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2015-11-30魏云鑫
魏云鑫
一
老石头看见前面是个宽阔的上坡,他不得不从三轮车上滑下来,一手掌着后面的货物,一手用力推。
城里每条道路都挤满了车。香烟盒子一样长而规矩的公交车,野兽一样载满建材的货车,馒头一样有完美轮廓的轿车,总之各式各样,颜色不一,大的有大的威势力量,小的有小的精致漂亮,都一同为城市的繁闹添砖加瓦。只有老石头推着锈迹斑斑的旧三轮自行车,在路的正中央踩着白线吃力地爬坡。
他连拉带拽有力地控制着笨重的三轮车,铺了薄灰的头发竖了起来。正是深秋,冷风瑟瑟,他却只裹了件单薄的矿工服。好在这会儿午日当头,晴空里只有掉了队般的半抹云儿。老石头刷了淤泥一样的黑手臂露在干燥的空气中,因用力而跳出的几根青筋,像小蛇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他脸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肉,蜿蜒的褶纹里还隐隐有几处新伤旧疤,加之大汗淋漓,像极了烤得焦黑又淋上黄油的面包皮。
老石头只顾死命拖着三轮车走,任由身边大大小小的车辆与自己擦身而过。司机们并不在意这个不懂交通规则的乡巴佬儿,但还是放慢了速度,大声按着喇叭提醒他,直到安全地把他甩在身后才肯松手。行过的车辆扬起浑浊的尘风,狠狠地摔在老石头的脸上。
眼看着白日慢慢过了正午,长坡还有一大截,老石头不免有些心焦。肚子里软软的没有一点饭食。街上行人匆匆,车辆却不见得少,照例在经过他身边时毫不客气地按喇叭。
老石头喘着气,口里模糊地喊着号子,汗水越过眉毛浸得眼睛睁不开,他只得歪头向够得着的衣物上快速一揩。不过很快大片的汗水又决堤似的冲向眼睛。
过了好些时候,老石头吆喝了一声,拼尽余力,一股劲儿连人带车翻上了坡。老石头心说终于可以歇息了,于是轻轻踹了踹三轮车,感觉还结实,又仔细检查了货物——一大一小两个土瓷酒罐,三块鹅卵石。心放下来了,老石头才赶忙甩了两把汗水,撑了撑酸痛僵硬的腰背。
然后老石头又推着三轮车走几步,跃上坐垫,谨慎而迅速地沿着路中央的白线骑着。
这时老石头腾出一只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又摸出个打火机,麻利地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浅浅地吐出云雾,露出享受的表情。仿佛只抽这一根香烟,他便能忘记一切劳累轻慢,骑着这破三轮车到任何地方。
偏偏又有一辆公交车急急地驶过,发出一声尖厉的斥责般的长鸣。
我又不聋。老石头心想。
二
老石头避开车来车往的大街,左拐右转,熟练地在一条条狭窄潮湿的小巷里钻进钻出。从前没有宽阔街道的老城在老石头心里就像放了张地图似的,哪条巷子通向哪,哪条路最近,他都可以拍拍胸脯自信热情地给生活在城市却不了解城市的人解释。这是老石头唯一可以在城里人面前骄傲的事。
不知哪来的一大片云遮住了太阳,使无人的空巷越发显得阴暗。被时代抛弃的巷子里,飘着垃圾的恶臭,角落里还淤着一摊腐水。这里听不到大街的繁闹声,只有老石头的喘息声和旧三轮车链条发出的咔嗒声。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老石头蹿出最后一条巷子,远远望见不远处的老酒店,吁了口气,庆幸城市的日新月异还没有摧毁这个好地方。他把三轮车刹在酒店前面,溜下车,一手握着车把,一手去拣鹅卵石,一块一块垒在三个轮子后面。石头代替锁链,把三轮车牢牢固定住了。然后他挽起袖子,两只树枝一样的手臂将大酒罐紧紧抱起来,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迈进酒店,小心地把酒罐放在地上。
店主是他的熟人。老石头希望店主能出个好价钱,于是他亲切地与店主攀谈,聊最近城里的乡下的新鲜事。正说着,店主问老石头,你那在城里读书的儿子怎么样?
