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中国美声演唱之新路径

宋学军

虽然同事多年，都在中央音乐学院工作，但是与声乐歌剧系彭康亮教授却几乎是“零”接触，直到接受此次采访任务才有机会与他进行了一次深谈。从个人的成长经历到从事声乐表演与教学的心得体会，短短两个多小时，彭教授娓娓道来，许多看法和感受都在彼此间产生共鸣，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那种拘谨与客套。

无心插柳学习声乐一路艰辛执着追求

彭康亮出生在广东省汕尾市海丰县，虽然那里也是著名音乐家、中央音乐学院首任院长马思聪的故乡，但是父母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彭康亮自小却和音乐毫不沾边，只是因为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曾经在学校里担任过“喊操员”——在操场上为做早操的同学们喊口令。上高中时，广东省歌舞团到潮汕地区招收学员，彭康亮被同学们拽去看热闹，考生们的各种奇特表现让他忍俊不止，而这一笑则“暴露”了他那浑厚、洪亮的大嗓门，考官们如获至宝，把目光都投向了这个高个子的憨厚小伙儿。半年后，他凭借一首临时学会的《我爱这蓝色的海洋》通过省歌舞团的考核，成为歌舞团五七艺校学员班的学员，那一年，他19岁。第一次走进琴房，第一次练声，第一次接触钢琴……谈起音乐人生的最初起步阶段，彭康亮不无感慨。虽然有着尚佳的天赋，但是19岁才开始学习音乐必定要面临很多其他同学没有的困难和挑战。从最初只会用一个手指在钢琴上“弹”几个单音，到能够熟练地完成一些小型乐曲；从学习第一首歌时那种三拍子的节奏都很难掌握，到能够演唱《跳蚤之歌》《老人河》《菩提树》这些具有相当难度的作品；从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毫无兴趣的“门外汉”到开始真正地了解音乐、爱上音乐，与音乐结下不解之缘的歌唱演员，彭康亮付出了多倍于其他同学的努力与汗水，同时他也非常感谢自己的声乐老师罗荣钜和钢琴老师郭力。广东艺校的这4年是他艺术人生的起航，也为他的歌唱事业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虽然学艺之路不乏坎坷与艰辛，但是彭康亮又是十分幸运的。1977年恢复高考，他从成千上万名考生中脱颖而出，考入中国音乐的最高学府——中央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成为那个年代令人仰慕的“天之骄子”。更令他感到兴奋的是，他作为新生代表，与吕思清、叶英等人为华国锋主席等中央领导举办了专场汇报音乐会。音乐会上，他演唱了《颂歌献给华主席》《杨白劳》两首歌曲。由于“文革”10年的桎梏，那场音乐会反响强烈，后来不仅加演4场，还被广播电台滚动播出，《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等新闻媒体也跟踪报道中央音乐学院的优秀考生。而这次演出，也是彭康亮第一次作为独唱演员登台表演。

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无疑是彭康亮艺术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同学们非常珍惜这一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都是比着学，抢着学。而音乐学院也为这些满怀求知欲望的学子们营造了一个五彩缤纷的音乐世界。彭康亮师从我国男低音歌唱家杨比德。其间，他还曾前往上海音乐学院，在华裔男低音歌唱家斯义桂大师班上接受了半年的声乐训练。5年的大学生活，不仅仅只是提高了声乐演唱技巧，积累了丰富的曲目，学习了更多的语言，最重要的是树立了一种对声音正确的审美观念，也让他真正迈进了西方古典音乐的殿堂。

