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都不放过
2015-12-02郭啸文
■郭啸文
1
孙凯进门的时候,我正伸一个长长的懒腰。
公司因为人事变动,空出几个职位,领导要大家竞选。公司上下立即风生水起暗潮涌动。我一介小民,当然不会免俗。在征求表哥的意见后,开始精心准备竞选稿。表哥是我们市一个局的局长,坊间传说他是下一届政府副市长热门人选,更关键的是他与我所在公司老总关系不错。有人撑腰,我当然放手一搏。
孙凯说,主任在准备竞选稿啊?我看看面前的讲稿,不置可否地笑笑。
和孙凯认识有段时间了,他就是一个标准的自由职业者。每天游荡在能进去的市里各机关单位的办公楼里,帮助那些懒惰的工作人员处理淘汰的办公设备。孙凯做事认真,如果他做的事情你有微词,他会弄到你满意为止,即便很熟悉了,也知道分寸,这点我很欣赏。孙凯家跟我老家离得不远,我们还是白滩中学的校友,我读初三时,他读初一。现在孙凯在城里租了房,目的是陪女儿读书。女儿在我们市一中,今年要高考了。孙凯曾经给我看过她女儿的照片。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成绩在班上排名前十。班主任说了,不出意外,考个一本没问题。孙凯说他们租的房子离学校大约三百米,一辆28型号的老式自行车是父女俩的交通工具。每天早中晚,自己像个保镖,鞍前马后伺候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
郭啸文,湖北潜江人,业余文学创作多年。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第二、第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湖北省首届影视剧本创作高级研修班学员。电影剧本曾获首届“湖北省电影文学剧本大赛”评委会大奖。
我们这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有的这种怪现象,家住乡下的学生们本来都可以住读的,但好多家长都放下自己的事情到学校周围租套房子陪读。一般都是母亲陪在儿女跟前,孙凯是陪读家长中的例外。我曾经问过孙凯,孙凯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一笑,说她妈妈身体不好。我马上说,其实你陪读也不错啊,你看你,还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些事情,她妈妈也许就做不了。孙凯显出女人般的羞赧:还不是靠领导们帮衬。
孙凯手上提着个方便袋,袋子打开,一个变形金刚展现在眼前。
这个送给你儿子。
我不能要他的,两人便推搡。
孙凯急。你老哥瞧得起我,我也认你,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我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好在你儿子还小,喜欢玩这个,要是大了,他玩的东西我还真买不起。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罢手。
孙凯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按了。文哥,那个事还是要麻烦你。
因为和孙凯有层初中校友关系,他就一直叫我文哥,喊主任或领导那是调侃。孙凯说,你表哥那边你要帮我说说啊,他们也有蛮多事情我可以帮忙弄的。
表哥那边是个大局,事情肯定多。不过他上次说后因为事情多,我忘了。
好,等有合适的机会我给你说说看吧,有眉目我就告诉你。
那我先谢了,业务来啦,你忙,不打扰了。
我这表哥,也是无意中让孙凯知道的。那次他给我们印表格,我拿样品给他看,说,这是我表哥他们局的,你就照这样的做,改头换面而已。说来也巧,我表哥因为老要出门招商引资就印了名片,顺手给过我一张,这张名片就跟表格放在一起。孙凯看到我表哥的名字脸色涨红,没来由的兴奋。好一会才说,看这名字,我应该认识你表哥的,麻烦你介绍介绍啊,我也到你哥那里讨些事做。当时我就答应了,还开玩笑说,他们是个大局,你会发财的。孙凯听后说话的调门都变了,我一时莫名其妙,他平常不这样的。文哥,你一定要帮我介绍啊,发财了我请客,一定请客!后来我跟表哥见过几次,可每次都忘了说孙凯的事情。
其实我表哥混到现在很不容易。
表哥最初的职业是教师,那时才二十出头。却因一件意外的事情结束了教师生涯,调到了一家国有企业。在企业里做了几年,因为文章写得好,适逢报社招人,过关斩将,调到了报社。到报社两年后又被抽调到市委宣传部,再后来就到一个镇当书记。当书记的第二年,因为征地,他管辖的一个村里,一家三口自杀,震惊几级政府。省里发了通报,相关责任人被刑拘,表哥被记大过。好在表嫂有位亲戚是人大的一个副主任,攻关斡旋,终至风波平息。三年后,组织上安排他出任农林水产局局长。
我们这里地处江汉平原,俗称鱼米之乡。表哥从小在农村长大,对我们这里的水产了如指掌。上任伊始,便下大力气发展特种养殖。小龙虾、螃蟹、泥鳅、鳝鱼……又引进扶持了两家水产品加工企业,一时间我们市的水产事业蓬勃发展蒸蒸日上。
那些日子表哥陀螺似的无日夜连轴转,但表哥心里痛快。觉得高速运转的生活甩掉了几年来积郁的晦气和无名愤懑。
表哥说他的日子回归了他既定的航向。
再次见到表哥时,我特地说了孙凯的情况。表哥笑笑,叫他来找我吧。
我随后便给孙凯电话。电话里听得出孙凯的激动。一件小事呢,看你兴奋的,你只要把事情做好就行啦。会的,会的。孙凯估计是在吃什么,唔唔啊啊的说着感谢话。
2
乡下的姨父来了,给我家带来一大包野生的水菜薹,几十个土鸡蛋。
我妈就一个妹妹,这个小姨很疼爱我们。逢年过节我们没事就会到乡下去看他们,她的菜园里有了什么新鲜东西总是差姨夫第一时间给我们送来。
吃饭的时候姨父说他还要去看看他的老同学张校长。
姨夫和张校长是发小。
张校长退休后回了乡下老屋居住,于是几十年不在一起的伙伴重新聚首。前些年老两口进城当了孙子的保姆,一直没回去。于是姨父只能借到我这儿送土特产的机会见见老伙伴,双方互通城乡情报。
第一次见面是我带姨父去的。姨父说了张校长儿子的单位,我说步行大约一刻钟就到了。找人更不费劲,老远姨夫就说我听到他的声音了。近院门,就看到三四个人围坐在门卫室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姨夫说,那个白头发就是。一见这人,二十几年前的印象马上在我脑海呈现,我说我认识,这不是我初中的政治老师吗?这个张校长那个时候就头发花白,全校师生都记忆深刻的。姨夫说,我猜你也认得,白滩中学的校长呢。眼前的张校长一头银发白得晃眼,嘴角的唾沫沾得住苍蝇,伴着夸张的身体语言。看到他,我仿佛又坐在了当初的政治课堂上。
张校长看到姨父很惊讶,停顿,张大嘴,站起来。稀客,稀客,来了稀客。连招呼也不跟那些人打,拥着姨父往自己住的架空层走。
姨父在张校长那里过了一夜。
好像是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年,张师母病逝。
以后也见过张校长几回,大约是老伴不在了的缘故,张校长似乎没了我第一次见到的那种精神。
您是要去看看张校长。我边吃边说,前几天在菜场碰到过他,精神不是很好呢。
唉,人年纪来了,又单了伴,儿媳妇又狠,张校长过得不舒坦哦。
姨父抿口酒,叹息。
3
