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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叶星河

2015-12-02曾楚桥

四川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柳叶文身星河

○ 曾楚桥

叶星河在深圳关外住了20年,到底给他混出了些许名堂来。

据说他15岁开始写诗,25岁时以一首《在寒冷中收到女友的分手信》而获得“凿空”诗歌大奖赛特等奖而轰动一时。如此轰动效果,皆因特等奖的奖品乃一辆价值3万余元某国产品牌轿车。赞助此次“凿空”诗歌奖的女商人自小就有文学情结,她超人的想像力无处发泄,认为只有“凿空”这个词才能充分说明她的才华,于是大赛因此得名。本次诗歌奖有意培养年轻人,她据此预言,中国诗歌的中兴时代即将到来,而新锐诗人叶星河也将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中兴的重任。如众星捧月的诗人叶星河站在领奖台上,既慷慨激昂又极其巧妙地向女商人献媚:诗人每写一首诗就是一次凿空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着对未知世界无与伦比的崇敬……

看着台下呼拉一片的文学青年,叶星河有点忘乎所以了,他以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以示感谢。事后他上厕所时才发现,他长裤上一个钮扣竟不知何时脱落,他揣摸是那个大鞠躬惹的祸,除了埋怨自己不该为了省钱而买劣质货的同时又暗幸能不露痕迹地藏身而退。

此后十几年,得了大奖的叶星河并不像女商人所预言那样能肩负起中国诗坛复兴的责任。事实是中国诗坛整体江河日下,个别圈子里的热闹根本就难扶大厦之将倾,诗歌以昨日黄花的姿态引诱诗人们相互奔走,其背影难免寂寞,不过总有寥落的掌声在角落里响起。作为身处其中的诗人,叶星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把自己十几年的沉寂归罪于当年创办“凿空”诗歌奖的女商人。说起当年得奖,叶星河未免悲愤交加。年轻而不知深浅的叶星河根本就不知道那辆价值3万多元的轿车只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在拐里拐弯的过程中,叶星河最后到手的仅得5千元。因为这个奖,他请吃请喝就花了不止这个数,把他在王氏厂打工的那点积蓄花了精光不算,还借了300多元的外债。结果是一众工友看着徒步回到工厂的叶星河,难免一番冷嘲热讽。叶星河自是羞愧难当,他拿着那得来不易的5千元,仔细算了算这些花销之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子以后再也不参加这些比赛了!”

此后叶星河果然很少参加这类诗歌比赛。有一段时期叶星河相当潦倒。他所在的工厂要减员,他的主管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炒了他。叶星河没有和主管论理,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有理,其结果也一样会被扫地出门。为了维持生计,他一咬牙几乎倾其所有花了四千多块买了一辆二手的嘉陵摩托车上街拉客为生。

关于这段经历,叶星河一直讳莫如深。他在自己的简介上,有意无意地省略了这段经历,多少也说明了,在叶星河的内心里,这是一段不太光彩的历史。

那段时间他住在山边一间废弃的小庙里,小庙年久失修,香火早断,本已破旧不堪,但诗人叶星河毫不介意,他到二手店里买了一张小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住了进去。叶星河每日出车之前坚持给满是灰尘的佛像烧上一炷香。他异乎寻常的虔诚,他给佛烧香并不只为自己,他心中还有一个念头,就是祈求众生平等。但是众生从来就不平等,叶星河入行短短一个月就发现,同样是拉客仔,个别人就享有特权。当派出所的巡逻摩托车开过来时,大家像被枪声惊起的乌鸦一样四处奔逃时,有些人就优哉悠哉地继续拉客,既让人嫉妒又让人羡慕。叶星河后来发现,那些享有特权的拉客仔所使用的手段仍然是司空见惯的贿赂。叶星河一度极为厌恶这种行为,但是在他被查扣了2次罚了1000多块之后,终于屈服了,他尝试给巡警们送礼,却不得其门而入。叶星河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兽,日夜不安。

