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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有将来

2015-11-28陈斌先

西湖 2015年12期
关键词:融融甘甜科长

陈斌先

爹住院了。甘甜像是对钱丽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钱丽正往口中扒饭,手一哆嗦,碗掉在地板上成了碎片,那声响吓哭了女儿,饭粒也像女儿的哭声撒满甘甜的心际。

甘甜拍拍女儿的头,然后拿起扫帚和拖把,很快处理完钱丽瞬间制造的狼藉,又盛来一碗米饭放在钱丽的面前,叹口气说,好好的,怎么会病了?

钱丽并没有端起饭碗,这才回过神似地急忙问,住院了?

甘甜替女儿擦完泪水后说,可不是,听说要转院,爹那么壮实,怎么会病?

钱丽嘟哝了句,什么时候的事?

甘甜没有回答,心里想,手上还有很多事情,一个调研报告没有写,局长讲话才草拟了提纲,还有市里急要的经验交流材料,都等着他这个笔杆子。想想钱丽也很忙,班上一大堆孩子,唧唧哇哇的,一个小学班主任,需要的全是精力和耐心。最近甘甜老是感觉累,那种累就像挖掘机似的,在不停地掏空他,让他上楼梯都要歇几次。

钱丽又扒拉起米饭,饭粒晶莹剔透且很有韧度和粘性,看上去没菜也能吃上几碗。可是钱丽好像没有了食欲,像扒拉着一堆心事,有气无力说,谁去照顾呢?

女儿还小,刚上幼儿园,咿咿呀呀,活泼可爱,听到钱丽那么说,急忙接口,我去照顾。

甘甜拍拍女儿的头,刚才还抹眼泪,现在听到大人说爷爷病了,居然抢着回答妈妈的话。

甘甜对着女儿笑笑,然后说,真乖。又拍拍女儿的头对钱丽说,我忙完手上事情,请假去。

钱丽终于放下碗,甘甜边收拾饭桌,边给钱丽递上一杯水。钱丽说,放那吧,加班去,把手上事情处理好,跟局长请个假。

一个农村考学进城的孩子,能娶到钱丽算是造化,甘甜处处让着钱丽,家务事也一直抢着做。老家人看不惯甘甜那么呵护钱丽,尤其对于一辈子大男子主义的爹来说,更加瞧不起儿子,看到儿子的熊样,皱着眉头说,下贱胚子,熊样。

钱丽不在意爹怎么说,他在老家可以说一不二,在她面前啥也不是。就说钱丽生个女儿,对急于抱孙子的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看完孙女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不生个孙子,别回家。钱丽说,我满月就回去,能咋的?

钱丽要强,爹也要强,他们为了生孙子掐了好几回。两口子都有工作,咋能生二胎?爹不管,还是硬邦邦地说,不能生就偷生。

甘甜为爹的死脑筋和传宗接代的旧思想常常向钱丽赔不是,钱丽不责怪甘甜,说那是她跟爹的事,不用他管。爹盼不到孙子,不喜欢到甘甜家,儿子一家回去,他永远耷拉着脸,尤其不待见钱丽,仿佛钱丽欠了老甘家八辈子债。爹越那样态度,钱丽对女儿越好,把女儿顶在头上,耀武扬威给爹看。爹更加窝气,钱丽依然不依不饶,时不时故意说,姑娘是个宝,贴心小棉袄。

爹住院了,没想到钱丽反应那么大?

甘甜毕业后一直在一家私企打工,后来县农委下属的种植局招考事业人员,甘甜报考被录取了。进了单位才知道所谓种植局就是过去的农业技术推广单位,清水衙门不说,处处冷齁齁的。现在承包到户,谁还指望你指导生产?有些种粮大户偶尔请教,找的也是专业技术人员,他办公室一个打酱油的,怎么看都像个多余的人。

钱丽师范学院毕业后,考到城关一小。一个县城,城关八所小学,一小最为著名,师资力量强,教学质量好,城里孩子挤破头都要上一小。能在一小上班的老师,都是城里人巴结的对象。钱丽刚毕业就带班主任,年纪轻轻的,骄傲得就像橐橐鞋跟声,从学校到县城的八里巷,那种高傲一路响,哪个看到都要目送咂嘴。八里巷是县城最为繁华的街道,到了县城不到八里巷,就像到北京没有看过人民大会堂,钱丽父母又是八里巷里做服装批发的,钱丽有资本高傲。

