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的曾祖母

2015-12-02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渔歌曾祖母曾祖父

郑 枫

我出生那会,曾祖母已经苍老虚弱如一页破纸,被戳穿、踩踏,薄如蝉翼,风从她身上的裂痕吹过,发出阵阵低声呜鸣。

那时候她一个人住在一间低矮的小咕噜房里,矮是矮,但三面窗一面门,光线出奇的好,简直像晾在半空中一样通风透明。房子白色的油漆已经消磨殆尽,因为曾祖母并没有遵守渔歌人半年一漆的习惯,窗棂和门框上的蓝漆也掉得斑斑驳驳,露出陈旧的木色。这间房子因为它的没落而成为渔歌的例外。

屋里的床头、窗棂、屋角、门边以及屋外沿墙一溜都种满了绿萝。这是整个屋子里唯一有活气的东西,甚至它的呼吸都要强过曾祖母的喘气。绿萝是一种水养植物,每一根翡翠绿的长枝上是一片螺状的水绿叶子,只要给它点水就可以长得无比动人。

渔歌是个小小岛,千百年来,它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词语存在着,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岛城镇是何时建成,也许自天地之初,它就自然而然存在了。对于它的过往,连最年长的渔歌人都说不出所以然,因为在他们的脑海中,自出生时渔歌就是如此,过去的就像现在的,现在的就是未来的。

渔歌的房子都是没有棱角的水泥房,圆乎乎的屋顶,圆乎乎的门窗,我们渔歌人称之为咕噜房。所有墙壁都是白色,所有门窗都是蓝色,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房屋必须半年一漆。每到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架着梯子提着油桶忙碌着,渔歌也因此历久长新。渔歌的街道地面,则是用七彩的碎石和贝壳铺设而成,像一条条长短、大小不一的彩带在岛上蜿蜒。

渔歌的冬天很长,一年的一半时间以上,温度都很低,但往往有温暖的阳光,和淡淡的风,是暖洋洋的冬日,就像包裹着大衣躺在情人的怀里。偶尔会下几场淋漓尽致的大雪,那是渔歌人的狂欢节。春天和秋天是一年的另一半时间,也很舒服和美丽,夏天是被渔歌人厌恶和遗弃的季节,一年会有个三天、四天的,人们会以连续不断的痴睡来抵抗令人厌恶的炙热。

渔歌几乎就只有一种花,就是向日葵,这里的向日葵通年开放,在岛上的每个角落。偶尔有其他一些花,也都会淹没在向日葵丛中。曾祖母的绿萝是她从陆地带来的,并且只在她自己的房子里才能存活。

渔歌盛产两种水果——车厘子和奇异果,它们一红一绿,成片成片的,和金黄的向日葵田连在一起,是渔歌很美的三色风景——它们都有耐寒的良好品质,并常年结果。

陈 流-《梨花1,3》 46×61cm

渔歌沿海有一种脖子上带着红色小蝴蝶结的鱼会唱歌,那是一种清脆悠远的声音,有时是一两声,有时是一群鱼此起彼伏的唱,就像一个窈窕的小梦在回荡。

渔歌岛内的交通工具是海洋鹿——一种在海洋里诞生的,会游泳的长腿鹿。

渔歌人通常都穿裁剪简单的长袍子,褐、红、橙、黄、绿、青、紫共七种颜色,一个星期七天,大家自然而然一天穿一个颜色的袍子。这就像白墙蓝窗的房子一样,也是渔歌一个恒久得不知由来的习惯。

渔歌人崇拜海神,每年入冬的时候,都有一场盛大的祭海典礼,而会唱歌的鱼是海神在渔歌的使者,每年祭海时,它们都会高声歌唱。

曾祖母并不是渔歌人,在我出生前大约四十年前,她跟随曾祖父从陆地上来。

陆地对渔歌来说,既真实可感,又虚无飘渺,且不可名状。渔歌与陆地之间横着辽阔的度噜海,仅靠水路相连,水路是很长很广的路,甚至通往虚无,因此每个从陆地到来的人,身上都会带着水汽,而这股水汽,会使他们身上所具有的陆地特性慢慢消失,这必然包括记忆。