寻求新知远渡扶桑潜心研习西洋歌剧

1983年，彭康亮以优异成绩大学毕业。男低音在我国十分稀缺，彭康亮原本可以进入中央乐团（现中国交响乐团）工作，但是他太渴望能够作为独唱家登台演出了。当时文艺院团也掀起了改革的浪潮，而由歌唱家王昆任团长的东方歌舞团则走在前列。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登台机会，最终他被王昆团长招入旗下。就这样他从演唱德国艺术歌曲、意大利咏叹调，改为演唱流行歌曲。能够站上方寸舞台唱出自己的声音，对他来讲就是莫大的幸福。《龙的传人》《走上高高的兴安岭》《汤姆叔叔的小屋》《巴比伦河》《鹿港小镇》，他的歌声唱遍大江南北，远飘亚洲、拉丁美洲和美洲的多个国家。从一个舞台唱到另一个舞台，从一个国家演到另一个国家，9年的时光匆匆而过，虽然获得了无数的掌声和较为丰厚的收入，但是彭康亮的心里总是感觉缺了些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重新回到古典音乐的圈子，并在声乐教育家沈湘教授的鼓励下开始恢复美声唱法。1992年，他在北京音乐厅和深圳大剧院举办了第一场独唱音乐会，曲目均取自中外艺术歌曲和歌剧咏叹调。那场音乐会重新点燃了他心中对古典音乐的向往，也让他感觉到自己的不足与差距。不久之后，他毅然放弃国内的一切东渡日本，进入东京艺术大学研究生院，师从高桥大海先生学习西洋歌剧表演。那一年，他已经38岁。

从广州到北京，再到日本东京，每一次的学习经历都各有不同，也都给他带来了不同的人生体验与收获。在东京艺大，给彭康亮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们对音乐基础知识（视唱练耳、乐理）、语言和音乐的重视，以及知识素养的全面与深入。虽然在中央音乐学院已经完成本科学业，而且也还算是一个比较刻苦的优秀学生，但是初到东京艺大还是让他颇有压力。“主要是对西洋歌剧的了解太少了，当时我都不知道《法斯塔夫》是谁写的。有一次让我演《纳布科》里的萨卡利亚，我也不清楚这个角色是怎么回事”。此外，日本人做事的严谨和执着也让他很是敬佩。“老师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要求你，如果一个字母念不好，他会坚持好几年，直到你把它念好为止。这些都让我受益匪浅”。从一个在国内小有名气的青年歌唱家，一下子转变为半工半读的普通留学生，彭康亮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落差。但是出于对西洋歌剧的热爱，他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旅日十年，彭康亮以优秀成绩取得音乐硕士学位，并加入日本著名的藤原歌剧团，参加了《茶花女》《魔笛》《艺术家的生涯》《唐璜》《奥赛罗》等四十多部歌剧的演出，成功塑造了五十多个不同的角色，用他那“深沉圆润、悠扬穿透，像天鹅绒般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男低音”征服了日本的歌剧舞台和观众，被日本音乐界誉为“日本男低音的代表”。然而，就在他的事业刚刚打开局面渐入佳境的时候，他却又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离开日本，回母校中央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任教。

响应母校召唤回国任教走上三尺讲台

人生好像就是一个个的轮回，就像一年有四季，一日有昼夜。从古典到流行再到古典，从学校到舞台再到学校，看似简单的循环，实则已然有了质的飞跃。经过三次的学习经历，成百上千次的舞台实践，此时的彭康亮早已不再是那个从偏僻小镇走出的懵懂青年。

回国任教，既不乏机缘巧合又是一种水到渠成。1999年，中央音乐学院王次熠院长赴日本访问，聚会上王院长仅仅说了一句“怎么样，回国吧，学院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便让他有了萌动之心。一年后，母校60周年校庆，邀请他回国举办音乐会。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师和同学，得到大家对自己演唱的肯定与赞誉，更让他坚定了回国任教的决心。2002年，他正式入职中央音乐学院。

谈到当老师的感受，彭康亮认为最重要的是要有责任心以及耐心和细心。“每个学生各有差异，每个声部在教学上也各有不同，必须要因人而异，因材施教，作为老师，要高标准、严要求，要有原则和坚持。比如有些同学在语言上不讲究，老师一定要坚持让他们把毛病改过来，否则的话会影响他们一辈子。这些都是我在东京艺大读书时获得的感受。另外，我在舞台上的丰富实践以及与世界著名音乐家的同台合作经验（曾与指挥家小泽征尔、郑明勋，导演泽菲勒利、米海尔·汉佩，歌唱家弗雷尼、曹秀美、加乌洛夫等合作）也能够让我对学生的演唱类型和适合的角色定位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判断。老师最重要的任务是要把每个学生最好的一面挖掘出来，引领他们朝着适合于自己的道路发展。我认为对于声乐学生来讲最忌讳的就是拔苗助长，如果过于着急出成绩，基础打不牢打不好，可能只是昙花一现，而难以有更好更长远的发展”。回国十几年，一批批本科生、硕士生走出彭康亮教授的806琴房，他们有的出国继续深造，更多的人在中央歌剧院、上海歌剧院、厦门大学等专业院团和院校从事声乐演唱和教学工作。虽说教师的职业是一种无私奉献，但是看到学生们都能在自己原有的基础上有较大的进步和提高，彭康亮也深感欣慰。