甘甜认识钱丽看似偶然又是必然。县直工委举行庆国庆专题演讲,甘甜上初、高中就偏科,语文特别好,大学读的营销专业,口才不错,三轮下来,引起评委注意,一举拿到第一名。钱丽屈居第三,主动要了甘甜的号码。从此那个头发卷曲、面庞清瘦、高挑个子的青年就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钱丽当时属于热门人物,多少家优秀儿子都想把她迎进家门,其中还有几个县领导的公子,爸爸妈妈都挑花了眼,何况钱丽?但是钱丽忘不了那场比赛,忘不了那个头发卷曲、略显腼腆的甘甜,有事无事喜欢给甘甜发信息,甘甜自然心领神会,注意起这个高傲的姑娘。接着甘甜像个侦探,到处打听钱丽家情况,了解到钱丽的家庭背景后,甘甜像个泄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在地上:一个农村考进城的穷孩子,就像一猛子扎进大海,无边无际、无根无底,钱丽家怎么会看上他?

钱丽不知道内情,不仅主动发信息,还在种植局门前等着甘甜下班。面对甘甜的退缩,她急眼了,想来想去,把写着“我看上你局的甘甜,请你做媒”的纸条贴在局长的门上。那纸条就像炸弹,局长小心翼翼揭下纸条,找到甘甜,大为光火地说,你们年轻人玩浪漫,不能玩到我的头上。甘甜看到纸条,懵了,想钱丽咋了?局长拍拍手说,你们真相处好了,我自然愿意当次媒人,人家姑娘找上门,你还犹豫个屁。甘甜还是羞涩不敢接招,钱丽不愿意了,把玫瑰做成的巨大“心”字摆在种植局大门前,高喊,甘甜,我爱你。

甘甜无处可逃,走向钱丽。钱丽得意笑了,还打个榧子说,小样,跟我玩深沉。

甘甜昏头昏脑,呆若木鸡地说,我家配不上你家。

钱丽说,我们谈恋爱,又不是家跟家谈,我看上谁就是谁。

钱丽爹娘死活不同意,局长摊开双手说,你看看,你女儿托的,我听谁的?后来人们劝说,婚姻这玩意没有办法,靠的就是缘分,你说,钱丽凭啥会看上甘甜?又有人说,假如没有那次演讲肯定不会认识。有人驳斥说,钱丽认识的男孩多呢,怎么都看不中?钱丽父母没有办法,只好相信大家说的缘分,向局长低下头颅,把钱丽嫁给了甘甜。

后来女儿生活处处不如意,钱丽父母也特别委屈,挑着眉毛说,抱怨谁?那么好的条件,凭啥看上了甘甜这么个窝囊废?

钱丽最怕父母提这个,不无讥讽地说,不就是住你们买的房子嘛?他哪点窝囊啦?

不如意是钱丽流露出来的,父母跟着附和,钱丽又不愿意。父母直摇头,说,你的日子你过,都是从小惯坏了你。

甘甜结婚后想到这些就会心疼,那种疼看不见,隐隐的,就像蛰伏在土壤里的虫卵,一旦气候合适自然孵化。甘甜再疼也不会多说什么,就像最近一直感到疲累,也不说,那些疼和累都属于他自己,他不想让钱丽分享,留给钱丽的都是温润的笑脸。

甘甜骑着破旧自行车往单位跑,自行车还是钱丽上高中时用的。钱丽要给他买电动车,甘甜不愿意,一个苦孩子,不想那么显摆。钱丽想想也是,就由着甘甜。稀里哗啦骑到单位,他来不及擦汗,急忙打开电脑,写局长秋种会上的专题讲话,意义、措施、技术要求等,都是老套路,难出新意。

局长是个胖子,喜欢走八字官步,抱茶杯,说话笑眯眯的,其中透出很多派头;提起农委主任、县里领导喜欢直接说出对方名字加上官职,就是说到习近平总书记也要套用近平总书记,仿佛领导跟他十分熟悉和亲密。势子大未必说话利索,一个省级农业大学毕业的学生,居然做报告时结巴。甘甜过去写不对材料,写一次局长揉一次,尤其写讲话稿怎么都过不了关。最后甘甜琢磨出了道理,局长磕巴,句子不能长,不能加上定语,每个句子写它九个十个字,他读起来顺口,自然不会磕巴。试验着写出,惴惴不安地送给局长,局长看完讲话稿,拍着大腿说,这就对了,讲话稿就要实话实说,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句子干吗?

