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傳》與《紫釵記》的創作流變

林志花

（香港中文大學專業進修學院）

《霍小玉傳》與《紫釵記》的創作流變

林志花

（香港中文大學專業進修學院）

《霍小玉傳》是蔣防所著的唐代傳奇小說，為一部批判當時門閥制度和婚姻觀念而起的悲劇故事。經過明代劇作家湯顯祖改編後的《紫釵記》則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反對官場腐敗和權貴勢力的惡行，並歌頌愛情的堅貞。文章將以兩個文本作為比較，淺析其異同及思想內涵。

一、導言

湯顯祖的《紫釵記》是「臨川四夢」之一，繼承前作《紫簫記》的藝術基礎，時隔十年後再重新編寫的傳奇劇本。不同朝代的產物所呈現的創作意向也會有差別。《霍小玉傳》受到當時社會風氣和律法的影響，而在作品中淋漓盡致地反映出男女情愛背後的各種外在約束，本文將會就此探討唐朝的社會環境對女性處境的壓迫，如何推演情節的悲劇發展。從而分析《紫釵記》大團圓結局的創作動機及角色人物的原型變化。唐傳奇與明傳奇的形式不同，因此在體制上的細節並不會列入本文的討論範圍。內容主要集中在角色人物、情節結構及文化涵義方面的探究。

二、角色設定

《紫釵記》在改編劇本中最大變動是加添了盧太尉的角色，也是故事中的衝突人物，代表著大臣專權的封建傳統，其作用是諷刺時弊。盧太尉於第十五出〈權誇選士〉中先自我介紹：「自家乃盧太尉是也，盧杞丞相是我家兄，盧中貴公公是我舍弟，一門貴盛，霸掌朝綱。」足見他的威權勢力。其後也有在第四十八出〈醉俠閑評〉借韋夏卿之口提及到：「你不知盧太尉當朝權勢，出入有兵校挾著，分付有說及霍府事者，以白梃推之，且盧家刺客佈滿長安，好不精細哩。」同時亦交代了李益的處境，是受制於強大的政治勢力底下。作者湯顯祖刪去了《霍小玉傳》的盧氏女，改為盧太尉的橫行霸道，並多次從中作梗，令霍小玉與李益分離。盧太尉在《紫釵記》中，擔當著一個非常重要而不可缺少的角色，不只是講求張力和戲劇效果，更表達了作者心中對現實的不滿，揭露官場的黑暗。作品影射了湯顯祖自身的經歷，他曾在二十八歲時第三次赴京春試，而落榜的背後原因是拒絕了首輔張居正提攜其子的建議，其後在三十一歲時第四次考春試，亦同樣地杜絕了張居正的拉攏而落弟。堅持方正不阿，期間創作《紫簫記》，到了三十四歲繼續上京赴考，張居正於前一年病故，沒有了阻撓，終於考中進士。[1]由此可見，湯顯祖為人是排斥以權謀私、為非作歹的權貴，用筆下的角色去寄託內心理想人格的追求。

黃衫客的角色，就完全脫胎自《霍小玉傳》。他的思想與行動變得更為鮮明，富有俠義的豪情，與盧太尉形成一種對比，就《紫釵記》的劇本而言，他決定了霍小玉與李益的命運。從第四十八出〈醉俠閑評〉中可見：「俺看李十郞這負心人爲盧府所劫。使前妻小玉一寒至此。此乃人間第一不平事也。俺不拔刀相救。枉爲一世英雄。叫蒼頭。」黃衫客對不平之事感到同情，認為必須挺身而出。相比起《霍小玉傳》，他的形象刻劃較為生動，戲份相對增加。湯顯祖也曾在《蘄水朱康侯行義記》謂：「人之大致，惟俠與儒。」在第五十二出〈劍合釵圓〉中，當李益請黃衫客留下姓名，想為他寫書記錄其善行，他亦帶笑回絕，了然於胸，彰顯了俠義的精神所在。《紫釵記》的人物是環環相扣的，首先要有盧太尉的奸角考驗，李益的真心，然後有黃衫客的輔助，最終與霍小玉冰釋前嫌。可是《霍小玉傳》由盧氏女的利誘到李益的逢場作戲，已經足夠留下無可勉回的結局。即使有黃衫客的推進，也只是成全了霍小玉的悲劇下場。其次是李益的表弟崔允明和密友韋夏卿，還有鮑十一娘，在《紫釵記》亦起了實際的作用，設法施計用行動去幫助霍小玉。