老石头一下子愣住,定住了笑容,显出懊恼的样子。于是他又心焦了,忙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不由吓了一跳,已经三点钟了。老石头敷衍几句,赶忙与店主商量酒的价钱。店主看出了什么,和蔼地与他一五一十地计算。
从酒店出来,老石头抬头望了望天。天空里多出大团的棉花般的云,厚实宽大,太阳无奈地在里面挣扎,半露半隐。老石头掂了掂手中的一小沓钞票,叹了口气。他明白店主只能给这么多了。
肚子里一片翻腾,于是老石头去旁边的餐铺买了两个已经冷硬的馒头,靠着三轮车,就着小酒罐里的酒水,三两口就咽下了。他抹抹嘴,躬下身子去捡鹅卵石,照原样好好地摆在货架上。
然后老石头急急地跨上三轮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蹬起了踏板。没走两步,老石头想起了什么,猛地刹住,把三轮车停在路边。他低下头思索着,苦恼得眉头拧在了一起,脖子上的肌肉抽搐着。迟疑了一会儿,他下定决心,撂下三轮车,一头扎进一家药店。
三
鹅卵石是儿子小石头还在穿裤衩的时候,光着脚丫子在浅溪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老石头把它们当护身符随身带着。想起儿子,老石头就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数不完的回忆。
天空里涌起了满满的云霭,日光已经沉寂,但也没有完全阴下来。老石头额头上的汗珠还在太阳下熠熠生光。他接到学校领导的“命令”,要他到小石头的中学来一趟。小石头是村里唯一考上城里重点中学的孩子,只能住校,一个月才回一次家。
老石头想起电话里领导不容反驳的语气,膈肌像有什么东西在顶,心里慌得很。小石头到底在学校里犯了什么事,严重到他这个当家长的必须放下手里催紧的活儿,干粮都来不及带便蹬着三轮车上城里来?老石头又心焦起来。
老石头想起小时候的儿子,老是跟在他屁股后头,像多出来的小小的影子;人又那么懂事,不爱哭,还很机灵,有时候还会逗干活劳累的父亲开心……这么乖的孩子,会犯什么事呢?老石头苦苦思索着。莫非跟城里那些富家公子哥沾染了恶习?要不就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这个年纪,不知好歹,冲头冲脑……该不会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吧?老石头心里咯噔一下,这凭空跳出的想法让他愣怔了,三轮车嘎吱的声音也停了下来。顿了顿,老石头又踩起踏板,但硬僵僵的,显得不自然。他心里不住念着,小石头小时候那么懂事,不爱哭,还很机灵,这么乖的孩子,会犯什么事儿呢?
然而他心里的那个念头总丢不掉,反而随着自我安慰愈加强烈起来,使他越发不安。
空气里没有了阳光的味道,从城市建筑群里挤出的几股干瘪的风,在街角无力地打着旋儿。眼看着学校的轮廓渐渐丰实,老石头感到肠胃里一阵痉挛,饥饿、疲劳和干渴一并袭向他。他不敢喝货架上的酒,毕竟要去的是学校。
他把车托给学校外的一个熟人照管,整整衣服,洗把脸,拖着步子就向学校走去。
四
老石头终于在教导处办公室见到了儿子。上中学以来,小石头猛长个头,倏地高出父亲一大截。面庞清秀,身子骨也结实健壮。老石头感觉都快不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小石头埋着头,齐眉的刘海儿遮住了眼睛,直直地站着,安静得像一块石头。老石头想去拍拍儿子的肩膀,或者摸摸他的头发,至少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但办公室里气氛沉重严肃得让老石头声儿都不敢出。老石头心焦得很,但又没办法,只好不安地站着,用余光瞟着坐在皮椅上的唐主任。
唐主任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皮肤黝黑个子矮小的中年人。良久,他放下手里的文件,请被沉默折磨了大半天的老石头坐下。老石头服从而不安地在旁边一张椅子坐下,半个臀部悬着,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一坐下,老石头立刻感到一阵眩晕,脑子里乱糟糟得像一团浆糊。
你是家长?唐主任问。
对,这孩子的。
那么你应该明白。唐主任靠在椅子上,用两个大得出奇的鼻孔对着老石头,口气里带着明显的愠怒。我们的学校,是县里的重点学校,多年来一直以优良的学风校风扬名。我代表学校郑重地发出通告,学校里是不允许出现早恋现象的……
我没!小石头突然抬起头,抑制着几乎爆发的音量狠狠地抛出一句。老石头总算有点明白了。他回忆着刚进办公室时,迎面撞见的一个眼睛哭得红肿的水灵的女孩子,竟出了神。
唐主任不理会小石头的辩解,继续说,你的孩子很优秀,是个勤奋刻苦聪明的学生。我当然希望他能一心学习,不要因为这种……
我没!小石头几乎歇斯底里的呼喊打断了唐主任,惊醒了发愣的老石头。老石头望向儿子本应该散发着朝气此时却被委屈和愤怒占据了的脸,想说点什么,但他瞥到唐主任脸上尴尬的神色,只能把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我亲眼所见……
我没!小石头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嘴角微微抽搐着。他拼命忍住泪水,不去看老石头。
老石头低着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里好像要炸开似的难受。唐主任瞪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像只快要沸腾的水壶,拳头里握着钢笔,仿佛只要小石头再蹦出半个字,就算当着家长的面,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钢笔摔过去。
今天当着你父亲的面,你……
小石头又猛地抬起头,嘴里含着力量的话眼看就要滑出来,忽然腿弯剧烈地麻了一下,好像有块大石头砸了上去。他浑身一颤,身子往后一仰,失去了重心和支撑,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骨撞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石头疼得鼻子一酸,闪出了泪花。回头一看,父亲正像一座山一样立在后面,脸上装出镇定和发怒的样子,却又惶恐不知所措。小石头和唐主任都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老石头,实在不敢相信,那果断的一踢竟来自这个乡下来的憨实男人。
赶快,赶快道歉,错了就承认!
