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房子
2015-11-30芦苇
芦苇
1
爸今天似乎很严肃，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平时吃晚饭的时候，他总会问叶涵今天在学校的表现，可他此时却自顾自吃着饭。他一定在沉思什么，正夹着一大块豆腐的筷子倏地收回去，煎得两面金黄的豆腐“噗”一声跌进碗里，马上就摔裂了。叶涵有些怜惜地望着那块豆腐。
爸爸右手还拿着筷子，左手却摸出了手机，啪啪按了电话，然后皱着眉头说：“妈妈，你以后一定要看住奶奶，不要让她出去了。”
爸爸的奶奶是太婆。太婆怎么啦？叶涵呆呆地想，为什么不要让太婆出去？
手机里传来奶奶尖细的声音：“我哪里看得住她，她又不是小孩子。早上我只是上了一下厕所，她就没影了。再说了，她一个大活人，县城又这么小，丢不了。”
爸爸摇了摇头把电话挂了。
“爸爸，太婆怎么啦？”叶涵和傻瓜妈妈异口同声问。
“今天下午我骑车去街尾办事，看见许多人围住一个老人家七嘴八舌地问她家住哪里，儿子叫什么名字之类的。”爸爸说，“我下车一看，不得了，这个老人家原来是太婆，她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在那里急得团团转，还好我把她带回家了。”
太婆迷路了！太婆为什么会迷路？
“涵涵，你以后放学回来看见太婆在路上，你一定要送她回来。”爸爸郑重地对叶涵说。
叶涵点点头，问：“爸爸，太婆为什么会迷路？”
“太婆年纪太大了，什么都记不住，她一走出家门就忘记自己家在哪里了。”
“爸爸，如果太婆迷路没有人送她回家，会怎么样？”
“你自己想想吧。”
叶涵放下筷子，双手托腮，两眼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碟子沉思起来。嗯，太婆迷路了，她认不得家在哪里，她也记不得儿子女儿孙子所有人的名字，她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无人的乡下，这时天下起了大雨……叶涵全身一激灵，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2
“呜……”傻瓜妈妈突然哭起来，这哭声来得有些突然，就像冷不防有人拿喇叭放在你耳边吹了一下似的。爸爸和叶涵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啦？”爸爸诧异地问。
傻瓜妈妈越哭越大声，一边哭一边说：“等我老了，也像太婆那么老了，那时我也什么都记不得了，我迷了路，没人带我回家……呜……”
傻瓜妈妈就是那样的人，喜欢胡思乱想，还喜欢玩“穿越”，现在她已经穿越到白发苍苍的九十多岁了。叶涵赶紧从餐凳上滑下来，从傻瓜妈妈的背后搂住她，并且把脸贴过去，把她眼角挂着的泪珠蹭掉。
“妈妈，不会的，不会的。”叶涵一连声地说，“你老的时候，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迷了路；你老的时候，我会时时刻刻看住你的。”
傻瓜妈妈这才破涕为笑。
傻瓜妈妈其实不是很傻，她曾经还是个手艺颇好的理发师哩，只是她生了一场病之后，就越来越糊涂了。比如大前天，叶涵饥肠辘辘地等在饭桌前，爸爸打开电饭煲装饭，却发现饭还是一粒粒的米，原来傻瓜妈妈忘了按电饭煲的煮饭开关了；前天，傻瓜妈妈找不着手机，当她把家都翻个底朝天的时候，爸爸却从黑魆魆的汤里捞着了她的手机，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把手机跟紫菜汤一起煮的；昨天，叶涵问傻瓜妈妈一个生字，她不会，就去找字典，结果她不去书橱里找，却把衣橱翻了个乱七八糟——嘻嘻，没听说过，去衣橱里找字典……这样的事情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起先她自己称自己为傻瓜妈妈，接着家里的所有人也都称她傻瓜妈妈了。
爸爸看了看傻瓜妈妈，长长叹了口气，嘴里咕嘟着：“这家里的三个女人，老的老，倔的倔，傻的傻，我真应付不过来。”
爸爸所说的三个女人指的是九十多岁的老太婆、六十岁的倔奶奶、三十五岁的傻妈妈。叶涵有些难以理解，这三个女人都是对他好得不得了的人，怎么会应付不了呢？
