,也许世界就是这样纷繁复杂,生活就是这样世故多变吧?!

半月后的一天上午,高鸣准备出院。小陈在楼道里碰见老护工,只见他头戴红色长檐纱网遮阳帽,身着灰绿相间冲锋装,脚踏白色旅游鞋,脸色比以前黑了,越发显得精神。

他是专程赶来送行的。

老护工的到来让小陈有点感动。也许此后,大家天各一方,成为陌路,但医院这段短暂而漫长的相聚,又在各自的心目中留下多少五味杂陈的记忆呢?

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下,小陈逮着机会问了老护工一些心中的疑问。

您这几天在工地上干活吗?

没有,这几天去青海湖转了转。

青海湖?您没有出工吗?

没有,我到西宁就没有做过工!

您不是工地上的民工吗?工地上出事,老板派您来照顾病人的吗?

我儿子动员我来西宁避暑旅游的,说西宁二十度……来了正遇到工地上出了事,就自己要求来医院照顾病人了。

小陈一阵惊讶,你是建筑老板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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