水汽是一个小鬼,它会在短时间里进入到人们的脑袋里去,从记忆的表层开始,攀爬其上,一点一点地把它们粉碎,吃掉,直到进入记忆的最深处,直到所有的陆地记忆都不复存在,之后便长久地蛰伏在大脑里,以防记忆的复苏。水汽不仅进入人们的脑袋,对其他能保存陆地记忆的事物,比如文字,也会加以侵蚀,陆地来的书(在渔歌完成的文字除外),慢慢地,字会变得浑浊模糊,就像在水里泡过。

因此,渔歌人即使去过陆地,能确切讲述陆地的却根本没有。这些去过陆地的人,总是你讲述一点残缺的回忆,他讲述一点模糊的字句,但这并不像一张撕碎了的纸,还能拼凑完整,这些记忆往往不是重复的,就是来自不同年代的,因此,无法拼凑出一个像样的陆地来。一些年事已高的老人,总会跟小孩子们这样讲:

陆地,那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就像水滴进水里那样的无声无息。

陆地,它广阔无比,所以我们没办法将它记忆。

曾祖母来到渔歌的时候,已经过了她的青春年华,这代表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出生地和家庭状况不详,只知道,在十八岁那年,她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男人。女人那时并不是漂亮的女人,但是青翠欲滴,如陆地夏天的清晨,一颗绿幽幽的葡萄底下悬挂着的那滴露水。女人经常穿着翠绿色的裙子跳舞。但那一头淡淡的、红色的长发才是她的焦点,那是一团温暖的云彩,撩乱了无数人的心。

陈 流-《绿地1》 112×70.5cm

男人的形象如今在女人脑袋中已经模糊得像一片枯树叶,只有断裂的叶脉,没有完整的身躯。男人是在一个简陋的室外舞会上,把女人给抢回家的。当时,他毫无预兆地就把她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往家里走。女人一路狂叫,像一只受惊的母猫,把男人的手臂咬得鲜血淋漓。男人于是把女人甩在地上,转身就走。女人一跃而起,追向前去,两个人开始追逐扭打,直到在男人家,男人彻底把女人征服,并且嬉戏至天明。

这一夜的经历,使女人骤然有了一种决然的性格,因为爱情从战争中开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改变一个女人的了。

但是男人并不了解女人的独特之处。女人其实是个精灵一般的女人,她熟悉过去,了知未来。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当然,我们之前并不知道她即将离去),她对我们说

我要去见老头了。

老头是指我的曾祖父,她生命里的第二个男人。这是她一生中最后的预言,过不了几天,她就死了。

许多年后,当她到达渔歌,这种神奇的精神力量被水汽慢慢吞噬,并没有显示出多大的威力。

曾祖父是在陆地遇到这个女人的。当时的曾祖父经常奔走于渔歌和陆地两头——那个年代的渔歌人都不愿意离开渔歌前往陆地,只有我们目呢家族的人是例外,几乎代代都喜欢往外跑。曾祖父热衷于发掘陆地上先进的、新奇的事物,并把它们引进到渔歌,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渔歌人的生活,只是因为渔歌那恒久不变的特性,使这些外来的事物仅仅像荷叶上的露水,一甩就掉,根本无法进入到渔歌的本质里去。它们会在一段时间里风靡一时,但是很快又会被人们遗忘,风过不留痕。但是曾祖父仍然乐此不疲,他知道快乐和享受永远是短暂的,但却是必须的。

