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缘深深深几许
2015-12-04毛乐耕
关于 《闪闪的红星》 的四本书
1974年,电影 《闪闪的红星》拍成并上映,很快在全国产生了影响。小主角潘冬子 (祝新运饰),影片中的许多经典镜头、台词,影片的主题歌 《红星歌》,插曲 《映山红》、《红星照我去战斗》都广为流传,成为一代人的记忆。特别是那首旋律高吭、曲调优美的 《红星照我去战斗》,至今仍是著名歌唱家李双江的保留节目。
最近因为想写一点书话,翻检了一下家中的藏书,发现自己竟藏有四本关于 《闪闪的红星》的书。四本书,静静地立在书柜的里层,为我默默地保存着当年的记忆,留下了青春的印记,让人颇生感慨。
第一本是小说原著 《闪闪的红星》,部队作家李心田著,1972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虽然出版于1972年,但据书后作者的附记,却是“1961—1966写于济南”。这是一本很有些特殊经历的书:书稿写于文化大革命以前,書出版于文化大革命期间,但在文化大革命以后却还能够站住脚。作者李心田是部队文工团的专职创作人员,1961年,李心田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儿童小说 《两个小八路》,受到出版社的重视,责任编辑李小文约他再写一本儿童小说,于是李心田便开始了 《闪闪的红星》的创作。这本书初稿写了两年多,到1964年基本完成,书稿原名为 《战斗的童年》。1966年春,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夕,迫于当时的形势,李心田连写了两封信,将书稿从出版社要回。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李心田被迫交出了书稿的草稿,但却偷偷地留下了誊清稿。当时如果没有这个心眼和这个带点冒险的行动,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这本书了。197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恢复工作,编辑谢永旺到济南约稿,李心田就将 《战斗的童年》 给他看。谢看后个人表示认可,但需带回去集体研究。集体研究当然是引来了一番争议,事情眼看就要告吹,多亏当时主持社务工作的王致远顶住压力,拍板决定出这本书。1971年,李心田到北京对书稿进行修改和定稿。谢永旺在编辑时,觉得书名太一般,要李心田改个名字,李心田苦想了两天,才想出了《闪闪的红星》 这个书名。小说出版后,得到了外界的好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连播节目广播了这部小说,全国有18家出版社来要纸型出书,并很快被译成英、日、法、德、越等文字出版。我所藏的这一本,就是广东人民出版社1975年1月第3次重印的。
第二本是电影文学剧本 《闪闪的红星》。小说站住脚以后,八一电影制片厂就想将它拍成电影。要拍电影,首先得有文学剧本。当时流行集体创作,组织了一个十分强大的改编阵容,主创者为王愿坚和陆柱国,参加者还有李心田、王汝俊、曹欣、陈亚丁。由陆柱国先拿出初稿,大家逐章逐节地反复讨论,最后由王愿坚定稿。陆柱国是著名的电影文学作家,《上甘岭》、《踏平东海万顷浪》、《黑山阻击战》、《海鹰》、《独立大队》、《战火中的青春》 等著名影片都是他创作或参与创作的。王愿坚则是著名的革命题材小说家,他的代表作 《党费》、《粮食的故事》、《七根火柴》、《普通劳动者》 影响都很大。由这一班人来写这个电影文学剧本,其质量自可以想见。剧本完成后,电影拍摄的阵容同样很强大,导演李俊、李昂,还有王苹帮助出主意 (王苹,南京人,新中国第一位电影女导演,曾执导 《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柳堡的故事》、《永不消失的电波》、《勐垅沙》、《槐树庄》、《霓虹灯下的哨兵》 等著名电影)。后期制作,又请了傅庚辰作曲,李双江等演唱,使这部在文革中产生的电影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即使是在改革开放时期评选“百部爱国主义教育影片”,《闪闪的红星》 也是赫然在列。电影是1974年拍成并放映的,这本电影文学剧本则是于1975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的扉页上注明:“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根据李心田同名小说集体改编 王愿坚 陆柱国执笔”。书前附有电影图片8页16幅,书后附有主题歌和插曲的全部歌词、曲谱,还附有一篇“八一电影制片厂 《闪闪的红星》 创作组、摄制组”的“创作体会”文章。
另外还有两本。一本是 《〈闪闪的红星〉评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1月出版。这本书汇集了 《闪闪的红星》 放映以后,各地报刊上发表的评论文章20篇。第一篇仍然是“创作组、摄制组”的“创作体会”,第二篇是以小主演祝新运名义发表的体会,最后一篇则是当时的一个风云人物黄帅的文章。书中的文章,当然都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那个时代的痕迹,但有几篇,如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任大霖、著名作曲家黄准的文章,也都尽可能地从艺术表现的角度去做一些探讨、总结。另一本是《红星照我去战斗——从〈闪闪的红星〉中学习些什么》,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3月出版。这是一本篇幅短小的杂谈集,除“代序”以外,收从各个角度谈影片观后体会的杂谈18篇,这些文章现在来看,只是那个年月留下来的一种时代的印记了。