这一餐晚饭，大家都吃得冰凉凉。叶涵回到房间写了今天的作业，今天的最后一项作业，就是语文老师要求他们每天写的一则简短日记，叶涵拿出笔记本，想了想，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两句话：今天太婆迷路了，幸好爸爸看见了她。
“妈妈，你把手机的闹钟调到六点吧，我明天要早起。”叶涵睡觉前，对正在看电视的傻瓜妈妈说。
“好的。”傻瓜妈妈刚拿起手机，外面突然轰隆隆响起了雷声，傻瓜妈妈一向怕雷，她丢了手机赶紧去关窗户，等她关了窗户，把儿子要她把手机调到六点的事情忘到爪哇国去了。
3
第二天，叶涵起床已经是七点半了，叶涵心里有些急，他连早饭也没有吃，背了书包就跑。此时是街上最拥挤的时候，正是孩子们上学的高峰期，车水马龙的，叶涵好不容易觑个机会才过了街。叶涵是个非常自立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只接送他一个星期，他就自己上学自己回家了。他班上的好多学生都读二年级了，如今还要家长接送呢。
叶涵的学校其实离家不远，过了街，走上西门桥，往右拐，再穿过一条有很多狗的上马巷，就到了。叶涵过了西门桥，却往左拐，他闪进了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后叶巷里，那里有一座很老很老的木房子，那是他们的老房子，斑驳乌黑的外表就如太婆那皱巴巴的脸。叶涵觉得太婆跟这木房子太像了，有些孤独，有些迟钝，有些亲切。
在后叶巷，几乎所有的房子都用漂亮的瓷砖当外墙，又新又高；只有叶涵家的老房子外面的墙是泥土砌成的，又旧又矮，就如小矮人站在巨人堆里一样。虽然这老房子是如此不好看，叶涵却觉得特别亲切，见到它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他们一家人本来就住在这木房子里，傻瓜妈妈觉得这座房子太阴暗，因为周围的房子太高，挡去老房子的光线，而且老房子老鼠很多，傻瓜妈妈害怕老鼠。后来爸爸买了套房，一家人搬到新房子里。住了一年后，奶奶说老房子太孤独了，她整天说老房子就如老人，最怕孤独。她坚决要跟太婆搬回老房子去住，爸爸拗不过奶奶，只好让她们搬回来了。
说心里话，叶涵更喜欢住在老房子里，虽然新房子很干净，很漂亮，又没有老鼠，可是新房子总没有老房子那么亲切慈祥，叶涵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此时，太婆正坐在木房子前的藤椅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弄堂里来来去去的人，嘴里不知嚼着什么，没牙的嘴一动一动的，像是牛儿反刍。
“太婆——”叶涵叫了一声。她却怔怔地望着叶涵，“你是我们家的宝宝吗？”
太婆就是这样，自己都读二年级了，还叫他宝宝。有时叶涵想抗议，不过，抗议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了，因为她是太婆呀。
太婆嘴巴一张开，嘴里的一粒绿绿的东西滚了出来，而且嘴角的口水也跟着流出来。叶涵低头一看，是枚青橄榄。叶涵口水也流出来了，他喜欢咬过青橄榄后，嘴里那甜甜的感觉。他蹲下去正想把它捡起来时，空中传来一声断喝：“脏——”吓得他赶紧把手缩回去。
奶奶从天而降，她一脚把那粒青橄榄踢到弄堂里，青橄榄翻了许多个漂亮的跟头后，滴溜溜地滚到沟里去了。叶涵咽了咽口水，觉得有点可惜。奶奶对太婆有些严厉，太婆喜欢像松鼠一样储存食物，饼干啦、中秋饼啦、蜜枣啦……她还喜欢把储存起来的食物偷偷给叶涵吃，有时是一块过期好久长了白毛的中秋饼，有时是一粒生了虫子的红枣……叶涵虽然懂得这个不能吃，可他觉得是太婆给的东西，他就不能扔掉。为此，奶奶就会拿细竹枝教训他，还骂他馋嘴婆。叶涵觉得自己好冤枉啊。
“馋嘴婆，你来这里干吗？”奶奶以为叶涵来向太婆要东西吃呢。
叶涵没空跟奶奶解释，却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奶奶，你今天一定要看住太婆啊。不要让太婆迷路了。”
“你不去上课，一大早来我这里，就是跟我讲这个啊？”奶奶问。