他的原配妻子是个老实乏味的女人。在他们结婚二十几年里,说过的话甚至还没有渔歌沙滩上的一把沙砾多。

曾祖父遇到曾祖母(其实是我的续曾祖母)是在陆地的一个港口——这里只发前往渔歌的船。那个时候,他扛着一套电影放映机正要返回渔歌。而女人在清晨的朝阳中,坐在码头边上,面朝大海,初春的风吹着她一头淡淡的红发。曾祖父先是惊异于那一头飘飘洒洒的红发,然后看到一张年轻不再,但气质独特的脸,像一朵化石里的璀璨花朵。女人也看到了他,并朝他灿烂一笑,很深的鱼尾纹,但眼神却如同深海里的亮光一般深邃,摄人心魄。曾祖父四十年未曾为爱跳动过的心,瞬间跳到嗓子眼,眼看就要跳出来的时候,女人收回她的笑脸,继续看海,若无其事般。

女人这个时候其实还不满四十,只是仿佛被诅咒过的生活让她的面容过早衰老。从她十八岁遇上那个男人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安稳过。那个男人是一个邪恶的爱神,他让她为他爱得发狂,而他的心却从没有一刻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在她被爱的火焰焚烧得痛苦万分时,她身上的精灵跳出来,不断以过去的和未来的映象混淆她的视线,她时而活在过去,时而活在将来。她每天用古怪的语言诅咒男人一万次,然后又痛哭流涕的祈求原谅。她用各种方法虐待自己,用砖头砸自己的手,用柠檬汁滴自己的眼睛,让饿狗咬自己的腿。

她能预知未来,她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不可能属于她,清楚地知道他将会离她而去,但是她仍然不能自已。她宁愿不知道将来,不知道结果。但正是因为她知道了将来,她只能加倍地折磨自己。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在最后的几年里,她的精神几近崩溃,乃至麻木,甚至能安安静静地看着男人在她面前与别的女人寻欢作乐。

男人其实并不是不爱她,只是她身上的疯癫以及精灵个性几乎使他难以承受。

他们两个人是两团火,互相焚烧对方。

他们是世界尽头最不该结合的情侣。

最后,在一个冰冷的清晨,男人跟着一个水样的女人出走,永远地消失了。

女人在恍惚中确定了这个事实——她早已一千次地预见这个结果。她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子——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她也确实是疯了,在那片火海之前,她又哭又笑,跳着年轻时候的那种弧形舞蹈,精神至此也彻底崩溃,神经错乱。之后,她开始天天坐在码头上,她的预知能力正在潜意识里支配着她的行为,在这里,她将遇见她一生中的第二个男人。

人们并没有谴责她,反而都很同情她,每天都有人给她送一些食物,还给了她一个小房子栖身,只是她不一定记得回去。偶尔,她也会有神志清醒的时候,但那只会让她更加痛苦,她依然在过去和未来的真实映像里跌跌撞撞。

一个人能够看到未来,其实很多时候是很可怕的,因为明知有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即将发生,却无法阻止,无法改变,因为,那是命运。

曾祖父看到她时,她衣裳褴褛,面容憔悴不堪,只有一头红发依然光亮如前。

而她看到曾祖父一点都不惊讶,潜意识告诉她,他就是那个男人了,他会带着她走。

她为了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好些年。

曾祖父带着曾祖母回到了渔歌。这个疯女人一路上出奇的安静。她的前半生从来没有在海上航行过,如今,在这个烟波浩淼的度噜海上,她感觉水汽正一点一点地把她包裹起来,慢慢地洗涤她的内心、她的思想、她的记忆,她仿佛看到刚刚出生时的自己,一尘不染。她似乎真的平静下来了。

曾祖父一路上对她百般呵护,虽然她总是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般不解风情,曾祖父还是毫不放弃,这个女人是他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奔波,带回渔歌最大的宝物,他一直如此坚定地认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家里人,包括曾祖父的原配妻子都没有对女人的到来产生过大的反应,大家都把女人当成一个病人来看待。曾祖父整理出一间单独建筑的小祖屋,离平时住的大咕噜房不远,让女人住了下来。对于她的过往,大家所知甚少,也没有谁去刨根究底,好像她本就应该到来一样,渔歌人都接纳了她。

