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的月亮
2015-12-08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彝)
发
奶奶在老房子下面种了一片魔芋,高的高,矮的矮,杆子像蛇。我爷爷端着烟杆在黄果树下说,你奶奶和魔芋是一天生的,一天中的任何时候看见她,她都在魔芋地里。
确实和爷爷说的一样,奶奶每天都在魔芋地忙活。魔芋活着的时候给魔芋施肥除草,魔芋死了给它们收拾残根烂叶。奶奶从来不准我们去她的魔芋地。
麻脸婶子说,我奶奶年轻时候有一头黑亮的头发,可是后来再也没看见她的头发了。
奶奶的头发都裹在一条青色的帕子里。帕子旧扑扑的,在脑袋上缠成一个不太好看的像魔芋一样的疙瘩。我有一次和麻脸婶子吵嘴,她骂我是老尼姑的孙子。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搞清楚她为什么这样说。原来是因为我奶奶的头发。我又找麻脸婶子干了一架,追在她屁股后面大骂。
麻脸婶子放下挑水的担子转身就吼,滚。
其实我也很想看奶奶的头发,但是没有机会。她从来不当着我们的面摘帕子。
有一天我在奶奶的耳根下看见几丝灰白的头发,是从帕子里漏出来的,被一阵小风吹得飘飘扬扬,像白色的雨。“你的头发还在吗?”我忍不住问。
奶奶怔了一下说:“哪个喊你这样问的?”
我低下脑袋不敢回话。
我们家背后有几棵花椒树,还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那棵无名树上缠着许多可以喂猪的藤子,春天叶子透绿,夏天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碎花。奶奶把那棵树当成她自己的,谁也不准动那棵树上的猪草。她在树下插一圈小竹竿,将这棵树围了起来。
我有时爬到无名树上藏起来,躲在蓬松的藤子里,只要奶奶在树下坐着缝衣服,我就会看见她包着的帕子顶上冒出的几根白头发,是从单层的青布帕子里钻出来的。比耳根前后冒出的头发多,在青色帕子的映衬下,那白发十分显眼。
她一定没有想到有人会爬到树上看她的头发,所以她看四下无人,就取下她的青布帕子整理起来。她一摘帕子,我看见那稀少的白发薄薄地盖在发红的头皮上,她肯定感到有些冷,快快地解下围腰裹在头上。
“头发是白的。”我在树上自言自语。
“嗯?”她惊慌地四处看了一下,最后发现我在树上,抄起一根竹竿把我刷了下来。她把青布帕子整理了重新包上去,钻出来的白头发又被压下去,看不见了。
“为什么是白的?”我仰着脑袋。
“和你妈一样,话箩箩。”奶奶揪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感觉魔芋才是奶奶的孙子。她即使吃饭也要端着碗走到魔芋地边,要是看见哪一棵魔芋倒在地上,她立刻丢了碗就去把它扶起来。我要是摔了一跟头,她只会懒懒散散地说:“摔得好。”
那天我看见奶奶坐在蜂桶边扎扫把,她和舅婆坐在一起。她们都很老了,眼神不太好,扫把扎得弯弯扭扭的。
“人老了头发就金贵了。”舅婆取下她的帕子,她不怕被人看见。她小心翼翼将头发梳理一遍,用一根黑毛线扎成两股辫子绕在头上,毛线比头发长,绕了很多圈。
“你还好,白头发不多。我的全都白了。都不敢摘帕子让天看啦。想想这日子过得多快,这些娃娃(指着我),昨天还在吃奶,今天就满地乱跑了。”
“日子快哟……”舅婆没再往下说。她看我一直在用眼睛瞄着她的头发,赶紧将帕子包了上去。
奶奶的魔芋地只允许舅婆去,她们忙完了就坐在魔芋地边,看地里飞出飞进的雀子,看对面山上的羊群。她们嗑着瓜子。我像一只小狗蹲在她们背后,等着她二人可能回头看见我时扔给我一把瓜子。有时狗也跑去坐在她们身边,她们一声不响,狗也一声不响。
舅婆后来也不在我们面前摘帕子了。
眼
大伯母长得非常胖,她的眼睛却很小。她家门口有一块大石板,她的空闲时间都打发在那里:蹲在石板上,看天,看山,看经过她门前的人。
王叔叔说,老婆就是看门狗。讨老婆就要讨我大伯母这样的。
我大伯说,他下辈子再也不讨这样的懒婆娘,门口那块石板是她坐平的。
有一天,我爸和大伯打了一架,他们把爸爸的帽子打落在一条山沟里,我和姑姑找了两天才找到。帽子被泥巴盖得只露一个边角,很多丝茅草倒在地上,路边的一些庄稼也打倒了,像老熊从这里滚了一遍。姑姑说,看吧,你爹和你大伯这两个不成器的,为了你的懒伯母干架了。我说为什么要干架?姑姑说,你爹说你伯母像王母娘娘,管得你大伯屁也不敢放一个,你大伯说他没有被王母娘娘管,他想放多少屁就放多少屁,就这样你说我说,说到最后打了起来。
