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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行间觅乾坤——走进上图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

2015-12-02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文化名人叶永烈手稿

文/本刊记者 陈 雷

钱钟书先生在接到一位英国女粉丝的求见电话时回道:“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钱先生用一句幽默妙答婉拒了一位看了作品对作者发生兴趣的读者。以前我们只看到他的机智,现在想来,那位女读者的需求其实既典型又普遍,而且也够合理。因为,呆板的印刷术的产物——书籍所能提供的信息量,往往不能满足出于各种初衷想要了解作者本人的那部分读者的强烈好奇心。

如果你恰巧是那部分好奇的读者,那么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一定是个令你钟情的地方。因为在那里,珍藏着中国现当代名人的著作手稿、信函、日记、笔记和书画等资料逾7万件,是我国公共文化机构中具有综合性征集、保护、展示、宣传和研究文化名人手稿文献的专业收藏馆。

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的前身是1992年成立的中国文化名人手稿室,1996年上海图书馆新馆落成后改为现名,并在总馆楼宇内专设文化名人手稿陈列馆,常年向读者展示中国现当代各界名人的各类手稿、签名本、照片和书法作品,让读者在亲睹名人手泽中进一步认识名家名作。

为了让读者诸君更好地了解这个提供走近文化名家机会的所在,本刊记者专门走访了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陈列馆,并对上海图书馆副馆长、上图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馆长周德明先生进行了专访。

陈列馆虽面积不大,但置身其间,你便与那些伟大作品的最初形态近在咫尺,你便可以轻松穿越时光旁观那些名作的成长历程,在由各种色笔、各种符号、各种书风罗织而成的字里行间,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些名家的创作状态,乃至性格脾气、哀乐喜怒……

馆藏在于积累,精神载于传承

周德明是个喜欢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的“故事大王”。他甫一打开话匣,就把时间拉回到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是1952年7月22日,上海图书馆正式成立,市长陈毅为图书馆题写馆名。馆址是南京西路325号,那幢位于南京路黄陂北路转角口的“钟楼”,后来曾一度为上海美术馆所用。

周德明之所以用这段上图老黄历作为开场白,其实是想把话题过渡到上图“前传”。他说,现在上海图书馆的许多宝贵馆藏,都源自于1939年底创建的合众图书馆,馆长顾廷龙受张元济、陈叔通、叶景葵等人邀请,从燕京大学图书馆毅然南下创业。“可以说,顾廷龙先生的许多图书馆运作思想和理念,尤其是在采集文献方面,对我们影响至深,享用至今。”周德明说。

合众图书馆初建,资金有限,又要担负收集宋元本使命,顾廷龙先生提出“人弃我取,人无我有”的理念,这短短八个字坚实地构筑起了合众图书馆以至后来的上海图书馆的馆藏特色。

上海图书馆成立至今不过60多年,而全国范围内至少有十余家馆龄超过100岁的省市级图书馆,但为什么相对“年轻”的上图的馆藏无论质和量,都始终名列前茅呢?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算术题。历史短而馆藏丰的法宝,在周德明看来,与顾廷龙先生先进的采集思想以及几代上图人的继承发扬息息相关。

从某种意义上说,今日图书馆的底蕴和特色,皆赖于昨日的积累,非急功近利可以造就。

人弃我取,一以贯之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明清名家的手稿、尺牍,在市面上并不“紧张”,流通价值也不高。这就形成了顾廷龙先生所谓的“人弃我取”的基本条件——在还未引起别人重视、没人能预见其价值的时候,我有眼光,有判断,有勇气去收。例如明、清两代,为防考官认出考生笔迹而徇私舞弊,乡试及会试场内,考生的原卷(即墨卷)须弥封糊名,由专人用红色的笔誊写一遍,送交考官批阅,称为“朱卷”。这种东西当时根本没人要,顾廷龙先生去收。

除了“朱卷”,家谱在古籍中与正史、地方志比起来,亦属档次比较低的。在“四清运动”时期,造纸厂把家谱收回来化纸浆,顾廷龙说,且慢,这些我都要,并以一两分钱一斤的价格一车车地拉回来。1998年上海图书馆决定领先一步,拿出一部分钱去安徽、湖北等地农村收购家谱,当时全国很少有图书馆或公办收藏机构想到做这件事。那时的收购价格是每本50元至100元,现在则是5000元至1万元一本。