女人除了偶尔发发晕,说说胡话,其他时间都挺正常的,也帮着做些家务,织织渔网,生活很宁静安详。

陈 流-《云之下4》 108×78cm;《云之下5》 55×75cm

不知从哪一天起,她整个屋子都长了一种绿色的植物,那就是绿萝。曾祖父猜想是她上船来渔歌前带在身上的种子,她自己倒忘了怎么来的。渔歌人对绿萝很好奇,因为渔歌除了三色植物就没有其他能长命的植物了。很多人跑到女人那要种子,或移植,但是没有一个人成功地种起绿萝来。绿萝固执地只长在女人那里。

曾祖父这次带回来的电影放映机在渔歌又轰动一时。当曾祖父在镇上彼岸广场的石砌舞台上,挂上巨大的布,在漆黑的夜里,摇动手中的放映机,布上出现会动会说话的映像时,所有渔歌人都惊呆了。镇上年长的头人斯陀,简直快昏过去。多年后,当他的亡灵跟我讲述这一切,依然是激动万分。他们当时都以为那是神的映像。

一年后,曾祖父的原配妻子也因病去世了。从那时候起,曾祖父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渔歌,一直都陪在女人身边,同时在镇上当老师,以他脑子里零碎的陆地印象,给孩子们讲述一个虚无的陆地——整整有一代人,他们脑子里模糊的陆地都是来自曾祖父口中。

而女人对往事的记忆已经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只看得清眼前的人,但是对曾祖父的满腔爱意,她似乎总是无动于衷,只是很淡然的接受,不知道是她心死了,还是心坏了。

但是曾祖父已经觉得很满足,用世界尽头最恒久不变的爱守着这样一个稀有化石般宝贵的女人,走完他的一生。在爷爷奶奶流浪近十年回到渔歌后不久,曾祖父就安然去世了,享年五十一岁。

在他去世当天,他如同往常一样早早起身,为曾祖母准备早餐——他一直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地精心照顾着曾祖母。曾祖母那会还在睡梦中,当她醒来时,发现早餐已经摆在餐桌上——那是她爱吃的鱼子酱面包,一杯鱼奶还冒着热气。而曾祖父坐着趴在桌上,早晨清爽的阳光从窗外滑入,照在他闭合的眼睛上,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曾祖母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即晕倒过去。

等半天之后再一次醒过来,渔歌人都已经在为曾祖父的葬礼而忙碌了,曾祖父的尸体放在大咕噜房里。

曾祖母跌跌撞撞去到那边,看着躺在床上的曾祖父,皮肤已经没了水分,像一具发黄的蜡像,淡淡的微笑开始扭曲。从那一瞬间起,她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这个叫声里包含了痛楚、无助、恐惧。

叫上一段时间就窒息而晕倒,醒过来又继续叫,不吃不喝,整整持续了十天,没有人能够安抚她,停止她。

曾祖父从死去的那天,才真正成了曾祖母心目中的爱人。她这一生,为两个男人发过两次疯,第一次是因为那个男人不够爱她,第二次是因为这个男人太爱她。总之,无论爱或被爱,她的一生都被爱折磨,说不清是悲是福。

在那十天里,所有往事冲破了水汽的束缚,奇迹般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所有的一切像失灵的机器来来回回的转动,交迭出现,所有的伤痛彻底冲垮了她那已经平静了十年的意识。

陈 流-《心景1,2》 55×75cm

按照渔歌的传统,曾祖父的遗体在屋里停放了十天之后,在第十一天被抬到度噜海边,举行海葬。曾祖父在渔歌的威望比较高,因此仪式也很隆重,全体渔歌人,除了曾祖母,其他人都到了海边。由当时的渔歌头人斯陀主持,所有人面朝大海,吟唱葬歌,那是一种像天籁般的歌声,在度噜海上久久回荡。

