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二题
2015-11-30雨倾城
雨倾城
我是你枝上的一只鸣蝉
蝉在窗外悠长地鸣叫,既远且近。
那是二十年前的蝉声。
对我而言,那缠绵、激越、永无止息的天籁,是我多年前不慎走失的夏天和村庄。
记忆中的村庄恬静安详,很多的往事定格成“如何不向深山里,坐拥闲云过一生”的闲适安然。
蝉在遥远的村庄里欢喜,叫醒酣眠的耳朵,丝毫不管炎炎夏日里人们的烦躁与不耐。它们长时间地一动不动,趴在浓浓的绿荫里怀抱着我的童年歌唱生命的辉煌。
长风剪不断,还在树枝间。
从树下经过,你看不见它的潜伏,唯有古典的意境在心头铺展蔓延,那流淌的诗意,是陆游的“蝉鸣柳声相续”,又或者是毛文锡的“暮蝉声里落斜阳”。
蝉是中国古典的乡村的产物。
印象里,高栖枝头浩歌天下的小小尤物,涵盖了国人对于自然、宇宙、人性和人生的诸多看法。可以说,它是人们精神世界的物化。
自然是最伟大的一本书,歌德说,在它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到最深奥的消息。在人们无比深邃的灵魂里,大自然的阵阵蝉声,有着博大而丰富的世界,每一声,都高蹈着人生的气度。
古往今来,有人赞其高洁,有人咏其悠然,有人怜其凄婉,有人想其短暂,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时,蝉是乡土情结的代言人。
乡愁是中国文化之根,当蝉声渐稀渐凉传达出秋的信息,在冷落清秋时节,就极易引发起游子怀念故土的悠悠情思。
此时,这蝉声如此寂寞凄清,以前在故乡,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于是,置身于茫茫人海攘攘红尘,不论漂泊了多久,又走到了何方,那些滔滔无涯之事,都分付给了一声似曾相识来自故乡的蝉鸣。
忽然,所有与故乡有关的风物在异地一一复活。
隔着广漠的时空,开始想念每一个路过的夏天,想念隐身于岁月深处的老屋、石磨、篱笆、炊烟和瓦蓝瓦蓝的偶尔有鸟掠过的天空。
深入蝉声,其实也是深入故乡。
于是,蝉声有了温度,有了长度,有了重量。
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把村庄丢了,把蝉声丢了,也把自己也丢了。
脚下的城市,奔忙的城市,虽信美而终非吾土呵。离乡背井寄身闹市的现代人不禁满面含羞,把一颗争逐的心低到尘埃里,“我们到底要怎样的生活,怎样的自己?”
时光远去。
村庄远去。
再也找不到童年的井,童年的桥,童年的土路,童年的蒲公英,童年的和伙伴一起寻找蝉蜕的夏天的黄昏。
俱往矣。
唯一不变的是蝉鸣。
就在村庄之上,就在山林之上,就在曾经涟漪层层水声潺潺不知起于何方又将奔向何处的河流之上。
《礼记》说,水曰清涤。蝉声亦然。蝉者,禅也。听蝉,也是在听自己。
蝉声起伏,总会带给我们至深至大的遥想,纵使我们的世界落木无边、风雪载途,也能荡涤心中积聚的尘埃,忽略人生中的冷漠凄凉,把喜怒哀乐功利贪欲轻轻放下,包容千里风霜,拥抱万里秋色,精神得以皈依,得以回乡。
悠悠蝉鸣,声声入耳。
知否,知否,我遥远的故乡,我是你枝上的一只鸣蝉,每逢夏至秋来,响一片久违的乡音。
蝉声在耳
蝉是属于夏天的,是夏天特有的一个符号。当你发现自己被重重包围时,夏天便到了。
每年夏天,蝉音澎湃,一树接一树,一声连一声,从日出到日落,从傍晚到黎明。那时缓时急、忽高忽低、似有似无的蝉声,恬静旷远了一个单调而燥热的季节。
这是夏日特有的风情。
可以说,无蝉不夏。正如有花而无蝶飞蜂绕,清风明月在怀却无琴无酒无茶无诗书相伴一样,总觉少了几分意境。
蝉声四起,在风里流动,于柳岸清绝,在山林热烈,于乡间喧响,像一壶老酒,把千村万庄熏得有点微醉。细细聆听,似乎感觉那声声蝉唱在风里轻轻摇动。
于这样的氛围里,可以簟枕邀凉,琴书换日,墙头唤酒,摇扇拈棋,泼墨挥毫,手倦抛书,偷得浮生半日闲。当是时也,那些悠闲的、散淡的、逍遥的,甚或是倦怠的、慵懒的、枕着蝉声入眠的人们,都化作了夏日绝句的一部分。
古人常听蝉。
清代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内乃声,方不虚生此耳。”由此可见,这质朴的带着乡土味的最初的音乐,是一种多么诗意的存在!
