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三种“乡土视角”写作——由山西管窥全国
2015-12-02刘芳坤
刘芳坤
傅保中作品-《革命史-1930年》
随着“新世纪文学”的浮出水面,“乡土文学”这一概念似乎再度上升到了文学“存在论”乃至“本质论”的层面。究其原因无疑在于现代化进程中“乡土”的复杂变化,与社会经济的发展相应,城镇化带来乡土社会的必然转型,乡土写作就可能出现多元变异的趋势,甚至“乡土文学衰亡论”也应运而生。2012年白烨在编辑《中国当代乡土文学大系》之后表达了一种“旧乡土终结观”:“旧有的乡土文学写作,开始走向终结,而新型的乡土文学写作,由此正式开启。”“纯粹的乡土题材发生了新的变化,乡土写作将以另一种新的姿态继续延宕,将是一个基本的事实。”(白烨:《乡土文学向何处去》,《人民日报》海外版,2013年1月22日第07版。)白烨所述“旧有乡土写作”是指“纯粹乡土题材”的创作,而越来越多的学者也认为“新的乡土写作”是伴随着城镇化进程深入完成的,其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城乡交叉带”成为乡土写作的主要表现领域。例如评论家李德南在总结“80后”作家的乡土写作时,也秉持了这种观念:“他们对乡土的书写,则主要是“后革命”的生活语境中展开的,和自身的生活经验也有密切的联系。计划生育、市场经济改革、政治改革、乡土文明和乡土中国的衰败、大学生就业问题、农村出身的青年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流动问题……这些都是他们在观察乡土世界时的重要视点。”(李德南:《在新的文学机制和时间境域中诞生——“分化时代”的“80后”小说》,《山花》2014年第3期。)纵观当下乡土写作的内在变异,将乡土文学的“再塑形”引向了两个思考的维度:其一,既然城镇化进程的应有之义是乡土社会的改造,那么无论作家创作,还是学者的研究,都会注意到其与乡土社会的历史联系,如指向“三农”问题,再如指向城乡二元结构的产生根源问题。其二,考证现代“乡土文学”的初次塑形,无论是鲁迅之“侨寓”还是周作人之“平民文学”,均强调这种文类存在写作视角“错落”,是城乡两种文明碰撞的结果,同时,“乡土”应该成为中国20世纪文学的主流,以使得中国文学自立于世界文学之林。其一是社会历史维度,其二是文学史维度。城镇化和乡土写作的关系,并不是一个新的问题,乡土写作不会在现代化进程中衰亡,笔者认为,其原因和动力正来自于社会历史和文学史两个维度中“乡土视角”的不断更新。
所谓的“乡土视角”,是超出“乡土题材”规约的定义,如果单纯以新的“乡土经验”来命名“交叉带”这部分新的写作现象,可能会忽略以“乡土”为内涵的文学描写,例如进城务工人员的生活,所以,城镇化继续深入造成的写作历史视域必然是城乡两种视角的进一步杂糅,而乡土写作的转捩点也许就存在于“乡土”对城市空间的不断蔓延。抛去了单纯的生态和审美、风俗的乡村风景画,“乡土视角”可能更为关注转型社会中的叙事变异和主体困惑,由之我们考察的对象更倾向于一些离开土地的作家的写作,这一点放在文学史的原点和脉络当中,也正是对鲁迅以来“故乡”的重新发现。基于以上方法和视域,在对新世纪乡土文学的观察中,山西文学的“乡土视角”成为一个饶有兴味的切入点。因为无论从现实意义,还是文学史意义,山西文学从“山药蛋派”到“晋军崛起”,一直在全国文学中扮演“特殊”中的“一般”,而从山西新锐作家的三种“乡土视角”当中,我们也可以再次管窥全国新世纪文学之景象。
“非虚构”的倡导和热卖再次让人们聚焦到乡土的“沉重”现实当中,其中梁鸿作品《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是其中的代表作。梁鸿以田野调查的方式进入到破败的“梁庄”,描述了凋敝乡村的种种现状:已经被现代工业污染的“废墟村庄”,留守少年强奸了80岁的老奶奶,被围困了的乡村政治等等……从一个个惊人的“个人史”勾画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社会现实和“人性危机”。她写到:“我希望,通过我的眼睛,使村庄的过去与现在、村庄所经历的欢乐与痛苦、村庄所承受的悲伤,慢慢浮出历史的地表。由此,透视当代社会变迁中乡村的情感心理、文化状况和物理形态,中国当代的政治经济改革、现代性追求与中国乡村之间的关系。”