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棋事（二）

蔡天敏

我们又不能也不敢怠工，就硬着头皮在蔗垄里和“天罗地网”作战。突然，我身后被触动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秀凤。她手上抖动着一只白手套，意思是让我套上。我一时脸烧耳热起来，被眼前这让人猝不及防的关照，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见我迟疑，就把手套朝向我，丢掷垄下，兀自掰蔗叶去了。我四下一看，每个垄间都有个人影在那边窸窸窣窣。掰过蔗叶的地垄，风儿得了通畅，也显得大些——其实，并没有人在意你在地垄里跟谁交接着什么，连风吹来，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收工时，姑娘堆里，秀凤只用余光看了我一下，没说什么。我脱下手套向她摇晃了一下，她则摆摆手，示意我留下接着用。在宿舍没人的时候，我掏出小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觉得镜子中的人，相貌平平，肤色不黑也不白，单是眉目神情善良憨厚些。如此的平庸，却能够被一个乡野的年轻民女关注，也应感激命运女神对自己的青睐有加了。

当了半个月的二线劳力，我就转为一线劳力了，尽管你只拿5个工分——毕竟性别与块头摆在那里，你不可能尽在女人堆里厮混。于是，犁地、挑粪、清厕的粗重农活接踵而至。我和阿吉、阿宏一起犁地。他们俩都是做农活的好手，享受着7个工分的待遇。阿吉经常是一脸笑眯眯的，无关人间的晴雨，即便牛在他的身前拉粪溅到他的脸上，他也依然灿笑着。犁旱地他喜欢把牛当马使，他手执着鞭子高高地举着来吓唬牛儿，催促着牛儿快快犁地，但那鞭子少见落下来。他的张牙舞爪，很让牛儿畏惧，不得不配合着他一起驰骋，于是人畜狂奔。阿宏经常是脸红红的，不干活不喝酒也红，他有个让人心仪的漂亮姐姐，就是秀凤；父亲是个渔民。从生活背景看，茅屋这里很像电影《海霞》里的小渔村。不过，渔家姑娘在海边织渔网的情景，我似乎看不到。但是，当地少年郎的热情与精神头，就像后山曾经开过的红嘟嘟的杜鹃花一样，让人难忘。

对岸隔三差五会打一些宣传炮过来，那些精致的铜版纸，花花绿绿地散在灌木丛里。每当知道那宣传炮打在什么区域，劳动组就马上做出劳力分配，匀出阿吉和阿宏两人去寻挖炮弹。他们总能很快地找到炮弹钻地的方位，就挥镐猛挖。然后将挖出的铜芯炮弹卖掉，换钱来饕餮一顿。阿吉不无自豪地说：“乖乖，那炮弹砸进地里还蛮有气力的，钻了1米多深，我们把它挖出来，弹体还温热着呢。”

便宴就设在阿宏家里。就餐人员也就限于队长阿成和几个村干部，我和罗伟也在劳力组里，亦是有份。阿宏家里，只有父母和他姐姐秀凤四人。我们的宴席还算丰盛，炒了米粉，封了猪脚芋头，还有鲈鱼汤……在阿宏家里，面对着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我有些拘谨；罗伟也受不住这“礼遇”，他属于在底下平辈那堆儿会“耍活儿”的那种。我们的骨子里都有些怕官和怕管的劣根性。于是，我们主动去帮厨，在这间隙，我寻机对秀凤说：“那白手套我还没还给她吧。”她笑笑说：“你就留着用呗。”我嗫嚅着说：“这嘛——其实，我老家有的。”她依然淡淡地笑，淡淡地说：“你已经用过了，就接着用吧——还把事当得那么真？”她如此偏执，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我总不好凉了人家的一片热心肠。

在茅屋村里，阿吉的家境就零落些，仅他和老父相依为命。阿吉的老父中年丧偶，就只好和儿子亲，和牛儿亲（后来还知道和象棋亲）。但是，当他看到村子里的狗儿和他饲养的牛儿在欢快地交媾，他又有点想入非非了。难怪他看见村里来了俊俏的女知青，就涎着脸大献殷勤了。我曾经问阿吉阿宏：“你们村里人天一落黑怎么过？”他们神秘地笑笑说：“中年的钻洞，年轻的钻草垛——不然还能干什么？”他们说的“钻洞”，就是搞男女之欢的事儿。难怪，阿宏和秀凤之间，年岁只隔着一年。他们母亲的肚子，在那个时段是没得消停的，这都是勤于“钻洞”的成果。阿宏的父亲很强壮，古铜色的脸膛，也是时常流露出笑意，他喜欢喝点小酒，逗逗趣。阿宏的母亲喜欢绾着头巾，乡下农妇十足。他们俩的卧室门帘，是一条缀满细密小花的青花布。室内，该是家中细软的大本营，也是一方温馨缠绵地。

我问阿宏：“你会下象棋吗？”他说：“会呀会呀。”我说：“好，晚上反正我们要去部队那边值班，你来我宿舍，我们先下一两盘，8点半时再去营房。”张灯时分，阿宏和阿吉都来了。我摊开象棋纸准备高兴地厮杀。阿宏则连连摆手说：“我不会下正规的，我只会下暗棋，也就是掀开来亮子的那种。”我心里一咯噔，觉得扫兴。但是，转念一想，他这个年龄，也就会下这个“格子棋”。于是，就潦潦草草、轻描淡写地下了“以大吃小”的暗棋。阿吉兴许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阿宏的父亲会下，还有瑞云的丈夫茂盛叔也会下。”阿宏也不甘家人被说，马上手指着阿吉说：“你的老爹也会下。”我看他们在对掐和“揭发”，就觉得好笑——山村的孩子，就是淳朴。忽然，阿吉说：“部队战士，有几个会下，我们早点儿去营房，没准可以和他们下一两盘的。”

于是，我们8点未到，就结伴去营房。战士们看到我们9点未到就提前来了，觉得奇怪。阿宏阿吉嘴快，就说出了缘由。果然，战士们就推出了小俞来和我下。那小俞的双唇上，尚长着毛茸茸的细毛，细腻得像冒出水间的秧苗，很是齐整。我让他先下，他也不谦让，首步就来了当头炮。我还以颜色，也来了个镇中——摆出个硬弩强弓对着干的架势。于是，双方大斗中路，一时间挺车盘马，中路烽烟四起。我一车巡河、一车守肋，局面稍优。但是，小俞对应准确有序，最终一一拼掉子力，握手言和。再摆棋局重下一盘，又是和棋。于是，我们扛着枪，乘着余兴执勤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