我爸和大伯打完架各自回家睡了三天,他们都受了伤。我把帽子交给爸,他有点伤心地靠在床头说,你遇到你大伯,他要是跟你说话,你就跟他说,我不要和你说话,他问你为什么不和他说话,你就说,你把我爸的脖子抓出血了。
我妈在门口偷听,笑得要背气的样子。
从那天开始我就决定不和大伯说话了,但我必须把我的想法跟他说。那天我看见大伯从对面小路上经过,我赶紧跑去跟在他后面。他果然扭头和我说话。我心里高兴得要死,但又怕他揍我。终于我还是说话了,想到我爸出血的脖子,我来了勇气抬高脑袋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你把我爸的脖子抓出血了。大伯愣了一下,脸红筋胀回我一句,他把我脑门都打扁了,怎么不说!
大伯母有半个月看我不顺眼,她的小眼睛睁得很大,比平常大多了。可我不怕她。我照样去找堂姐玩。
有一天我又去找堂姐,堂姐不在家。大伯母坐在石板上吹风,屁股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她眼睛眯得很小。
我姐呢?我问她。
上街了。她说。
我默默地坐在她旁边,想不出接下来该找点什么事情干。她居然跟我讲起故事来了。真稀奇。可惜这故事讲得真够烂,后来干脆不讲了,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她自己的事情。她说到奶奶,然后小眼睛睁得更大,比看我不顺眼时还大。她说,你奶奶说我偷了她的鸡仔,这个老巫……太婆,我偷她的鸡仔干什么?上个月说米少了,起先说是你妈偷的,后来是你婶子,再后来就是我。不过我倒是真的摘了她一个南瓜,长得怪嫩的,可那是当着她面摘的,不算偷。都说我懒,我这粮食自己跑来的?我这些儿女都是不吃饭长大的?你流汗水的时候她们看不见,你坐在这石板上休息她们就看见了。一天到晚要像牛一样,身上套着缰绳才算是好牛,身上光秃秃的就是懒牛。我就是要坐平这块石板!我还要坐烂它!
我在石板上跳了两下,石板硬邦邦的。
那天我在伯母家吃饭,她家厨房有点小,伯母又太胖,好像是卡在厨房里。我把着门框看她洗锅,她身前的肉挤在灶台上。
堂姐从街上买了几张红纸回来,红纸上写着字。看不懂。堂姐还买了一身红衣裳。大伯母很开心,她白天坐在石板上唠叨时睁得溜圆的眼睛这时笑成一条缝。她说,以后要好好地管住自己的男人,管得住男人的女人才是女人。整天放着男人四处喝酒打架闹事的女人是窝囊废。我这辈子背着“王母娘娘”的骂名,我也不怕。伯母还看了我一眼说,脑门打扁了怕什么,脑壳还在,这么大的房子还在,起码喝橘子水不用省一口给这个,省一口给那个。
橘子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爸从外面买了一小瓶橘子水,我忍不住喝了很多,我爸说我没良心,我应该省几口给我弟弟和妹妹。这事情我跟伯母说过。她记性真好。
过了几天,堂姐就把那身红衣裳穿上了。一直来伯母家帮忙干活的哥哥也穿了很好看的衣裳。伯母说,以后我就不能喊他哥哥了,要喊姐夫。
我有了姐夫以后,大伯母在石板上休息的时间就更多了。
王叔叔跟我伯母说,你在养膘吗?我伯母半眯着眼睛回答,是的。
我爸跟我伯父又打了一架,这回我爸没有戴帽子,伯父没有拿电筒。
王叔叔跟我说,你伯母的眼睛越来越大了,好像一对圆滚滚的铜钱眼。你姐夫给她家挣了不少钱吧?上门女婿就是骡子命。
我姐夫后来带着堂姐走了。王叔叔好像很开心地跟别人讲,看,走了,终于拍屁股走了。
我伯母又和从前一样忙碌,这之后她坐在石板上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眼角上的细纹比从前更多,脸色也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有天我看见她背着好大一捆草从对面的山路上摔了下去,半天才从草堆里爬出来。摔了那一跟头没过几天,她又被一只狗咬伤了脚。伯父让三叔的儿子朝伤口撒了一泡尿。他说小孩子的尿是药。那之后,伯母走路一瘸一拐,她又和从前一样坐在石板上休息,不过她的手没有闲着。她坐在石板上缝衣服、剥玉米、挑拣豆子里的小石头。
王叔叔说,看,你伯母又要养膘了。
我把王叔叔的话说给伯母听,她正在穿线,抬着眼睛,举着一根绣花针和一条黑线,半天才说,你王叔叔家今晚吃的什么?
