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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谈《红楼梦》

2015-12-04朱洪

读书文摘 2015年12期
关键词:石头记人情陈独秀

朱洪

反对把 《石头记》当作善述故事的历史

1917年3月1日,陈独秀在 《新青年》 上发表《答钱玄同〈文学改良〉》,谈到章太炎称 《红楼梦》善写人情:“国人恶习,鄙夷戏曲小说为不足齿数,是以贤者不为,其道日卑,此种风气,倘不转移,文学界决无进步之可言。章太炎先生,亦薄视小说者也。然亦称 《红楼梦》 善写人情,夫善写人情,岂非文字之大本领乎?庄周司马迁之书,以文评之,当无加于善写人情也。八家七子以来,为文者皆尚主观的无病而呻,能知客观的刻画人情者,盖少,况人善写者乎?”

章太炎在日本讲训诂,陈独秀是听课客之一。章太炎一向瞧不起小说,却赞扬 《红楼梦》 善写人情。这是不低的评价,因为 《庄子》、《史记》 也谈不上善写人情呢!

这是陈独秀借章太炎的话,赞扬 《红楼梦》 的作者善写人情。“八家”指唐、宋八家,“七子”指明前七子和后七子。在陈独秀眼里,明前七子和后七子,加上归、方、刘、姚四人,构成了阻碍文学进步的十八妖魔。其中,“方、刘、姚”是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方苞、刘大魁和姚鼐,他们是陈独秀的前辈老乡。

章太炎关于 《红楼梦》 善于写人情的思想,陈独秀4年后借为 《红楼梦》 写序,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亚东图书馆1921年5月出版 《红楼梦》 时,汪原放不仅在卷首刊登了胡适的 《红楼梦考证初稿》,同时刊登了时任广东教育委员长的陈独秀4月写于广州看云楼的 《红楼梦 (我以为用 (石头记) 好些)  新叙》。陈独秀和胡适友谊出现了裂痕,但不影响汪原放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陈独秀开头说:

中土小说出于稗官,意在善述故事;西洋小说起于神话,亦意在善述故事;这时候小说历史本没有什么区别。但西洋近代小说受了实证科学的方法之影响,变为专重善写人情一方面,善述故事一方面遂完全划归历史范围,这也是学术界底分工作用。

我们中国近代的小说,比起古代来自然是善写人情的方面日渐发展,而善述故事的方面也同时发展;因此中国小说底内容和西洋小说大不相同,这就是小说家和历史家没有分工底缘故。以小说而兼历史底作用,一方面减少小说底趣味,一方面又减少历史底正确性,这种不分工的结果,至于两败俱伤。

胡适曾在美国谈过中西传记文学的区别,陈独秀在这里谈到中西小说的区别。在他看来,中国人写小说和写历史不分,导致了两个坏的结果,既写不好小说的人情,又影响了历史的正确性。不像西方,小说归小说,历史归历史,分工明确,前者专写人情,后者专写故事。中国文人,因怕扰祸,常常把故事隐藏在小说里。官方的史书,常隐瞒实情。所以,后人更喜欢读小说,因为里面有真实的东西。陈独秀认为做历史的和写小说的应该分工进行,才是学术界的好现象。

陈独秀怎么看 《红楼梦》 呢?他说:“拿这个理论来看 《石头记》,便可以看出作者善述故事和善写人情两种本领都有;但是他那种善述故事的本领,不但不能得读者人人之欢迎,并且还有人觉得琐屑可厌;因为我们到底是把他当作小说读的人多,把他当作史料研究的人少。”

这段话表明,陈独秀读 《石头记》,是把它当小说看,而不要当历史看。这和胡适有根本的区别,因为胡适是把 《红楼梦》当曹家的历史看,而不是当小说看。这和两人的文化结构有关,胡适更接近历史学家,陈独秀走的则是另外的路子。对于胡适考证 《红楼梦》,把它当历史和故事看,陈独秀是反对的。他说:

今后我们应当觉悟,我们领略 《石头记》应该领略他的善写人情,不应该领略他的善述故事;今后我们更应该觉悟,我们作小说的人,只应该作善写人情的小说,不应该作善述故事的小说。

什么诲淫不诲淫,固然不是文学的批评法;拿什么理想,什么主义,什么哲学思想来批评 《石头记》,也失了批评文学作品底旨趣;至于考证《石头记》是指何代何人底事迹,这也是把 《石头记》当作善述故事的历史,不是把他当作善写人情的小说。

“拿什么理想,什么主义,什么哲学思想来批评 《石头记》,也失了批评文学作品底旨趣”,其中有否定胡适拿实用主义来研究 《红楼梦》 的意思。“至于考证 《石头记》 是指何代何人底事迹”,就明确地说的是胡适考证 《红楼梦》。但陈独秀点到为止,并没有进一步批评。陈独秀写此文前几个月,发生了《新青年》风波,陈独秀、胡适几乎翻脸。所以,陈独秀一方面不同意胡适的观点,一方面措词委婉,以免进一步闹僵。因为两人是新文化运动的战友,矛盾公开了,不是给外人看笑话吗?

