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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清明

2015-11-28刘文起

西湖 2015年12期
关键词:阿娇阿龙小玲

刘文起

一个因无知铸成的错误,让人的青春花一样凋谢。即便用你的一生来守候每一个清明,也守候不了你一生中所犯下的某一个罪行。

——摘自阿荣的笔记

那一年的清明节,无风。天阴沉沉的,老天爷好像满腹心事似的,沉闷闷的,让人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但下午放学,我从学校里出来,却没意识到这一点。我当时心里想的,是一个过去从没想过的大计划。我要把这个计划告诉阿其、阿龙和阿高。他们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的死党。尽管阿其比我大一岁,但他脑子笨笨的,什么都听我的,我叫他打狗他不敢打猪。阿龙和阿高更不在话下了。他们虽然和我同岁,但都比我小几个月。

那天的天阴沉沉的,但我知道不会下雨。那时的广播大喇叭里天天说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越来越好。就是形势好,才天天有大太阳。只是早晚有点阴,涨着乌云。农民伯伯说:早涨晚涨,晒死老和尚。

那年我们十四岁,读初中二年级了。“文化大革命”开始还只有三四年,还继续搞运动,学校不怎么读书。我们闲着无事,可对那些批判老师和在教室门上面放畚斗、老师上课时推门进来畚斗掉下来砸着头的游戏也早就玩厌了。我们热衷于成群结队呼啸着上街打群架,或群对群地对骂。其结果,就是牢牢地树立了以我的名字命名的“阿荣帮”里我的老大地位。此外就是看电影。那时的电影有四种,叫作:“中国电影新闻公报,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那时中国基本没有故事片,几个样板戏从头到尾都会唱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也看好多遍了,眼泪都流干了。越南那时正和美国打仗,放的纪录片都是打仗,也看厌了。倒是罗马尼亚的电影,暗暗地吊起我们的胃口。那部叫《多瑙河之波》的特来劲,尤其是船长和他那漂亮的妻子在船上亲嘴,叫人看得心里痒痒的。我开初还想用手遮住眼睛不看的,可挡不住镜头的诱惑,把手指头松开来偷看。阿其、阿龙、阿高却无知者无畏,不光大着胆子看,一边看一边还亮着嗓子数数,“一、二、三、四……”一直数到五十下了,那男女的嘴还没分开。那时,我们已半大不小了。我们都感觉到下巴糙糙的,似乎要长出毛来了。阿其那嗓子眼都变调了,好像小公鸡“咕咕”着要打鸣了。我们不但喜欢看罗马尼亚电影,而且还开始注意班里的女同学了。阿其甚至背地里暗暗地管班里最大的女同学叫老婆了。当然,作为老大,我发觉这是很危险、甚至很可耻的事。那时广播里是怎么说的?无产阶级必须解放全人类,然后解放自己。歪风不可长啊!于是,我开始设想一个制止这魔鬼般的冲动的办法。

当然,我想这个办法不是为了集中精力读好书。那时候,读书有什么用呢?我哥高中读了三年,有什么用呢?现在每月拿十八元工资,整天为街办厂推销妇女儿童糊的火柴盒而疯狗般奔走。我呢?最大的梦想,是要结交一批朋友。然后,像梁山好汉晁盖、及时雨宋江那样在聚义厅坐第一把交椅。这一点我很佩服我哥。我哥读高中时就是学生会干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又是红卫兵头头。那真是一呼百应,叱咤风云哪!就算这几年他干厌了,窝在家里,到街道厂里混个临时工干,还有许多同学找他,其中还有女同学。

出什么点子才能让哥们服我、并服服帖帖称我为老大呢?这就是我想了好多天想好的并且今晚一定要做的一件事。

吃过晚饭,我把阿其、阿龙、阿高叫出来。我叫他们不需嘴巴叫,只要在我门前的大桥上打个唿哨,他们三个马上会兔子般地跑来集中的。他们的家都住在桥旁边,我的唿哨打得很响很尖锐,他们都会听到的。这是我们集中的暗号,如同部队的集合令。