单位的竞聘如期进行。答辩、民主测评、党委复议。有众望所归者,也有斜刺里杀出的黑马。我以比第二名多0.03分的微弱优势胜出。一些同事恭维我,说我跟青歌赛的选手样,拼的是实力啊,我打哈哈。
我第一时间向表哥报告我的竞聘情况,表哥轻笑一声说,上岗了好好干。挂了电话。
某个周末的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接到表哥的电话,问我忙不忙。我正谋划周末找人打发时光呢,立即问表哥有什么安排。表哥叫我找个茶吧,他想和我坐坐。
二十分钟后,我们在茶吧见面。
虽说我们可以经常碰面,但两人坐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却不多,主要是他随便什么时候都比我忙,碰到也都是匆匆几句话。
表哥问了我竞聘的一些具体过程,聘后公司里有什么反响。我如实叙说。表哥吹着茶叶细细听。末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是不是给我们老总打过招呼。
也没怎么特别强调,我们这种圈子里平常好多事都是换手抓痒的,他侄女就在我们局呢,去年就聘上科长了。
哥,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弟兄间不说这种话。表哥转了话题。你说的那个什么孙凯,前几天他到我办公室了,说是你介绍的,想做些杂活。
我便将孙凯在我们这边做的事情及我个人对孙凯的看法和盘托出,并且着重说了孙凯现在的处境,本着仁义之心吧,我们可以帮到的就帮忙一下,如果哥哥觉得多余,我就叫他以后不去打搅。
这倒不至于。表哥啜口茶,听他的口音好像是我们那一带的人。
我明白表哥找我来坐坐的目的了,我意识到我犯了表哥的忌。
前些年,因为穷,在我们乡下,不知是哪个村的人想出的主意,大家纷纷效仿。这主意就是,如果你在外做了官或者做生意发了财,村里每换一届书记都会将你请回来,名义上是要你出主意,帮乡亲们致富,其实就是要你掏腰包放血仗义疏财。得益的是你还在村里的亲友啊,还有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乡亲啊。靠这种方式,村里的学校、自来水、公路……便都看起来有模有样了。
表哥在国企上班时是办公室主任,我们村修自来水塔时邀请了他。
表哥很为难。一个企业的办公室主任是没有什么开支权的,自己掏工资去充胖子也充不起来,他那时候一个月才百把块钱。没办法,硬着头皮跟厂长说了。没想到厂长竟然一口答应给一千块钱,只要能拿回凭据供报销。厂长说了他的理由:表哥在省报和行业报上的几篇新闻稿,为厂里的销售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一千块钱算是对表哥的奖励,让他在家乡人面前风光风光。
会计在记账的时候笑着说,哎呀,你要是当了校长,给我们的贡献更大哟。
表哥立即黑了脸。
以后不管村里什么事情,表哥从不参与。
表哥再也不愿意接触老家的人,甚至老家周边的人。
看来是孙凯的年纪及口音让表哥过敏了。
反正你们有事可以给点他做,没有的话他也不会天天去赖着缠着你的,这点我可以替孙凯担保。
以后再说吧。表哥若有所思。
我向表哥隐瞒了孙凯在白滩中学读过书。
表哥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就在白滩中学。这么多年过去了,亲戚朋友从来不在他面前提白滩中学这几个字。
4
中午回家吃午饭,老婆讲起马路新闻,竟然是关于张校长的。张校长被人打断了一条腿,我吃惊不小。
老婆单位是电影公司。有一男同事,人高马大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单位效益好的时候,这位同事做场务员。查票、巡场。一般混票逃票的小年青们看到他都是抱头鼠窜的。到当下,电影不景气,电影公司的地盘位于闹市区,于是开发做了卖场。全体职工下岗,职工们只好自谋生路。这同事没别的能耐,便把自己住房向街的一间打穿,与老婆卖起麻辣烫来。大男人做这个,不免天天窝火。
说的是这男同事的母亲。
老母姓刘,现年六十二了,原来是我们市剧团的演员。也许是模样不很好,没做过主角,但身材及保养都是很棒的。当初曾经有人给这位寡居的戏剧演员介绍过对象的,考虑到三个孩子的感受,老人家没有答应。到三个孩子都出去单过了,偌大的三室一厅就显出了空旷。五十五岁以后,剧团里就基本上不再安排她的角色了,神经一松弛情愫就上升,就想有个人能够说说话。
我们这个小城虽说不大,但供人们休闲娱乐的公园却有四五个,且每个公园里都各玩自己的特色:广场舞、腰鼓、戏剧、绕湖走……刘妈妈做演员时对于这些项目是不屑一顾的,自己日常练功的强度比这大多了。但现在的目的是锻炼身体啊,想当初自己的一腿一步在舞台上那都是要精打细算的,不免感叹。现在自己闲下来了,肌肉跟骨头就开始膨胀,才知道身体确实要活动,原来没这感觉的。在剧团已退下来的几位老大姐的言传身教下,刘妈妈很快成为几个项目里的风头人物。
刘妈妈成了几个公园里的红人。因为有各式老头开始骚扰刘妈妈了。
事情当然会传到儿女们的耳中。首先是女儿回家揣摩老娘的心思。按女儿的思维,老娘不应该在这个年纪了还准备卧榻拓宽,梅开二度。不料老娘不是内疚地向女儿诉说自己一个人的孤独,而是大说自己融入社会后的自信和畅快,说得竟然春风拂面流光溢彩,把女儿吓傻了。赶紧搬两个哥哥来给老娘降温。
儿子们也没有好办法。老二是个老师,说话还温和,只是叫老娘身体不要活动的太狠了,物极必反。有时间在家看看电视也是很好的,现在放的那些家庭伦理剧同样可以拴住人。老大则抽闷烟,临了说句大实话,妈妈不要老了让人家戳脊梁骨。就这一句话,刘妈妈泪流满面。女儿也跟着哭起来。
张校长与刘妈妈扯上关系却不是在这些场合。老婆说,介绍张校长与刘妈妈认识的是张校长的一个学生。这学生做废旧回收生意,走街串巷,与刘妈妈有过交往,于是介绍与张校长结识。不知是张校长的口若悬河,还是外形上的温文尔雅,反正刘妈妈是真动心了。
老大决定强力制止。
不料俩人第一次短兵相接时老大没有如愿。
那天,老大把从菜场出来的张校长截住了。
在这之前老大打听过张校长的身份,知道他是退休教师,底气就有点不足。自己小时候书读不进去,怕的就是老师告状,现在要面对一个老师,儿时的恐惧感莫名其妙的就有点上窜。
老大把自行车别在张校长前面挡住去路,吓了低头走路的张校长一跳。
老大说话。人没有从车上下来,就那么俩腿着地撑着,那姿态仿佛在打劫随时准备逃跑。你老是张校长吧,我请你以后不要再跟我妈妈交往。老大的眼睛很空洞地看着前面的路。
张校长被人横车截住,吓了一小跳,但一瞬的功夫就准备好了口舌。抬头看见的却是个大块头的中年人而不是什么骑飞车的毛头小伙,再一听来人等于是自报家门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就明白这应该是刘妈妈的老大。
张校长把手里提着的几个土豆顺势放在老大的车后架上。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听你妈妈说起过你们,那你说说我们为什么不能交往。
张校长拍拍手上貌似有的灰,按老习惯反剪双手。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孤单的老年人都希望余生有个可以说话的伴,有些事情你们子女是做不到的。再者,随着我们的年纪越来越大,生活自理能力会越来越差,到时候你们会嫌弃我们,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互相有个照应,会给你们省去很多麻烦。你们也都拖家带口的,给你们省事难道不好吗?