在陈独秀看来,《石头记》并不是十全十美的。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该书有许多琐屑可厌的地方。他最后说:“我尝以为如有名手将 《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

这话是说,如果不“尽量删削”其中的“琐屑的故事”,《红楼梦》 就算不上“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

陈独秀写 《红楼梦》 的序,是受亚东图书馆老朋友汪原放之托。从内容看,陈独秀是不同意刚刚与自己闹了矛盾的胡适的观点的。但后人不完全这么看。

1973年7月,李希凡和蓝翎写成 《中国小说史研究中的一场尖锐的斗争》,談到陈独秀写此文与胡适的关系说:

机会主义的头子陈独秀,也让胡适牵着鼻子跟在后边充“新红学家”,大谈 《红楼梦》。他竭力反对在 《红楼梦》 研究中宣传主义,胡说“拿什么理想,什么主义,什么哲学思想来批评《石头记》,也失了批评文学作品底旨趣”。这难道不是地道的“少谈些主义”的腔调么。

“这难道不是地道的‘少谈些主义的腔调么”,那意思是说,陈独秀和胡适在研究 《红楼梦》的态度上,步调是一致的。这是李希凡和蓝翎在阶级斗争的特定年代,得出的另外一个结论。

沈雁冰支持陈独秀删改《红楼梦》的意见

陈独秀关于删节 《红楼梦》 的思想,不只是写在亚东图书馆出版的 《红楼梦》 序里,他的思想早在4年前,就发表在1917年8月1日《新青年》 第8卷第1号 《三答钱玄同》 的信里了。他写道:

中国小说,有两大毛病:第一是描写淫态,过于显露;第二是过贪冗长 (《金瓶梅》、《红楼梦》细细说那饮食,衣服,装饰,摆设,实在讨厌!)。这也是“名山著述的思想”的余毒……至于普通青年读物,自以时人译著为宜。若多读旧时小说,弹词,不能用文学的眼光去研究,却是徒耗光阴,有损无益。并非是我说老究的话,也不是我一面提倡近代文学,一面又劝人勿读小说,弹词,未免自相矛盾,只因为专门研究文学和普通青年读书,截然是两件事,不能并为一谈也。

“《金瓶梅》、《红楼梦》 细细说那饮食,衣服,装饰,摆设,实在讨厌!”这句话,可以看出陈独秀非常不喜欢 《红楼梦》 里烦琐的细微末节的描写。

1934年春,曾帮助陈独秀编辑过 《新青年》的沈雁冰 (茅盾),为便于中学生从 《红楼梦》里学一点文学的技巧,编辑了中文节本 《红楼梦》。这年5月,他写 《节本红楼梦导言》 时,提到陈独秀13年前说的话:

陈独秀先生曾说:“我尝以为如有名手将《石头记》 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见亚东版《红楼梦》 陈序)在下何敢僭称“名手”。但对于陈先生这个提议,却感到兴味,不免大着胆子,唐突那 《红楼梦》 一遭儿。

“对于陈先生这个提议,却感到兴味,不免大着胆子,唐突那 《红楼梦》 一遭儿。”这话明确说,沈雁冰删改 《红楼梦》,是根据陈独秀关于删改的意见来的。“唐突”一词用在这里,也说明沈雁冰在这个问题上,是矛盾的。

陈独秀当初提出的“尽量删削”是什么意思呢?沈雁冰自己从三个方面去理解:

第一,“通灵宝玉”、“木石姻缘”、“金玉姻缘”、“警幻仙境”等神话,是曹雪芹的烟幕弹,而“太虚幻境”里的“金陵十二钗”、三副册以及“红楼梦新曲”十二支等“宿命论”,是曹雪芹的逋逃薮,与“写实精神”浓厚的全书不调和,也不精彩,应该删去。

第二,大观园众姊妹结社吟诗、新年打灯谜等“风雅”的故事乏味,也全部删去。

第三,贾宝玉挨打、“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贾政放外任、门子舞弊、焙茗闹书房、蒋玉函的故事、贾琏和多姑娘的故事等,与全书故事的发展没有关系,一笔勾销。

