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的社会学解读
2015-12-02叶开
文/叶开
在表达欲言又止、朦朦胧胧、暧昧不清的情感时,“呵呵”最为恰当。几乎在任何一种场合、任何一种情绪下,你看到这个词时都可以找到合适的解释。
欲言又止的“呵呵”
“呵呵”是网络上使用频率超高的一个词,在微博和微信上频率最高。几乎可以用到任何地方:赞同时,呵呵,反对时,呵呵;又赞同又反对时,呵呵,不赞同不反对时,呵呵;高兴时,呵呵,难过时,呵呵;相聚时,呵呵,分别时,呵呵。
在表达欲言又止、朦朦胧胧、暧昧不清的情感时,“呵呵”最为恰当。几乎在任何一种场合、任何一种情绪下,你看到这个词时都可以找到合适的解释。在一个微信对话中,当你的朋友使用“呵呵”时,意味着他可能对这个话题已经厌倦了,打算不再谈下去了,或者认为应该结束了。如果涉及到争议话题,双方争论了一阵子,前进到了边缘地带,一阵沉默之后对方来一个“呵呵”,可能意味着虽然不同意你的意见,但这个讨论或争议不必继续纠缠下去了,彼此可以保留自己的观点,但是“呵呵”。由此继续深入,“呵呵”可以用作一种心领神会的终止。例如,当你打不开一个链接时,有朋友说“大概是呵呵了”。
“呵呵”在恰当时候出现,火候恰到好处,能够摆脱一个缠绕着你的话语线团;但在特殊关系中使用,必须小心谨慎,不然可能会令对方产生不快情绪,甚至产生裂隙和矛盾。在一些状态不稳定的关系中,“呵呵”的出现可能如一颗火星子落在干草堆上。用词用语,时机恰当就有深刻感染力;胡乱使用,可能造成误解。
“呵呵”词性的变异
“呵呵”不是今人独创,而是有着悠久历史。有人考证,十六国时期后赵皇帝太子石宣性情冷酷,他嫉妒弟弟石韬,派遣刺客刺杀了石韬后,竟然还带了一千多人去送葬:“临韬葬,不哭,直言‘呵呵’,大笑而去。”这个“呵呵”简直意味深长,有春秋大义,是斟酌用词的范本。
曾有人认为苏轼最早使用“呵呵”一词。后有“好事者”继续寻找——感谢网络资源——并发现,在苏轼之前,唐代诗僧寒山写过“含笑乐呵呵,啼哭受殃抉”,唐代诗人韦庄写过“熏熏酒气麝兰和,惊睡觉,笑呵呵,长笑人生能几何”和“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可见“呵呵”二字,既表示类似太子石宣这种冷嚣张,还代指情绪上的洒脱、豁达,且古已有之。宋代欧阳修、苏轼等人常在信中和文章中使用“呵呵”,表示情绪上的乐观,快乐,显示了这个词的“源远流长”。在宋代,最喜欢用“呵呵”的是一些著名的禅师,尤其是在说一些偈语时。
一个貌似普通的流行词,在其流行的过程中,背后深藏着复杂的社会学、心理学意义。流行词还有一个特点,因为是正在流行中,没有足够时间沉淀下来,让词性稳定化,因此词性变化很快,甚至会在某些特殊情形下,向反方面蜕变。
在一片欢乐声中诞生的“呵呵”,词性变得越来越复杂,也产生了变异。随着各种新式聊天方式的出现,尤其是移动端聊天方式的迅速主流化,这个词由早期的快乐情绪表达,善意的应承,暧昧的态度,不置可否,变成了敷衍、冷漠、厌恶、难堪。
2014年网友投票选出年度最伤人网络热词,“呵呵”扎眼地排在第一名。一个之前相对积极的流行词,因网络聊天的爆发增长而词性不断退化,成了带负面因素的词——现在,你在聊天时要小心了,不要心不在焉地“呵呵”,免得某些多心之人对你产生误会。
有网友总结道:“流言止于智者,聊天止于呵呵”。在兴高采烈的聊天激流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呵呵”,本来意味着对话到了尽头,是到了垃圾时间,应该结束了,大家各自洗洗睡了。但网络聊天有一种奇特惰性伸展模式,你常常发现很难在合适的时间里有效停止。有人对话题产生厌倦或因为夜深感到疲劳,应该想办法刹车,让聊天慢慢减速。明智者就懂得:聊天到了尾声,双方该知趣地结束了。但大多数人过分地沉迷于“聊天”的惰性流水中而不知止,撑着沉重的眼皮,进入聊天的鸡肋时刻。
