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苏边境民兵值班分队的日子里
2015-12-05秋石
秋 石
(作者为绍兴鲁迅研究中心暨浙江省社科院国际鲁迅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说起民兵值班分队,这是一个暌别了整整四十四年的名称。借光电视剧《知青》在央视一套的“热播”,才又生龙活虎地在我和一些杭州老知青的脑海里映现了出来。那是多么难忘的一段日子呀!这,也是在我们当年的边境第一线的知青生活中,最为紧张、红火而又达观、充实的一段日子。
迎着战争硝烟而生
民兵值班分队的全称,叫做武装民兵值班分队,其建制相当于人民解放军的一个连队。但是,对于位于边防线上的县一级地方政权来讲,这是唯一的一支专职武装民兵值班分队。队长也叫连长,同时设有指导员。整个民兵值班分队的人员组成,是从各公社生产大队和县直各企业中抽调那些“根红苗壮”,政治素质较好,身体比较健康的基干民兵,年龄控制在20—25岁左右,为清一色的男性,其人员构成并不单单局限于知青,也有当地的优秀青年被选拔其中,但不搞自我推荐与报名。除少量的共产党员,绝大多数是风华正茂的共青团员,分队设有党支部和团支部,队长(连长)、指导员为三十来岁的复转军人、共产党员担任。这样的设置符合当时那个年月的需求:以身作则,以老带新,承上启下,从而训练出一支准军事化的武装基干民兵队伍。一旦边境发生战事,这支队伍可以随时随地拉出来,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真正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支后备生力军。一般情况下,每隔三个月,民兵值班分队轮换其中的三分之一,少数比较优秀的骨干,可以再延长三个月。
武装民兵值班分队成立于1969年3月中苏边境珍宝岛地区武装冲突之后。在黑龙江省的中苏边境地区,凡县城处于边境第一线的,每个县都设有这么一支专职的准军事组织。在我的印象中,沿线的生产建设兵团似乎不曾设有这么一个组织。其根本的原因,在于兵团不是一级政权,它不具有相应的边防外事管理机构的那些职能,这一点十分重要。
民兵值班分队驻扎在县城,并非如同人们想象中的那样设在临江的边岸线上(如电视剧《知青》中的那个所谓“边防巡逻点”,干脆就像秋季捕鲑鱼的网点,直接将其设在了江岸上),而是设在县城最里侧的半山坡上。而县委、县革委会和县人武部,却设在距大江边不足一百米的一排平房里。须知,这是上级的严格规定。你这个姓“民”的准军事组织的功能,只能是人民解放军的后备,所起的作用也只能是协助而已!决不能越俎代庖。何况,实践已经证明,一旦碰上突发事件,民兵的自制应变能力,要远远低于训练有素法制观念强的正规军人。处理不当,会对国家的声誉带来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就如电视剧《知青》中的那些知青民兵拿国际法和国家边境管理条例当作儿戏,为追逃一只偷食的小黑狗,持枪擅自闯越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境线还恣意撒泼。
我们所在的抚远县,还有邻近的饶河县,都是沿江而建。虽说同属一个地区,但是一个在黑龙江畔,一个在乌苏里江畔,依山而筑,一条长长的砂石铺就的八九米宽的大道,从山后的密林中穿越而出,直抵波光粼粼的大江边。
民兵值班分队的驻地,与人民解放军边防队伍的一个连队为邻,遇到紧急情况时可以相互呼应。不过,多数是老大哥边防部队照应小弟弟民兵值班分队。无论从哪一方面讲,部队的条件都要比民兵值班分队优越一些。
夜半奔袭运炮弹