柳叶如的适时到来,暂时缓解了叶星河的焦躁不安。柳叶如是叶星河初中的同学,人长得水嫩花飞自是不用多说。她原本是投奔她大舅的,但她大舅随工厂搬到了惠州。走投无路的柳叶如只好暂时和叶星河寄居于小庙里。叶星河本是个君子,并不乘人之危,很大度地把原来的小床让给了柳叶如,他自己则在佛像下打地铺,每晚伴佛而眠,听着不远处柳叶如轻甜的呼吸声,安然入睡。

可惜好景不长,柳叶如来了不到半个月,叶星河又一次被查扣。柳叶如陪着叶星河到派出所赎车时遇上了查扣他摩托车的巡警查良生。查良生看到柳叶如,双眼一下就亮瞎了,一时惊为天人。春心荡漾的查良生在一次排查暂住证的大行动中,以没有暂住证为由,把叶星河连人带车扣回了派出所。

叶星河这回是吃了点苦头。他在派出所拥挤的留置室里被蚊虫叮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才吃到一顿饭。每人一只大烧包,外加一瓶矿泉水,便是他们的午餐。为此叶星河还颇有微词,却不知这顿午餐已是他久久回味的一顿饭。直到几十号人被赶上一辆大囚车时,叶星河才感到情况不妙。

囚车里人多得没处放脚,大家乱哄哄的,车厢里空气污浊,每人各自为政,都想为自己多占一些空间。站在叶星河身前的是个眼镜男,眼镜男右边是个大个子,祼露的手臂上全是文身。车子开了没多久,叶星河就见眼镜男给文身男使了个眼色,叶星河还没有领会其意,只见文身男猛然用力一推,车厢里立时倒了一大片。文身男一声断喝:“奶奶的,都把钱交出来!”眼镜男从容淡定地过去收钱,他就从身边的人收起,他面无表情地把手伸到叶星河的面前,叶星河刚表示不满,立刻被文身男按在车厢的钢板上一顿狠揍。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叶星河根本就无还手之力。他双手抱头,凭由拳头雨点般落到身上,竭力不叫出声来。车厢里人人目睹了这场一边倒的打架,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为叶星河打抱不平。众人噤若寒蝉。有了叶星河这个例子,就再也没有人站出来表示不满,乖乖掏钱出来了事。

当叶星河满脸是血地从车厢的钢板上爬起来时,文身男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他亲自搜叶星河的身,结果只搜到二十八块。这是叶星河一个早上的拉客所得。文身男看着手上可怜的二十八块,出人意料地又把它放回到叶星河的上衣口袋里。叶星河看到文身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在往樟木头的路上,叶星河还暗幸自己身上居然还有钱可以垫袋,可是到了樟木头收容所时,不但眼镜男收来的钱被收容所的人如数搜走,连叶星河那区区二十八块也未能幸免。不过收容所有个比较美好的名目叫暂代保管。

在收容所的当天晚上,文身男显然受了这件事的刺激,在几十人的大宿舍里,将所有人都从床上赶起来,然后集中在宿舍里的过道上,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时间人人自危。暗淡的灯光照在文身男的脸上,阴晴不定。他忽然转过头来问眼镜男:

“大哥,想听啥歌?”。

眼镜男沉思了半晌说:“随便吧。”文身男阴沉着脸,在过道上走来走去,突然抓住一个人的手臂凶巴巴地问:

“你说,唱啥歌?”

这个瘦弱的广东仔,被文身男突如其来的一吓,一时不知所措,直到文身男又喝问他唱什么歌时,他才勉强说出话来,但声音已经走样:

“海,海,阔,阔,阔,天空。”

文身男点点头说好。于是文身男让广东仔起了头,几十个人便在宿舍里低低地吼起《海阔天空》来: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唱到中途,文身男突然叫停,只见他笑了笑说:

“滥竽充数,他妈的全是滥竽充数,荒腔走板的,像什么样子!黄家驹泉下有知,怕是死不安宁。奶奶的,现在是独唱时间,不会唱的,自动自觉给自己一个耳光。开始!”