根据这些理解,沈雁冰将亚东翻印的“程乙本”作底本,删削了五分之二,并改了回目。沈雁冰大刀阔斧删改《红楼梦》 的思想,是接近陈独秀的观点,而与胡适所赞赏的王际真的“稍事删节”不同。

第一个删改 《红楼梦》的,不是沈雁冰,而是山东人王际真。王际真1899年出生,1922年赴美留学,曾任纽约艺术博物馆东方部职员、哥伦比亚大学汉文教员。

在美国,王际真将上海同文书局出版的 《红楼梦》 作底本,第一个翻译了英文节本 《红楼梦》(39章和1个楔子,后半部故事作提要),于1929年由美国纽约多伯里台·杜兰公司出版,同年英国乔治·路脱莱西公司出版伦敦版。因此,他的书比沈雁冰的出版早了5年。因为一个是给中学生看,一个给外国人看,他们删节的多少和方法也就不一样。

1958年,胡适在纽约做口述自传第11章 《从旧小说到新红学》 的录音,肯定了王际真节译的《红楼梦》:“我所致力的另一部小说便是 《红楼梦》。这部小说最近曾由我的朋友、哥伦比亚大学的王际真教授稍事删节,译成英文。他以前已经出版过一部节译本。本年 (1958)他又加以补译,另出一本比较完备的译本。”

胡适的话表明,王际真在1929年出版节译本 《红楼梦》30年后,翻译了“稍事删节”的 《红楼梦》。从口气上看,胡适更赞赏后者,而不赞成大量的删节。其中也见他与陈独秀、沈雁冰主张大刀阔斧的删改 《红楼梦》 的分歧。

韩进廉在 《红学史稿》 里不赞成陈独秀删节《红楼梦》 的意见,他说:

陈独秀想入非非地说,“如果有名手”将其“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红楼梦》 就“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了。这是对 《红楼梦》 以家庭日常生活琐事展示世态人情、表现重大主题的特色的抹杀,真的把“琐屑的故事”删削一番,势必会砍去它作为形象历史的社会价值,也就不是 《红楼梦》了。历来的改编之作,改编得最好的,也只能把宝、黛爱情悲剧展现出来,无不缩小了它所展示的广阔的社会生活。

此话写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文风多少还带有那个时代的痕迹,如说陈独秀“这番议论,同胡适所谓‘《红楼梦》 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红楼梦》 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上面,唱的是一个调子。”但就其反对删节 《红楼梦》 的意见本身来说,不无合理的因素。

决不会反骂鲁迅是妙玉

1933年4月22日,鲁迅在 《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发表 《言论自由的界限》,谈到焦大骂主子被塞了马粪的故事:

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酒醉,從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

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 《离骚》 之类。

焦大是小说 《红楼梦》 中贾家的一个忠实的老仆,他酒醉骂人,被塞马粪事见该书第7回。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的话,见第66回,系另一人物柳湘莲所说,鲁迅在这里记错了。

鲁迅逝世后,1936年12月陈独秀跟表弟濮清泉谈到鲁迅,说:“必须承认,他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的中短篇小说,无论在内容、形式、结构、表达各方面,都超上乘,比其他作家要深刻得多,因而也沉重得多。不过,就我浅薄的看法,比起世界第一流作家和中国古典作家来,似觉还有一段距离。《新青年》 上,他是一名战将,但不是主将。”

濮清泉问陈独秀:“是不是因为鲁迅骂你是焦大,因此你就贬低他呢?”濮清泉以为,陈独秀入狱后,鲁迅在 《申报》“自由谈”上写文章,骂陈独秀是焦大,焦大因骂了主子王熙凤,落得吃马屎。

事实上,鲁迅写焦大被塞马粪,不是讽刺关押在监狱里的陈独秀,而是讽刺胡适等新月社得罪国民党和蒋介石的事。胡适1929年写了三篇大文章,得罪了国民党,不得不辞去中国公学校长,于1930年11月离开上海,回到北平。

陈独秀没有被蒋介石杀掉,留下性命,有人讽刺他在法庭上“求饶”,才保住了性命。听了濮清泉的话,陈独秀有些生气,说:“我决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他若骂得对,那是应该的,若骂得不对,只好任他去骂,我一生挨人骂者多矣,我从没有计较过。我决不会反骂他是妙玉,鲁迅自己也说,谩骂决不是战斗,我很钦佩他这句话,毁誉—个人,不是当代就能作出定论的,要看天下后世评论如何,还要看大众的看法如何。”

妙玉一生守节,后在庵里被强盗抢了,污了清名。陈独秀的话,是说鲁迅晚年在政治上是有倾向的,但自己不愿意说他什么。“我很钦佩他这句话”,说明陈独秀对已经去世的鲁迅的尊重。

(选自《百年潮》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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