那晚,把他们三个叫出来,我说了一段很严肃的话。

我说:同志们,我要问你们,我们都是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不是?他们说:是。我说: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要先解放全人类最后解放我们自己的不是?他们说:是。我说:青年人早早谈恋爱是资产阶级思想的不是?他们说:是。我说:我们要不要对他们狠击一掌啊?他们说:要。我说:那么,我们今晚要去公园里执行一个严肃而又光荣的任务。我们要去把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一扫光。具体地说,就是把那些坐在椅子上做下流动作的狗男女们赶走。这是我们的一号行动,到时我对准他们照手电筒,你们就喊口号助威。我拿出从家里带出来的三节手电筒对他们晃了晃,说:我的照妖镜一照,你们三人就起哄,一起喊他们:臭流氓!

阿龙说:荣哥,这……好吗?

我说:怎么不好?前两年红卫兵还剪过长头发,剪过小裤腿,斗过牛鬼蛇神呢!那时候我们还小赶不上趟,现在正轮到我们闹革命。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我这些话是针对阿龙讲的,我很不高兴他关键时刻动摇。

我也知道,他们三人中只有阿其对我一讲一听。阿龙和阿高只是贪我兜里的小零食和家里的一箱小人书。所以,今晚我除了两个口袋里塞满好吃的东西外,接下来还要以自己的勇敢举动树榜样,让他们钦佩我、服我。于是,我拍拍口袋说:当然,行动之后还是有重奖的。总之,等一会儿大家都看我的,好不好?

他们说:好!

这一回,他们的声音很响亮。

天色全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到公园里去。

时间还早,公园里人还不多。我们在公园逡巡着,路径旁的座椅上、石凳上,男女青年们坐着的还不多。我们找了个僻静点的草坪,坐着等待。

我拿出手电筒,拧紧了底盖,对着远处一棵树按下开关。“唰——”一道白光柱子一样射向树头,把树头的树叶照得清清爽爽。我想象着,等一会儿某对狗男女被我照得原形毕露的狼狈相,心里不由美滋滋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其的一声“来了!”打破了夜的沉寂。

我看见有一对男女青年慢悠悠地走过来,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我的心怦怦怦地急跳起来,拿手电筒的手也微微地颤抖着。这是激动也是紧张。我想我们的游击队在执行任务前,一定也像我这样。我在心里说着:镇定镇定镇定,还不是时候,还须忍耐。得在他俩双双抱住或亲嘴或有什么下流举动时,才能行动。

天沉闷得好像要爆破了似的,没有一点点风。虽是四月的天气,我却觉得身上在淌汗。阿其、阿龙、阿高肯定也很紧张,他们好像连呼吸声都没有了,三张脸齐刷刷地对准我看。

我看到靠椅上这两个男女的影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终于抱在一起了,我还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男的说:你好吗?

女的说:没有好不好的。

男的说:爱我吗?

女的说:爱有什么用呢?

男的说:你怎么打算呢?

女的说:还能怎么打算呢?支边揷队去呗……

男的说:那好,我们一起去!

阿龙听出了门道,说:哎,荣哥,好像是你哥……

我当然听出来了,这就是我哥阿光和他的女同学阿娇。阿娇我知道,常看见她和我哥一起上下学的。可他们怎么就那个……了呢?真是想不到啊。

阿其憨憨地问:怎么样,你打电筒,我们行动吧?

我气忿地说:行动个屁,全都给我撤!

他们仨先是愣了愣,后来好像是如释重负似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轻松地说:好——吧!

我们蹑手蹑脚地从公园里撤出来时,天上好像响了一声雷。这是那年清明节的第一声雷,连同那晚沉闷闷的天气,刻在我少年的记忆中。

风开始刮起来了。天气渐渐热起来了,隔三岔五地会下一场雷雨。雷雨前总会有风,刮得天上云如潮涌。然后是打雷,然后是下雨。经常如此,这种天气多了,搅得人心烦。

自打那晚公园里的“一号行动”黄了后,我开始不理睬我哥了。好几次看他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春风满面的样子,我总是生气,总想对他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觉得,我哥应该是个有理想、有事业心的人。他虽然身在街办小企业,心也应该想着全世界。至少也应该关心国家大事,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啊。退一步说,即使不心怀天下关心国家大事吧,也不该胸无大志整天只想着和女人搂搂抱抱啊!尽管每想到我哥和阿娇在公园里抱在一起时,我身上的某个部位会情不自禁地有点感觉,但我还是认为这举动这感觉是可耻的。