甘甜长长地松了口气,看着局长憨笑。

局长读着甘甜写的“九字半”,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局长很高兴,过不了半年就任命甘甜担任局办主任。局里上下一片哗然,甘甜才来几天,怎么一下子就得到重用?莫不是他岳父家有钱,送了大礼?栽培科科长直接找到局长,局长一脸严肃地说,别看人家不是农业院校毕业的,写的公文哪个能比?科长憋红了脸,呸了句,就那“九字半”?局长气得站起来,说,你们这些技术干部,知道什么叫政治?栽培科长气得摔门而去,植保科长、土肥科长在外面讪笑说,活该,你又不想去写材料,管那闲事干吗?

专业技术干部看不惯为领导服务的政工干部,见到甘甜常常讥讽说,那个啥,“九字半”,既然你是局长的红人,就要好好为大家服务。甘甜憨厚地笑笑,只点头,不解释、不争辩。最后那些有意见的人慢慢接受了现实,“九字半”吃香,怨不得写稿子的。

甘甜写完了局长讲话,又写调研报告。本来调研报告该栽培科起草的,科长说,写那些狗屁调研报告干吗?基本农田建设、肥力水平培养等,哪堪再说?局长就怕几个专业科室的中层干部;事业单位,技术为上,栽培科长还算厚道些,植保科、土肥科那两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自恃在技术领域是权威,看不起局里任何人,局长只有忍,否则担心业务工作塌方。栽培科长不写,局长没有办法,只好找甘甜。甘甜业务工作不太精通,写了几次都放下,现在爹病了,不交了材料,肯定不能顺利请假,于是查找很多专业材料,尤其栽培科那些送阅资料,马马虎虎糊弄出一个调研报告的雏形。弄完两个材料,甘甜就感到头疼,那种无名的疼,就像某种累,潜伏在他身体的某处,随时出击。想想还有一份经验交流材料,更加头疼,哪有什么经验?种植业结构调整本来就是一句空话,县里根本没有推进,局长大会小会吹,硬是从群众根据市场规律改变种植品种和作物的自觉行动中,吹出了亮点,结果引起市农委重视,专电要求寄去经验材料。没有经验的事情要总结出经验,仿佛给泥胎穿衣,谁能给它穿出个人样?

经验交流材料正在收尾中,局长横着身子走进办公室。局长看到甘甜加班,没有表扬,竟劈头盖脑来了一顿教训。局长掐腰说,办公室工作包罗万象,你当主任的不能只写材料,忘了管理,你看看厕所还能不能蹲人?环境卫生我说了多少次,引起办公室注意了吗?难道要我亲力亲为?

甘甜想辩解过去提过,是局长你没有同意,你还说,卫生小事,不要雇人,利用每周学习日集中时间打扫。可是专业技术科的同志基本都在田间地头跑,每周学习日成了空话,集中打扫没有落实。现在秋种开始,问询种植技术的农民用厕后从来不冲,甘甜早就发现问题了,让办公室两个人打扫了几次,但是不管用,今天打扫,明天依然如故。

甘甜想到这些头就疼,没有想到局长会为这发火,只好低眉顺眼,站着恭听。

甘甜发现局长情绪不好,上午下班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下午上班突然多了情绪,想,人的情绪像风又像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等局长情绪好了,再请假吧。可是眼下,爹病了,假如局长半天情绪都不好转,难道不请假不成?

局长没有舒展开眉头,看来为了卫生的事还挺生气,亦或为别的啥事,反正局长不高兴,这时候万万不能请假。

钱丽打来电话。钱丽说,你什么时候走?钱放在老地方,多带点,别抠门。

甘甜小声说,知道啦。

局长等甘甜通完话,才想起来问,几个材料怎么样啦?

甘甜说,都出来了,马上拿给你看。

局长哼了一声,签了到,离开局办。

等大家都上班签到后,甘甜弄完了材料,然后悄悄敲局长的门。局长不知道跟谁打电话,声音很大。局长说,凭什么?谁是谁的靠山不成?

甘甜不敢再敲门,遇到植保科科长也找局长,看到甘甜就问,你鬼鬼祟祟的干吗?

甘甜让开身子,想辩解,还没等说话,植保科长撞开了局长的门,劈头就问,那个职称怎么报的?