“是的，奶奶，你一定一定要看住太婆啊。”为了显示重要，叶涵连说了两个“一定”。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看住太婆的。你去上课吧。”
奶奶看了看手机，声音提高到了高分贝，“你还不去，都八点十分了。”
叶涵伸出手把太婆嘴边的口水揩干净，然后拔腿就跑。奶奶又生气又感动，“真是一个傻孩子。多脏哦。”
4
叶涵像风一样往前跑，慌不择路中居然跑进了另外一条他不熟悉的小巷，这一带小巷众多，就像蜘蛛网一样。叶涵在小巷里绕啊绕，就像走迷宫。此时，小巷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叶涵惊慌失措起来，“啊，我迷路了。我也像太婆一样迷路了。”
天哪，我会不会越走越远啊？我会不会从此回不了家啊？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傻瓜妈妈了啊……
迷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叶涵越想越怕。
“还好，我记得我的学校是实验小学，我叫叶涵，我读二年级，我的老房子在后叶巷7号，我爸爸叫叶于，他的电话号码是……”叶涵自言自语，“哦，我比太婆好，我能记住我爸爸的电话号码，记住爸爸的名字，记住我的家在哪里。”
一只棕灰色的大狼狗龇牙咧嘴向他冲来，叶涵曾经被狗追过一次，所以他最害怕的就是狗。叶涵尖叫一声，转身就跑，狗见叶涵跑，它追得更加来劲。
“妈妈——”叶涵大哭起来，此时狗主人听到哭声，开了门出来，在后面喝住了狗，叶涵擦了眼泪，向那个大人道了谢，并且问他实验小学在哪里。大人把手一指，“那不是实验小学吗？”
啊——叶涵喜出望外，原来实验小学就在这里啊。这么说，还有这条路也可以通向它啊。
叶涵向学校冲去，到班级时，胡老师已经在收作业本了，不用说这节课已经接近尾声。胡老师对叶涵很严厉，上学期期考的时候，如果不是叶涵考了个七十几分，她班上优秀率和高分率都是百分百。所以在这个班上，叶涵的成绩算是最差的。
“胡，胡老师。”叶涵站在门口结巴起来，他不敢看胡老师有些阴沉的脸，“我明天一定不会迟到。”
胡老师剜了叶涵一眼，“你迟到了将近一节课。究竟怎么回事？”
“我去看太婆了。”
“你太婆病了？”
“没有。”
“没有你去看她干嘛。”胡老师严厉地说，“你不会等没有课的时候去看太婆。”
叶涵小声说：“我只有一个太婆，要是她迷路了，我就没有太婆了。”
胡老师有些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在说什么，只好说：“你今天迟到了，罚扫地。”
放学了，叶涵一个人扫完了地，等他扫完时，学校都快关门了，他再次跑回奶奶家，“太婆，太婆。”
太婆和奶奶坐在厨房里吃午饭，哦，叶涵放了心，太婆没有迷路。
“叶涵，你在奶奶这里吃饭。”
“不要，我回家去吃。”叶涵说，“等下我妈妈会等急的。”
叶涵又放心不下家里的傻瓜妈妈，因为爸爸中午不在家，她有可能会找手机之类的急得团团转呢。
5
果然不出所料，叶涵回家看见傻瓜妈妈坐在六层楼的楼梯上等他，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有。
“妈妈，你的鞋呢？”叶涵着急地问，不过他定睛一看，妈妈的一只鞋正垫在屁股下坐着呢。
“妈妈，你坐在这里干吗？”
“涵涵，我门开不进去。”傻瓜妈妈可怜兮兮地说，“钥匙坏了。手机又忘在家里了。我坐在这里等你。”
“可是，妈妈。”叶涵比了比她头上写的楼层数，“这是六层，我们家在七层。”
楼道很黑，写着的“6”根本看不清楚，所以傻瓜妈妈每一次都会搞错。
“哈哈哈——”傻瓜妈妈大笑起来，“哎哟，我这傻瓜妈妈真的无可救药了，我以为这是我们家，难怪我的钥匙插不进去。”
“妈妈，你以后要抬头看看。你已经是第三次拿着我们家的钥匙去开人家的门了。”
“是，是。”傻瓜妈妈说，“幸好六层楼的人不在，否则他们肯定会把我当小偷捉起来。”
“如果你被当小偷捉了，那我就惨了。”叶涵紧紧抱住妈妈，“妈妈，你以后可别乱开别人的门了。”
“不会了，不会了。”傻瓜妈妈说。
“妈妈，等你老的时候，我肯定连上厕所都要带上你。”
“那是，等我老的时候，我可能会天天迷路。叶涵，你一定不要让妈妈迷路哦。”
“妈妈，我不会让你迷路的。”