我很想把这种感觉对着我哥说出来,可我哥却把自己藏在快乐里。他每天晚上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是出去到公园里溜达。偶尔有一个晚上,一起溜达的还会有阿娇,阿娇还会在公园的椅子上和我哥谈话。这当然都是我跟踪多日的结果。我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我总透过板壁的小洞偷看。我哥住我隔壁间。房子是木头结构的老房子,隔墙的木板因年代久了板缝和小洞很多,看隔壁房里的动静很方便。我在小洞里看到我哥是用笔在信纸上划拉着写字,大概是给阿娇写情书吧。估计这写情书是一件学问深奥的技术活,像我哥这样读书好的高才生都为难得要冥思苦想大半夜才写好一页半页纸的字。并且写好了还不算,又要撕掉重新写,写了又撕掉,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才写好一封信。然后,把信放信封里装好送出去。我想知道我哥要把信寄哪里,就跟着我哥出去。我哥不是到邮局里邮寄,他经过邮局时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过去了。过去后经过一座小桥,到了一座小屋子前。我知道这是阿娇的家。我经常看见阿娇的父母从厂里下班就是经过这小桥,才进到这屋子去的。我哥没进阿娇的屋子,只是将信放在屋前的窗台上。然后退回来,躲到屋子边上的大树后面打了一个唿哨。我哥的唿哨打得很响很尖锐,我就是跟他学的,可没我哥打得好。我哥打了唿哨还不走,还躲在大树后偷偷地看。我觉得该有大事要来了,因为我觉得我哥很紧张,看着他紧张我也紧张起来。这情节,真像那时上演的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地下游击队的秘密行动,惊险啊!果然,不一会儿小屋的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小女子出来了,是阿娇。阿娇前后看了两眼,便顺手取走了窗台上的信。然后回屋,把那小屋的门呀的一声关上。

我看见我哥腾地从大树后面跳出来,嘴里哼着曲子三步一跳地走回家去。我在心里骂他没出息,并且下决心要戳破我哥这秘密。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哥写好信正要出门送到阿娇家时,被我堵在门口。

我对我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阴谋!

我哥盯着我的脸看了看,说:怎么啦?阿荣,我有什么阴谋了?

我说:什么阴谋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哥眨巴着眼,又看着我的脸,说:怎么啦?

我说:你大事不干,天天夜里偷鸡摸狗,还不觉得可耻!

我哥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我以为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啊!我告诉你阿荣,我跟你阿娇姐这个就是我们的大事!

我正要再说什么,我哥抢在我前头说:阿荣,你现在也不小了,你该知道什么叫婚姻大事?我跟阿娇就是婚姻大事,我想把阿娇变成你的嫂子,这就是我的大事!你想想,谈恋爱是多么快活、多么幸福的事啊,怎么会可耻呢?

我被他说得无法回话,底气也有点不足。想一想后,就搬出大事来压我哥。

我说:你为什么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参加文化大革命?

我哥哈哈大笑,摸摸我的头说:告诉你吧小屁孩,现在不要我们参加文化大革命了。毛主席已号召我们知识青年“四个面向”,我要和你阿娇姐双双报名到边疆插队去呢!

这又是我没想到过的。我知道说不过我哥了,一时就气急脸烫。

我哥又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阿荣,小弟,你快长大啊,长大也跟我一样去谈恋爱,长大也跟我一样去边疆!

我把头一偏,说了句“臭美去吧,你!”,一转身就跑出门去。

我在街上转了转,心里总觉得慌慌的,总想有话要对别人讲讲。于是就转到小桥上,在桥上打了一声唿哨。

不一会儿,阿其、阿龙、阿高急匆匆地从家里跑过来。人没站定,便紧张地问:荣哥,什么情况?

我说:上公园!

我们在公园的僻静处坐下,我一时还没想好怎么说,只拿眼晴看天空。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乌云,一阵一阵潮一般地涨过来。有风吹着。雨虽没有下,天气却不显得闷热。

阿其、阿龙、阿高也待着,知道晚上不会有类似抓流氓的任务了,也只把头抬起来看天。

我看天上有两朵绞在一起的乌云,便问:你们看,这像什么?