然而,这悠扬幽远的蝉声到底是何时出现在文人墨客笔端的呢?
翻开一卷卷古籍,我们很容易找到这乡间这最常见的物象,它们常常于闲中、客中、愁中在人们的心头奏响,牵动心灵深处的柔软和悠远。
最早文字记载的蝉鸣,可溯源到我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三百》:“四月秀■,五月鸣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菀彼柳斯,鸣蜩■”。《礼记》里也记载了这个有古典诗歌美感的名称,“仲夏之月蝉始鸣,孟秋之月寒蝉鸣”。《楚辞·九辩》有云,“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既交代了时序的更迭,又渗透了作者主观的情绪,令人不免凄凉哽咽。
之后,蝉声如雨,在诗人的耳畔回旋萦绕,经久不散,咏蝉之诗更是层出不穷,佳作频传,诗中之蝉,亦被多情多感的诗人们赋予了深厚的文化意蕴,兴寄遥深。
我想,诗人怕是最能深味蝉声的含义的。
无论是王维、卢仝、虞世南,还是朱熹、柳永、骆宾王,他们对蝉声的理解多饱含了身世之感、君国之忧、人生之智,离别之苦。蝉的声音,便是诗人心底的声音。他们对蝉有着复杂的情结,褒贬不一,爱恨迥然,所咏之蝉,更是各有各的意态,各有各的丰神,写尽了蝉之高洁之清雅之幽寂之萧瑟悲凉……
或许蝉夏生秋亡,和春花、朝露、夕阳一样匆匆去来,因此,这千古如斯的小小尤物,常常使人有一种人生苦短而宇宙永恒的伤逝之感,再加上羁旅异乡,迟暮不遇等因素,则更觉难以为情,闻蝉而悲而愁而寂而肝肠纠结者数不胜数。
蝉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诗人在蝉声里,看到魂牵梦萦的土地,看到故乡最美最朴实的风景。蝉把乡村当成了永远的故乡,人又何尝不曾把蝉当作乡情的眺望?其中,洋溢着最浓重最稠密的乡愁的诗篇,当属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早蝉》“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村蝉声,先听浑相似” 。
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类似,听过蝉鸣的诗人,大多也会感时伤世,产生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苦闷抑郁悲愤无奈,以及时光短暂而宇宙无穷的遥想,如司空曙的《新蝉》“今朝蝉忽鸣,迁客若为情?便觉一年老,能令万感生”,骆宾王的“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当然,在有蝉的长长时光里,带着老庄的色彩的蝉鸣,也曾让很多诗人恬静、悠闲、超然物外,宛入太古之境。较为典型的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那,是秋天到了。
水瘦山寒,草木有时,蝉声渐稀渐老渐趋于无声。自此后,我们再也听不到满堤的蝉声,满塘的蝉声,满世界的蝉声了。
秋日听蝉,总带了几分苍凉,一声,足以断了人的肝肠。
秋来吟更苦,半咽半随风。寒蝉就这么悲吟着,声声随风轻送,似乎把一腔寒意,都散布在了这暮色之城里。
岑寂。高柳晚蝉,听西风消息。所有声音的本质,其实都是安静的。白石道人在一片清寂中诉说着时序将变的冷清寂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诗人的心头必是凄然以悲、千头万绪的。
就如同晋代的张翰见秋风起而思吴中鲈鱼之美一样,如果说,落叶是秋天的提醒,那么,蝉声则是生命的提醒。
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告诉我们,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我们不应当讨厌它那喧嚣的歌声,因为它掘土四年,现在才能够穿起漂亮的衣服,长起可与飞鸟匹敌的翅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什么样的钹声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得来不易的刹那欢愉呢?
庄子曾经感慨“蟪蛄不知春秋”,然而,那餐风饮露、用尽一生光阴歌唱生命的生灵,却向我们庄严宣告,这世界,我来过。它们,把自己的理想活成了自己的摸样。
这,是一种境界。
万籁俱寂,惟余蝉声在耳。
我突然对蝉新生崇敬起来。
蝉鸣“知——了”,那一声又一声的知了,唱出一片了然的意境。
蝉已知了,你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