民兵值班分队平时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学习分为政治学习与军事学习。政治学习,主要学习毛主席著作,读报与时事政治,上级文件和边防管理条例、边境纪律等,这是每天都要进行的课目。军事学习,除人民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队列训练(每天必备课目)外,每隔两三星期,去往远离边境线的深山坳坳里的训练场,或进行实弹演习,或进行潜伏训练。一般情况下,是由队长带领,有时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也会派出教官进行现场指导。一练便是一整天,步行而去,步行而归。所配备的枪支,大部分是部队前几年调换下来的冲锋枪和7.62式步枪,也有少量的当时比较先进的半自动步枪。比起各公社、大队、基层单位的武装基干民兵来说,装备自是先进多了。后者多是老掉了牙的三八大盖,以及少量的7.62式步枪。军事训练,还有隔三差五的夜间负荷急行军、运送炮弹等。
记得是在1970年的5月下旬,我刚到民兵值班分队不过一两个星期吧,一天凌晨,大约是一两点钟的光景,寂静的深夜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令。队长向我们下达了命令:每人扛运一箱火箭炮弹运送到六七公里开外的石头窝子江边。虽说是快奔6月的天气了,可边陲的夜晚还是凉气十足,个别处的冻土层还没有融化。就这样,摸着黑,一行四五十人的运送火箭弹的队伍,沿着原始森林茂密的山道出发了。一箱火箭炮弹两枚装连箱体约二十公斤左右,扛在肩上跑起路来,格外的不舒服:炮弹箱有棱有角,扛在肩上咯得慌。不一会儿,还没有跑出多少路,肩上就火辣辣地生疼起来。一路上,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换到左肩,换个不停,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由于沉重,还显得力不从心。亏得当初出发时,我随手抓了一件棉袄,这回倒真是有效地派上了用场:将其垫在肩膀上扛炮弹,顿时压力、摩擦减轻了许多。就这样,紧走一阵,又小跑上一阵,沿着黑漆漆的山道跑了有个四公里多一些,又折下一条桦树杨树柞树灌木丛覆盖呈四五十度坡度的羊肠小径,行进了有一公里多一些,才抵达这次夜间奔袭的终点——黑龙江边的一处茅草房子跟前,算是将火箭炮弹运送到了“前沿阵地”。原来,此处是民兵值班分队的一处副食品基地:一块两三亩大小的蔬菜地块,外加一只小舢板捕鱼。我们平时吃的鱼,还有日常蔬菜的一半,都是从这里获取的。
这次夜间奔袭送炮弹,我是体力最弱的一个,因而也是最后一个到达目的地的。当时把我累得直喘粗气,浑身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加上困极了,一放下炮弹箱,便仰面朝天地倒在了房前的一座干草堆上,真想呼呼地睡上一大觉。不料,指导员硬是不让我睡,强迫着让我喝了一大碗水……仅仅过了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还不等缓过气来,又一个命令下达了,说是“敌情”已经解除,大家将火箭炮弹顺原路扛回分队仓库。自然,我又是最后一个回到分队驻地的。一路上,我咬着牙,扛着炮弹箱,脚步沉重而又踉跄着行走在黑漆漆的两边原始森林耸立的山道上。也不觉得害怕:万一有“苏修特务”出现怎么办?万一遇见熊瞎子、野猪挡道又怎么办?从东方天际微露的一抹鱼肚白(初夏的黑龙江畔两点半三点钟左右开始初露晨曦,至四时许天就放大亮了,东方跃出了彤红的日头。而在夏至那一日,清晨两点钟,东方天际就露出了玫瑰红的晨曦,至三点来钟,太阳就升上半空中了),直到红太阳已经照射边疆大地的清晨五点许,我这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位于县城半山腰处的分队驻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炮弹扛进仓库码好,回过身子,还没等迈出门槛,便“扑通”一声摔倒了。战友们纷纷跑了过来,把我架着、扶持着,放回到宿舍的铺上躺好。待到把衬衣扒开一看,嗨,两侧肩膀成了血肉模糊一片,脚底板上也磨起了十多个血泡,这真是一次极好的锻炼机会啊!当天晚间的总结会上,尽管我是最后一个归的队,可队长、指导员还是颇动感情地表扬了我,说我任务完成得彻底,自己倒下了,可弹药箱却按规定码放得纹丝不差。