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写作意味着什么
2015-12-02采编
采编/李 娜
孙甘露
陈福民
王纪人
上海历来是中国文学重镇,近现代以来多次引领文学的风潮,海派文学以其鲜明的风格与京派文学比肩而立,左翼文学的大潮也曾在上海澎湃过,鲁迅、巴金、张爱玲等文化名人长居上海,形成了长久持续的文学影响力。新中国成立后,从工业题材的发轫之作《上海的早晨》,到新时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先锋文学,到70后的都市写作、《萌芽》杂志的新概念写作等,上海一直都在引领文学的风向。当然,在文学这盘棋上,作家是第一位的问题,而有了为数不少的作家之后,下一个话题就是“写什么”。
上海是一个现代化的都市,因为它拥有开放性,拥有容纳度,每个人在这里无论有什么身份,不论融入程度如何,上海这个城市都会给各位提供各种各样的空间。所以我觉得在上海写作首先意味着自由。
在上海写作意味着自由、开放和多元
王纪人(上海作协副主席、评论家):在现代文学史上,在上海写作的作家是很辉煌的,可谓“大牌云集”。特别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直到四十年代,将近30年,那个时候不流行“北漂”,都要“沪漂”——上海没有要求他们有上海户口,愿意留下来就留下来。没有什么参加上海市作家协会就要上海户籍的,解放前无所谓,所以那些大家都云集在上海,有的后来终生在上海。比如茅盾在上海写出了《子夜》这部之后无人超过的作品。可以说当时的上海集中了全国的人才优势,铸就了上海文学重镇的地位。
我觉得在上海写作意味着上海的作品应该是城市旋律,因为上海是一个成熟的城市。至少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它已经是远东大都市,在国际上也很有影响力。现在我们网络上经常看到,称上海是一个“魔都”,这个“魔都”是一个日本作家起名的,他在上海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回到日本写了一部小说《魔都》。为什么中国现代文学一上来基本上跟国际接轨?比如说弗洛伊德的理论,刚刚在欧美走红的时候,鲁迅、郭沫若就都提到弗洛伊德,文章里面就引用了弗洛伊德。所以我觉得如果上海文学要重塑辉煌,要在现在基础上更多吸纳全国的人才集中到上海来。
陈福民(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评论家):“在上海写作”,我觉得这个题目设计得非常好,它是一个特别开放的话题,每个人都可以介入。对我来说,它有特殊的含义,因为我不是上海人,我也不在上海生活,所以我就会去想,在上海写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同时我把这个问题抛给大家,在上海写作对各位意味着什么?这个延展性很大。
现代文学史上上海对中国贡献了非常多的成绩,那些贡献者,那些创造者,当时他们未必有上海户口,我想这个并不是我煽情,在上海写作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是每一个人的权利。上海是一个现代化的都市,因为它拥有开放性,拥有容纳度,每个人在这里无论有什么身份,不论融入程度如何,上海这个城市都会给各位提供各种各样的空间。所以我觉得在上海写作首先意味着自由。
上海写作第一个是自由。对于个人写作来讲,你拥有了一份自由并不能保证写好,但是没有这个自由你肯定写不好,它不是重要条件,但却是必要条件。所以我很羡慕各位。我在北京当然也很自由,那是另外一个自由,不讨论这个。
第二点,上海写作意味着你享受的丰富程度是足够多元的。因为上海是一个巨大的包容性城市,有一个巨大的兼容空间,你享受特别多元的文化现状。举例而言,我们开会讨论上海的现实题材,有一些作家用现实主义特色,按照自己的体会,经过提炼写出生活的样貌。也有的作家语言非常具有张力,给你带来非常开阔的空间……相比于乡村写作,你要完全受制于你所生存的狭隘环境,受限于自己的地域,地域文化非常强大,它有各种规范,它的文化传统也是自足的。一个人在这样的文化条件下所形成的文学观念跟在上海享受的多元文化空间,你所享受的自由度是不一样的。所以在上海写作还意味着能够分享各种各样的文化成果。