他们仔细看了一阵,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阿其说像花,阿龙说像树,阿高揉了揉眼晴说:我看像狮子!

我说:什么都不像,就像两个抱在一起的人,一男一女。

阿其、阿龙、阿高奇怪我会说这种话,都把眼晴来问我。

我说:这是男女谈恋爱,我哥说这男女谈恋爱是很快活、很幸福的事,一点也不可耻。

又静默了一阵子,阿其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这事我也问过我妈。我妈说,人长大了都要谈恋爱的,谁也逃不了的。

阿龙说:其实,说真话吧,我心里有时候也想着女同学,这是不是谈恋爱了?

阿高说:花妮老找我讲话,是不是你哥说的爱我,要跟我谈恋爱呢?

……

我不作声,其实心里也慌慌的不踏实。

我不也老惦记着我的同桌小玲吗?有一晚,我还梦见牵着小玲的手逛公园呢。醒来后,肚子胀胀的想小便,而小便又拉不出来。这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恋爱?这样想着,就有点烦躁,身上也有点发热。就想:先把请明节想干的那个行动废了吧。就说:我宣布,捉流氓的“一号行动”今后统统取消!

没想到,我这一宣布,他们三人却高呼起“乌拉”来。“乌拉”是什么?是那时苏联电影上常有的,是欢呼“万岁”的意思。我在心里笑骂了一声:没出息!

接下来,我们就天一句地一句地乱聊。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地就聊到女同学了。我们都说出心里最想念的女同学的名字。原来,我们每人心里都有一个。阿其是坐他同排的班级里年龄最大的女同学小艳,阿龙是他前座的英子,阿高当然是花妮,我呢,不说他们也知道,是同桌的小玲。

后来,我们好像都有点行动。他们怎么行动我没问,我只是想学我哥的样子给小玲写情书。可写了三个晚上,都写不出一个字来。于是就想,情书不写了,干脆给小玲送点什么东西得了。

那一天,我用报纸包了几本电影连环画想送给小玲。可想了几次都送不出手,主要是送她东西的时候,不知道该讲什么话。因此,我只能在放学后提早出校,走到大桥边等小玲。

小玲那天值日,回家最迟。好容易等到全班同学都走光了,小玲才慢吞吞地朝桥上走过来。

我看见她一步一步走近,心里头就像有一只小兔子越蹦越急。不知不觉中就让她走过头了,我才猛地醒悟,心想:这回再不送,就没机会了。就赶紧跑过去,把包着连环画的纸包朝小玲面前一丢,急急忙忙逃也似地跑开了。

回家后,我又是着急又是激动,设想着小玲接到我的连环画后的一个又一个心理活动,躁得一个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去学校,校门口看到小玲,我心口那只小兔子又嘣嘣嘣地乱跳起来。小玲却很镇定,慢悠悠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纸包说:阿荣,昨天你放学回家走得太急,这包连环画掉了也不知道。呶,还给你!

我接过纸包低头就走,心情也如泄了气的皮球。就此,我的初恋失败。

我开始怀疑我哥的话。谈恋爱真的很快活、很幸福吗?扯淡!我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去你娘的谈恋爱!”,从此不提这玩意儿。

可我哥还是把谈恋爱玩得那个叫什么……如火如荼。对,如火如荼!这个词儿那时流行,广播里天天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我虽不懂这词的意思,但相信放我哥身上一定合适。于是,我又开始注意我哥。开头他什么都没变:一样地写信,一样地送信,一样地唱着曲儿回家,一样地隔三岔五去公园约会。可过了一阵子,我开始发觉我哥和阿娇的恋爱有了情况。再后来,就不是一般的情况了,而是形势急转直下了。