局长草草收了电话,笑脸相迎,甘甜站在外面,等科长跟局长掰持。科长越说情绪越激动,局长看到甘甜,就喊,进来,你在外面干吗?

甘甜走进屋里后,植保科长还很激动,说,别问谁是谁的后台,局里几个人能跟我比?

局长很为难,职称评定马上开始了,几个科长暗中角力,名额只有一个,给谁都不合适。甘甜知道点皮毛,原来局长为这生气,这事扯上半月也说不清,于是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插话说,我想请几天假,爹病了,这些都是你要的材料。

局长这才缓过神,什么?你爹病了,得什么病?是不是伤风感冒?

甘甜不知道爹得了什么病,没有办法回答局长的问题,于是说,我去了才能知道,听说要转院。说完没有等局长应允,转身跑了。

骑车回去时,甘甜感到自己太冲动了,干吗不能等局长点头应允呢?可这个胖局长情绪不稳定,说多了,他一口回绝,事情就复杂了,自己先走,有啥事电话里解释吧。想到这,赶忙回家,拿到钱丽准备的钱,直接向车站奔去。

甘甜知道钱丽还算孝顺,跟爹怄气,不代表她不认公公婆婆,认下了甘甜,就得认他的爹娘。只是钱丽结婚后,嘴上不说后悔,心里边藏了许多不满意,你看看,现在年轻人结婚,哪个找农村来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堆穷亲戚不说,还不讲道理,常常用他们的那些条条框框约束你。再比较,城里父母把孩子当作宝,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了隔代,心肉肉都割了喂了才好。譬如女儿出世,搁在城里的公公婆婆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可他们倒好,不管不问还不待见。说起回娘家蹭饭吧,见到的都是父母的冷脸,母亲生意场上打拼,早成了算计高手,她对钱丽说,当初不听话,现在知道难了吧?孩子我不带,你爸也不带,甘甜好,能干,就你们自己带。钱丽眼泪往肚里滚,从此不太回娘家,再苦都闷在心里。

钱丽学校的事情很多,小学教师,练的都是真功夫,月评、季评、评星,班上学生考差了,丢人的仿佛不是学生,是班主任。带数学的男老师,家里不知道哪有那么多事情,不是这就是那,吊儿郎当的,钱丽说过他多次,他拧着脖子反击,你是校领导咋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当个小学教师,再这么上心,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想来也是,自己跟甘甜每个月合起来才三四千元,为了孩子,常常当“月光族”。有时候手头紧张了,只好找父母,母亲还是那张嘴,吐出的都是叮叮当当的刻薄,拿回一些钱,受够一些气。父亲看不惯母亲的刻薄样子,常叹息说,就一个女儿,难道让她离婚不成?

娘说,想想今后我的钱都要给那个窝囊废,就来气,他有什么资格娶我的女儿?

钱丽受尽了娘的奚落,擦干眼泪回家什么也不说。

甘甜知道岳母的锋利,很少回去,回去也是抢着干活,自己小办事员一个,就是当了局办主任,在岳母眼里也是狗屁一个,每月那点钱,不够岳母美容的。看到钱丽脸色不好,知道钱丽的苦楚,又不好明里说,只好多做家务,让钱丽开心点。

甘甜知道,钱丽留在老地方的钱,肯定又是问岳母要的,家里没有存款,哪有闲钱?

车站人来人往,秋季了,太阳有种甜滋滋的味道。嘈杂中,只有秋阳像泼洒在匆忙人流上方的微笑,暖暖的。看看太阳才偏西,他知道时间充足,擦把汗,拿出包里的口杯,喝了几口茶定了定神,才想起打电话问爹的病。

母亲不识字,问了半天,说不清东南西北,末了有些哭腔埋怨,你怎么还不来?你两个姐姐后天才能到。

甘甜很憋屈,姐姐为什么后天才能回来?两个姐姐没有考上学,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了,后来相继嫁给了农民工。爹说,丫头人家的,谁指望她们大富大贵?

两个丫头从小得不到待见,很敏感,也很自卑,结婚后,过着生孩子、数日子的平庸生活。大姐生了孩子后,娘去服侍了三天,爹电话就追去,说,碍手碍脚的,不要惹人嫌。大姐泪眼婆娑地对娘说,爹怎么能这样?惹谁嫌?娘回来跟爹生气,爹说,丫头就是丫头,管不了那么多,她的日子她过。二姐结婚后,婆家条件稍微好些,二姐生孩子的时候,爹经不住娘的磨叽,到了亲家,见面三分钟就掐上了。爹还是老道理,女儿嫁到谁家就是谁家的人,生儿育女的,婆家不伺候谁伺候?亲家气得脸都绿了,一把掐出两万元说,我雇人行不行?爹坐着纹丝不动,蔑视道,就你那两个汗水钱也值得显摆?我家有吃皇粮的,你家有啥?