那一天,深冬的渔歌,有着灿烂的阳光,蓝天近乎透明,通常湛蓝的海水却奇怪地发红——并不是因为阳光的缘故。人们沿着渔歌的海岸线站着,所有人都穿上了紫色长袍——这是参加葬礼的颜色,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在人们的歌声中,曾祖父的尸体缓缓沉入深海,留下的只有一朵朵向日葵漂浮在海面上。

在葬礼快结束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发生火灾了,起火地点正是我们目呢家的大咕噜房,祖祖辈辈生活的大咕噜房,是曾祖母放火烧了房子。我那年近五十岁的曾祖母,脸上写满了风霜,她屹立在起火的房子前,不动也不尖叫,只是默默任由眼泪如泉涌,低低地呢喃着:

“爱……远去……消失……永远……不再来……不再来……不再来……”

她的红色大斗篷在风里飘啊飘的,慢慢的,被风,或者是被极度伤悲扯裂,变成一丝一丝的,零零散散在风里牵扯,就像她的心,七零八碎,永远无法再缝补。曾祖父的身影在火里面显现,那温柔的微笑却像巨石碾过她的身躯,狠狠地,深深地,痛彻心扉。她不住地颤抖着,极力忍住哭声,可那些哭的精灵还是跑出来了,集体低低地呜咽着。

那么多人,站在她的背后,看着这个凄惨的女人,感受着她的悲伤,那么多人,也流泪了,呜呜地,像是又一场葬礼。

那时起,她已经不再叫了,并且,在我出生之前的二十几年,都没跟任何人说过任何话。

一个月后,新房子在旧址重新建好,跟原来一模一样,因为渔歌是亘古不变的。但曾祖母直到我出生那天,都没有去过大咕噜房——那个饱含曾祖父死亡气息的地方,而是一直一个人住在小咕噜房里。

曾祖母在放火烧屋之后,就不再大哭大叫了,平静得像是没事发生,平静得不开口说话,本来以前就很少与人来往,现在除了每天一大早去海边散步,就基本上足不出门了,甚至连家里人也坚决不理睬。爷爷奶奶定期给她送点食物和生活品,起初,还被她粗暴地拒绝过——把所有东西扔出房。后来,也就默许了。

由于她的孤僻和冷漠,渐渐地,整个渔歌人都把她遗忘在角落里,小孩子看见她甚至会远远跑开,哑巴怪婆婆,慢慢成了她的称呼。人们会臆造一些关于怪婆婆的故事,讲给自家的孩子听。越讲也就变得越怪。爷爷奶奶从之前就没有跟她亲近过,后来的疏远也是必然的,以至爸爸从小对这个怪婆婆的身份一直都很模糊,只是时常会在爷爷奶奶的命令下,给怪婆婆送食物。

陈 流-《心景3,4》 55×75cm

很久之后的一天——大概又是个十几二十年过去,已经是秋末了,天很蓝,一个巨大的蓝天充满无限的迷幻感,很深,是深度的深,而不是深浅的深。且是一种雾状的、流动的蓝,而非固体的、静止的,它在往深处伸展,当你与它对望,你直直就被它带入了。空气很清新,如同在清水里呼吸。有暖暖的太阳,还有一些新鲜的冷风。

曾祖母靠着窗,望着世界的外面,淡淡的风掠过她的鼻尖,她已经年过古稀,往日的岁月,每一天都如一只箭,把她射得遍体鳞伤,伤痕累累,只有红发还是发亮的,还有眼光,那是从没浑浊过的,依然像深海里的亮光。

这时,她心中有一些比蓝天更干净的东西慢慢显现,慢慢清晰,那是从她小时候起就已经种在心里的东西,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一直被掩埋在心底一个最幽深的角落,落满了灰尘,如今,尘埃渐散,一些词句从她心里顺畅地流淌出来:

“唵达丽都达丽,都丽娑哈……”

她这几十年,走过了世界的尽头,感受了心灵的最疼,然后现在又回到世界的源头,感受最善。她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在心里默念不为人知的经文,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发疯了,她实在太累了,累得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也终于能够真正地安静下来了,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人能够再打扰她。