老大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紫。把张校长的土豆提起掼地下。坐正了,丢下一句恶狠狠的话:你跟我妈来往要吃亏的。绝尘而去。
唾沫刚刚上来的张校长怔在那里,脚下的几个土豆老鼠般四下乱窜。
一个并不是月黑风高的夜晚,时间不到九点。
四月的天,凉风习习,刘妈妈已经穿上裙子了。今晚张校长与刘妈妈心情很好,在剧院看了一场刘妈妈单位一出新戏的演出。把刘妈妈送到家后张校长自己回去,还哼起了“乌苏里船歌”。小学旁的那条小路没路灯,就在快到出口的竹园边时,张校长被人一棍扫到了左腿。在张校长整个人身前倾仆地的时候,暗处的人反方向跑了,张校长连人影都没看到。剧痛的张校长由仆而坐,只几分钟,张校长就摸到自己的脚踝肿起来了。
很久才有一对小青年路过,见状,赶紧把张校长送医院。
张校长的儿子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听完老爷子的述说,掏出手机就报警。
警察很快来了,做了笔录。表示一定尽快破案。
张校长第二天没忘给刘妈妈电话。刘妈妈来医院时,张校长一只脚吊着,望着刘妈妈苦笑。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姨父说张校长的事,老婆说你先到医院去看看张校长再说。不严重就算了,姨父家里事也多。我想也是。
在医院骨科,我见到已经住院一个星期的张校长。
张校长见到我很高兴,连说不该不该。我说,您是老师啊,学生看老师应该应该。张校长嘿嘿笑了。不是探视时间,?张校长正寂寞着,我的到来让张校长兴奋。
找到凶手了吗。我摸摸张校长依然肿胀的小腿。
找个屁。张校长似乎不在乎找凶手。黑灯瞎火的,我连影子都没看到,他警察是神仙啊。
呵呵,也是,但您不能糊里糊涂的被人打呀,您是不是跟人结仇了?
跟人结仇?没有。我自己怎么为人处世我自己是明白的,肯定没有什么事闹到让人暗地里下黑手,我估计是那人看错人了。
但愿啊。我觉得我有必要说出我的猜测。听说您在恋爱啊,那阿姨的儿子可是阻止他妈妈找老伴的,会不会是他打的您呢。
不会,这孩子我见过,他是想阻止我们,他要打我,那天他就打了。
我总觉得您这不是误伤。
嗨,找不到人就算啦。
其实情况没张校长想的乐观,出院的时候,张校长成了个瘸子,左脚不得劲了,必须拄拐。警察那边一直说还在查,张校长的儿子也懒得老问了。
5
公司的任命通知下来了。我现在主政公司的一个二级单位。
孙凯来了,带着他的笑脸和祝福。说文哥升迁了他的业务也会越做越大,直至发大财。明显的假话,我们都笑。我忽然想起老婆的话,就问孙凯还记不记得我们初中学校的那个张校长。
怎么不记得呢,我们现在走的还蛮近呢,不过,老校长受罪了,前段时间被人打了一闷棍,腿断了,现在走路全靠拐杖了。
是你给他介绍的老伴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孙凯愣住了,瞪大眼睛望着我。
呵呵,我猜就是你。想不到你还有心思做媒人啦。
我看张校长一个人也蛮可怜,那刘阿姨我也是收旧货认识的,俩人蛮般配呢,就介绍他们认识了。
那你也应该知道老太太的儿女们不同意她找老伴的。
张校长是知识分子,一般人不能跟张校长比的。孙凯正色回答我。
那你觉得张校长被打是不是他儿子干的?
不敢猜测,吓唬跟打人性质不同吧。
唉,老头子就这么吃闷亏了。
我转移话题,问孙凯找过我表哥没有。
去两次了,你哥好像不喜欢我这种人。
你说了你是哪里人吗?
没有。我就说跟你有过交道,为生计嘛,也想到领导这里谋些小事情,跑跑腿,不会跟领导惹麻烦。
我告诉孙凯,以后再跑几次,记住,不要说自己是哪里人,如果表哥问就随便说个村子,因为表哥不愿意跟家乡人打交道。
明白了。孙凯蹙蹙眉,随即一笑。唉,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啊。
呵呵。我说,所以有人说机关事业单位的人都是带着面具的演员呢。
周末的晚上没事,就到公园的湖心岛走卵石路,不料邂逅拄着拐的张校长也在走。张校长笑笑说,现在腿不得力,却老想出门走路了。
我们往岛上走,找个条椅坐下。
我问张校长跟刘阿姨发展得怎么样了,张校长苦笑一声。慢慢磨吧,她那儿子狠着呢。现在让自己儿子和他妈住,老太太出门的机会少了。
我总觉得您的伤要么是仇人,要么就是她儿子干的。
我这一生都在学校,打交道的不是学生就是老师。我退休都四五年了,要是有仇人也不会等这长时间吧?你说是她儿子我没有证据呀,反正苦已经受了,不追究了。张校长拍拍残腿。
呵呵,校长,我不相信您一辈子就没得罪过您的学生和学校老师。
看来你一直怀疑我有仇人啊。我做了近三十年的校长,说我谁都没得罪过肯定不现实,我想想啊。张校长搔搔银发。我记得的就说给你听。有在校学生跟社会上的人混,到学校打学生,被我开除过两个。因为贪污处分过后勤的两个老师。有一个老师闹调动跟我拍过桌子。调到镇中学时为修教学楼跟一个副校长闹翻了,请上级把他调走才了事。还协助区里处分过刚分配来的马老师……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不会等到现在来跟我算账的。
其实我就想知道张校长还记不记得他当时处分马老师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张校长还记得。我很惊喜。
那个马老师是怎么回事啊,我们那时小,只知道个大概。
什么情况?道德品质败坏,玩弄女学生罪不容赦!事隔多年再提起这件事,没料到张校长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
那您是捉奸在床了。
肯定啦,那个年代讲的是捉贼拿脏,捉奸成双。不然他死也不会承认的。
那个马老师后来怎么了?