先说情书。

我哥也像往常一样每次写好信送到阿娇家,放到她家门前的窗台上。自己就躲到树后打唿哨,阿娇就会出来拿。然后过一阵子,两人会在公园里溜达约会。这样坚持了半年多,情况就起了变化。先是情书被退回来了。不是阿娇退回来的,是过一段时间,邮电局送过来一叠信,都是我哥放在阿娇窗台上的情书。这些情书先前的是被打开看过的,后来的情书则连信封都没拆就退回来,说明阿娇连看都不看了。为此我哥急得不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暴跳如雷。有时在房间里绕圈圈,暴躁得如同关在笼子里的狮子。有时候坐桌子前写信,写了许多又不送出去,一封一封地撕碎,扔得遍地都是。

后来,我哥不知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他坐房间里一根一根地抽烟,抽得满屋乌烟瘴气。看着也罪过,他有时抽着抽着满头冷汗,有时抽着抽着咳嗽连连。最后,我哥他抽着抽着终于病倒了。

看到我哥盖着两床棉被蒙着头睡在床上出汗,我觉得心里疼得难受,就推门进去看他。

我说:哥,算了,吹了就吹了吧。

我哥从棉被里露出一个头,我看见他脸上都是泪。

我哥说:怎么能算了呢?叫我怎么接受得了?这变化也太大了!都好了这么多年了,说好一起去支边插队的,怎么一下子就变卦了,怎么连信都不看就退回来了呢?

我当然回答不了他这么多的“怎么”,只嗫嚅着说:要不,哥,你写封信,我给你送去问问她,好吗?

我哥眼看着天花板,皱皱眉头想了想,说:信我就不写了。写了也没用,她是不看的。这样吧,阿荣,你替我当面问问她,你问她还爱不爱我?

要是往常,这句话打死我我也不会去说的。可这一回为了救我哥,那可不一样,赴汤蹈火都不顾了。

我说:哥,这事就交给我了。我今晚就去问她!

我哥拉拉我的手,说:谢谢你,小弟!

那晚,为防止事到临头吓得逃走,我专门又约了阿其、阿龙、阿高三人一起去,好为我壮胆。

那是个难得的有月亮的夜晚,月光给大地铺上一层水银。我们躲在阿娇家门外的大树下,等着阿娇出来。可七等八等,阿娇家的门就是没开。房子里的灯是亮着的,证明阿娇在里面。阿娇在里面做什么呢?怎么就不出来呢?真是急死人了!

我急不可耐了。想起我哥送信时打唿哨的情景,心里觉得一亮,就把手指放嘴里使劲地吹,吹出一串响亮而尖锐声音。可不管怎么吹,房子里还是没动静,门还是纹丝不动,阿娇还是不出来。

我对阿其他们说:我打唿哨的声音太小了,阿娇可能听不到。我们一起吧!

于是,我,阿其、阿龙、阿高都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嘘嘘嘘——嘘嘘嘘——一时间怪声大作,我们自己都感到震耳欲聋了。

终于,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阿娇手插腰站在门口,问:你们要干什么,啊?!

我大声地说:我哥问你还爱不爱他?

阿娇愣住了,半天没吱声。

我又大着嗓子问:说呀,你还爱不爱我哥?啊!

阿娇又愣了一下,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说:不爱!从来就不爱!你就这样去告诉阿光,说我从来不爱他!

话声没落,她就猛地回转身冲进大门,顺手把门关个严实。

尽管这个结果事先我也想到过,但还是被眼前的场面镇住了。我们都静静地站着,半天,才低着头悻悻地回家。

我哥正急巴巴地等我回话,见我进门,就一把拉住我问:怎么说?阿娇怎么说?

我摔开他的手,说:她说不爱你,她叫我告诉你,她从来就不爱你!

我哥那拉我的手垂了下去,身子也软软地像要塌了,嘴里喃喃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说着就去掏抽屉,七掏八掏掏出一叠叠的黑白照片给我看,说:你看吧,都那样了!

我看那照片,都是他和阿娇的合影。有读书时照的,有文化大革命“大串连”时照的,有最近一两年照的。许多照片都是两个人相拥相抱着拍的,有几张最露骨的,还是他俩穿着短裤背心一起躺床上拍的。

我哥说:你看,都这样了,还说不爱我。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就成你嫂子了啊,还说从来不爱我……

这时候我心里也冒火,说:什么一点点,早就是我嫂子了还不承认。呸!臭女人,真不要脸!