后来二姐公公婆婆说啥也不愿意走亲家了,跟二姐说,你那个爹,一言难尽。

二姐不允许公公婆婆说道,怎么说,爹都是她心中顶天立地的人,闹得小两口吵了好几架,才平息了爹带去的风波。

爹恼在两个女儿头胎生的都是女孩,等到甘甜生下女孩,肺就气炸了,不知道暗中骂过自己多少回,难道上辈子做下亏心事不成?娘劝爹,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独生子女谁家能保证三代不缺后?爹说,甘甜不行,他怎么都要给我生个孙子。

娘说,他们都要上班,别说不能生,就是能生你去带?

爹说,我去,我不怕钱丽冷脸。

爹窝着气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两个女儿不满意倒能想得开,对甘甜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大学毕业生,好端端的局办主任,凭什么配不上她钱丽?她娘家有钱?就一个做生意的小市民,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爹揪住甘甜追问。

甘甜说,你不懂,城里不比乡下。

爹说,狗屁城里,放在过去,我还高看城里人几眼,现在城里人啥也不是。爹继续发飙说,甘甜,你挺直腰杆喽,说话做事都要提醒自己是主任,她钱丽就是一个穷教师。

甘甜难为情地说,什么局办主任,我们种植局不是行政管理局,是事业单位,我这个局办主任就是跑腿办事写材料的。

爹说,甭管啥局,只要是局,它就能做局。

甘甜哭笑不得,跟爹说不明白。

爹袖着手,喘粗气,最后抽出手拍桌子骂甘甜,你看看你哪点像你爹?身上都是娘们味道,都怪狗日的,头两胎生了女儿,弄得甘甜这么不硬气。真是女人堆活不出男人味。

娘说,骂谁呢?过去谁敢说甘甜,宠他惯他的都是你,他温温善善的哪点不好?

爹瞪眼,娘忙其他去了。甘甜心里难受,爹的想法,他改变不了,就像他也改变不了岳母的看法。

想着心思,车就到站了,不敢耽误时间,打的向市人民医院赶去。人民医院在市区的东边,位置略偏也不太郊外,过去市医院在闹市区,市里开两会,人大代表提议案,作为民生工程,前几年才得到搬迁落实,场子大了,可是看病得走不少路。出租车停下,看码表19.8元,甘甜给了20元没要小票,慌忙找爹。

病房很安静,看起来还有些冷冷清清的。秋种时节,农村人得病也不敢大住,再说还没有转季,生病的人相对较少。穿过几个病房,就找到了爹的床位。

娘拉着甘甜的手就哭,断断续续说,不知道怎么啦,你爹一直屙血,到了镇上医院,人家叫转院。

爹气色不好,躺在床上输液,见到甘甜还装作很坚强的样子说,你走了,手头工作谁做?

甘甜说,爹病了,管他谁做?

爹说,那不行,你是公家的人,公家的人就要懂规矩,请假了没有?

甘甜说,请了。

爹这次松了口气,叹息说,好好的,就病了,老了不经折腾了,得个熊病就撑不住了,搁在过去两碗饭就噎回去了。

甘甜说,生病就要安心住院,爹辛苦一辈子了,还没有享到福呢。

爹湿润了眼角,娘也有些难受。甘甜拿出钱丽准备的三千元钱说,钱丽带给爹的,她有课,双休日过来看爹。

爹说,不见她也好,免得生气。

甘甜说,一家人,气啥呀?她对我算是好的了。

爹抬起身子说,那还叫好?哪有那么懒的媳妇?啰里啰唆,又说到生孙子,还说,她不同意生孙子,就离婚,有肉不怕上案板。

甘甜说,爹,说啥呢?你都生病了,还这么较劲,钱丽对你哪点不好了?

爹说,什么都好,就是不生孙子不好。

甘甜在这个问题上永远无法说服爹,只好跑到主治医师处,问询爹的病情。

主治医生个子不高,戴眼镜,很白皙,听到甘甜的自我介绍,看看没有别人,才说,你爹得了肠癌,中期,对他说肠结石,你娘也不懂,没敢说真实病情。

甘甜一下子懵了,趔趄几下才站住,急问,你说啥?爹……接着自己捂住嘴,怎么可能?