她猜到我刚从王叔叔家里蹭饭回来。
酸菜汤煮老四季豆。我说。
我家今晚吃鸡肉。她笑眯眯地放下针线,进去拿了一只鸡腿给我。
养膘要有养膘的东西才是。她指着我手里的鸡腿说。她把针线重新拾起,眼睛睁一只闭一只,斜斜地对着快要落坡的太阳,将那条黑色的线子穿过针眼。
鼻
三婶一早一晚都端着铜镜照她那矮趴趴的鼻子。从前这铜镜是不用的,现在天天摆在她手中。早些天她从麦地里回来,鼻尖上粘着几粒麦子,三叔说,你的鼻子长庄稼啦!她没有搭理。现在她话多了起来,“我的鼻子瞎了。”她说。
这天中午,她又端了铜镜坐在门口。精神不太好,头发散披着。她用拇指和食指,顺着两眼之间往下揉,这动作就像她在麦地里扶那些已经结籽的麦秆:它们倒下去,她用两根手指将它们挑起来,搭在其他麦子身上。可是这脸上的鼻子就只有一个,没有另一只鼻子可以依靠。她将鼻子揉得有些发红,鼻梁上的黑斑也红了。
我把黄果皮递到她的鼻子前。问,闻得到吗?她摇一摇头。我又将果皮卷起来挤了一下,果皮里的水像下雨一样扑到她脸上。她打了个重重的喷嚏,使劲掐了一下鼻子。
我说,鼻子瞎了,还会再长一只鼻子。我正在上小学,读到那篇关于壁虎尾巴的课文。
三婶听完大笑。
比土阿妈用她不太通顺的汉话说,你三婶是你三叔和你爸爸从外面偷回来给你三叔当媳妇的。看看看,和她的鼻子一样不值钱啦!
比土阿妈这话把我绕晕了。听着好像我有两个三叔似地。但我还是将它绕给三婶听。她听完只说了三个字:死彝教。
三婶,我们也是彝教。我怕兮兮地提醒她。
三婶确实是和三叔偷跑来的。在她结婚的当天从半路上逃跑了,和三叔藏在山林里,当然还有我爸,还有另外几个人。我爸是被三叔喊去负责打架的——另外几个也是负责打架——如果当时需要打架的话。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也人多势众,并且藏于暗处。他们很顺利地把三婶带了回来。三婶很多年没有回娘家,直到她的大儿子出生才敢回去。
这个“不值钱”的媳妇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喜欢的人说她胆子大,敢从结婚途中逃出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说她丢本分,从结婚路上跑出来活得脸不红筋不胀,太臊皮。她们说,这样的媳妇是“养不家”的,早晚还会跑路。
可是三婶没有跑。
这些旧事都是奶奶告诉我的。她把那些人的样子和说话的口气都模仿得很到位。那些人在遇到我的时候,问起关于三婶的事情,也是那样的动作和语气。
现在,三婶端着铜镜认真修理她的鼻子。她的动作像在修理那些坏掉的家具。也像在麦地里捡麦穗。
鼻子瞎了就瞎了。管它呢。三婶自言自语。太阳落山时,她将那面铜镜放到高高的窗台上去了。
奶奶说,你三婶最值钱的就是鼻子。我的辣椒都是她舂的。我很多别个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是她帮的忙。鼻子瞎了生什么关系?正好什么味道也冲不着。什么味道想冲也冲不着。眼睛不瞎就好。大好。
嘴
陈奶奶吃了一条虫子,我看见的。
你说我为什么不喊住她的嘴?我喊啦!我说,陈奶奶,那酸菜吃不得啦,发霉啦!她说吃得,没有什么是吃不得的。
我当时就想,要不要跟她说她吃了一条虫子呢?真恶心。但我真的这样说了。她听完只吐了两泡口水。就这样。
