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城市我的塔
2015-11-30程耀东
程耀东
与《诗经》里走来的这座城池相比,你长养在这个叫古雁岭的地方,并不久远。红色构建的骨骼,黄金锻造的肌肤,白银的线条分明在你的腰际,缠绕于身体上的每一级台阶,谁说不是这座城池留在光影里的记忆。伸向空阔的飞檐撑开你的羽翼,传送阴晴的风铃悬于时间高处,俯瞰苍穹的窗棂,在幽蓝的色彩里诠释着这座城池的苍老、坚韧、伟岸、阔达和雄浑。然而,为你遮挡风雨的依旧是黄土捏出的瓦片。
走近你,触摸你,在夜岚初上时分。
原本属于白天的喧哗、人声、脚步、镜头、闪光……此时已被城市发出的光影收敛,唯有清凉驻足于此。
树,自然是有的。桃树、杏树、杨树、柳树、云杉……算不上珍贵,却相互和谐着对方的生长空间。行走中,随意揪一颗拇指大的杏子,酸涩将人的记忆带回懵懂和混沌,不然,绝不会冒然造访。此时回味,仿佛树林间飘散出的一缕暗香。
路是新修的,但过于平坦,就留给那些汽车、摩托车、自行车以及饭后休闲的老人和孩子吧。我总是躲避噪杂,一个人在树与草的缝隙里找寻光亮的原点。草,自然不是人工的,如若是人工播撒,难免显得有些矫揉和造作,与这片地域的性情和禀赋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应该是今晚要到达的终点了,不然,他们不会说出:“这塔是固原标志性的建筑。”好在我不是游客、不是行者、更不是住一夜就起程的宿客,我是从这座城市的襁褓中长大的婴儿,母体的味道渗透一生。
目光在塔的身体上游走。红色、黄色、蓝色、白色以及黑夜下沉的色彩,不同方向柔和在它的面颊上,私占了半城风光。我的视觉似乎置于一种空幻,只好任其粘贴。
沿着台阶缓步,也不知道台阶有多少,高度肯定是有的,只是存放于每个人的心里。光,也只有在夜的空洞里,才会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裸露,呈现它原始的纷繁和华丽。
而聚集于此处的人,总是不急不缓,目光与表情惬意在塔的周围。声音自然是有的,但不是喧哗、噪杂、吵闹……而是窃窃私语,或梦幻般的呢喃在一圈一圈绕塔而上的光晕里,最后消散于夜色。风很平缓,在黯淡里抚慰白天留下的燥热和烦闷,抚慰千百年来从此处经过的人声和鸟语。风不会留下记忆,但会吹走时间。
绕塔腰一圈,眼睛被色彩斑斓的光线迷离,但绝没有迷失。雄浑的六盘山脉、蜿蜒的帝国长城、被废弃了的安西王府、不断迁徙的萧关城楼……这些沉睡在时间深处的地理坐标和历史符号,我是再熟悉不过了。然而,面对此时从城市的楼宇间出发的灯火,我只能想象她的过往。
坦诚地说,我眼前的这座城市,我不敢触及它的肌肤和骨髓,因为她的脉络流淌过的汉词实在无法计数。关隘、边塞、刀光、剑影、狼烟、烽堠、丝绸、驼铃、马蹄、诗歌、宗教……大凡帝国中心的每一次颤栗,这些强大的汉词箭镞一般,都会落于这片地域和地域上守护宁静的砖碟。
人声散尽,潮气上升,下沉的黑暗与灯光衔接的弧线上,星光不再微弱,如同我刚刚点燃的烟头。
在烟头的明灭里,我似乎看见一些人的身影,隐约在寂静的光线里。最先逆光而来的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帝王:嬴政、刘彻、李世明、成吉思汗……他们三番五次地出现在这座写满荒凉的城头,为帝国的安危找寻更为坚固的石头。然而,当他们的步辇刚刚离去,紧随而来的便是匈奴人、突厥人、鲜卑人、蒙古人、西夏人的马蹄和刀剑的寒光。
透过手指间徐缓扩散的烟尘,我的目光被一群煽情的诗人击伤在大唐的长安。这些名臊一时的诗人,将自己的名帖一次次地散发在萧关的大街小巷。王勃、卢照邻、骆宾王、岑参、高适、王昌龄、李白、杜甫、王维……听听他们的名字,其中的任何一人微微跺脚,足以让整个大唐的诗坛颤抖。然而,他们以集体的力量发声于一座城池,在中国的诗歌史上恐怕无出其右者。我不知道是萧关成就了他们,还是他们远播了萧关。这些从史书里抖落出的长歌短句,我读到的多是蒿草满目,芦草丛生的荒原,以及游魂萧关,死骨遍野的惨烈。
依着水泥的栏杆,拍一张夜色中的城市。在黑夜的更黑处,镜头里显现得却不是斑斓的灯火,而是一个叫左宗棠的封疆大吏。这个晚清重臣,抬棺西征,遍插杨柳的同时,也没有忘却给这片土地播下“苦甲天下”的感叹。杨柳一年一度繁茂于萧关古道,“苦甲天下”的封条在时间的辙迹中日渐枯黄。假如这个前辈的灵魂尚在,今夜,我愿邀约此处。在这塔前,居高临下,面对一城辉煌,又该留下怎样的高歌与豪放?
树梢有了些许晃动,塔影也开始波动,而我的思绪并没有被这尘世的光晕左右。在自己的阅读经验里,不断翻捡这片地域的过往以及人们冠以它的名字——大原、太原、高平、故原、原州、固原。在这些因时定制,代有异同的名字里,我不想去破解期间的密码。破解,只会留下更多的疼痛。
此时,城市的灯火渐次暗淡,疲惫与劳顿趋于睡眠。而站在高处的塔,仿若母体,护佑着自己的孩子,沉寂于安宁。
重走来时的台阶,我当挥别这塔、这灯火、这宁静……在这样大美的安然里,我的身体是一种多余,语言难免有些苍白。
离开古雁岭的那个刹那,我想起了吟唱《六盘山转晌谣》的谭嗣同,泼墨“天高云淡”的毛泽东,还有从这座城市启程的韩练成……
是夜,时光深处走来的城市记忆,与刚刚挥别的塔影碰撞在这个夜晚。没有任何重量的思绪,与我一同翻滚在夜的中央。恍惚于晨曦,我似乎听见了雁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