(梁鸿:《中国在梁庄》)我们注意到梁鸿实际上坚守了知识分子式的批判现实视角,同时以一颗赤诚之心守望着内心深处的乡土,我们姑且把这样的一种视角称为——守望批判视角。这种新的乡土视角正在成为新世纪乡土写作中最有勃勃生机的一种,而山西作家王保忠的系列小说《甘家洼风景》正可以和梁鸿的创作形成有意味的对照。王保忠的写作地理转换到了晋北农村甘家洼,这里同样是一座凋敝和破败的村庄。村里的居民或到城市打工,或跟着孩子上学,只有考察火山的摄影师和学者不时光临。与梁鸿的不同之处在于,王保忠运用文学虚构的方式直击在现代化进程中农民精神层面的困惑和痛苦,“一方面是进入城镇的“原农民”对城市生活的追求与迷茫。另一方面是留在农村的“现农民”对现实农村的依恋与迷茫。”(杜学文:《现代化进程中农村的陷落与新生——王保忠<甘家洼风景>的社会文化学解读》,《生命因你而美丽》,三晋出版社,第172页。)小说运用笔墨最多的人物就是“现农民”老甘,这位甘家洼的村长在老婆跑掉,孩子去县城读书之后,依然执拗地坚守在故土。满目的大山淹没着荒芜的村庄,笼罩着唯一的两个“活物儿”老甘和他养的狗小皮,在作品中小皮甚至开口和主人说话,实际上是人物的自言自语,倍显孤独之感。《酒国》就是这样极为精彩的一篇独语,寂寞的老甘在酒后忽然想在村子里面召开大会,但他的表演显然不会有任何听众,于是老甘就在空气中完成了自己的醉言酣语:先问领导好,又招呼小皮坐在群众席,还不时提醒大家“呱唧一下,热烈点,再热烈点。”在《浮石》中,主人公是留守妇女月桂,孤独寂寞的她也陷入了独语状态,魂不守舍的她在电话中不能得到丈夫的安慰,在游荡中失身于外来的观光者。于是,她陷入与多年前因出轨被沉河未死的青莲的对话当中。心理描写是贯彻全篇的亮点,王保忠始终采用人物的孤独眼光对待世界,在这些人物的言行当中体现出的是一种对乡土的执着守望,同时表达了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现实疼痛和批判,在传统生活方式断裂后的精神危机。王保忠谈到:“当古老的村庄渐渐消逝,我以为,小说家的当务之急,或许并不是为她唱挽歌,而是在呈现乡村的凋蔽、衰竭、困境的同时,用文字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珍贵的东西。”(王保忠:《在乡土的经典书写之外》,《文学界》2014年第8期。)王保忠小说对乡土的态度是十分复杂的,既有留恋叹惋也有同情批判,也许在“离开”和“留下”,在“远方”和“近处”之间,本就存在有一种中间视点称之为“守望”。秉持如此经典乡土经验之外的观念,王保忠致力于扎实反映乡村的现实,保持自己独特的乡音,如今他开始了自己宏伟的乡土写作计划《远逝的乡土——晋地乡村调查》,企图全景式展现变革社会中山西百村千户的风景。
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已经显见为一种文学经验的转变,比之王保忠更为年轻的一代作家,具有突出的变化。如果说王保忠们仍然在坚守山西文学传统的“厚土”精神,与“山药蛋派”更具有亲缘性,“70后”作家则更喜使用一种“存在探寻视角”。出生于1975年的杨遥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这一代作家往往由于升学等缘由,经历了从乡村到城市的生活定居地的改变,文学的描写也同时存在城市和乡村两个对象,文学描写对象的改变造就了这一代比之上一代较为“先锋”的写作开端,特别体现在城市经验书写这部分当中。杨遥创作多年似乎一直在坚持着一种自然流溢的写作风格,小说多是短篇,又多有插叙,甚至经常在混沌中戛然而止,充斥于小说氛围的是说不上温暖还是坚硬的内核,有时候又会出现暴力与求乞、迷失的情调。杨遥青少年时代经历了较为坎坷的“奋斗”之路,他的小说里多少流露出城市追求的迷惘和底层奋斗的艰辛。《双塔寺里的白孔雀》就写了一群在太原拍摄电影的年轻人,他们一心追求成为赫尔佐格式的艺术家,然而生活其实四面楚歌,双塔寺里的白孔雀就这样映入他们的视线,成为他们理想的化身。小说最后,主人公摸黑登塔,将孔雀放飞于灯火璀璨的远方,这无疑象征着理想禁锢和现实困境中的求解。我们发现,在杨遥这类作家的城市书写中,并不存在市民精神和世情陈杂,不具备经典城市文学的要素,贯彻于其间的实际属于前文定义的“乡土视角”之一种。《在圆明园做渔夫》将这种视角发挥到极致,被社会严重逼迫的农村青年白蒹,却躲在了圆明园开始了一段野人式的生活。