我还记得当天的情景。是个傍晚,下好大的雨,她坐在堂屋中间,将那碗有虫的酸菜端到桌子上。她的眼睛已看不清东西,那碗酸菜是摸着放到桌上的。然后她又摸来了凳子,最后又给我摸来一只饭碗和一双筷子。我跟你们说,陈奶奶虽然眼睛不好使,但她的手就跟长了眼睛一样。她地里的杂草都是这手上的眼睛看见的。当然有时她会意外地触着荨麻和刺,所以这手粗糙难看,有着许多至今没有愈合的伤口。
陈奶奶一个人吃饭从来不炒菜,嫌麻烦。她说,要是知道我那天去吃饭,就给我杀一只鸡(这后来我去了好几次她也这样说)。
我们在饭桌上说了很多话。她说得最多。
她说,当年——她喜欢以“当年”开头——我们刚搬来这里,这里的草只有耗子毛那么深,现在这草长得比人还高。这里水源好,土地好,苞谷结得大个。你是不看见我老家的苞谷,哟喂,虫子都比苞谷大!我小时候,就爱捉苞谷秆上的虫子炒吃,有股苞谷的味道呢!刚才这虫子,味道淡,不如苞谷虫好吃。什么?脏?小短命的,饿你三天板凳脚也会咬一口,不知好歹!
我望了一眼酸菜盆里的另一条虫子,它个儿小,瘦,米粒那么长,肚皮上有细细的小脚。我要尝一尝它的味道吗?我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我正在犹豫,陈奶奶又把它喝下去了。这回她是端着盆喝的。
我后来又去陈奶奶家吃饭,她的手像是生了重病,一直抖啊抖,碗里的汤都洒出来了。还有她的嘴巴,因为牙齿掉得只剩三颗,一嘴饭转来转去地嚼。
我说,陈奶奶,你生病了吗?
她说,生病了。生大病了。吃五谷杂粮的都要生病。
陈奶奶的手虽然抖个不停,但她手上的眼睛灵得很。她每天还坚持去地里除草。她也除不了几根草。可她像着了迷一样喜欢往地里跑。她的手一触到泥土,我就看见她皱巴巴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用颤抖的、急喘又缓慢的声音说,一摸着这泥巴,心里就踏实。
陈奶奶像年轻人一样忙活,她的眼睛看不见太阳了,所以她用手在地上找太阳:她把手放在泥巴上,去感觉阳光的温度。只要她说,温吞吞的,还早。那她就会留在庄稼地。她又说,凉悠悠的,可以收工了。她就会缓慢地、像爬虫一样回家。
她每天出工前都把手放在墙壁上找太阳。只要感觉太阳暖烘烘地在墙壁上,她就可以放心出工。下雨天她是不出工的。
以前她没有想到在墙壁上找太阳的办法。以前她只打听太阳。她问我,今天有太阳吗?我说有。她就会拿着已经锈了的镰刀和一只撮箕出门。
又一天,我去看陈奶奶,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去庄稼地了。她躺在火塘边,眼睛半睁半闭,手比从前更抖。我有点看不清她,火塘里的火就要熄灭。我喊她,她没有理我,只像老猫一样动一动身子。
我跟你们说,陈奶奶只有嘴巴还有动的力气。她再也不能起来给我摸一只碗和一双筷子了。
耳
我妈靠在墙脚生闷气,昨天晚上,我爸的小脚趾被耗子咬了。他说流了起码有半碗血。然后他埋怨这屋里来了这么多耗子是因为我妈没有本事,她连只耗子都毒不死。她就因为这埋怨坐在那里生了一上午气。不吃饭。
你不饿吗?我凑上去问她。
她瞪着我说,爬开些!然后她又说,根不好种不好萝卜开花籽不好,和你爹一样,都他妈没有良心。她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把我生下来。这话她经常挂在嘴边。和平常一样,说到这儿她甩起了眼泪。
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回你外婆家去了,还守着这个烂心肝的!她往墙壁上擦了一把鼻涕。