渔歌没有人了解到这种转变,对所有人来说,她就是一个孤僻古怪的老太婆,说不定哪一天又要放火又要发疯,包括算是家人的爸叽妈伊,也无法跟她有亲近感。爸叽说,曾祖母的屋子里,装满了空荡荡的风,还有满满的孤寂,而她身上则包裹了一层世界尽头最厚的绝缘体,与所有人绝缘。

除了我。

曾祖母于我,有一种莫明的依赖感,我从小就喜欢跟在她身边。而她缄默了二十几年,在我出生那天才又重新开口说话。

当时她抱起还血肉模糊的我,说,鱼儿,来了就好。

仿佛,她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到来,而且知道,有一天,我终会到来。

在婴儿时代,大哭不止的时候,只要曾祖母一抱,我肯定就会止住哭声。

爸叽妈伊没办法,只能给曾祖母换了一张大的、新的床,可以让我也经常住在小咕噜房那边。

当我慢慢长大,曾祖母也越来越老了,她的面容已经枯萎收缩,因此她只剩下一张精髓的面孔。她的嗓音比一切声音都更加虚无飘渺,我时常感觉是整个时空在发声,而不是她,像一阵连绵不绝的微风在耳边轻响。她坐着,时常一动不动,如同消失在时间里,岁月因此将她遗忘。

陈流-《马1》31×41cm;《马2》31×41cm

但她靠着那如深海亮光一样的眼神,在我出生后,开始做一种渔歌人前所未闻的手艺——剪纸,她能用纸和剪刀剪出所有你能想象到和想象不到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渔歌人接踵而来,购买曾祖母的剪纸。

曾祖母满足了所有人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比如,有的人要求剪长了猪脸的海螺,有的人要求剪飞翔的琵琶琴,有的人要求剪掉头发的森林小怪……好多好多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东西,好多曾祖母也不曾见过,但是她都剪出来了。每个渔歌人都能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可真神奇,无论如何都能剪出人们心里的无尽的幻想。

在人们开始叙述心中的幻想时,时常会说,我心中有这么一个东西,它可能是这样的,它可能又是那样的,但具体怎么样我却不知道。

人们还没说完,曾祖母已经开始动手剪,剪完。

他们总是会欣喜地说,哎呀,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有一天,曾祖母像是总结似的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图腾,我剪的就是他们各自的心灵图腾。有些人,他清楚自己的图腾如何,有些人,则很模糊。

那时,我心里也很模糊,我的心灵图腾又是什么呢。

渐渐的,祖母已经老得没有了年龄,我们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全身都在老去中消失,只有眼睛和红头发没有变样。我经常会去小蘑菇房看望她,但已经有几年没有在那里住过。

她每天孜孜不倦地用古怪的语言诵读无人能懂的经文。

她屋子里的绿萝,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长大,如今,枝繁叶茂,它们的叶子贴满了四周的墙壁,树枝顶到屋顶,然后便横向生长,渐渐把整个屋顶铺满,然后继续生长,企图把整个屋里的空间都填满。屋外的绿萝也是,围住了整个咕噜房。房子因此变成了绿色的树屋,一个古怪的屋精灵,绿色盎然,却又包裹着死亡。

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修剪一下屋里乱长的绿萝,但曾祖母只允许我剪掉一点点。

直到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曾祖母的双脚已经消失了,她再也不能走动,再也不能去海边散步,每天都一动不动盘坐在床上。而且她不再对着人说话,我们已经失去沟通。

然后,过了些日子,她不再吃东西,仅仅靠绿萝散发的气息滋养自己。渐渐地,绿萝的气息把她整个人慢慢熏绿。几年之后,要在满屋绿叶中找到她,就只能靠寻找那红色的头发。

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在学校上课,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我们学校在渔歌最西边,从教室窗户望出去,就是度噜海。