反正没当老师了,老师队伍里怎么能有这种人呢。张校长顿了顿。其实他们刚开始有苗头时就有老师给我说了,我没在意,觉得是年纪大的老师心态不好。因为最初我是很欣赏小马的。年轻,首届高考的毕业生,知识面宽,所以一上班我就叫他做班主任。这在我们学校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以致好多老师有意见。后来一个副校长也跟我提起这事,说小马老把那个女生叫到自己寝室去。我于是找小马谈话,小马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说自己不过是找班长说班级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谈恋爱,我相信了他。那天晚上也是那个副校长跑来叫我,说事情严重得很。果然,我们踢开他们的门时,那女生衣服都没穿好,我当时肺都快气炸了。事实胜于雄辩,他姓马的还有什么话说?不过听说那小马现在还越混越好了。不管他现在怎么样,我们当时那样处理他是没错的,他当时有个亲戚在区里,费了不少力气才保住他的商品粮饭碗。
6
晚上躺在床上,二十多年前那件轰动全区的,发生在我们白滩中学的大事纪录片般在脑海里放映。
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白滩中学在我进校时已经老旧破败的不成样子了。教室的地上坑坑洼洼,窗户上没一块完整的玻璃。墙壁也是大洞小眼,课桌及椅子大都缺胳膊少腿,有的教室还漏雨。
学校的主要建筑构成一个U字型。两边是教室,一边六间。中间一排是老师办公室和宿舍,这排房子后边是学生宿舍,学生宿舍旁是食堂。食堂很寒碜,老师们也只能买到简单的饭菜。学生的饭是自己用碗把米淘好放到蒸笼那里就行了,开饭的时候每个学生交一张柴火票,领走自己的饭。到寝室了,吃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腌菜,酱菜。没有饭桌的,满世界里散去。如果是早餐,就到各个路口打劫走读生带的新鲜菜。
我们是首届的三年制初中,我们进校时,刚好最后一届高中班学生毕业。以后白滩中学就不再有高中部了。
也真是奇迹,那一届的高中生里有三个人考上了,竟然有一个考上武汉大学,另两个考上的是我们县的师范学校。用我们当地人的话说就是最后一响,放了个冲天炮。
张校长是在我们读初二时从别的学校调过来的。张校长那时不到四十岁,最显著的特征是头发白了一大半,讲话时唾沫横飞。
我们读到初三时,从我们这里考出去读师范的其中一个分回来了。
他就是马老师,我表哥。
表哥教初一两个班的语文,应该说学校领导对表哥还不错,表哥还是一个班的班主任。
也就是这时候,表哥班上转来一个漂亮女生。
我们读初中的时候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像我们初三,有的十五六岁,有的却十九岁了。这个转过来的女生因为漂亮,立即有人打探到她的全部信息:她是另一个乡的人,十六岁,本来在读初二,因为不堪班上发情小犊子的骚扰被迫转到我们学校,怕跟不上,所以从初一读起。很不幸,她们这届初一的学生最大也才十四岁,玩不到一起。因为家远,这个女生只有住读,漂亮女生形单影只。
漂亮女生叫林梅,几乎在她进校的那天,全校老师同学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们那时收集明星画片,很快有个同学拿出一张任冶湘的照片,说跟林梅像不像?大家都惊叹,真像啊。原来我们这农村也可以出美女的。
林梅留着山口百惠的那种发型,身高应该有一米六以上,粉红色的春装,挺拔的身姿和丰满的胸部,走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把我们这些懵懂小子撩的春情荡漾,却没一个敢上去搭讪。
不久就有小道消息说,林梅的班主任马老师很关心她,先是让林梅做了班长,然后时不时的喊林梅到办公室去了解班上的情况。
农村的孩子都鬼精诡诈的,自己不敢做的事就等着看别人做,马老师对林梅关心多了,就有学生开始散布推测,马老师在和林梅谈恋爱了。
推测也合乎情理,马老师也就二十岁出头,林梅十六七岁,要在社会上,他们恋爱没任何人会质疑。
表哥那时住在食堂旁的一个单间里,大约十个平方。表哥很讲究,把这十个平方分成几块。最里边是床,有一张布幔隔开。左边是放书的桌子,上面摆着杂志,小说,相框,诗集。最贵重的物品是一个砖头大小的单卡录音机,有几盘邓丽君、刘文正的磁带,还有表哥录的当时流行的一些歌曲。靠窗是放在架子上的洗漱用具,还有一个煤油炉。我之所以对表哥寝室那么熟悉,是因为我常到他那里混菜吃。表哥有工资啊,有时候吃食堂吃腻了,他就自己去街上买点好菜加工,这时候他会喊我一起分享。
一次我们在一起吃肉炖白菜,我把同学们的传言报告给表哥。
表哥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知道大家在议论自己,却问我怎么看这事。
你是老师,不能叫别人说你跟学生有事情。
呵呵,不会怎么样的,我有分寸。
其实林梅真的很漂亮,她能做我嫂子好啊。我笑说。
不准乱说。表哥对我瞪眼睛。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学校发生了大事:张校长把表哥和林梅堵在了寝室里。
我们没看到现场,全部后悔得跳脚,因为我们都回家拿米去了。几个一二年级的住读生卖弄似地讲了他们看到的事情经过。
时间应该是十点左右,这几个学生的寝室离表哥的不远。他们说,听到有人很大声的喊开门,觉得肯定出了什么事,就爬起来看。结果是张校长和一个副校长在马老师寝室门口踢门。好半天门才开,林梅在马老师寝室里。林梅看到屋外那么多人,蹲在地上就哭起来。后来一个女老师把林梅弄走了,张校长把马老师带到了校长办公室。
他们光着身子啊?有同学口水都快流下来。
我们没看到。小同学们一脸惋惜。
从那天开始到我毕业,我一直没见着表哥。
我后来才知道结果,学校不能随便处理表哥这种事,上报到区教委,区教委报区政府。张校长是坚持要严惩表哥。幸好表哥有个亲戚在区里。区领导商量后说,鉴于女方不是不懂事的幼女,如果这事发生在社会上,他们就是谈恋爱,谈恋爱俩人发生关系,只能说是生活作风问题。考虑到没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不一棍子打死,给年轻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最后将表哥调离教育系统。