我像往常一样坐下来听她说话。因为这个时候走开会被抓回来打。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大伯母来串门了。她总会在我父母干架之后来串门。
我记得王婶子说,你爹妈之所以干架,就是因为你大伯母,她总是在你爹和大伯一桌喝酒的时候说,哟,老二怎么才喝这么点,是不是耳根子也变软了,二嫂也当上王母娘娘啦?你爹就是为了证明他的耳根,才故意找你妈吵打。就这么回事。怎么?你不相信!小短命的,我是看你可怜,你爹打你妈,你妈干不过就拿你出气,我这全是为了你好。以后他们吵打,你躲着点吧。
我后来也觉得王婶子确实对我好。如果我是她生的就好了。
大伯母走到我们面前,拍了两下裤脚的灰尘,也靠着墙坐了下来。
怎么的,又干架了?大伯母抓了一把泥沙在手里搓。她半眯着眼。她的狗也跟来了。
可不是。耗子咬了他的脚趾。我妈愤怒点头,语气很重。
大伯母哈哈大笑,说这老二的脾气怎么和他的帽子一样讨人嫌了。耗子咬了他的脚一定是他脚臭,耗子以为是臭袜子,要拖去做窝,错咬的。大伯母说得非常肯定,好像她就是那只耗子似的。这之后她还告诉我妈一个新闻,说我爸和山上那个长得像白骨精一样的女人有什么问题。绝对的。说到那个白骨精,她也相当嫌恶的样子,往地上吐口水,嘴巴有力地“呸”了一声。
我知道大伯母为什么也这么厌恶那个女人,虽然我没有见过,也许见过,但我从王婶子那里得知,她年轻时候长得实在好看,我大伯对她有心思。她大概也有。他们这点儿心思后来让王母娘……我伯母知道了,更要命的是,她还知道我奶奶曾经夸赞那个白骨精,说看那大屁股,就是可以生一窝儿子的料。从此我伯母看那个女人的时候眼睛就睁得特别大。
有一次那个女人来伯母家找水喝,王婶子这样形容:她从山下来,背着一只大口袋,汗衫都湿透了。她问伯母有没有水,给她喝一口。我伯母头一天正为了她和大伯闹架,气还没消,于是呸地往地上吐了一记口水,说,喝去。那女人气得冒烟,但实在没有力气干架,摇头晃脑指天指地,什么也说不出来,走了。
白骨精是大伯的。由于想到王婶子的话,我肯定地朝她们点头说。
我妈和伯母听到这句岔话突然停了下来,吃惊地望着我。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大伯母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住。她正在教我妈怎样找机会教训白骨精。她敢保证,我爸和白骨精绝对干净不了。
爬开些!我妈撵我走。
大伯母吞了一下口水,好像她还要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得出来,吞下去了。
她们再没什么可说的时候,决定散伙。大伯母起身拍拍屁股跟我说,你跟我来吧?我送你些白糖冲水喝。
我惊恐地望着她。我想到奶奶讲的故事,说从前有个小孩,因为乱讲话被毒死了……
来挑拨了一上午,我的耳朵也该喝点糖水补一补(她用小手指掏了一下耳朵)。你跟着去呗,多拿点。不要白不要。我妈看大伯母走远,对我说。她现在已经不生气了。
既然我妈这么说,我只好跟去。
我跟在大伯母背后,走到红椿树沟,遇见王婶子了。她长笑着和伯母招呼,完全不看见我的样子。狗也很高兴的在脚前跳来跳去。然后她们坐在泥坎上说话,说关于我妈的事情。
……不是打着火把自己来的么?大半夜的偷跑出来。她娘家人都不同意,她自己溜了。听说那天下着飞雨,周身浇得透湿,你婆婆开门一看,呀,惊了一跳,以为见着鬼了。现在可好!那男人可不是她想管就管得了的。一看她就没有那个本事。总的说来,这自己来的,就是不值钱!