唐主任从没见过这样粗鲁的教育方式,生怕继续下去会出什么乱子,急忙跳下座位劝慰这位父亲。
五
总算离开了学校,老石头心里又庆幸又愧疚,带着小石头向三轮车走去。小石头一瘸一拐跟在后头,低着头不说一句话,显然还在跟他赌气。
老石头也不说话,时不时瞟一眼小石头,放慢些脚步好让他跟得上。他盼望小石头能看他一眼,哪怕是抱怨一句也好。就这样在傍晚的沉默中,父子俩一起推出三轮车,向熟人打声招呼,沐着夕阳和路灯的暗光上路了。
小石头安静地坐在后面的货架上,听着父亲有力而沉重的喘息,小心地摆弄着几块鹅卵石。他抬起头看了看父亲清癯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老石头粘着汗渍的单衣在交替的路灯间一明一暗,随着有节奏的踩踏一耸一沉。
夕阳也沉了下去,城市的街道完全被路灯所占领,到处都是沉默的明黄的灯光。三轮车发出吱呀的拉扯声,但仍有力地前进着。小石头心里像倒了辣油一样,有东西闷着发泄不出来。虽说是父亲硬求着拉回来的,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遣送的罪犯一样,委屈得很,心里愤愤不平。所以他和父亲赌着气,一句话也不说。
老石头蹬着三轮车,隐隐明白小石头的心思,知道即使说话也没什么意义,也索性不说话,只是嘴里模模糊糊地喊着号子。
又遇到一个上坡,老石头跳下车就要拉,小石头也毫不犹豫地下车推着车。
老石头很担心,说,不用,你上去,我拉得动。
小石头稍稍一怔,应着,我行,没事。
远远离开了一排排路灯,老石头拖着小石头转向一条孤寂黑暗的乡间小路。四下里没有了灯光,没有了汽笛,没有了燃油味儿,有的只是染了月光的黑夜,和扩散到地平线的寂寥无声。老石头凭着记忆,熟练地蹬车。突然,小石头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老石头也受了感应似的,肠子里翻翻腾腾发出骇人的声响。小石头扑哧笑出了声,老石头回过头,也嘿嘿笑了起来。蜂蜜一样微微的月光映在老石头脸上,看得小石头心里一阵酸楚。
三轮车在一幢木头泥巴建的老房子前停了下来。小石头下车,帮老石头把三轮车安置好,一起朝房子的白炽灯光走去。母亲早就在门槛上等,看到小石头,呼了口气,连忙招呼他和丈夫进屋吃饭。
小石头连咽了几个馒头和一碗汤,就瘸着走进自己的屋。母亲瞅了瞅小石头,忙问老石头出什么事了,孩子腿咋了。老石头一边吞着一大碗面条,一边断断续续地小声诉说。
小石头实在有些乏了,他决定把一切事抛到脑后,于是把鞋一丢,衣服一甩,裹上被子,把自己沉在黑暗里。
慢慢地,睡意袭了上来,小石头有些不清醒了,困倦让他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但确实屋里的灯忽地亮了。他还不想醒,只把它当成梦。梦里一只大手把他的身子整个翻了过去。小石头趴在床上,还在迷糊。忽然,白天里被踢的腿弯处,好像被泼了瓢水或酒精,凉得像冰。那只手用力地推按着。
冰凉感和按压的痛楚使小石头终于清醒过来了。他明白了这不是梦。于是他撑起身子,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平日里像山一样的父亲,半蹲半跪在床沿,一手拿着一瓶跌打损伤灵,一手在自己的腿弯里按摩。老石头挺直的头发油光光的,鬓颊渗出汗珠,嘴角粘着面条里的辣椒末。脸上一条新伤痕已经裂开,露出粉红的带着血丝的肉,汗水一钻进去,老石头就疼得抽一下。小石头看傻了眼。
他这才感到眼前这位父亲,正把他自己的生命和青春温柔地推向自己。他想起路灯下微驼的背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石头轻轻叫了声,爹。
老石头惊了一下,看向小石头蒙眬的睡眼,目光里透着歉意和慈爱。他本已经脱去了单衣,身上披着一件绿军袄。看到小石头醒了,忙把手上的药水擦干,脱下军袄,搭在小石头的肩背上,自己只穿一件背心。
本来想叫你娘来给你上药的,不过我知道该怎么弄,就是力用得有点大了。老石头尴尬地笑笑。
小石头闻着军袄里父亲的汗味儿,看到父亲在寒风里竖起的汗毛,心酸、心疼、内疚顿时决了堤,小石头控制不住,泪一下全涌了出来。
老石头愣住了,一下子慌了神,赶忙把药水放在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背脊,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小石头平静了下来。老石头说,爹对不住你。
小石头不说话,扯下军袄,搭在父亲的肩背上。
爹知道你没那事。爹信你。真的。就算是有爹也不怪你,那女孩子好……爹又说混账话了。爹信你,可人家领导不信,我这个当爹的总得要拿出点家长的样子来,是不是?真的……
小石头看着这个石头一样的男人,石头一样的父亲,在明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亲切温柔的气息,泪如泉涌。
插图/常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