一场别开生面的歌唱大赛开始了。谁都竭力想唱得好听一点,但几乎又没有一个人唱得好,到底不是在歌厅,就算有那么几个音乐细胞,在这种地方只怕也跑到爪哇国去了。唱歌一直是叶星河的强项,但文身男似乎忽略了他的存在,并没有点他来唱。叶星河居然有点儿失落。

后来有人唱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歌还未唱完,人却哭了起来,哭声像是从宿舍的各个角落里断断续续传出来,好像有好几个人在哭,搞得人心烦意乱。文身男黑着脸喊:

“自已打一巴掌。”

宿舍里听得啪的一声响,哭声便马上停了。

文身男又喊:“给我笑!”

好一会仍未听到笑声。宿舍里静得怕人。空气里仿佛有一股说不出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在弥漫。

眼镜男忽然插话说:“笑笑吧,他娘的,我们够苦逼的了,不笑难道你想哭啊?”

突然一声长长的惨笑从角落里传出来,那笑声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与苍凉。文身男也一时无语。长久的沉默,大家似乎都沉入了无言的悲伤之中。后来文身男点到一个老头,老头说:“涯是客家人,涯就唱首客家山歌吧。”也没人搭理他,他就自顾自地哑着嗓唱了起来:

橄榄好食核唔圆,

相思唔敢乱开言;

哑子食着单只筷,

心想成双口难言。

老头唱完了一首客家山歌,见宿舍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又扭头瞧了瞧文身男,见文身男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样子像是不太满意,于是老头又唱了一首:

见妹挑担百二三,

阿哥心头着一惊;

心想同你分多少,

又见人多唔敢声。

老头的山歌显然没几个人听得懂。老头见文身男还是默不作声,想了想只好说:“我就唱首《好人一生平安》吧?”不料文身男暴怒起来:“平安?平安个屁!要是好人都平安大家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叶星河见老头双眼已满是泪水,哽不成声,心中甚为不忍,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完全忘记了在路上曾经被文身男暴打的经历,他挺身而出说:“不要为难他了,我来代他唱。”文身男望了一眼叶星河,默许了他的请求。

叶星河后来在回忆自己当年在樟木头收容所的大宿舍里唱费翔的《故乡的云》时,神情颇为自豪。他对往事顾此失彼的追述让人生疑。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当他唱完《故乡的云》时,第一个前来拥抱他的人竟然是文身男。文身男抱着叶星河,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泪眼花花地向他道歉:兄弟,对不起。对不起呀,兄弟。叶星河就此和他们成为朋友。他也因此得知文身男是湖北荆州人,叫杨鸿飞。也幸亏有杨鸿飞,这个看上去有点儿像黑社会大哥的杨鸿飞,其实是个义气男。当他的家人来赎他时,他二话不说,花了三百多块就把叶星河也赎了出来。

叶星河回到破庙时,发现柳叶如早已人去庙空。他出神地望着布满灰尘的佛像,突然生出要给佛像搞一次清洁的念头。他把破旧的床单撕下一块,爬上香案,小心翼翼地擦去佛像上厚厚的灰尘。他一边擦,一边让眼泪安静地流下来。擦干净佛像,他的眼泪也止了。他换下了身上又臭又脏的衣服后,就在佛像前,在他打地铺的地方,心平气和地撒了一泡黄尿,这才跑到派出所报案。

在派出所,接待他的是查良生。查良生见是叶星河,并没有为难他。查良生很客气地给他捧来一杯水,甚至很有礼貌地听完叶星河的陈述。随后查良生就告诉叶星河,柳叶如已是他的女朋友了,她现在生活得很好,请叶星河不用担心,同时还说明,他们现在是朋友了,以后有困难尽管来找他,还非常大度地把查扣叶星河的摩托车还给了叶星河。