他白天到处游荡以野菜为食,晚上睡在捡来的单人小帐篷里,终日游荡躲债的他把这座皇家园林当成自己的伊甸园。然而,世界上没有伊甸园,“上帝造出亚当来,还要把他赶出去。”如此惊心的构思是对存在本质的深刻思考,催人泪下。在杨遥的笔下,城市是生存奋斗的背景,是异质的理想探寻之地,例如《给飞机涂上颜色》《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等篇什从题目即可见得一种强烈的情怀。而他笔下的乡村,则满载着青春迷离的幻梦和人性复杂的纠葛,《谁和我一起吃榴莲》《膝盖上的硬币》《在六里铺》《白马记》等小说就是杨遥的“小镇情结”,在村、镇、县、市、省五级部门工作过的他如今运笔行文总是保留一种平淡哀伤而又强烈坚硬的内在质地。不论是传奇色彩浓郁的人性寄托还是少年情怀的自然追忆,杨遥始终坚守着一种并不十分抢眼的寻找、求索,近来,他继续在短篇的构思中完成自己的“大院系列”,将纯真岁月存照。
傅保中作品-《意象》 拓印及坦培拉综合技术 80×30cm
如果说杨遥这一代作家的小说创作中还多少蕴含有不算稀薄的乡愁,更为年轻的一代“离土”作家则拥有着更为决绝的“个人体验视角”,因为这一代被命名为“80后”的作家,实际上还没有形成其独特整一的美学风格,其未来走向和写作理路实在不到归纳总结的时候。但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一代作家成长背景中的“乡土”更具有“交叉”意味,因为城镇化进程纵深中,文学旗帜的改弦更张、更为深入的城市经验的契合,使得这一代的文化基因已经产生了变异。除了极少数边远地区的作家,例如宁夏的马金莲运用细腻笔触展示回族农村风情,贵州的曹永用冷硬的笔触勾勒出野马冲的乡村生态,其他绝大多数作家都在都市的边缘体味悸动的魂灵,深挖属于个人的精神体验,他们的笔下也有乡村的风景,但变异和碎片化的个性展现已经彻底跨越了前代“乡土文学”的藩篱。出生在吕梁山区交城县,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的孙频,是近年来山西省创作最为活跃、屡摘全国各种文学奖项的女性作家。孙频致力于为自己的创作建立文化地理坐标,如“却波街系列”小说,在悠久的晋中县城里展开人性逼仄荒凉的生命体验,再如吕梁的方山地区满目黄土高原的地理坐标,是对理想破灭和憧憬的真实写照。在女性叙事的小说构造里,空间背景凄冷营造出一种极度苍凉的时间隔世之感:“雪光是青色的,闪着釉质的寒光,像一柄剑插在窗外,把这古旧的青砖青瓦钉在了这个冬天的早晨。”(《铅笔债》)“这火炉旁的时间是静止的,独立的,仿佛是从时空中硬剜下来的一块。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安静得像一座秋天里颓败的废园,没有一点人声,甚至没有猫的足迹,有的只是那些自生自灭的植物和植物上面流过的一寸一寸的光阴。”(《祛魅》)“海棠林芯子里飘着一缕音乐,音符在黑暗中像坚硬的金属一样往下沉,愈发衬得那些海棠花云彩似地往上浮。沉浮之间却总能感觉到这夜晚的骨头正阴凉地卡在每一个角落里,就是那无处不在的月光。”(《海棠之夜》)阅读孙频这类女作家的小说是一种十分独特的体验,就好像遭遇“城乡交叉带”的张爱玲。叙事的色调是张爱玲的,然而叙事的内核却比之张爱玲多了悲壮的完成,有了更为深厚的底层关注与洞察。
从山西新锐作家的三种“乡土视角”中,大约可以看出一条逐渐“内倾化”的创作曲线,写作素材由农民体验逐渐向个人经验过渡。其背后的驱动力是城镇化在不断推进中,农村现代化发展所带来的知识分子境遇与视角的变化。另一方面,我们也注意到“乡土视角”始终关注的是现代化进程中的冲突和问题,例如城乡结合带里的“城市病”,即农民身份转变中的精神问题;再如城乡发展中自然文化和谐问题,表现在王保忠那里是甘家洼民俗的陨落,在杨遥那里是小镇温情少年的追念,在孙频那里又是交城晋商百年皮坊的夕阳。从山西的一个小的创作线索管窥全国乡土写作的发展,“中国乡土作家在应对挑战的过程中,重新发现历史的必然,重新整合模式的乡土经验,拓展新的乡土叙事疆域,描绘新的乡土人生画卷”。(丁帆:《中国乡土小说的世纪转型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7页。)只要“乡土视角”存在不断更新,“乡土文学”的新发展就还有讨论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