正是由于上图早早地并且一以贯之地贯彻顾廷龙先生“人弃我取”的思想,才使得如今上图的家谱收藏成为一大特色。沪上知名主持人曹可凡日前向上图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捐赠了新著《蠡园惊梦》签名本,主要原因就是为了感谢上海图书馆在家谱咨询和查阅方面给了他很大帮助。

与这些文献的收集类似,上海图书馆对名人手稿的收集工作也是从它的前身就已经开始了。当然1952年上图成立后,名家手稿就显而易见地成为上海图书馆的收藏特色和重点。上世纪五十年代时,就有诗人柳亚子等名人手稿收入馆藏;六十年代时,巴金也开始捐赠。可以说,除了文革期间有所中断,上图的手稿收藏工作始终都在进行。

巴金《随想录》第一集手稿(1978~1979年作)

易室为馆,自我加压

上图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建立于1996年12月20日,而它的前身是成立于1992年的中国文化名人手稿室。

既然收藏工作从上图前身合众图书馆就已经开始,为什么不从1952年上图成立之初就成立“名人手稿室”呢?周德明的回答很坦率,因为要成立“室”,就必须成点规模,必须已经收集到一点东西,并且进行整理,可以提供服务。刚解放时,还不具备这种规模,文革来了更不可能。直到改革开放后,图书馆六楼又开始恢复手稿收藏工作时,大家都意识到手稿收藏应该成为上海图书馆的特色,收集的东西应该逐渐为读者服务。

短短四年后,刚成立不久的“手稿室”在上图新馆落成之际易名为“手稿馆”,一字之差,彰显了这项工作的地位和作用的提升,也有了在新馆中更突出这项工作的意味。

目前上海大张旗鼓在做名人手稿收藏工作的,除了上图,就是普陀区图书馆,北京有中国现代文学馆。放眼全国,几乎没什么专门的公家机构持续地前赴后继地在从事这项工作。

黄佐临《座右铭》手稿(1986年11月30日作)

周德明坚定地说,你决定要收,就必须是坚持不懈、持续不断地去做这件事。据我所知,有不少图书馆对名人手稿的态度也是来者不拒的,但他们不打名号,不成立专门的名人手稿收藏机构。因为一旦成“室”立“馆”了,就意味着你必须硬着头皮做下去,决不能半途而废。这就考验你有没有敢于担责的气魄!你敢不敢说我一定每年要收到多少东西?要知道,一旦成立了一个部门、一个科室,哪怕一个小组,今年收得到,明年收不到,是没办法交代的。

上图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每年的指标是1500件,虽然这已经不是一个小数字,但实际上他们几乎每年都大大地超额完成指标。建立“手稿室”也好,易名“手稿馆”也罢,说白了,除了馆藏已经到这个份上,有了建室立馆的资格,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自觉地把自己“停在了杠头上”,只能前进,没有退路。大概只有真正热爱这项事业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胆量和魄力。

收藏种类颇丰,看重创作手稿

在谈到手稿收藏的类型时,周德明坦言,最要紧的是创作手稿。在创作手稿中,原先收藏范围只在文艺类里,比如小说、散文作家。现在有了比较大的拓展,比如上海石库门老酒酒瓶的包装设计稿,以及画家创作手稿、音乐家使用并有标注手迹的乐谱(朱践耳十部交响曲的手稿均为上图中国名人手稿馆收藏),另外也收藏胶片时代的老照片。

有意思的是,手稿馆的收藏中还包括一些医学家,比如中山医院院长杨秉辉,中国工程院院士、肿瘤外科专家汤钊猷等的研究性卡片以及论文手稿。周德明说,以前在大学里研究学问的一个基本方法就是“做卡片”,汤钊猷的1600多张笔记卡片已经被手稿馆收藏。

周德明笑称,我们原来比较偏文,现在开始向理、艺发展。正是在手稿收集的过程中,我们慢慢认识到,除了作家创作手稿外,还有很多有意思有价值并且越来越稀缺的东西值得我们去收藏。