林梅在出事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学校。后来听说没再读书了。
7
早上在菜场碰到表嫂,才觉得这孙凯确实有耐力和韧性。跟表哥不冷不热地接触了一两次后,孙凯的目标转移到了表嫂这里。
在我们这弹丸之地,想方设法弄点身外之物是每个人都有的想法,因而各人都在找或者说有了自己的财路。面子大的官员们在各种项目上插手或者干脆在任职期间,就隐形在某企业里做股东,处于中游的官员们也不想放弃自己可以聚集的那点小利,因为你放弃了别人就拿走了。于是局长副局长科长们量体裁衣,根据自己的行业、自己的人脉,叫家人或者亲戚开个专卖店,弄个餐馆,开个洗脚城什么的。现在的人们多会投机啊,要找领导办事,从领导的专卖店里给领导夫人拿张卡,还假装不知道这个品牌好不好,一张卡好几千呢,你说好不好?以后想办的事情就顺利多了。
表哥胆不大但也不落俗套,叫表嫂开了间餐馆。
孙凯不知在哪里打探到表嫂开餐馆这个信息的,在带朋友吃过两次饭后,给表嫂建议——
表嫂的餐馆不在闹市区,而是在破产了的麻纺厂厂区。面积大,租金低。从城区出来不等红绿灯路上没人拦车打招呼最多五分钟。这里还有一个好处是有宽阔的停车场。
孙凯跟表嫂说,他跟我是好朋友,听说您是他嫂子,就给您餐馆一个建议。您这里场地宽阔靠近郊区了,如果把他们老家的那种锅巴饭拿来做卖点,生意一定好。
说起锅巴饭我嫂子就差点流口水了。想当初嫂子在社区上班时,大家还三五成群驱车专门到乡下吃锅巴饭。那土鸡汤往锅巴上一浇,冲鼻的香气啊!脆生生焦黄的锅巴嚼在嘴里,女人们都要吃三碗饭。
孙凯又说,他可以叫人直接送老家那边产的土鸡、土鸡蛋、鳝鱼、泥鳅、地黄瓜……他们基本都是卖给二道贩子,直接给您,您比贩子出的价稍高点就行。
表嫂立马采纳。按孙凯的建议,表嫂还请了两个农村老太太,在厨房院子里码了三口土灶,买来树枝木料边角,高调烧锅巴饭。食客进餐前免费观赏“锅巴饭是怎样做成的”。
表嫂餐馆的生意一下子就盖过周边餐馆,这个时候即使你打着表哥的牌子来也得排队等台子。
表嫂在菜场对我说,你那朋友的主意真不错,你见到他代我谢他呀。
我专门给孙凯打了个电话表达表嫂的谢意,同时对他曲线救国的良苦用心表示赞赏。孙凯笑:嗨,我也没想到这一招能管用,在我们乡下,天天吃锅巴饭,牙巴骨都嚼酸,这城里人牙口好啊。我们都笑。既然你有这种计谋,你看吧,表哥单位的大门不久就会向你敞开了。
孙凯终于在表哥那里得到第一单业务:进一千本材料纸。
表哥单位换办公用具,一堆桌椅板凳处理给了孙凯。
孙凯叫我代他谢谢表哥。
我也特地打了电话给表哥。
表哥说,这小孙还蛮灵醒,做事牢靠不拖拉。我说,兄弟给你介绍的人肯定要拿得出手啦,再说对于你我有些事也是举手之劳,与其给个不相干的人,何不给个也许关键时刻用得着的人。那是那是。表哥同意我的观点。
我说这话是有例子的。现在这个社会,有时候看似简单的事情却总是淅淅沥沥难得清爽。我们单位一个科长的弟弟弄出场车祸,双方协商不成闹上法院,对方狮子大开口,官司总不得了,亲戚朋友都跟着烦躁。一次吃饭时科长把这苦闷说给一个乡镇的同学听,饭桌上还有个跟着同学一起来的朋友,是个平常关系不错的闲杂人员。闲杂人员问清对方名号及住址后说,我跟您去试试。第三天,对方痛痛快快的签了字。临走还说,我们以后看到了都是不认识的人,你们狠,我们躲。
朋友问同学是怎么搞定这家人的。同学说,我那伙计带几个人在他家里一天时间上上下下七趟,你说他们能不神经吗?
人就怕惹上麻烦。有时候公开公正公平解决不了的问题,稀奇古怪的方法可以解决。现在储备孙凯,说不定哪天他能做我们不能做的事情呢。
8
我们市每年都举办一届农林特产周,每一届一个主题,今年的主题是泥鳅。泥鳅养殖也是近几年才兴盛起来的项目。其实我们本地人不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水乡嘛,只要有水的地方,都有泥鳅鳝鱼的踪影,当家常菜的,还要看烧的味道好不好。泥鳅的兴盛源于对外交流的结果。有一年一个日本代表团到了我们这里,翻译特别交代日本客人每到一地都喜欢尝尝当地特产。于是市长招待客人时大都是本地特色菜。没想到日本客人对别的菜不感兴趣,对一盆泥鳅炖土黄瓜却情有独钟。后来才知道日本男人是把泥鳅当补品食用的。期间就有客商询问泥鳅在我们这里产量大不大,能不能规模化养殖。政府的人几等聪明,马上回答,要多少有多少,我们这里只要有水就有泥鳅。
日本人回去后真就来函订购泥鳅。
于是我们这里开始规模化养殖泥鳅。
表哥单位是筹备组里最忙的。联络养殖户、组织会议材料、招贴、海报、宣传资料等等,大小事情都得表哥看一眼问一下,那几天表哥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表哥也给了孙凯一个比较大的业务:城区主要街道两边电线杆上悬挂的招商广告牌。预算是二十几万。
表哥专门把孙凯找来问这单业务他做不做得了。孙凯说,马局长您别担心,我有靠得住的做广告的朋友,您只要有图纸,保证在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
我相信你,不然也不会喊你来。表哥说,这是市里的大事,出不得纰漏。你们先把草稿弄出来,市里通过了就开始做,材料款会先划给你们一部分,安装好了我会优先给你们结账。
谢谢局长,绝对不会出纰漏。孙凯很激动很严肃地表态。
在节前一个星期,孙凯的广告牌便漂亮地亮相主城区的电线杆。
广告商说,你把马局长约出来吧,人家给了我们这么大的业务,该吃个饭表示下谢意啦。孙凯表示赞同,说先联系看,这段时间局长忙得很。
孙凯没料到表哥很爽快就同意大家聚聚。
广告商将宴请安排在我们市最豪华的金地娱乐城,出席的人也就四五个。
席间广告商和他的手下极尽了对表哥的夸奖感激之情,却都说的含蓄亲热。也许是这段时间确实操心太多,而一件大事了结了,表哥渐渐把自己放松下来,白酒后又来了啤酒,情绪逐步高涨。孙凯也借机敬表哥,感谢他的看重。表哥说,不要这样说,你们把事情做漂亮了,也是帮我的大忙,我们互敬互敬。
金地的四楼是桑拿。酒足饭饱后,广告商说,局长去洗个澡吧!表哥也没推辞。
孙凯说要接女儿下自习,没参与活动。
大约半个小时,金地的桑拿部遭警方袭击,查获接受异性按摩人员若干。
我是第二天早上接到表嫂的电话才知道表哥那晚出事了,赶紧给公安局的同学电话询问。同学说,昨晚几乎是在四五分钟内,公安局的110、治安大队、刑警、特警,都收到报警,说金地的桑拿部有强迫卖淫,报案人说自己是代替一个小女孩报案。于是三分钟之内,警察将金地包围。哪有什么强迫卖淫女,一干接受异性按摩的家伙被全部带回派出所接受审查。无聊之徒先关着,最后应该是罚款了事,有几个干部可能要麻烦些。响动太大,原谅我。同学说。我要求见表哥的请求同学委婉地拒绝了。