傻瓜妈妈给叶涵拌了一碗面，叶涵在她拌面的时候，用彩色笔涂了一个大大的“7”字，用双面胶把它贴在楼道上。叶涵把傻瓜妈妈拉到门口，“妈妈，你以后看到这个大大的7字，才能开门哦。”
“儿子，你真棒。”傻瓜妈妈亲了一下叶涵。
叶涵三下两下就把面条吃了，看了手表，哟，一点钟了，叶涵又要去上学了，他下午还要去奶奶家关照她看住太婆呢！他背了书包，小心地过了街，走上西门桥，向左拐，走进那条潮湿的小巷里。此时他们家的木房子映照在午后金黄色的阳光里，突然脱胎换骨了，就像童话中的一样，又美丽又诗意。叶涵惊喜地看着自己家的旧房子，觉得周围的高楼大厦一点都没有它美。可惜，老房子只有午后一点钟的时候才会照得到阳光。叶涵好想张开双臂拥抱一下老房子。
太婆仍然坐在门口藤椅上，地上放着一个木盆子，奶奶蹲在地上给太婆洗脚。
“奶奶，我来。”叶涵撩起袖子就要帮太婆洗脚。
“呀呀，脏死了。”奶奶把叶涵推到一边，“别人家的孩子看见老人家都嫌弃，巴不得远远走开，就你缺心眼。”
“自己的太婆有什么脏啊？”叶涵笑嘻嘻地说。
太婆眯着眼盯着叶涵看了好久，又问：“你是我们家宝宝吗？”
“不是他是谁？”奶奶的口气还是那么坏，叶涵知道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
“宝宝，真乖。”太婆把一张枯瘦的手放在叶涵脸上，她的手冰凉，就像一只蜥蜴爬在脸上，叶涵闭起眼让太婆摸个够。
奶奶帮太婆洗了脚，又帮她剪指甲，叶涵在一边看得极其认真，就像在观看老师做实验示范一样。奶奶睃了睃他，笑嘻嘻问他：“涵涵，你看得这么认真干吗？”
“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帮我的傻瓜妈妈洗脚，剪指甲。”
奶奶哈哈大笑，“你那傻瓜妈妈还真有福，有你这样一个孝顺儿子。只是等你长大的时候，不知会不会孝顺哦。”
“我会，肯定会的。”
“涵涵，等我老的时候，我也在街上迷路了，怎么办？”
“奶奶，你不会迷路的。等你老的时候，我会让傻瓜妈妈守着你，看住你。”叶涵说，“就像你现在照顾太婆一样。”
奶奶开心地笑起来，“就你那傻瓜妈妈，到时候我们两个都会丢哦。”
“宝宝，去上课了。”昏昏欲睡的太婆突然张开眼说了一声。
“糟了，糟了。”叶涵跳起来，他拔腿就跑，跑了一些路，又折回来，“奶奶，你要看住太婆，不要让她迷路了。”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的宝贝太婆迷路了。”奶奶说，“你不要跑那么快。”
当叶涵一边跑，一边看路标，他下午不能再迷路了，还好，下午没有迷路。到达学校时，上课铃刚刚响起。
6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宣布了一件事，他说：“我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搬回旧房子跟太婆奶奶住在一起，你们两个觉得怎么样？”
“我同意。”叶涵说，“不过妈妈怎么办？她不习惯住老房子。”
傻瓜妈妈却说：“不，现在我也想回老房子去住了。我们的老房子很好认，我就不会拿着我们家的钥匙去开别人门了。而且这七层楼爬得我好累。”
“妈妈，老房子有老鼠，你不是怕吗？”
“正好可以养只猫啊。”傻瓜妈妈说，“你不是天天想养只猫吗？有了猫，老房子就没有老鼠了。”
“哦，太好了。”叶涵欢呼起来，“终于可以养只猫啦。”
说实在话，叶涵做梦都想有一只猫。
爸爸却文不对题地说：“我的傻老婆，谢谢你。”
傻瓜妈妈嗔怪地说：“谢什么，每个人都会老。”
“太好了。妈妈。”叶涵说，“这样我就不要天天跑到老房子去叫奶奶看住太婆了，我也不会迟到了。”
“那好，我们明天就回老房子去住。”爸爸说。
叶涵太开心了，他其实一直一直都想回老房子去住。老房子有他亲爱的太婆、奶奶，还有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啊！他顾不上吃饭，迫不及待地附在傻瓜妈妈耳边说起了悄悄话：“妈妈，等你老的时候，我会帮你洗脚，给你剪指甲，买青橄榄给你吃。”
傻瓜妈妈咯咯笑着，笑声颇有点像奶奶养的那只小母鸡下蛋后的欢叫声。
插图/王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