叶星河费力地推着那辆瘪了气的二手嘉陵摩托车从派出所出来,他耳边还在响着查良生说的话。脑子里满是柳叶如脆生生的脸。他记得他被查良生扣回派出所之前,他从庙里出来,柳叶如还有些神秘地告诉他,让他早点回来。她亲自做饭给他吃。此前,他们一直在外面吃三块一顿的快餐。他听柳叶如说这话时,他心里喜滋滋的,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想着柳叶如在没有锅的情况下如何给他做一顿饭。他至今也想不明白。他想问问柳叶如,可是柳现在已是查的人了。

叶星河推着摩托车走到一间号称万能摩托修理店里给车子打气,打完气,他发动车子准备走人,店主一把拉住他的车把,问他要两毛打气的钱。身无分文的叶星河自然掏不出两毛钱来。他灵机一动,便问店主他这车还值多少钱。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叶星河以一千二百块的价钱贱卖了这辆二手摩托车。凭着这一千二百块,叶星河才得以苟延残喘。

这段经历,诗人叶星河一直没有在公开的场合提过。也许这是他内心的隐痛,不提也罢。相反,对另一段在派出所相类似的经历,他却津津乐道。他甚至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一页。

二零零三年四月中旬,诗人叶星河的穷困潦倒达到了顶点。自从被房东赶出来之后,他在高架桥底已经睡了一个星期。整日里与拾荒者为伍,靠捡破烂度日。每天黄昏时分,叶星河便把捡来的矿泉水瓶、旧报纸之类的破烂集中送到高架桥附近的废品回收站。在回来的路上,他用卖废品得来的钱买上三只大馒头,聊以充饥。

诗人斜靠在桥墩边上,一边吃着淡而无味的大馒头,一边望着都市的夕阳,不由得诗兴大发。诗人停止咀嚼,他望着远处工厂里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张大嘴巴,大叫一声,立马掏出破旧的笔记本,把脑海里最动人的一幕以诗的形式记下来。晚霞照在诗人因为兴奋而微震的脸上,像是给他镀了一层金。每次写完一首自我感觉良好的诗,叶星河就禁不住要大声朗诵起来,朗诵完诗歌,悄悄用衣袖一角拭去眼角因激动而不自觉地流出来的泪水,然后,走到附近一个加油站,佯装上厕所,就着水龙头一气猛灌。喝够水之后,叶星河会以最快的速度在厕所里擦一遍身子。当他全身轻松地从厕所里出来时,都市的夜晚就快降临了。一众拾荒者也陆续回到桥底。他们对这个新加入的年轻同伴既不表示欢迎也不排斥,间或投来疑惑的一瞥。大多时候,他们都是自得其乐。夜晚的桥底,叶星河已经习惯在呼啸的汽车声中入睡。和其它拾荒者不同的是,诗人在入睡前照例默念三遍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后来是一张旧报纸改变了诗人叶星河的命运。

这事说来有点儿天方夜谭。但诗人叶星河却言之凿凿地说就是一张旧报纸让他走出了人生的低谷。他至今还记得那张报纸在头条的位置上有一条极醒目的标题:《大学生孙志刚死亡真相调查》。在这张报纸的背面,一则短消息引起了诗人的注意。消息的大意是,一个乡下老头,因为遇到不公正的对待,不断上访,每次上访,县里都在半路上把他截回来,好吃好住一段时间,直到老头答应不再上访才放其回家。

诗人叶星河从“好吃好住”四个字里得到了灵感。他以文学的真实捏造了一个冤假错案,带上他全部家当——一床破棉被,外加两身洗换的衣服就直接到政府的信访办上访去了。刚开始,叶星河还忐忑不安,怕露馅儿。让他想不到的是,整个事情超乎他想象的顺利,几乎不差分毫地按照他想象的“好吃好住”里一路走。这个过程,让他略感遗憾的是,他又被送回到了派出所,接待他的人仍然还是查良生。