我问表嫂表哥是跟谁在一起出的事,表嫂说是孙凯把表哥叫去的,说是广告牌做好了庆祝一下,怎么搞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立刻给孙凯电话,叫他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孙凯进门时气喘吁吁,脸色很难看。我很不客气问他昨晚的经过。
坐定后,孙凯把整个宴请前后经过给我复述了一遍,表哥他们进桑拿部后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他也是今天广告商的老婆接到派出所电话了问他,他才知道昨晚出了事。
你怎么不送我表哥走,他喝成那样了?我对着孙凯怒吼。
他自己没说走,我哪敢开这种口。孙凯嗫嚅。
此时的孙凯脸色平静,没有了平时那种扩张到满面的恭谦。
你……把我哥害惨了!我指着孙凯的眼睛骂。
不会……很严重吧。孙凯埋下头。不知是内疚还是在想象事情会严重到什么程度。
两天后,纪委的朋友给了我更可怕的消息。
市纪委收到发自本市的特快专递,一份打印的请求书以普通市民的口吻,要求市纪委严肃查处农林水产局局长马开华异性按摩事件。并将马开华年轻时因为与女学生发生关系的事,在任镇党委书记期间不顾民情导致一家三口自杀的事,以及在水产局期间貌似的违规违纪事件一一列举,最后建议:鉴于此人一贯作风及道德败坏,民怨极大,不严厉处理不足以平民愤,平头百姓会密切关注事态发展。落款是:一大群明白真相的群众。盖了三十几个手印。不过朋友压低声音说,那些手印显然不是好多人的,倒像是一个人十个指头全用上了,来回几遍,看来你表哥被人惦记很久了。
我们本地的论坛上第二天就有了金地抓嫖客的消息,网民们群情激奋,大开骂戒。好事者把表哥及另几个同时被抓的干部的照片都贴上了,帖子里全是人们的砖头和唾沫。
看来表哥是凶多吉少,我能力有限,束手无策。
很快,在特产周开幕的前两天,表哥的处理结果出来了:双开。
市里之所以这么快出处理结果,是怕在特产周期间此事引发大火。
表哥甚至跟我都没打招呼,在放出来的第二天就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表嫂的餐馆也在几天内转手他人。
9
孙凯曾打过我几次电话,我没接。我认为是孙凯的处置不当害了表哥,尽管他说的也有道理。他应该是想给我解释什么,但在我没心平气和时,我不想听他任何理由的开脱。
其间在公司办公楼的大厅里,有一次我们差点碰个正着。孙凯扛着一包印刷品准备进电梯,我刚好出来。
双方都很尴尬。孙凯放下包,想开口。我是车在门口等着出去办事。嗯,嗯。跟他招了招手。
记得是一天上午,一个小姑娘敲我办公室门,怯生生的问我是不是文伯伯。小姑娘说自己是孙凯的女儿,高考结束了,想请我帮忙弄个车把行李运回去,她爸爸不好意思上来给我说。怪不得似乎见过。那一刻,莫名的,我的心忽然一软。
我给小姑娘一个停的手势,马上电话后勤处。那边说,有一部皮卡,可装吨把货。
想想今天应该没什么大事会要我亲自做,就给分管老总请半天假。
走吧。我对显得拘谨的小姑娘笑笑。我送你们回去。小姑娘兴奋的耶了一声。谢谢伯伯。
在公司大厅,孙凯看到我们出来赶紧熄灭烟头,一副不知说什么好的表情。他迎面的姿势使得我正好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现在是灰扑和茫然的,不是当初我见到的澄明与精神。我内心里叹口气。毕竟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我强逼他背这个良心债没道理。
丫头考完了,我们要回去,东西很多,就想起要文哥帮忙弄个车……
孙凯和女儿住在学校周边的那种出租屋里。一大间隔成两间,孙凯住外,女儿住内,锅碗瓢盆齐全。行李已经打成三个大包了。
很久没有下乡了,迎面扑来的绿色田畴及随风哗哗摇摆的玉米林让人心旷神怡。公路边的西瓜地、放鸭老汉悠远的吆喝、一群群在水田里起起落落的白鹭,无不勾起小时候在乡间的绵长记忆。小姑娘在听歌,是时下流行的那首《荷塘月色》,我们的车仿佛一叶扁舟,轻飘在这湛蓝的夏韵里。
一个多小时吧,我们就到家了。
孙凯的家夹在两栋楼房间。虽然有楼房的比衬,但孙凯的房子也不寒酸,宽阔高大,红砖黑瓦,三间带拖,典型的水乡民居风格。
听到车响,两位面目慈祥的老人迎出来。小姑娘麻利下车,叫着扑向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对我说着感激话。才知道这是爷爷和奶奶。奶奶叫孙女给我倒茶。
我帮孙凯下物品。
其间孙凯问老太太,她妈妈呢。老太太说血压又高了,让她阿姨送到镇医院了呢。
东西下完了,孙凯请我再辛苦一趟。
镇医院的条件不错,孙凯妻子单独一个病房。小姑娘的阿姨见我们来了很高兴,对小姑娘说,大学生,叫你爸爸照看你妈妈吧,我请你逛街。小姑娘在妈妈耳边嘀咕几句,而妈妈神色漠然。姨侄俩相拥着去了。孙凯妻子半卧着,空洞的眼神扫了我一下,思维似乎在另外的地方。
应该说这是张曾经精致璀璨的脸,哪怕现在已是中年,鼻眼嘴的搭配依然动人,不过是布上了岁月的沧桑,可以想象她年轻时的美丽。
文哥,有印象吗?——她是林梅。孙凯很艰难地说出他妻子的名字。
林梅?
我努力搜寻二十多年前的记忆。
扒去二十几年的灰尘,少女的林梅和眼前的林梅重叠。
是她。但林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孙凯不说我肯定认不出。
二十几年前的事电影般放映在我眼前。
我顿悟,为什么孙凯要接近表哥。
我打个冷颤,后脑和后背都有汗流动。
林梅依然两眼无神,不理会扯被单的孙凯。
走,我们到阳台上坐会。
孙凯顺从的带了两个凳子。
我把病房的门开着,这样我们说话看护两不误。
孙凯,我们都被你算计了!是不是?我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几乎是咬牙切齿。
孙凯埋着头不说话,双手交叉在发间,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
文哥,你是真心对我好,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对你,我是内疚的。今天借个由头把你请到家里来,就是要让你看到林梅,不然我永远不敢见你。孙凯哽噎。
看来你谋划很久了?