我从家里跑出去,跑到公园里,躺在我和阿其他们经常来的草地上,心里慌慌的直想哭。太阳光照在我身上,如同洒了我一身烫烫的火花。

我开始注意起阿娇了,有意无意地往她家跑,我想找出她对我哥绝情的原因。

有一天傍晚,我看见阿春走进阿娇家的大门。

阿春是我哥和阿娇的同班同学,因读书不好,人呆,整天只知道抱个篮球到球场上傻傻地投篮,同学们谁都看不起他,背地里叫他“呆头春”。可“呆头春”的父亲是邮政局里的小头头,阿春又是独子不需要支边插队,前一阵子他妈还从邮局投递处提前退休让他顶了职。这些天就见他穿了一身邮局职工的绿制服,骑着邮局里发的那辆绿色自行车,神气活现地在大街上送信送报纸。

那么,我哥写给阿娇的信,都是阿春送回来的?

那么,他夜里人模狗样地上阿娇的门,就是明目张胆地插了我哥一杠子?

这狗生的,看起来傻乎乎的,居心可狠毒哪!

我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走到阿娇的屋边,想听听里头有什么动静。可屋门关得严实,里面什么动静都听不见。

我回到阿娇门前的大树下躲着,眼睛盯着阿娇的房门看着。我要看看,阿春这个狗生的什么时候能出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阿春没出来。两个时辰过去了,阿春不出来。我再等着等着,阿春还是不出来。直等到我眼珠子发麻累得想闭眼歇一会儿的时候,阿春出来了。阿春出来还不算,还有阿娇出来为他开门。阿娇出来还不算,我还看见阿娇回头关门时,阿春还趁机拉了拉阿娇的手。

狗男女!没脸皮!

我气了急了,一边骂着,一边甩头就往家里走。

回到家,我就气愤愤地把今晚看到的事对我哥说了一遍。我以为我哥听后会气得蹦起来,我以为我哥听后会气得拿刀去杀了他们。

可是,什么都没有。

我哥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阿娇告诉我,他们要结婚。结了婚,阿娇就可以不去支边插队了,阿春爸已答应给阿娇找工作了。

我“啊”了一声,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

狗生的,这世界真是乱了套了!

那一晚,我整晚睡不着觉。我觉得我哥咽不下这口气,我觉得我更咽不下这口气。我觉得若是我咽下这口气,我还怎么能在阿其、阿龙、阿高面前当老大?

不行,无论如何,我得想个办法报复阿娇和阿春。

事情越来越明朗了。有消息说,阿春和阿娇要在清明节那天结婚。

离清明节只有半个多月了,怎么办?我还没想出报复他们的办法呢!那几天,真把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中间,我还把阿其、阿龙、阿高召到公园里开过几次会,叫他们给我的报复行动出点子。

阿其说:找哪天夜里天黑看不见人时,偷偷把阿春打一顿。阿龙说:要打也该打阿娇,这臭女人太坏了,叛徒,汉奸,卖国贼!阿高的主意更幼稚,他说:我们去捉一条蛇或几只死老鼠,扔到阿娇的床上去,吓死这个狗生的!

我当然都不同意他们说的,作为大佬,我更要高瞻远瞩。我要做的,不能光是让人皮肉受苦,而是要触及其灵魂,让阿娇这狗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叛徒的耻辱。

可有什么好办法呢?

清明节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越揪越紧。终于在清明节的前一天,我想出一个报复阿娇的好办法。

趁我哥生病住院不在家,我就到他房里去,把他和阿娇的合影照全拿出来。又在家里找出一条白被单,把照片一张一张用针牢牢地别在被单上。然后,到文具店买了十几大瓶墨汁。清明节那天下午,我在别满照片的被单上写了一行大字,又把十几大瓶墨汁倒在小桶子里。一切准备好了,我就去叫阿其、阿龙、阿高来,对他们面授机宜,然后让阿其、阿龙抬着被单,阿高提着墨汁桶,随我到大桥上,等候阿娇的到来。