派出所的留置室后面有个大院,大院有两间房子,原来用作车库,后来一度改为厨房。新厨房建起来后就一直空着。这一次,刚好派上了用场。叶星河就被查良生安置在其中的一间。大院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到处是摄像头。叶星河观察了一下环境,发现关在大院里的人想翻墙逃走,只怕也不是容易的事。事实上,叶星河根本没动过逃走的念头。他现在的伙食和民警们一样,四菜一汤。早餐呢,更富营养,一杯香浓喷鼻的牛奶,外加一只鸡蛋和两只大肉包。两个星期下来,诗人叶星河便感到身上长肉了。日子安逸了,诗人也不想写诗了。每天吃饱喝足后叶星河便跟查良生要张椅子坐在院子里吹吹风,看天上的太阳从东往西落。夜里偶尔听到隔墙的留置室传来一阵阵凄凉的哭声。那哭声间或也能触动诗人的脆弱的内心,更多的时候是让诗人厌烦,那哭声如附骨之蛆,让诗人一整晚都睡不着觉。

叶星河拿起笔重新写诗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叶星河从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柳叶如。某日的午后,天气很好,夏日的太阳把大地晒得了无生气,树上的知了吵得叶星河无法午睡。他起来走到院子里,便见到柳叶如挺着个大肚子出现在大院的门口。她的后面站着查良生。查良生牵着她的手,笑着跟他打招呼。叶星河扭头就走回屋里。呯地关上门。他望着墙上一只正在忙着捉虫的蛛蜘,心里乱成一团麻,完全听不到门外查良生的声音。嘴里不自觉地念着李义山两句诗: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诗人反复念着这两句诗句,不知疲倦地念着,直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打开门走出来,站在柳叶如站过的地方,突然灵感如江水滔滔而来。诗人感到泪水就要从眼里溢出来了,急忙返身回到屋里,翻出笔和纸,写下后来被众多诗评家推崇备至的《五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叶星河曾把在此期间写的诗辑成一个集子,集子的名字叫《四菜一汤的爱情》。

我是在二零零八年初与叶星河相识。在深圳的关外,一个叫新桥的小村子里,我有幸读到叶星河的《四菜一汤的爱情》。其时,年关将近,我们走到出租屋的楼顶,冷冷的月光照下来,四周一片冷寂,我一时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竟哭得一塌糊涂。诗人对我的表现颇为不解,他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个对文学有点兴趣的二手房东,根本就不懂诗歌,说话间难免有些嘲讽的意味:“哥们,离大哭的日子还远着呢。”我无法用语言述说我当时内心的凄凉。我不敢说完全是诗人的诗感动了我。因为有些事,我也没有和叶星河说。事实上,当时我的婚姻正发生严重的危机。我和结婚七年的妻子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到了不可调和地步。她无视我的存在,决绝地搬到楼下一间单耳房里。每天耀武扬威地在院子里出出入入,以示她没有我也活得很好。

和诗人叶星河来往之后,我开始尝试写小说。我把自己的小说处女作《分居》拿给叶星河指导。不料诗人看后大为惊讶,认为我的小说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准,并因此对我刮目相看。

这年四月底,诗人叶星河在当地政府的运作下,成立全国第一间打工诗人工作室。我没有参加成立典礼,据说盛况空前。个别前来参加典礼的著名作家曾感慨说:“这是可以载入文学史的一个文学事件!从这里可以看到,文学没有死,诗没有死,它还有尊严地活着!”