少年时代的两本诗集
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和上山下乡的迁徙,我少年时代的书籍保留下来的已经不多,但这两本诗集,竟跟着我多次迁移,意外地“幸存”下来,这也实在不容易。现在重翻这些少年时代的旧物,它们又触动我的回忆,让我启开记忆的闸门,重温了青春年少时的阳光岁月……
《给少年们的诗》,(上海) 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1961年11月第1版,1965年12月第2版第4次印刷。我至今清楚地记得,这本书是1966年初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夕在苏州阊门外鸭蛋桥堍的新华书店门市部买的,但如今回故地重游,阊门石路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这一家紧挨着桥边的书店自然也不可能找到了。
这是一本多人合集的新诗集,收二十三位作者的诗作二十五题,臧克家写序。全集以抒情诗为主,其中有的是组诗,还有两首小叙事诗。诗作的题材丰富多样,但诗人写作的对象都是少年儿童,正如书题所示,是写“给少年们的诗”。后来在2007年2月28日的 《中华读书报》上看到刘绪源的一篇文章,他提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作协曾号召著名作家都来为儿童写作,那时还出过一本薄薄的但流传很广的 《给少年们的诗》。刘绪源所指的,就是这本书。
诗集的作者大都是名家,阵容颇为强大。如郭沫若、臧克家、田间、阮章竞、严辰、邹绿芷等,都是当时著名的诗人;闻捷、顾工、袁鹰、柯岩、张志民、芦芒等,都是风头正劲的诗坛中坚;金近、圣野等,都是在儿童文学领域活跃的作家;孙友田、金波等,则都是崭露头角的青年诗人;而金波,时至今日,仍然是中国儿童诗歌的领军人物,真正是艺术青春长在,宝刀五十年不老。
这本诗集的装帧很漂亮。装帧者马如瑾,女,1925年生,北京人,195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美术编辑。诗集的蓝色封面上,似乎从天上飘下许多花朵,两名少先队员和一个小儿童迎着花朵欢快地跳着舞,唱着歌,画面充满动感,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朝气。书中根据诗歌的内容,配了许多插图,作者中有贺友直、范一辛这样的名家。
我少年时代爱看书,对诗歌也很喜欢,旧诗新诗都爱读。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求知的好时光,这本诗集我是反复阅读,再三品味的,因而它对少年时代的我影响很大。它题材丰富,开阔了我的视野;它诗情洋溢,陶冶了我的情操;它蓬勃向上,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直到现在,我仍能深深地体会到,一本好书,能对青少年的成长、对人的一生产生多大的影响。
还有一本是 《地上的银河》,古歆著,少年儿童出版社1965年4月第1版第1次印刷。這是一本专题儿童诗集,所收二十四首新诗都是少儿生活题材,这让少年时代的我读来十分亲切。这一本书也是我反复阅读,反复品味的,那是真正的精读,现在的书上还清晰地留着我对这本书所有段落和字数的精确统计。现在回忆起来,那一段少年时代读书的幸福生活,快乐感受,还会穿越时光的隧道,悠悠地来到眼前。后来,我的业余文学爱好从写诗起步,与这两本书对我的影响也有很大关系。
对 《地上的银河》,我还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书的作者“古歆”不知是何许人。也曾数次上网搜索,全中国叫古歆的人也找出了好几位,但与这位诗人古歆都对不上号。这一个悬念,不知道有没有书友能帮我解开。
一本耐人寻味的周作人散文选
《周作人早期散文选》,许志英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4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对周作人其人的研究,周作人作品的出版,尽管学术界、读书界仍有不同的看法,但总的来说禁区已经打破,环境还是相当宽松了,然而回看历史,却还是有过相当坎坷相当曲折的。2008年8月,钟叔河先生“历经十年最后改定”的 《〈周作人散文全集〉 编者前言》 中曾记述过一些这方面的情况,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一个“人归人,文归文”的观点,并不掩饰自己对周作人散文的喜爱。“人归人,文归文”的说法将人与文完全割裂开来,我并不赞同,但对周作人散文要作客观公允的评价,这一点应该是不错的。
我收藏的这一本 《周作人早期散文选》,大概是文化大革命以后较早出版的一本周作人著作,它可以作为这种历史曲折的一个见证,一个例子。
这本书的可推敲之处在于它是一本“没头没尾”的“光身”书。没头是书前没有序言,没尾是书后没有后记。扉页背面的出版说明也只是干巴巴的一句话:“本选集共收周作人早期 (1919—1928) 散文114篇,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参考。”按这句话的口气,似乎这本书并不是面向广大读者,而只是供一些专业的现代文学研究者参考的,这仅是一本特定专业人士的参考书而已。可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这本书在新华书店公开上架出售,初版的印数为21000册,全国难道有那么多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吗?