大桥是这条街的交通枢纽,从阿娇家去阿春的新房也是必经之路。桥下的河宽宽的,但水不清。多年没挖河了,河底涨满淤泥,前一阵有头牛掉下去半天都上不来。河水也脏,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臭气。平时我经过这桥总急着走,可今天我站在桥上,稳稳地不动,却也感觉不到臭味。因为我心里已被一种情绪占满了,只想着我哥失恋的痛苦,想着为我哥报仇雪恨的痛快,想着今天当一回老大的得意。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场面,心里一点也不想,一点也不紧张了。我站在桥上,只拿眼晴望着阿娇的房子,盼望该来的事情早点到来。

过不多久,阿娇终于从她家里出来了。

阿娇因为是新娘子,今天穿得很漂亮。她上身穿着白衬衫,下身穿的是一条粉红色的百褶裙。齐耳短发,头上打个红色的蝴蝶结,显得很喜庆。走在阿娇后面的是伴娘,有三四个姑娘,都穿得整齐,她们都是阿娇少年时的伙伴。

阿娇家到桥头没多远,不一会儿她们就走到了。等她们走到桥当中,我喊了一声“开始!”阿其和阿龙倏地把被单一拉,满是照片的被单就像幕布似地横在阿娇她们面前。被单上几个黑色大字触目惊心,写的是:打倒臭破鞋臭流氓陈阿娇!阿娇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她停住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怔怔地看着被单上的照片,脸色一阵阵发红,一阵阵发紫。这时候,过路的人都聚过来看热闹了,我趁机大声地对他们说:革命的群众们,无产阶级的战友们!你们看看这些照片吧!看看阿娇这个臭破鞋臭流氓吧,她都跟我哥阿光上床睡觉了,临了却要另嫁别人。可耻的叛徒啊!今天我要教训她!

说着,我迅速接过阿高手里的墨汁桶,对着阿娇当头浇下去。

这时候,我看见阿娇就像是从染缸里拔出来的黑人,头上、脸上、上身的白衬衣上全都是墨汁。那墨汁又像黑色的瀑布,汩汩地顺着她的头、脸、衣服往下流。“黑人”阿娇怔怔地站着,像定了神似的。不一会儿,她的身子开始扑簌簌地颤抖着、颤抖着。突然,她“啊——”了一声,箭也似地冲往桥的栏杆上,倏地弓身往外一跳,人便乌云似地飘入河中。

我被阿娇的举动惊呆了,想叫却叫不出来。观看的人群大概也被眼前的事惊呆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喊:救命呀!有人跳河了!

人群乱了,黑鸦鸦地直往河边挤。我却没有动,双脚像被钉钉住一样迈不开步。

忽听得阿其喊了我一声:阿荣,还不快跑!随即拉起我就往家里跑……

后来回忆起那天的事,感觉简直是个梦。他们怎么拉的被单,我怎么倒的墨汁,我怎么说的话,阿娇怎么跳的河……一切都像在梦里。

是梦才好啊,可惜不是梦。

那正是发生在那年清明节里的一场实实在在的、让人惊心动魄的惨剧……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

当天傍晚,我被公安局抓进去了。

在公安局里,我才知道阿娇死了。据说阿娇本来不会死的,当场就有许多人跳下河去救她。本来是能救活她的,可是河里淤泥太多,她一跳进河底,就被淤泥呛住嘴巴鼻子,一下子就呛死了。

三个月后,我又被公安局放出来了。三个月真是太长了,我在思想熬煎中一下子就长大了。因我还没年满18岁,未被判刑。对我的判决是:遣送回家,接受革命群众的无产阶级专政。

我释放回家的前一个月,我哥就到黑龙江支边插队去了。他插队在中国最北边的深山老林里,从此一直没回家。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了话,叫我每年的清明节,都要代他去给阿娇姐上坟。

他还在纸上给我写了一段话:

一个因无知铸成的错误,让人的青春花一样凋谢。即便用你的一生来守候每一个清明,也守候不了你一生中所犯下的某一个罪行。

从此后,我就没离开家乡。

我在大河的桥边开了个钟表店,以修钟表配钥匙为生,并兼任河边义务救生员。三十多年来,我救过掉河里溺水的孩子和投水轻生的女子多人。每年清明节,我都去给阿娇姐上坟烧纸,还给她磕头。每个清明节在给阿娇姐上坟之后回家,我都会在笔记本上抄一遍我哥给我写的那些话……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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