该背时!伯母拍着她之前被狗养伤的左腿说。由于下力重,她赶紧揉揉。
她们边说边笑。最后王婶子说,这女人家,就数我伯母最有本事,看我大伯如今是越来越像个男人,出门穿得像样,回家吃得像样,就是从前那瘦巴巴的脸,也因为今天这光亮的脑门给撑得很有门面了。原来男人脑门上脱掉几根头发,不但不显得老气,反而显得洋气,看上去像个教书的。……还有我大伯的耳朵,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耳垂那么厚,贵气。
可是王婶子之前跟比土阿妈说,我大伯那耳朵,软趴趴就要掉下来,一看就是被揪成那个样子。贵屁。
可是我伯母现在听得实在高兴,她跟王婶子说,哎呀,砍脑壳的,我去赶场买了几斤白糖和鸡蛋,正想喊你一起,我煮的荷包蛋可不是一般的好。来来。她起身拉着王婶子走了。狗也不要了。把我也忘记了。
她们走去十步的样子,听到狗叫,扭头看狗才看见我。
伯母说,小短命的,躲在那儿一声不吭。还玩!还不回去,等下你妈打不死你!
腰
比土阿妈年轻时候住在老高山,她们那儿的妇女全都用脑袋背水,就像牛那样,往脑门上套一节绳子,水桶掉在背后。因为山路险滑,她们走路的时候脚趾要狠狠抓着地面,所以她的脚趾头也成了木匠用来抓檩子的抓钉……这样比喻也不太准确……对了,你见过那种煮熟了的鸡爪子吗?向里弯着,倒钩刺一样的。就是那个样子。
有时候她的鞋子里钻了泥沙,她脱下来抖沙土的时候可真费劲,因为泥沙根本不在鞋子里,而是在她的鸡爪子一样的脚趾头中间。她得用一根狗尾巴草刷出去。她是不舍得用水洗的。在高山顶,水比脚趾头金贵呢。
伯母说,看见了吧,她今天这么大的脾气和脑门上的牛劲,全是背水背出来的。还有,她为什么走平路看上去也那么用劲呢?老习惯啦,她的脚趾头早就不管平路还是陡坡,一味要抓着走。
比土阿妈说话总喜欢把脑袋往前一冲,倒真有几分牛要拱土的样子。
不过她最能显示背水的是腰。她的腰就是一根竖着的扁担。可是现在看着有点细弱,“要断了吧?”她也经常这样说。
她闲下来的时候,最愿意跟我们讲她背水的日子。除了我们再没有大人肯听她唠叨了。王婶子说,天天讲她背水背水,烦死个人!
比土阿妈脱下她的鞋子,告诉我们她是怎样练成了这样一双脚爪。还有她的腰。她让我们伸手摸一下,然后问,是不是感觉到有水桶压过的痕迹,还有小石子印在腰上的感觉?
我们糊里糊涂点头又摇头。
有是没有?她又问。
我们要说,有,有这么大。比画出一个磨盘大的石头样子给她看。她就会很高兴地说,对嘛,我这腰,它是有牛神附体,全村没有一个女人能背水超过我。这么的……
如果我们说,摸不出来呀,就那么几颗肉疙瘩,它算石头吗?比土阿妈很生气,她把脑门往下一送,低眼瞪着我们,我们赶紧缩起来。
可是刘婶子说,你们不要听比土阿妈吹瞎牛,她的腰早就报废了。上回她家老头子摔在泥沟里,她都背不回来。
我们把这话说给比土阿妈听,她嘴皮抖了几下,恨恨地望着刘婶子的屋檐说了三个字:老母牛!
有一天我们看见比土阿妈去水井边打水。用那种我们也可以搬动的开着大口子的胶壶。那胶壶从前是她丈夫用来打酒喝的。现在她丈夫老得走不动了,打酒的力气也没有了,这胶壶便用来取水。
比土阿妈,你为什么不用桶?我们指着她的脑门说,快用你的脑袋背水呀。
她靠在大石头上,懒懒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指着脑门说,知道吧,我的脑门滚烫,它生病了。
比土阿妈的脑门就那么一直病下去了。一直没有好。那之后我们每次看见她取水,用的都是胶壶。
她的腰好像病得比脑门还严重,连半背篓猪草也背不动。她也不再让我们摸她腰上的石头和水桶压过的痕迹。甚至到后来她干脆把我们都忘记了。我们经过她身边,她都是低着头走路,脑门上的那股牛劲儿被帕子盖住,看不见了。
刘婶子说,看吧,我说她的腰早就报废了。还不信。
肩
我病得在床上起不来。已经一个多月。我妈走到我跟前,她大概在哪里刚刚落了几滴眼泪,声音轻得像在水上漂着。她要给我洗澡。这是一个月来第一次要给我洗澡。
那澡盆子是我更小时候用过的,现在我蹲在里面正好。
她说,你都九岁了。看看,这三岁的盆子就可以装下你。
我晕沉沉望着我住的竹楼,现在我看所有的东西都会动,都是活的。楼板上垫着的竹子就要站起来,就像晚上挂在山墙上挡风的薄胶纸,风吹三夜,就将它卷走了——它是敌不过那强风的。这竹子恐怕也要站到门外的竹林中去。
这时候竹楼外间传来刘婶子的声音,她说,你这娃儿,怕是撞邪了。我瞧着像。然后她走了。她走路向上一冲一冲的,要捅天的样子。
我妈装着不看见,等刘婶子走远她才说,这个冲天炮!