回到本文开头的话题,手稿究竟有什么异于印成铅字的书籍的魅力?周德明从研究者的角度给出了答案。我们通常看到的文学作品,基本都是作品的最终稿。而从作者对作品的最初构思到最终稿之间,常常有一个漫长曲折的创作过程。这一过程,你无法通过成品著作获知,也许作者本人事后会对这段心路历程有所描述,但记忆时常并不那么可靠。而如果有了作品手稿,它所记录的各种信息,无疑可以极大程度地还原呈现真实的创作过程。尤其是那些改了又改的手稿,对作品研究、作者研究是极具价值的。许多文学史上的疑难杂症,有些就可以从手稿入手加以破解。

我们常说“字如其人”,手稿中的笔迹常常也会提供很大的信息量,这种信息量绝对超过作品完成稿、印刷品所呈现的。

比如茅盾的手稿基本都是略有修改,而有的作者的手稿改动就比较多;再比如有的作者用稿纸,有的则用便签纸……你可以从诸如此类的大量信息中大概地想象出作者当时的创作状况甚至生活状态的图景。但是你看他们的成品稿,完全无法洞悉。

周德明曾去夏衍家,接受他子女捐赠的电影剧本《祝福》和《林家铺子》。文稿纸是竖版的,字里行间稍有改动,看起来仿佛一气呵成。“我起先还以为是誊写稿,特地问了问,夏衍家人解释说,他的创作就是如此,会花一些时间边抽烟边打腹稿,一旦动笔,下笔如飞,极少改动。《祝福》剧本的写作只用了大约一周时间。”

这些名家手稿都是上海图书馆的珍贵馆藏,独一无二,无法复制!今天看来它们已是文学遗产,未来必然成为珍贵文物。周德明自豪地预言。

与此同时,周德明也深感自己和同事们在与时间赛跑,他们时刻提醒自己,每一天都可能有珍贵手稿在遗失、被损毁。有一天手稿馆年轻的工作人员刘明辉接连拜访了两位耄耋老人,征集他们的手稿,一位95岁,一位96岁。前不久,101岁的著名音乐教育家、指挥家、作曲家马革顺的手稿也入藏手稿馆。

创作一辈子,捐赠一车子

在与众多“文化名人”交往中,周德明对叶永烈印象颇深。他说,叶永烈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我们早就铆牢他了。叶永烈写了很多重要历史人物传记,在传记文学作者中很少有这样一个非常注重一手资料的收集、整理和留存的作家。“现在市面上有不少关于文革人物的传记作品,但那些都是偏向于‘文学’,真实性伤脑筋。叶永烈是传记文学作家中真实性把握得最好的一个,尤其是到后来,把握得很客观,对他的作品我们是有分析的。”周德明坦言。

更有意思的是,叶永烈非常注意创作档案的收藏,所以他的档案简直太齐太全了!齐全到什么程度?从小学一年级的成绩报告单到大学毕业证书,他全都藏得好好的。叶永烈17岁到北大读化学系时,已经开始写《十万个为什么》第一版,当时他写信给复旦大学校长陈望道等名人得到的回信,他都一封不漏地收藏起来。“陈望道是《共产党宣言》第一版的翻译者,《陈望道全集》都没收这封信,而通过叶永烈捐献的手稿,我们有了陈望道的手迹。”周德明说。

叶永烈有一个特别的房间——顶楼游泳池改建而成的书房。在这个书房里,除了普通的书橱,还有一箱箱装满手稿的铁皮柜,装满采访录音磁带的塑料箱……半个世纪的写作,叶永烈累积了数量惊人的写作素材、参考文献、名人信件、采访笔记和录音等,所有这些叶永烈私人档案整体由上海图书馆收藏,档案数量近一卡车。上图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将叶永烈所有捐赠以“叶永烈专藏”进行收藏。

茅盾《文学词典》手稿(1925年编写)

梅兰芳《编剧表演琐谈》手稿(1957年作)