其实这本在面世时半遮半掩、没头没尾的光身书,在编撰时却并不是这样的。编者许志英至少在1981年以前就编成了这本书,并且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 《论周作人早期散文的艺术成就》作为全书的序言。这是一篇很下功夫的序言,对周作人早期散文的成就作了全面深入的介绍,文章的基调对周作人这一时期的散文评价很高。然而在书籍出版的时候,这篇序言却奇怪地不见了,致使这本书成了一本让人生疑的光身书。
可是更有戏剧性的是,这篇序言却是早在此书出版以前就在 《文学评论》1981年第6期上发表了。序言发表早于书籍出版两年多时间。这一不同寻常的情况,无疑给后来的读者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既然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重要刊物 《文学评论》 可以发表这篇序言,那么迟了两三年出版的书为什么却不能刊印这篇序言?这是因为《文学评论》 思想解放的力度大,还是出版社此时有什么为难之处?这是当时对周作人的研究、评价有了反复和转向,还是书籍的编者遇到了什么情况,或者是在书籍出版的背后还有什么不为一般读者所知的背景信息?这种种的疑团,恐怕只有与此书有关的当事人才会知道了。
这本书,虽然只是一本普通的周作人散文选本,但它却是一个颇有代表性的例证,折射出当时出版界读书界学术界所经历过的曲折历程。
《理想之歌》:
筹备 《人民文学》 复刊的副产品
《理想之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9月北京第1版,1974年9月北京第1次印刷。
这是一本诗歌合集,多人撰著,收抒情诗二十二首。诗歌题材以反映工、农、兵的生活为主,如 《火红的车间》、《船厂大路》、《红旗渠畔闯将谱》、《在广阔天地里》、《边防哨兵》、《守卫海防线》等。集子前后则各有两首综合性的政治抒情诗,打前的是 《中南海呵,我心中的海》、《高举党旗阔步走》,殿后的则是 《理想之歌》、《烈火赞》。诗集的具体内容不用多说,完全符合那个年代的时代特征,语言是那个时代的语言,情感是那个时代的通行情感。诗集的二十多名作者,也是以工农兵为主体,不过其中有些人,后来还是成长起来了,除王恩宇成名较早外,其他如纪宇、王怀让、李瑜、崔合美、高红十等,都曾经活跃于新时期的诗坛文坛,成为比较著名的诗人、作家或歌词作者。
集子中分量最重的,当然还得数那首用作书名的长篇政治抒情诗 《理想之歌》。与其他署真实姓名的作者不同,此诗的署名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七二级创作班工农兵学员集体创作”,其实它的真正作者应是高红十、张祥茂、陶正和于卓四位同学。这首诗后来又在 《人民日报》 重新发表,在当时有很大的影响。
关于这本诗集以及 《理想之歌》 这首诗产生的缘起,这里面还有一段曲折的文坛故实。那是1972年的夏天,当时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有复刊《人民文学》 的动议,为此,还从位于湖北咸宁的向阳湖五七干校将原任 《人民文学》 副主编的诗人李季调回北京,负责复刊的筹备工作。当时担任责任编辑的杨匡满觉得复刊号最好要有一篇有分量的诗作,以使刊物的亮相精彩一些,于是打算约请贺敬之来写,但此议被贺敬之推辞了,贺建议应找年轻些的有激情的作者来写,杨匡满于是想到了到北大中文系来组稿。
当时北大中文系七二级创作班的班主任是后来成为著名诗评家的谢冕,谢老师就将任务交给了高红十等四位同学。这一首 《理想之歌》 的写成,得到了谢冕、杨匡满和当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后来也成为著名作家的孟伟哉的指导。
然而,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人民文学》 的复刊迟迟得不到批准,后来干脆连筹备班子也解散了。《人民文学》这一次的复刊虽然没“复”成,但在筹备复刊期间却征集到不少诗歌作品,出版社于是决定走另外的路,从来稿中选择部分作品出一本诗集,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本筹备“复刊”的副产品——《理想之歌》,这样一本当年那个时代的诗歌样本。在那个无书可读的年代,这本书首印了十万册,后来又有过再版,但现在存世的不知还有多少了。我曾在网上多次搜索,除了信息以外,还没有见到有关它的书影和旧书售卖的消息。
我是1974年11月3日在南京买到这本书的,用现在的一句套话来说,可谓是“第一时间”了。那时我虚龄24岁,正是一生中最“青春”的时代,也是对未来生活道路 (往高处说就是“理想”了) 颇为迷茫而又有所期待的年代,然而在当时那种环境里,青春,理想,前程对我们这些老三届知青来说,都是些很奢侈的难以憧憬的东西。我们的青春时代,其实是没有多少“青春”的;我们的“理想之歌”,说白了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这一点,现在的青年人恐怕是无法想象,也无法体会的。
有时候理书,我还能常常翻到这本 《理想之歌》,摩挲稍稍发黄的书页,看到当年阅读时自己写下的批注,青年时代的记忆又会悠悠地浮现在眼前,让我无比感慨。
(选自《书缘深深深几许》/毛乐耕 著/上海辞书出版社/ 2014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