探索新路将中文美感与美声有机结合

教书育人是教师的第一要务。回国以后，彭康亮的工作重心自然也从舞台转移到了三尺讲台。但是作为一名歌剧演员，其艺术生命是在舞台上，舞台经验是他课堂教学的重要源泉。因此，在兢兢业业保证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彭康亮也一直没有离开舞台。他利用假期多次赴日本参加歌剧演出，并在国内的原创歌剧《运之河》《大汉苏武》中饰演主要角色。他还曾受邀担任希腊玛丽亚·卡拉斯国际声乐比赛等国际声乐赛事的评委，并在雅典卡拉斯艺术中心举办独唱音乐会。近几年来，他陆续出版了《意大利古典歌曲精选》《经典歌剧选曲——男低音咏叹调专辑》《啊！中国的土地——中国歌曲集》和《冬之旅》（中文版）等多张CD，给男低音学习者提供参考借鉴的范本。而在这些CD中，最让他觉得有意义的就要属2014年刚刚录制的《冬之旅》（中文版）了。

东方歌舞团9年的舞台经历，回国后在全国高校举办的十几场巡回演出，让彭康亮对中国观众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以及如何去引导他们。他认为，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歌唱演员，最终目的还是要为国家服务，为人民歌唱。有一次他在国外举办个人演唱会，其中演唱了《玫瑰三愿》等数首中国歌曲，没想到“老外”们也很喜欢，这让他感觉到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他一直都有一个心愿，就是要把中文的美感与美声唱法有机结合让更多的中国人也能享受到美声演唱的艺术魅力。他演唱了许多中国的艺术歌曲，也曾尝试以美声唱法用爵士风格演唱中国的民歌和流行歌曲。但是要用美声唱法唱好中国歌曲并非易事，他花了很多功夫依然不是很满意，直到2009年录制一张中文歌曲专辑时，还是因为有两首歌曲不够理想，而未收录其中。除了用美声演唱中国歌曲，彭康亮还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就是用中文演唱外国歌曲，特别是德奥艺术歌曲，而录制中文版《冬之旅》就是这一尝试的重要成果。

西方古典音乐有其独特而珍贵的艺术价值，也是全人类的文化瑰宝，但是由于语言、文化背景等原因，西方古典音乐特别是西方声乐艺术却一直没有在中国得到广泛的普及。不仅仅是普通民众，就连一些高级知识分子也鲜有问津，这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录制舒伯特的这部声乐套曲，彭康亮原本想用德文演唱。在准备过程中他找到我国歌曲译配家邓映易先生译配的《冬之旅》中文版歌词，想做个参考，有一天晚上他不由自主地用中文哼唱起来，坐在一旁聆听的妻子兴奋地问他为什么不能用中文演唱。彭康亮遂与自己的老搭档，中央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张佳林副教授着手进行这一计划。没想到，初次尝试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很多同行专家纷纷表示祝贺。艺术歌曲的音乐风格以及其自身的美感，主要是通过语言来表现的，因此用中文演唱最为困难的也是语言，特别是归音、归韵和字头等问题，唱不好很容易“四不像”，或是有“土味”。彭康亮认为他之所以能够获得大家的认可，主要得益于自己之前多年的积累。他对中国语言和西方声乐艺术都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因此才能够把两者融会贯通。“寻寻觅觅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切入点，一个突破口，希望我的抛砖引玉能够给大家一些启发。下一步我还想再录制一张中国艺术歌曲专辑”。

如果用一天24小时来做比喻，彭康亮说他自己正处在下午2点到4点的时段。春华秋实，冬藏夏长，他相信天道酬勤，注重厚积薄发。他们那批77级的大学生都已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他自己也要承担起引领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责任。他深爱自己所从事的歌唱艺术，可以说，正是心中这份淳朴而炽热的情感支持他走到今天，也必将会支持他走得更远。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