叶星河工作室自成立之日起,便吸引了大批诗歌爱好者慕名前来参观。叶星河每日应接不暇,忙得像个国家总理。有一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在电话里呼我赶紧前去救驾。我自然不敢怠慢,推出单车,就真的屁颠屁颠地赶去救驾。到了工作室,却发现叶星河和一帮人正围坐在一起悠闲地喝茶。见我来到,叶星河对坐在周围那帮年轻人说:“都起来吧。”年轻人于是齐刷刷地站起来,神情恭敬地垂手而立。只听得叶星河大大咧咧地说:“兄弟,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徒弟们,叫师叔!”

“师叔好!”

整齐划一的叫好声让不习惯这场面的我诚惶诚恐起来。还好叶星河帮我解了围。他随便挥了挥手说:“都散了吧。我有事和你们师叔谈。”叶星河一众弟子,呼拉一声,收拾好东西颇有礼貌地向我挥手告别。我问他什么时候收了这么多的弟子。叶星河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却表示想到我那边坐坐。他的工作室宽敞明亮,正是接待客人的最佳地方,他偏要到我那狭窄的居室坐坐,我觉得挺奇怪的。但我又不好拒绝,心里想,诗人的鬼主意就是多,说不定又想到什么宣传诗歌的方案来了。

出我意料的是,诗人一来到我的居室就急不可待地问我,住在楼下单耳房的女子到底姓甚名谁。看样子,他早就观察好了。我不动声色地说那是一个离了婚的少妇,名叫李少芬,是我的一个老乡。叶星河的情绪有点激动,只见他的脸忽红忽白,未了,又自言自语起来:

“真像。真像啊!”

我心情颇为复杂。看得出诗人现在是喜欢上我正在和我分居的老婆了。但我又不好意思向他挑明,只有装糊涂:

“像谁啊?”

诗人摇摇头,又使劲地摇了摇头,眼里竟然溢出一行清泪来:

“不提了。不提了。”

“你喜欢上李少芬了?”我问。

叶星河沉默了一会说:“一看就知道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哇!”

“不见得吧?”我故作轻松地说。

“只有那些瞎了眼的狗东西才会跟她离婚!多么好的女人!”叶星河的声音突然高起来。我脸上一阵发热,心里愤愤不平,又不敢形之于色。叶星河又问了我老婆的一些情况,无非是在哪里上班,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呢,一一如实告之。于是叶星河便起身告辞,说是过两天再来。

仅仅过了两天,叶星河果然又来了。奇怪的是只坐了片刻便告辞了。我还没理清诗人此行的目的,我妻子李少芬便提了一袋新上市的荔枝,气咻咻地一闯而入,把手上的荔枝扔到地板上,扭头就走。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忽又转回来说了一句:“你看看人家对我多好,瞎了眼的狗东西!”我坐在地板上,吃着诗人送来的荔枝,竟不知是何滋味。我不知道是否有必要向诗人说明这一切。

此后一个星期,汶川发生大地震。再见叶星河,已没有往日神采,他神色黯然,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在我老婆那里碰壁了,心里还暗暗高兴。言语之间颇多戏谑之意。后来,叶星河忽然站起来说:“兄弟,我要去汶川!我要去汶川!”我吃了一惊,望着诗人的脸,只见他虎目含泪,仰着头,喃喃自语起来:“我的同胞,噢,我苦难的同胞们!”

诗人叶星河终究没有去成汶川。但他为灾区作贡献的心不减。不知他从哪里听到消息,说本周日在某广场举行巨大的募捐活动。诗人来到我的住处,邀我一同前往捐款。我向来就对人多的活动很不热心,更何况要掏自己钱包的活动。于是我找各种理由来推脱。

“你还是不是中国人?国难当头,今天你不去也得去了!”诗人架起我的胳膊,不容我分说就往外走。我有些哭笑不得。下到楼来。我对叶星河说:“得了,就你钱多,就你先进!”叶星河一脸谄笑地说:“好了好了,你捐不捐是你的自由。这回你就当陪陪兄弟,好吧?”话说到这分上了,我只好随他同行了。