文哥,你别火,我都说给你听。
我跟林梅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两家相隔不到三百米。小学时一起上下学,初中不在一个学校。她在我们乡中学,我到了白滩中学。
也许是女孩子的缘故吧,初一时林梅就一天一个样了。不要说别人这么讲,就连我每个星期见她一次都能看出,林梅是越长越好看。你知道,在乡下难得有出众的女孩子,如果出现一个,家里一定是喜忧各半的。
初一下学期寒假时林梅的爸爸对我说,林梅在学校里读不下去了,每天放学都要人去接,回家这段路不太平,不是男学生们挑逗就是社会上的混混拦截。问我白滩中学怎么样,想把林梅转过去,最好能住读。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不读书做什么呢。林梅转到白滩中学时她爸爸怕她成绩跟不上,就复读了一年级。
在白滩的事情你都知道,林梅还是没有逃脱厄运。
孙凯渐渐平息下来。
我不觉也沉浸到往事里。
好像第二天就没看到林梅了?
出那种事还待得住吗?学校第二天就把林梅送回家了。我听我们家里人说,她说她跟老师是在谈恋爱。她爸爸气极,抄起扁担把林梅恶打了一顿。出了这种丑事,林梅一家人都不敢出门。在憋了几天后,林梅说要去学校,要找马老师,马老师爱她,说过会娶她的。她爸妈肯定不答应啊,林梅只有哭。她妈妈见她时刻都想跑出去,就拿了瓶农药天天守在房门口,说你跑了我就死给你看。后来林梅不说找姓马的了,却在房里唱歌、喊姓马的名字、砸东西。林家人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林梅精神上出了问题。
你什么时候跟林梅结婚的?
我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就回家种地了。那时候林梅正是病得厉害的时候,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发愣、唱歌、自言自语。我到她家去的时候刚开始也不理我,还躲我,慢慢才跟我说话。有一次甚至说叫我带她去找马开华,她要嫁给他。
当时林梅除了理会家里人,最多的就是跟我说几句话。林梅父母看我是真心对她,就叫人问我的真实想法。我曾经想了很久,我知道马开华一直驻在林梅心里,林梅是靠对马开华的想象恍恍惚惚活着。我记得有次我被她缠不过就说,马开华调到很远的地方教书了,有空了会来看她的,那些天她情绪就好多了,把过去的那些书啊,本子啊,磁带啊马开华的照片啊,都拿出来翻看。看到她这样我就想如果我也嫌弃她,那她这辈子肯定完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药物的调节有了效果,她仿佛认同了自己想见的人一时半会是看不到的,渐渐地,不再吵闹了,也接纳了我。
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你当时真能决断?我的心在变软。
孙凯顿了顿。愿意娶林梅是不想她比我妈妈还惨。我妈妈虽然精神上没出问题,可她心里的苦痛、人们的蔑视我都看得到。
应该是我十岁的时候。那天下午,我们一班小孩在稻场上玩,看到从我们东头垸急吼吼跑过来一个人,后边几个人在追,叫着抓流氓。我看到我爸爸也在追的人里边,手里还提着一把斧头。那个人最终被抓到,用绳子绑了。我爸爸一斧头背敲在他头上,当场血流满面。那几个人赶紧把我爸爸拉开,把那人送到大队部去了。晚上我回家看到妈妈头发散乱着躺在床上,嘴角有血,以为妈妈病了,正要叫,却见爸爸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狠命抽叶子烟,暴怒还挂在脸上。我不敢跟妈妈说话了,忙跑到旁边伯伯家去。
我是从小伙伴们不跟我玩才知道那天的事情的。他们说跟我玩有霉气,说我妈妈是个“皮袢精”。乡下孩子,几岁就知道“皮袢”是什么意思。他们还编了歌唱:孙凯的妈胆子大,白天都敢叫人爬;孙凯的爸爸有脾气,看到那男的斧头劈。我上小学后,这个歌谣就在我们大队的小学里流传。
我读小学时没有朋友,每天一个人上下学。我妈妈好像也没跟队里的人一起出过工,只是被安排跟些爹爹婆婆们做事。我恨我爸爸,他动不动就打我妈,所以我妈经常会鼻青脸肿的去上工,那些人也不会问什么。后来我爸爸得了晚期血吸虫病,快死的时候,我爸爸流着泪对我们三兄弟说:轮着养那个老鬼。我们第一次看到老头子流眼泪。我妈在我爸去世后不久就从家里搬出了,住进了我们村的土地庙里,只要我们平常给她点粮食,对我们的任何事情不闻不问。
我要跟林梅结婚时,去问过我妈的意见。我妈盯着我看了很久才说,林梅命不好,林梅是个好姑娘,你娶她就要管她一生,怕不怕?我说我不怕,也不会后悔。我看到我妈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我妈年轻时是我们大队公认的美女,却灰灰暗暗地过了一辈子。我明白她问我的意思,她肯定想到了自己的一生。妈把她积攒的一百块钱给我,说,你们好好过,叫你两个哥哥帮你结婚,我就不回去了。
孙凯再次埋下头,持续的抽泣。
你们之间能交流吗?
怎么不能交流?你以为她思维混乱吗?没有。她永远记得白滩中学,我在家里平常都不说白滩和马字,她听到就兴奋。她隔段时间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会把她一直当宝贝保存的一些东西翻出来看,有时候甚至睡着了还捧着马开华穿风衣弹吉他的照片。这些东西平常她都是不准旁人动的,这种时候过去了就跟正常人相差不大。
为林梅,所以你给张校长和我表哥下套?
孙凯的脸由白转红,眼神和面目显出冷酷,语音是切齿的。我是让他们还债!那个时候,他们的良心都坏了,一个导致林梅失学,一个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我给他们修补,这是他们命里注定的,到了还的时候了!孙凯的咬肌带动着太阳穴的青筋,整个面目变得狰狞血腥。
你不知道,当初林梅回家后,乡里说什么的都有,都传到他们家人耳里了。说林梅家教不严,自己缠着老师,勾引老师,目的就是想嫁个吃商品粮的人。还有说林梅天天晚上都睡在姓马的寝室里,肚里已经有了姓马的孩子了。很长段时间都有人借故来看林梅,看她究竟长个什么样,肚子是不是大了。林梅才多大?她到学校接触姓马的才几天?她能有那种心机吗?林梅挨她父亲打不吃不喝的时候,她妹妹把听来的那些话告诉她,林梅才彻底崩溃的。
我们结婚后有一次一起上街,那时候林梅已有好转。记得当时我们在供销社买布,突然听到一个男声喊,那不是林梅吗?立刻,柜台里的,街面上的,围过来七八个人,仿佛都认识林梅,说着悄悄话,掩口在笑。林梅本来跟我在专心选布,看到一下来了那么多人,愣住了,随即浑身发抖,我赶紧一把抱住她。供销社里一位大姐见状将那些人轰开,我们才逃离现场。我没想到四五年了,人们还没忘记林梅的事情。那次以后,林梅的病情又重了,以后好多年不愿出门一步。孩子出生后,也许是母性的缘故,林梅才不再暴躁,喊叫了,甚至还会逗弄孩子,她能这样,我就很开心了。有了孩子的牵挂,烦躁时有的那点后悔结婚的念头也没了。这就是我的命,命里注定我来照顾她,我认。
张校长的腿是你打的?