事后,我得知,考虑到我身架骨比较单薄,又落在了最后面,怕我完不成任务,指导员在后面紧紧跟随着。而那些早我一个小时抵达目的地的战友们,在队长的安排下,又返回了道旁的树林里打“埋伏”,以准备我万一“倒下了”,也好有个及时的接应。殊不料,我愣是硬挺着将炮弹扛回了驻地。这一回夜间的十多公里运送炮弹,是一次很好的实战演习,对于我后来的多半生经历,有着刻骨铭心的教育意义。真是应验了毛泽东在总结中苏边境珍宝岛武装冲突时,我装备简陋的边防军部队,面对苏军重型坦克、直升飞机齐出动和世界一流先进武器的进攻,却打了胜仗的经验所说的那八个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在中苏界江上护航
来到民兵值班分队,常常会遇见一些已经“退役”的老队员回访。他们是来县里开会、办事,或者利用探亲回杭州登船前的间隙,顺便回队里坐一坐,叙一叙。大家对于民兵值班分队感情很深。一些老队员半是自豪半是炫耀地回顾道,他们那阵子是真正赶上了“好时候”。原来,他们是头一年民兵值班分队刚组建时的首批队员。到队里报到没几天,还没等边防部队的教官讲授上几堂课,上级就来了一道十万火急的命令,命令他们为航行在黑龙江、乌苏里江的客轮担负起护航的重任。“嗨,那才叫刺激哩!”说起护航,老队员们无不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谈论起他们耳濡目染的两岸发生的种种趣闻轶事。当然,他们谈论的所谓趣闻轶事中掺杂有不少水分:既有听来的传闻,也有自己添枝加叶放大编织的情节在内。至少,有关彼岸的趣闻轶事,他们是从被护航的客轮上的船员们口中倒腾来的。
1970年代,在黑龙江上航行的大火轮,一共有两艘,而小客轮却有八艘之多。无论是大火轮,还是小客轮,一律冠之以那个年月极为时髦的崇拜性称谓:东方红XX号。
小客轮的起始站设在佳木斯市,它的航程约为大火轮的两倍,大约有一千来公里。丰水期,它可以自佳木斯沿松花江、黑龙江,经黑瞎子岛一直行驶至乌苏里江最上游处的虎林县虎头镇,历经两个地区——合江地区、牡丹江地区和七个县——桦川县、富锦县、绥缤县(与富锦县隔江相望)、同江县、抚远县、饶河县以及虎林县。在这航程中,有两处镇、村,尽管人口稀少,也无论有否人在这儿上、下船,却是大、小客船必须停靠的。这两处江岸,一为同江县的街津口乡,一为饶河县的四排村,是全国少数民族中人口最少的民族赫哲族的聚居地,他们基本上是靠打鱼为生。
所谓护航,就是民兵值班分队派出三人一组民兵,进入客轮的船舱,临窗倚坐,两眼不停地向外巡视。他们手持的是冲锋枪,每人携带三个弹盒。但为防万一,手中的枪枪栓里是空的。依照上级规定,从岸上登舱时,枪支要用外衣或其他什物裹好,不得让对岸大架子上的哨兵望远镜瞭着。进得舱内,方可将枪支亮相——那个年月的人们都是严肃的,没有哪位旅客来询问你是干什么的,或好奇地伸过手来摸一摸擦得锃亮的枪管。记得当时,给民兵值班分队的队员发放的是一身黑色外套,劳动布一样敦厚,分外地结实,自然,也是一件理想的裹枪外套。护航,是分段护航,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各县分工自己境内的航段。但是,这护航任务,只执行了一个明水期,也就是1969年的夏季和秋季:从这一年的5月中下旬(4月江开,浮冰散尽)通航起,至9月末10月初终航。此时已进入枯水期,11月初中开始满江淌浮冰。
说实话,客船最为繁忙的时期,一是大江刚刚通航的每年五月间,客人多,被憋了一冬天的边境各个城镇都需要日用品的调剂供应;二是在每年9月间一年一度的大马哈鱼捕捞旺季,来来往往的客人也特别地多。
1970年4月,还没有等开江,上级就来了通知,说是自今年起取消界江上由专职民兵武装护航的任务。这是因为,经过两国政府的努力,上级确信类似头一年珍宝岛地区的武装冲突不可能再度发生。再说,还从来不曾发生过任何一方边防军劫持、骚扰挂有国旗的客运船只的事件,因而取消护航,也就是在情理之中的了。也正因为这历史上的唯一,参与界江护航的那一段短暂历史,也就成了老队员口中值得炫耀的谈资:瞧,连边防军们也不曾有过的荣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