第三点,也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在上海会遭遇特别尖锐的冲突。还是举刚才那个例子,假如说你生活在家乡,或者生活在相对原始的地域,你的时间相对来讲是停滞的。而在上海,意味着一个停滞的农业的时间与高度发达迅速流动现代性的时间交互冲突。比如说我们在上海生活,你带着自己的记忆回乡村,包括回弄堂,弄堂在改革开放之前30年时间基本上不动,你就会想动与不动之间产生的问题。所以上海写作还意味着要感受变化,这个变化特别强烈。
一个是享受自由,一个是享受多元文化空间,在上海写作还意味着你要对这种变化特别敏感,这种变化肯定是多领域、多层面的。比如举例《繁花》,你动不动就说遥远的乡村,那种古老文明呀,那种美好呀,人性的纯朴善良等等,而金宇澄他是一个坚定的城市主义者,他不认为乡村能产生什么美好的人性。一个坚定的城市主义者也不能阻止乡村的美好,但是在这样一个高速发展的城市文明当中,随着中国城市社会进步的转型,带来不同的文化时空,会同上海高速发达的现代时空构成某种冲突,构成某种融合,而这一点作用于文学写作的经验,我认为就是一个好的作品产生的契机。
在上海写作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开放,意味着多元。因为上海是一个包容性的城市,而且跟国际接轨,而且又是移民的城市。美国为什么现在那么发达,美国为什么诺贝尔奖获得者那么多,因为是一个移民国度,优秀人才都涌入进去了,它就利用人才优势,所以它国力强大。
王纪人:的确,在上海写作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开放,意味着多元。因为上海是一个包容性的城市,而且跟国际接轨,而且又是移民的城市。美国为什么现在那么发达,美国为什么诺贝尔奖获得者那么多,因为是一个移民国度,优秀人才都涌进去了,它就利用人才优势,所以它国力强大。由此,国际作家也可以在上海写作,事实上我们一直有这个“写作计划”,它是上海作协主席王安忆创立的,全部由作家协会出资,资助每年近10位外国作家在上海生活两个月。他们来自于世界各地,今年分布更广泛,其实这个活动已经做了好几年了,有将近40位作家在上海生活。这些作家会在上海生活50天,但是我们并没有要求:“你在上海期间我们提供你两个月的经费,你必须写上海。”其实在城市里面生活的作家必然要写上海。上海本身是一个国际城市,在上海写作,意味着它的主流是一个城市的舞曲。北京也是一个现代化发达的城市,国际知名的大都市,但有趣的是在北京写作,这种都市特色并不显著,中国大量的乡土作家都集中在北京,包括莫言。
作为与乡土文学对应的城市写作
陈福民:我呼应一下王老师的这个说法。我来之前在劳动文化宫参加了北京市总工会组织的一个征文大赛,题材不限,诗歌、散文都有。我看那些征文,有个特别鲜明的特点:农村题材居多,很多散文都是写“我那可爱的小山村”,总要说他从农村出来,然后到城市怎么艰苦。作者身份特别鲜明,具有农业文明的根基。这点不重要,再倒退50年大家都是农民,关键是你跟这个文明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说这个当然没有任何贬义,我们会清楚地看到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文化区隔之间形成的不同文化要求。这个要求不是外力要求你怎么样,你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内在要求。过去除了上海,中国其他地方确实都是乡村,北京就是一个大村庄,北京的胡同是按照农业文明的理解去建筑的。上海作为一个城市文化巨大的空间,它的文化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说我们走过愚园路、陕西南路,你看那些路很窄,尽管它很窄,但是它的建筑配套是一个城市文明。你去想一想,它所有的设施,比如说排水,比如说商业设施,商铺的布局……商铺是商业文明的集中特点。北京胡同所有公共设施都是没有的,我很小就到北京去生活,一个胡同里有一个公共厕所,你要上厕所要走很远。大杂院里面任何公共设施都没有。北京人知道,有几个地址就是以土堆命名,中国作家协会东土城路27号,元大都遗址北土城,所以它是按照农业文明来打造的。上海可不是。
王纪人:有一种说法,每次文学奖评出来的都是讲村庄的事情。我是上一届的茅盾文学奖评委,我评选的时候反复呼吁要注意城市文学,不能评出来都是讲村庄的事情,这个太过分了。