主治医师说,六十岁左右的人,得这个病正常,认真治疗,治愈率百分之七八十以上。

甘甜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鼻子猛地酸了,积攒的所有累连带着苦和疼一起涌来,让他有些承受不住。离开主治医生,甘甜站在窗户口默默流泪,记得爹为了供养他上大学,种了两亩地西瓜,从春到夏,一直睡在西瓜地里。西瓜上市后,四处叫卖,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为了省钱,中午就泡方便面。一个西瓜季节,糟蹋得不像个样子,好不容易到了冬天,可以歇息几天,爹又编草绳,一编就编到深夜,冷了,就喝口酒,暖和下身子。编织草绳赚不了几个钱,爹说,闲着也是闲着,儿子是读大学的人,爹就是累死也高兴。更多的时候,爹喜欢唠叨甘甜,见到谁都说,甘甜从小成绩就好,还听话,上了大学更加懂事。听到的都说,村里村外,没有几个考上大学的,老甘有福呀。爹翘起胡子,美滋滋地笑着,高兴了,还拉人家到家里喝酒,继续说儿子。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爹的脾气,有人想喝酒了,就猛夸甘甜,爹一准把那人领回家喝酒。

甘甜大学毕业,听爹的话,回到县城考公务员。甘甜知道考公务员比登天还难,于是选择了冷门,考了事业单位,就那还几十个人抢饭碗,结果甘甜一下夺得笔试面试双第一的好成绩,才到了种植局。爹听到消息后,到处说,甘甜名字起得好,姓甘还加上甜字,知道多甜了吧。留守的老人都说,还是你有本事,会起名字,打工那些人挣的都是血汗钱,比不得甘甜,坐在办公室一个月轻轻松松几千块。

这些都是爹说给人家的话,人家又拿回来说与爹听,爹自然听得满心欢喜,把胡子呲得乱扎扎的,说,我为儿子没少吃苦,现在就等着抱孙子享清福喽。留守老人继续哄着爹,十里八地的,数着甘甜,你有资本炫耀。爹爱听这样的话,拉着留守老人回家喝酒,直到昏天黑地。

爹的期望就是一座山,快要压垮了甘甜,没有想到自己没有倒下,爹却病了,而且得了肠癌。他不想马上对钱丽说,不想影响钱丽的心情,也不想马上向局里汇报,看看情况再说吧,反正爹得了大病,做儿子的说啥都要陪护在身边。

甘甜平复了情绪回到爹的面前。爹挂完了吊水,想进洗手间,娘扶不动,甘甜扶起爹时,爹说,奶奶的,起个床都困难了,看来真的不中用了。

甘甜说,爹不是病了嘛,回头就好了。

爹说,还是儿子好,丫头哪有这把力气?

甘甜不知道咋了,想流泪,可是看着娘笑,把泪忍住,再向窗外望去,外面早黑黢黢的了。

两个姐姐相继赶到,爹不乐意了,开口数落起娘,说,谁让你通知他们都回来的,女儿是人家人,哪家没有事情?

娘说,你病了,我能不通知她们回来吗?

大姐有些苍老,脸上斑点很多,一件紫色上衫也是油腻腻的,大姐说,走得急,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二姐看上去好点,却胖得出奇。她们到了,热闹起来,一家人齐全了,爹的话就多,说两个姐姐怎么呵护甘甜,一次村里孩子玩耍,谁谁推倒了甘甜,大姐上去就给那个男孩一拳,二姐发疯般拦住其他拉架的孩子,村里的人都说,不要跟甘甜玩,他的两个姐姐就是母夜叉。爹说着自己笑了,说从小就没有把丫头当女儿养。两个姐姐一起说,忘记小时候事情了。爹说完,叹息说,仿佛就在昨天。爹沉思会后,对两个姐姐说,可是你说,你们结婚后,那些硬朗劲呢?咋变成了蔫了吧唧的扁豆?两个姐姐不知道怎么回答爹,爹感慨说,你看看,说老就老了,你们都成家立业了。