在这批捐赠文献中,最具历史研究价值的是叶永烈对很多历史当事人的采访原件——采访笔记或是录音。这些采访原件形成一个个以重要人物或者重大事件为中心的“私家档案”。比如他多年采访“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形成8卷王力档案,其中有王力写给他的亲笔信40多封,还有王力寄给他的种种历史文献。罗章龙、王造时、钱学森等,他都有专题“私家档案”。胡乔木文革初期遭到批斗时警卫员所作的逐日记录、庄则栋姐姐庄则君从美国带给他的《爱俪园全图之写真》(爱俪园即哈同花园),是研究文革史、上海史的珍贵档案。这些采访文件中,甚至还包括他从上海公安部门复印的傅雷夫妇死亡档案的全部文件。

人无我有,无可取代

上海图书馆不仅有公开出版的书籍、报纸、期刊、数据库、网络资源等等,还有非公开出版的家谱、地方志、手稿、录音磁带等等,为今后读者阅览、学者研究等提供了难以被其他资料、文献、数据所替代的第一手资料。

周德明认为,虽然未来判断一个图书馆的优劣,不在于你“拥有”多少文献或信息量,而是看你能够“提供”多少文献或信息量,但是必须强调的是,一个图书馆的“特长”仍然是衡量它价值高下的重要指标。而所谓特长,就包括以前顾廷龙先生收的朱卷、名人尺牍、家谱、碑帖,当然也包括现在我们收藏的名人手稿、老唱片等人无我有的东西。

当记者问及你们是有用什么方法一年能收到数千甚至上万件名人手稿时,周德明与手稿馆副馆长黄显功神秘地相视一笑,说,我们三四年前开创了一些新的方法,这些方法是我们的“武功秘籍”,暂且保密。不过任何方法,最终还是会被学习模仿,至于是否会被超越,那就看你自身是否在进步,在创造更新更好的方法。

不过周德明在“保守机密”地同时,也慷慨地道出他们成功背后的两个方法:一曰“滚雪球”。他们在工作中擅于同捐赠人、介绍人、引荐人交朋友,而这些朋友正是他们开展工作的资源和触角。随着不断地结交朋友,雪球越滚越大,他们的队伍也就不断扩大。二曰“全员宣传”。虽然名人手稿馆只有四五名工作人员,但是如果全图书馆的员工被发动起来,那将是一支上千人的队伍。

周德明举了一个例子,朱践耳九十岁时开了一个作品音乐会,名人手稿馆没人参加,但是有一位上图员工去听了这场音乐会。他在现场打电话给周德明,说朱践耳有手稿。周德明说,请你马上代表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敬献一个最大的花篮。两年后,在手稿馆耐心细致的工作下,朱践耳将十部交响乐乐谱全部捐赠给上图。

叶浅予《像赞》手稿(1994年作)

晚清重臣张佩纶4700多件档案,几十年来一直存放在阳台上,虽然包裹严实,但由于湿度温度变化大,对纸张的保存还是影响较大。张佩纶也是藏书家,他的有些尺牍已经装裱好成为册页,而有些则是分散的。他的后人只知道放在阳台里的这些东西都是宝贝,但谁也弄不清那里面究竟有多少件。周德明回忆道,当时手稿馆去接受捐赠时派专人用了整整十天时间清点编目,整理出的清单打印了四十几页,清晰地附在捐赠证书后面。光凭这份漂亮的清单,人家就知道你们是一个正规的、专业的、富有职业操守的一支队伍。

20世纪初,市场对名人手稿的价值普遍认识不足。名人手稿有其文学价值、艺术价值、信息价值、研究价值等,但是它的市场价值一直未能体现。随着这几年文化拍卖市场的兴起(比如鲁迅一封致陶亢德信,全函200余字,拍出人民币655.5万元天价,平均每字价值约3万元),名人手稿的市场价值逐渐得到重视,甚至充分肯定。有不少拍卖公司看到这种市场行情,对西川、欧阳江河这样的一流诗人的手稿开价每页一万元,但他们还是毅然把手稿捐给了上图文化名人手稿馆。

在“能卖大价钱”的市场环境下,还有那么多文化名人以及他们的后代,没有考虑把手稿直接兑现成货币,而捐赠给图书馆,这是一种莫大的信任和托付。周德明说,我们只有把工作做得更好,才能对得起他们和读者,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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