陈福民:下届茅盾文学奖希望王老师把城市文明作品鼓动起来。不过我觉得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过去我们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农业大国,但实际上2008年的时候,中国人口结构比例城镇人口就首次超过农村人口——这个不是抽样,它是相当大的、非常科学的采样得出的结论。可是另一个有趣的现象相应而生,即使人口比例是城镇超过了农村,但60%的城镇人口当中又有多少人还拖着长长的农业文明的尾巴呢?你的思想方法,你的世界观,你的价值观,你的审美趣味到底有多少是属于城市文化的,这个都很难讲。
我记得20年前王安忆写过一个小说,很有意思,大概写一个山东的大学生特别喜欢上海,留在上海,也按照上海姑娘的装束打扮,然后也在学上海话等等,她试图向城市人口靠近。但是她的口味出卖了她,特别爱吃大葱,她每次让她妈妈从家里寄大葱……我的意思就是说,即使你改变了身份,但是有些东西会出卖你。有些东西还可以改变,我把口音也变过来,都变过来,但是我口味怎么办,就是审美趣味。这个我没有高低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些审美趣味也会标明你不同的审美身份的阶段,这些都是有出入的地方。即使你成为城镇人口,取得上海户籍,这些文化基因还决定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可能在你写作的时候会产生不同的影响。
虽然现在城镇人口已经多于农村人口,但是今天中国可能还是一个以农业人口为主流的社会。像上海这样文化现代化程度将近100年的大城市,真正的大都市在中国还是不多的,我们也期待这样的城市越来越多。
孙甘露(作家、上海作协副主席):我们“上海写作计划”当中的作家来聊天时也说到,其实不是说你写一个人在城市里上班、生活、进出弄堂就是城市人,你得看他背后是不是接触城市人生活很重要的特征。有很多陌生人,你在一个巨大的人群中间,大部分你是不了解、不认识的,而在你的乡村经验中是不会的,你出门走几十里地,你遇到谁,基本上你是了解的,都认识。哪怕你不是经常见到,但翻一座山邻村七大姑、八大姨你都知道。像以前上海住在弄堂里,这户住的谁,那户住的谁你都知道。但是现在住在城市里,电梯出来哪户住的谁你不知道。
我们小时候如果家长下班晚了,临时有事情,孩子就在邻居家吃晚饭。但是今天不可想象,在大楼里你进去从上到下没有一户认识的人,更不要说他的脾气,他的工作背景、经历,你完全不了解。了解反而变成一个罕见的东西。人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间,这个经验对人影响很大。包括陈老师说的吃葱这个事情,实际上就是跟她童年饮食有关系,你最初吃这个东西的时候,因为你的化学反应脑垂体产生的记忆,是一个生物性的,当十几年以后吃到这个东西,会唤起你很多记忆,这个东西对味觉、嗅觉物理性混合在一起,是会被强化的。
今天城市文学也好,乡村文学也好,还是有很丰富的广泛的触角可以去涉及,有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些作品,写的是城市生活,但是看上去可以把它描述成一种乡村文学,这个中间大量存在交替的东西。实际上知青文学也是这么一个交替的东西,城市人到乡村,国家在某个特殊时期是一个社会动员,是一个大规模人口迁移运动,但是实际上背后有一个“城市人到乡村去”这样一个东西在里面。现在已经有很多样本。
陈福民:我呼应一下关于知青文学。从体量、流派来说,它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是很重要的一块,出了很多重要作家。知青文学中,他会去写一个知青到乡下去,把城里学到的知识带下去,跟当地农村孩子交上了朋友,这个农村孩子特别羡慕他,处处向他学习;他会写这种基层之间的交流,他会写这种文明落差之间的交流。我觉得这一点在社会学上是特别重要的范本。大家都过于看重那种感情和政治立场的区分和区隔,而没有看到这种文明的交互上下的流动。在社会学意义上,知青文学当中有一种类型会去写城市的工业文明所代表的那些先进元素到农村去产生了影响。没有一个大规模的社会结构的变动,我们没有办法把城市搬到农村去,我们也没有办法把工厂搬到农村去。但是知青上山下乡这个运动,在客观上具有一种文明流动的性质。这里不作政治价值的判断。
今天城市文学也好,乡村文学也好,还是有很丰富的广泛的触角可以去涉及,有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些作品,写的是城市生活,但是看上去可以把它描述成一种乡村文学,这个中间大量存在交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