蔣防在《霍小玉傳》把李益塑造成一個不念舊情的負心人。他的形象在故事開首與結尾都是存在著一段差距的。從「生浣衣沐浴，修飾容儀，喜躍交並，通夕不寐。遲明，巾幘，引鏡自照，惟懼不諧也。」這一段可以看出，李益與霍小玉見面前一天心如鹿撞的心情，又表現得很重視對方的容貌，謙虛有禮。對於小玉的猜忌，他起盟約去安撫，更承諾一定會返回華州與之相見。若然這些都是身不由己，所以才感到愧疚的話，那麼，他的灑脫與瞞騙，就是自己的選擇。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辜負了霍小玉的情，文中一句「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可見李益受到旁人斥責，形象判若兩人。相反，李益在《紫釵記》中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當盧太尉欺騙他，霍小玉已另嫁他人時，李益的反應是：「痛殺我也，氣咽喉嗄，恨不得把玉釵呑下。」悲痛欲絕，有了因愛而生的情感。再者，「又他分付，但回顧霍家，先將小玉姐了當，無益有損，所畏二也；白梃手日夜跟隨廝禁，反傷朋友，所畏三也。」李益完全改變成一個會為小玉和朋友著想的人，他的行動也是出於無奈，而非薄幸之人。對此，在人物刻劃上，《霍小玉傳》與《紫釵記》有異曲同工之處，用意都是表達現實生態，但雙方的著眼點不同，前者是李益的見義思遷，反映愛情容易消逝的一面；後者是揭示人面對世道醜惡時堅定不移的心。

霍小玉內心的矛盾，在蔣防筆下有了時代的框架而變得順理成章。因為愛慕李益，但自知身份卑微，因而患得患失。在成長背景的陰霾下，更明白到男女之情，不過是各取所需，「妾本倡家，自知非疋。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認為自己唯一能吸引李益的條件，就只有容貌而已。李益縱使風情萬種，援筆成章，也看不穿小玉內心深處的糾結與不安。沒有才華的人，小玉又看不上，有了才情，她又自愧不如。但她對愛情至死不渝的情感，卻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代表。情深如杜麗娘，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記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是繼《紫釵記》之後第二部「玉茗堂四夢」的作品。湯顯祖將《霍小玉傳》的情感提煉成「至情」，由缺陷轉化為完整的浪漫人生。小玉不再抱憾終生，作者在精神層面上將小玉本身為愛而死的角色死而復生，還原一段美好的愛情故事，與此同時，也成全了自己不依附權貴的理想人格。

三、情節變化

在情節方面，《霍小玉傳》與《紫釵記》最大的不同就是結局的安排。兩個文本的時代背景各異。《霍小玉傳》基於唐代有娶五姓女的婚姻觀念，因此，故事的結局不得善終。而《紫釵記》主要有三個因素的影響：（一）當時沒有娶五姓女為貴的觀念；（二）作者本身對現實社會腐敗的批判；（三）戲曲的娛樂性。悲中見喜，喜中見悲是中國戲曲的創作技法，講求中和之美，和諧之美。傑出的作品都是以人民大眾的立場去鞭撻腐朽的勢力，所以總是有一個大團圓結尾。[2]當中亦包含了湯顯祖的看法，不阿諛奉承權貴。《紫釵記》的故事中，不僅有黃衫客的拔刀相助，在結尾第五十三出〈節鎮宣恩〉亦表明他隱姓埋名的真正身份，可以暗通宮掖，最終奸臣盧太尉受到皇帝的處罸，劇情由悲轉喜，也是湯顯祖內心對政治觀的一種期許。