我会打人吗?孙凯盯住我,脸上有丝不屑。
其实自从结婚后,我就不想林梅在学校的事了。对于我来说,没有那件事我们不会在一起,那件事促成我这个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我给自己说,该感激那件事。尽管林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但我爱她,永远都爱。我心里从来没有过什么张校长,马局长。记得那天是孩子放月假,我们一起回了家。晚上看电视,上面报道了一则新闻,说一个小伙子二十几岁时被误判强奸罪,等到他的刑期快满时查出了真凶,政府给这个坐了二十几年牢的中年人国家赔偿。看到这个中年人始终不开口,就那么仰天流泪,我心里很堵。一转身,却看到林梅眼睛盯着屏幕,竟是眼泪长流。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这多年了,林梅叫喊,摔东西,不说话,但从不流泪,难道这节目触动了她什么吗?我拿来毛巾给她擦脸,林梅一头埋在我的胸前,抱紧了我。我看到孩子也流泪了,这也是她从来没看到的事情。妈妈好了,妈妈好了。孩子小声说着,跑出去告诉她爷爷奶奶。
那一晚,我一直没睡着觉,那些久远的人和事在脑海里轮转。我忽然有了种强烈的想法,我要找到他们。我想问张校长、姓马的,他们当初把事情做下了,他们想没想过林梅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我还想问他们,现在怎么看待自己过去做的事?
这个念头一起,我就不能控制自己了。跟孩子到学校后,我就开始打听他们。很快我就找到了张校长。他当然不会认出或者记得我,他手里经过的学生太多了。在我们熟悉后,我问张校长当时处理姓马的是什么心态。张校长说,他当时能调到白滩中学做校长也是很艰难的,其实白滩那个副校长本是要顺理成章接手的,我的调来等于是抢了他的饭碗,所以他时时处处盯着我,经常到教委那打小报告。小马刚来时我很看好他的,可他自己不争气,这种时候我能包庇他们吗,我不可能拿我的政治生命开玩笑。如果小马上面没人出面,我肯定要求将俩人都开除,以正校风校纪。我问张校长,您去踢门时考虑过会有什么后果吗?门是必须踢的,后果嘛,出来了再理会,还死了人不成?事实证明后来也没什么发生。张校长说完很轻松地朝我笑笑。你说,要不处理他们,你们都学,我这个校长怎么当啊。
离开张校长后我就有了主意。老家伙不知道他的私心害了别人一辈子,他在心安理得欢度晚年!我不想看到他过得这么怡然自得,他应该为他的私欲付出代价。古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当初他要是放过了姓马的和林梅,林梅这辈子会是这个样吗?或许他们就在一起了。姓马的走了别的路,但林梅却被他害了一辈子,他们要还林梅的公道!
他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是校长。我得跳出他的思维。所以你叫老太太儿子打张校长?
我没叫!她那儿子还要我唆使吗?我只要叫他看到这俩老的好得要结婚那种状态,他自会有办法。
听你的口气,你不应该害我表哥的。
确实。我如果碰到他了,我最多是问下他对林梅有没有愧疚感,并且我不会给他说林梅这么多年是个什么状态。如果他有愧疚感,我何必再去扰乱他的平静呢?姓马的当初到白滩中学时真是个帅小伙,他也只比我们大几岁,林梅跟她在一起真像天造地设的,如果是当今的社会,他们就真是一对了,那会是很多人羡慕的。
当初在你那儿看到姓马的名片,才知道他是你表哥。那时我正想法接近他,我怕贸然上门坏事。其实我已经跟他碰过一次面了,就是这次偶然的碰面让我下决心弄他,我弄他是为共产党铲除腐败。
说得你像纪委似的。我嗤鼻。
你还别说,纪委不知道的事我知道。
一个人只要用心,什么事情都会慢慢进展。我打听了,姓马的就在城里做局长,虽然有几年不得意,但现在的口碑还不错。老天有眼,那天晚上我给一个桑拿中心送毛巾,迎面碰到姓马的跟两个人出来。这是我这多年后再次看到他。他除了肚子大了些,基本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音调和语气。结账的应该是个老板,我看他付了一千五百块钱。那一刻,我险些站立不稳。这王八蛋嫖娼了!这里的价位我太清楚,我当时拿刀捅他的心都有。回去后我也是一夜没睡着觉。我不能说服自己。我认定姓马的当时就是借自己老师的外衣在玩弄学生,当时对他的处理确实轻了。现在我决定自己来处理他。
所以你绕几道弯去接近他,最后实施你的计划。
姓马的那么精明,我难道天天去盯梢啊,我要他自投罗网。孙凯抬起头,眼神决绝,望着不远处的树梢。
所以你就叫广告商在吃完饭后请他桑拿,然后你就报警。
你又小看我。我不会亲自报警的。他是咎由自取,我是天赐良机。
这家桑拿跟隔他们三百米的另一家桑拿积怨已久,两边的保安还打过架。那天他们上去后,等了半个小时,我就到了那家桑拿。我跟他们也有业务,几个保安都认识。我说,刚经过那边,看到两个保安把一个从大堂跑出来的女孩拖回去了。几个保安马上领会了,一个说,我报110,那个说,我报特警。不到三分钟,我们就看到几辆警车呼啸而至,真是威风啊。一会就看到押出来一班人,我看到姓马的腿都抬不起,是别人把他顶上警车的。
我没有再问那封落井下石的检举信的事。
孙凯慢慢平复了,眼光暗淡下来,长叹口气。
现在想起,自从我决定要给林梅一个公道后,我每次回家看到林梅,就仿佛猎狗看到野兔,战士看到补给。其实我不是那么有心机的人,我哪有那些坏心眼。人心啊,那么小一坨,爱恨情仇善恶美丑都要它容纳,我觉得我的心千疮百孔。我有时候半夜醒来都后怕,我怎么变得这么恶毒冷酷?
噢……啊……孙凯。病房里的林梅忽然发出一声厉喊,吓了我们俩人一跳。我们赶紧进房。林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脸色潮红,大口喘气。孙凯赶紧把她放平,林梅挣扎着。孙凯……你……你……怎么……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