一头撞入窗内的是凛冽的北风,掀起我的蓝色长发,有一丝细风,从我鼻子底下经过,绕着我的鼻头一圈,然后停留在我鼻尖上,久久不愿离开。我面前的画纸,被风卷跑,飞出窗户,朝一个它未知的地方去。

陈 流-《绿地2》 108×78cm

看着空中那张越来越远的白纸,我突然闯进一个陌生的瞬间,但它具备某种强烈的、让我熟悉的味道,我心里牟然出现一个短句:鱼儿拈花微笑。

我急切想赋于它对应的画面,可是却怎么都无法对上,我想,这才是我的心灵图腾。

放学后,我去到小咕噜房,我依靠一束红发找到曾祖母,还有她明亮的双眼,我喃喃的说——近乎自言自语,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听见,我今天才终于知道我的心灵图腾是什么,以前,你为那么多人剪过心灵图腾,现在,我多想你能为我剪出,鱼儿拈花微笑。

她依然念着经文,没有任何反应。其实她也无法有什么反映,自从她的双脚消失之后,她的双手,她的身子,也日渐消失,在一片绿色中,我已经分辨不出,她的身子是否还存在。也许,她已经只剩下一个精髓的脑袋。

那是个天气好得一塌糊涂的傍晚,我正在欣赏落日。

“目呢家的,你们的小咕噜房好像起火啦!”

突然,屋外有人大喊。

好像起火?起火还有难以判断的?

我想起曾祖母,撒腿就跑出去,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来了。

那个树屋,整个的,正在冒着绿色的烟,还有绿色的火苗,也许正是这种绿色,让人们无法判断是否是火,但是那满天的热气,证明了,它确实是火。

我想往里冲,可是被别人拉住了。

火势蔓延得非常快,燃烧的速度也非常快,转眼,整个房子包含在绿色的火焰中,绮丽的火焰。

然后,突然,屋顶的火焰中出现一个盘坐着的人,那正是曾祖母!她消失了的身体又出现了,她整个人从屋顶上慢慢往上升,所有人都发出惊叹。

我看见曾祖母正在朝我这边微笑,她的面容很年轻,很漂亮,她的眼光依然很明亮,像深海的光亮。我看着,也自然而然地对她微笑。

我想起了,几天前,她似乎自言自语的说过,我要去见老头了。

当时我并没在意,现在看来,那正是她自己的预言。

很快的,她消失在火焰的末端。

过了一阵,火自己灭了,或者说消失了,随同整个屋子的绿萝,都消失了,火的热浪也突然消散,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小咕噜房,正是它原来的样子,完好无缺,这场绿色的火焰没有给它带来任何伤痕。

我走进屋里,屋中也没有了任何绿萝的痕迹。而且除了原有的简单的家具,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属于曾祖母的东西,它们在火中也跟随曾祖母一起走了。她本来就不是渔歌人,走的时候也走得干干净净,彷佛,渔歌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最后,我在曾祖母的床上,发现了两张东西,一张剪纸,一张纸条。

剪纸剪的正是“鱼儿拈花微笑”,几年前,我曾经跟不言语的曾祖母说过我的心灵图腾是鱼儿拈花微笑,我自己没法想像它应该是怎样的画面,现在,手中的这张剪纸,正是一个完美的意象,一条拈着一朵鲜花微笑着的鱼。原来,当年的曾祖母听到我说话了,但当时,她的身体已经消失,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完成这张剪纸的,也或许,她的身体从来都在,只是她将它隐藏,我们看不见罢了。

葬礼在第二天举行,本来遗体下海应该是十天后,但曾祖母整个都升天了,什么都没留下,所以我们就在渔歌山上的墓地里,为曾祖母立了一块墓碑,虽然墓里面什么都没有,即没有遗体,也没有灵魂……

猜你喜欢

渔歌曾祖母曾祖父
臼湖“望”渔歌(2)
外曾祖母
汨罗江渔歌
曾祖母的雨伞
我的曾祖父
装傻的曾祖父
我的曾祖母
秋浦渔歌
汕尾渔歌的考察与研究
黑暗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