爹一辈子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两个姐姐直抹泪,娘也跟着擦眼角,甘甜心里更加不是滋味,那会儿有些懂爹了。看见爹开心,于是笑嘻嘻说,爹,你不生病,我还看不到两个姐姐呢,说来真的有些想她们了。两个姐姐这才认真看看甘甜,发现甘甜弱不经风的样子,气色也不好,心里有些难过,加上电话里常听爹唠叨钱丽,有些心疼弟弟,就说,不要那么软弱,姐姐帮不上你了,该硬气的还要硬气,夫妻就是那,不是你压住她就是她压住你。甘甜笑笑说,夫妻之间谁压着谁?姐姐压住姐夫了吗?两个姐姐相互看看,一起说甘甜,说你呢。甘甜看看姐姐就哑口了,想到自己生活乱糟糟的,也就没有兴致再说姐姐。

病房不能住那么多陪护的,甘甜在附近开个宾馆,让两个姐姐和娘住一起,他夜里陪爹。

三天都没有给钱丽电话,钱丽不知道爹得了什么病,就打来电话问。

甘甜想了想说,爹得了肠结石,等着开刀。

钱丽不吭声了,好半天才说,双休日我就过去,要不要跟我爸我妈说下?

甘甜说,不要说了,医院不方便。

钱丽说,好吧。

说完这些,甘甜心里一阵难受,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跟钱丽说话越来越少,似乎不是为了爹要生孙子,也不是岳母说的那些刻薄话。甘甜想来想去,想到了钱,一个月三四千元的工资,够这不够那的,爹把甘甜供出来历经千辛万苦,工作了不能再向爹伸手要钱,更不能做到孝敬双方父母,常常啃老。抠来抠去,日子还是窘迫,尤其钱丽伸手要钱的时候,内心紧绷绷的,仿佛妈妈抡着巴掌在一次次掴她的脸。彼此的委屈和尴尬都不想提及,怕伤了对方,越想遮遮掩掩,越感到生分,似乎越走越远,彼此都找不到说话的结合点了。

甘甜为了进步,精力都给了那个胖局长。钱丽说,那个胖子值得你那么拼命?

甘甜说,他是组织安排的局长,他拼命,我还能站着?

钱丽说,那些专业技术干部就是表面清高,经不住耍蛮,你就大胆吵几架,证明一下自己的存在。

甘甜说,我干吗要吵架?你干吗让我吵架?

说到工作两个人也说不到一起。

种植局那些是是非非就像钱丽学校那些鸡毛蒜皮,不说也罢,但是正是这些是是非非和鸡毛蒜皮,让甘甜感到累,那种累跟爹的期望一样,时时想要压垮他。

第四天胖局长打来电话,胖局长跟甘甜说话永远高高在上,就像他站在楼上,看着楼下的阿三阿四似的,一个嗨字都很吝啬,通话后兜头就训,多长时间了?不知道主动续假?甘甜不知道胖局长又咋了,静静听着。胖局长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我的权利就一天假,三天以上你找委主任,更长时间你找人社局,找县里分管领导。

甘甜解释,爹这次病得严重,得有段时间的,我手上工作,让那两个年轻人接手。

胖局长说,照顾爹没有错,干好工作也没有错,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不能让我在局里替你挡枪子吧?胖局长有胖局长难处,几个科长处处瞄着他,都知道甘甜是胖局长提拔的,甘甜被人指指点点,胖局长难以服众。甘甜从胖局长角度考虑,想局长有局长的难处,几个科长后面有人,加上两个副局长胳肢窝里过日子,早不耐烦了,不踢跑胖局长,他们永无出头之日,人前人后流露出牢骚情绪,更会巧妙说出对“九字半”的不屑。

甘甜解释说,家里就我一个儿子,爹上个厕所不方便。

胖局长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自我克服困难,赶快上班,这是纪律。

甘甜很不舒服,狗日的纪律,这么没有人情味。刚开始还能从胖局长角度出发思考问题,现在只能很情绪化地骂娘了。

爹知道情况后,说啥都不让甘甜陪护了,爹说,公家有公家的管理规定,公家人就要听公家的,爹的病总会好的,你不回去,爹就不住院了。

僵持中,甘甜想,回去一趟也好,钱丽还没有来,两个姐姐那么住着,需要一些钱,爹这个病也不是小钱能看好的,就算农村医保可以使用,私人承担那部分也是不小的数目。

可是一家人只有甘甜知道爹的病情,娘不知道,两个姐姐也不知道。甘甜不放心,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还找到医生护士们,请他们不要乱说。