但是我妈真的信了刘婶子的话。她不仅想要请毕摩来打羊皮鼓,还准备去请住在山那边的“黄神仙”。她自己还学了些什么东西,拿鸡蛋在我身上滚一遍,打一碗水站三根筷子,在门背后竖着一支竹扫把……嘴里成天嘟噜嘟噜念些什么。她看上去神秘莫测,好像突然间学会了什么法术。这一切事情做完,再来看一眼我的气色,问是不是好一些了。
我也不清楚病是不是好一些了。我想我应该好一些才行吧。
现在她给我洗脚。我从澡盆里出来,坐到床上了。她蹲在床前,头抵着。她的肩膀在我的眼底下晃动。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角度看见她的肩膀,是一根缩短的细扁担。可是从前我以为这肩膀多么宽。有一阵子我们家里没有借到耕牛,她和我爸商量,想用肩膀架着绳子犁地。因为她说,她在伯母家看电视,电视里那些拉船的人就是这么干的。犁地么,一个道理。她很自信这肩膀可以吃力。绝对的。我爸没有同意,还让她不要随便开国际玩笑。
曲比阿妈说,看吧,不听父母安排自己嫁来的人,就是这个下场。(她看见我妈终于借到一头耕牛,自己犁地。)
刘婶子接了曲比阿妈的话道,是呀,要是头胎生个儿子,十年后还可勉强接她的班。看人家对门那个,四年生了两个儿子。这都是命,她当初打着火把来,现在想打着火把回去,怕是万不可能了。
我当时在她们面前玩泥巴,听到刘婶子说儿子,我紧忙站起身拍胸口说,我也是儿子。
刘婶子和曲比阿妈相互笑了一阵,指着我:你是个屁。
刘叔叔好像更了解情况,他在众人面前摆手道,你们懂个锤子,她那是自己喜欢。喜欢懂不懂?你们没听别个说吗?她跑出娘家时跟她大哥说,就凭他那双眼睛,也要值五千块!
我也是听刘叔叔这样说,才知道我爸的眼睛值五千块。
说到五千块,我又想到我奶奶。她说我三叔的儿子值一万块,而我顶多就值一毛钱。
正当我想到这里准备开口问我妈,一毛钱多还是一万块多。她却先说话了。
你会不会死?声音很低,刚好让我听见。
我不太明白死是什么东西,看到她的手在抖,连肩膀也在抖,好像在害怕什么事情。
不会。我说。
她立刻抬头望着我。好像放下了什么让她扛不动的东西,那肩膀也不抖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这天晚上大伯母来串门。她们坐在竹楼下聊天,吃着半碗瓜子。我躺在竹楼上,盯着落在眼前的半片月光发呆。
她们聊到了关于生女儿的事情。我大伯母说,她不再准备让两个姑娘上学了。反正山上这么多的女娃娃,都没有几个上学的。上学有什么用呢?再说那两个不成器的,读了三年不知道名字怎么写,浪费钱。她要把钱攒起来,看以后她的小儿子有没有上学的本事。
我妈说,应该尽力让他们上学。尤其是女娃应该多读书。如果她的肩膀不报废,她还有力气挣到钱,不管男女就一定要读书。难道让他们一辈子窝在这里吗?像我们一样,像路边的草一样,拔来扔在哪儿都沾着一脚的泥。
我伯母应该在叹气。然后她们聊了一些别的。临走时,伯母好像留了一瓶子什么药酒给我妈,她说,早晚往肩膀上搽一遍,脱皮的地方很快就长好了。
伯母走后,我妈打开瓶盖往肩膀上抹药酒。那酒味冲到竹楼上来了。我好像突然间有了力气,起床趴在竹楼缝隙往下看。月光照亮了她的肩膀:绳子勒过的暗红色痕迹。
这肩膀值多少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