网络聊天时,“呵呵”可以用作一种心领神会的终止。
研究聊天行为会发现,严重依赖网络聊天,并可能产生聊天综合征的人,他们在网络中花费的时间很长,在聊天中用去了最多时间。通常来说,除了一些特殊的信息交换需求之外,普通聊天多是转发各种突发新闻,搞笑段子,怪异事件,相似的信息在不同的聊天群中转来转去,大多数都是不能积淀并形成有效知识,而是如飞絮般飘散。极少数的新闻事件或者段子,因为戳中了人们的情感核心而爆发性流行。流行话题的特点是大多数都在第二天就极速衰减,第三天寿命结束——比一只蝉的寿命都短一倍。因此,微信公号的编辑在转载或者编写文章时,都绞尽脑汁,用各种具有暗示性、挑逗性、联想性的词来极力吸引读者。
在一个节奏越来越快的社会,如果缺乏沉淀的时间,则无论我们的人生还是精神,都会加快损耗,如同流行词一样,没有足够时间来好好思考和结晶。通常来说,有聊天综合征的人,很容易产生精神依赖,甚至形成某种焦虑征兆。眼下,微信取代了微博,成为人们交流和交往的最频繁也是最有效的工具。但是,这样的频繁交往,也会让人们的时间很难聚集成完整的时间段,时间被切割得零零散散,形成蜂窝状。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也实在地感受到了这种时间蜂窝的影响——不断响起的微信提示声,打破了写作的流畅节奏。你必须关掉提示音,进一步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甚至直接关掉手机,才能有效地完成工作。常常有人发现,如果你不“呵呵”一下,根本就无法切断两个人聊天话语的纠缠,那就像蜘蛛网一样,让你的时间管理越扯越乱。
网络时代心理畸变现象之一:“呵呵”伤人事件
当行则行,当止即止。人们觉得“呵呵”这个词伤人,多是因为不知止。关于“知止”,可以追溯到老子那里。《道德经》第九章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人生要拿捏到八九分左右,能够在这个马上就要巅峰的时刻,或者已经到了巅峰的时刻,而急流勇退,需要极高智慧才能做到。高智慧者如范蠡,助越王勾践成功击败吴国后,携第一美女西施退居茫茫山水间不知所踪,最为被后世者称道。聪明如“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天下刘伯温”,都没能真正成功地做到“身退”。今人芸芸,沉迷于各种诱惑太深,离“身退”太远,无可言说,只有“呵呵”。
朋友间相互了解足够多,信息交换足够充分,聊天内容不在浅层中打转,而能进入实质性的表达中,则“呵呵”使用与否,并不会真正地“伤人”。真正“伤人”的“呵呵”,是因为“聊天”双方已经出现了不恰当的延续。
因为一个简单的聊天语气助词而产生了“伤人”事件,是网络时代最有意味的心理畸变现象之一。
“聊天”是人类交流的一种主要的方式之一,有交流思想,增进情感,打发时间等等功能。但在交通不便、信息不畅时代,人们无法随时随地聊天,写信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不会有人闲到用珍贵的纸张和笔墨来废话的程度。
在传统的面对面聊天中,人们通过分辨对话者的语气,观察对方的表情和身体符号,会得出判断,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语气和态度。对话双方使用“副语言”或“潜语言”,以表情、情绪、身体语言等方式传递,无须用“呵呵”这种语气词来增进或者减缓对话中的节奏。但到了网络时代,人们用聊天软件可以快速而直接地与朋友非面对面地交谈,从而让原本相对珍贵的聊天时刻,变得过分频繁起来。如同日常生活中对物品价值进行评估一样,一样东西过分频繁地出现,其珍贵值就会大大地削减,从而产生价值衰减效应。聊天疲劳,甚至出现伤人的“呵呵”,也是很正常。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