这次捐款,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叶星河竟一下子就捐出了四千多块。看得出他是一早就准备好的。他捐了款,连名字也不留,拉上我就走,完全不顾工作人员在身后呼叫。一直走上人行天桥,叶星河才缓下脚步来。

“好了,这回总算舒服了些。”叶星河回过头来对我说。

“有钱人当然舒服了!”我调侃他。

叶星河大言不惭地说:“没错,我现在是有钱人了,我还没有裸捐,今天还能请你吃一顿快餐哩。”

我知道叶星河近年日子确是好过了些,他目前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现在是某社区一名治安员。每月据说除了社保,还有两千多的收入。虽然工资不高,但养活他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我仍然对他这次一下子就捐出这么多钱,表示不理解。他倒一点也不在乎。他说这点钱是一次诗歌比赛的奖金,完全是意外之财,不捐出去,他心里不舒服。我说:“看来诗人的思维是不能按常人来理解的。”

此话我才刚刚说完,叶星河又完成了第二次捐款,不过这次的捐款对象是坐在天桥上行乞的一名断了腿的老人。他把钱包里仅有的七十多块全放到老人的碗里。看得出诗人今天的心情好极了。他脚步轻快而有力,我在他身后,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一直下到天桥,走在前面的叶星河突然噢地一声,掉头就往回跑,我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往回跑,只见他跑上天桥,来到那断腿老人身边,俯身从碗里拿起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顾不上老人在后面高喊捉贼,就飞快地跑到我身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兄弟,今天我们只能吃十块钱的快餐了。”我不禁哑然失笑。

十分钟之后,我们坐在阿英快餐店里吃十块钱的快餐。一顿快餐还没有吃完,突然店外两声清脆的枪响,一男子仰面倒在店门口。叶星河一看,急忙跑过去抱着血泊里的男子叫道:“兄弟——”诗人不管不顾地失声痛哭起来。说话间,叶星河便被围涌过来的警察扑倒在地上,顷刻便上了手铐。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目瞪口呆。我还没反应过来,叶星河便被警察推上车子带走了,地上只余一摊鲜红的血迹。呜呜的警笛声伴着诗人凄厉的嚎哭声渐渐远去。

当我正想办法如何到派出所赎人时,叶星河在当晚就放了出来。我在给他送晚饭的途中,恰好遇上他从派出所出来。叶星河阴沉着脸走过石拱桥,迎面向我走来。我叫了他一声。他毫无反应,又叫了一声,仍然没有反应,但脚步不停。直到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发现是我。刚叫一声楚桥兄,叶星河的眼泪便汨汨而下。我想诗人肯定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我不停地安慰他,希望他能看开一些。叶星河默默地流了一会眼泪,突然咬牙切齿地大骂起来:

“狗日的查良生,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我心里一惊,心想,莫不是查良生在派出所把叶星河给打了?但我想错了。事实是,查良生和柳叶如离婚了。叶星河是在派出所才了解到他们已经离婚一年了。柳叶如据说远走北京,至今杳无音信。至于叶星河与那被警察当街击倒的男子有何关系,我问过叶星河,但叶星河一直不肯说。一个星期之后,叶星河从湖北荆州回来,他带了一箱啤酒和一袋花生,在半夜里敲开我的门,非要我陪他喝点小酒。

这一夜,我被叶星河灌得烂醉。我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冲着楼下的单耳墙大喊:“李少芬,你——上——来——”诗人强行把我拖回到屋里。我对叶星河说:“李少芬是我老婆。”叶星河抱着我说:“楚桥兄,我知道她是你老婆。”

我们像两条死狗一样躺在地板上,相互盯着对方,久久无语。过了好长时间,叶星河才一字一板地说:

“楚桥兄,我告诉你,请记住,我的名字叫叶星河。我兄弟是杨鸿飞。我最好的兄弟呀!可是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啊。”

说完,叶星河的眼泪又流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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