小玉為了打聽李益的消息而傾盡財產，在《紫釵記》中並沒有改變，分別是在於《霍小玉傳》變賣的紫玉釵被老玉工發現，間接幫了小玉。而《紫釵記》變賣的紫玉釵就落在盧太尉手上，成為了把柄，作為欺騙李益的工具，造成小玉和李益之間的誤會。除此之外，《霍小玉傳》安排小玉與李益見面後，留下最後一句「我死之後，必爲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就絕氣身亡，其後李益受到咀咒，娶妻三次亦諸多猜忌，變得兇殘。而在《紫釵記》之中，卻刪去了這一部份，只是在「我爲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矣！」指責完李益之後便昏迷，醒來之後解開了彼此之間的誤會，喜劇收場。

然而小玉的命運在《霍小玉傳》裏，卻是有著更封建而不可超越的社會規範。根據《唐律疏議》卷第十四「戶婚下」[3]，小玉與李益面對著兩大問題：

1.「尊長與卑幼訂婚」

尊卑幼在外，尊長後為訂婚，而卑幼自娶妻，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從尊長。違者，杖一百。

2.「奴娶良人為妻」

諸與奴娶良人女為妻者，徒一年半；女家，減一等。離之。其奴自娶者，亦如是。主知情者，杖一百；因而上籍為婢者，流三千裏。即妄以奴婢為良人，而與良人為夫妻者，徒二年，各還正之。

其一是要聽從於尊長的決定，不能擅作主張。即父母是命，媒妁之言；其二是指良賤不可通婚。以上兩種律法，構成李益與霍小玉的障礙。李益必須服從母親與名門望族盧氏的婚約，當時士人都視五姓七族為貴，地位顯赫，加上「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從這一句也可以看出李益對母親的權威心生畏懼。另一方面，霍小玉的身份由霍家的高門大族，淪落到成為妓女，所以她自知不能與李益長相廝守。「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爲晚。妾便捨棄人事，剪發披緇，夙昔之願，於此足矣。」她深知花樣年華終究有一朝會逝落，然而男人三人而立，才是人生的好開始。想到這裏，小玉與李益說好，以八年為期，然後自動離埸。不過，李益的狠心，卻蹉跎了她的歲月，所有承諾都沒有兌現，只是過眼雲煙。同時，小玉也無法抵抗現實，人生若只如初見，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當初因思念而不可得，現在是赤裸裸的真相置於眼前，怎能不生怨。

四、結論

總括而言，《霍小玉傳》基於時下的門閥制度與婚姻觀念的約束，而造成不可改變的局面，命中註定了小玉與李益的下場。與《紫釵記》相同的是，兩者都是為反對封建社會而著墨，蔣防借助盧氏女，而湯顯祖就以盧太尉為權力的根源，揭示當時社會的腐敗。另一共通之處是選擇權仍然放在李益身上，儘管有外在的影響和規限，但小玉的生死，還是掌握在李益手中。《霍小玉傳》的悲劇如果可以起到洗滌心靈作用的話，那麼，《紫釵記》就是另一種療愈作用，能夠幫助我們實現內心的渴求，撫平小玉的傷痕，同時慰藉自己。

[1]楊安邦：《湯顯祖交遊與戲曲創作》（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6年），頁3-5。

[2]門巋：《戲曲文學 語言托起的綜合藝術》（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115-118。

[3]（唐）長孫無忌：《唐律疏議》（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頁178-186。

I207.4

A

1671-864X（2015）12-0014-02

關鍵字：霍小玉傳；紫釵記；原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