两个姐姐天天吃住在宾馆,探视时间到医院,两天下来就感到憋闷,听说爹得的是肠结石,就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出院,医生说,得几个月呢。听到要那么长时间,两个人都急眼了,家里一摊子事情,谁能等上几个月?孩子爸不催,孩子一天几个电话追问,早按捺不住情绪了,想想都在工厂打工,十天半月不上班,弄不好还要被除名,更加焦躁不安。

听说甘甜要走,两个姐姐以为没有大碍,就急躁了,说她们也想回去。甘甜不同意,还仔仔细细地交代这那,两个姐姐撅着嘴。

爹看出了端倪,大声说,你们也走,我好好的,过几天就出院,省得你们都担心。

甘甜气两个姐姐没有眼色,也撅起嘴。大姐率先嚷嚷,你有事,谁家没事?

甘甜说,有你们后悔那天。

大姐听这话不对,揪住甘甜问,你什么意思?

二姐说,我们天天这么待着,也没有啥事,你早去早回,换我们回家看看孩子,真不行,换你姐夫来。大姐还在追问,二姐掺和进来问,为什么后悔?

甘甜忍住气,什么也不说,气哼哼坐在宾馆的凳子上,不知道无名的火究竟应该发向谁。

两个姐姐看着甘甜心思重重样子,才想到问,难道爹得的是大病?

甘甜忍不住情绪,早泪流满面。

大姐慌神了,质问,什么病?

二姐越发慌乱,急问,你说呀?急死人咋的?

甘甜擦干泪水说,你们回去也要等到我回来才行,爹得的是肠结石,是个不小的手术。

两个姐姐长长松了口气,然后说,你想吓死我们咋的?

坐上回县城的车,甘甜心里坠上了石块,他准备告诉胖局长,告诉那两个副局长,他想,不管他们什么态度,都要豁出去请假陪护爹。只是钱丽那边,他暂时不想说,就像瞒着两个姐姐和娘一样。

稳定了情绪,才得空想胖局长为什么电话催回。肯定还是为了职称事情。事业单位,职称评聘比提拔重要。种植局本来只有两个高级农艺师评聘名额,其中一个因为年龄因素退休了,空出一个名额,三个科长基本同期毕业,都想被评聘为高级职称。一个萝卜三个坑,栽在哪里好?栽培科长岳父在组织部当副部长,还分管干部工作,胖局长巴结都来不及,更不敢得罪。植保科长一个叔叔任省农委副主任,书记县长都高看几眼,何况他一个小小种植局长?土肥科长姨夫是新华社省分社的记者,每年到县里好几次,每次县里一把手都当大爷般伺候。小小种植局三个业务科长居然都有背景和后台,他胖局长谁都不敢得罪。问题是,三个人都是同期大学不同院校分配来的,资历学历一样,按说都够评聘高级职称了,可是名额只有一个,胖局长掰持不好了,两个副局长跟着煽风点火,明里闭口不谈,暗里使出无数绊子,对栽培科长说,植保科长省里找人了,对土肥科长说,栽培科长的岳父发火了,弄得三个科长四处找人,矛盾焦点都聚焦在胖局长头上,他左右不是。胖局长有苦难言,找委主任,委主任也感到棘手,劝胖局长把自己的高级职称名额让出来,委里再调剂一个,加上这次给的名额,三个人一起评聘。胖局长没有想到委主任打他的主意,想想没有其他好办法了,只好点头,汇报到人社局,局长当场火了,说,你们这么没有原则,以为评聘职称是福利分配?

胖局长焦头烂额,情绪十分不稳定。

实际四个中层干部,甘甜也有苦衷,大家都能评职称,他不是农业院校毕业的,他评什么?

胖局长说,你工作才六七年,不能学他们。甘甜知道胖局长的意思,让他不要争,可是工资跟职称挂钩,不争就提不了工资。胖局长职务属于实职副科,拿工资时候又算高级农艺师,左右逢源,他甘甜二级事业局的局办主任,科员都算不上,只有走职称之路,可是种植局是农业推广单位,他一个学营销的,评啥职称合适?最后胖局长说,走政工职称评聘之路,评个助理政工师,否则怎么办呢?甘甜没有想到,自己考到这个冷门的种植局,却有这些热门的棘手问题,他处处找不到自己位置,怎么掂量都有些不伦不类。

现在秋种时节,估计三个业务科长又偷奸耍滑,胖局长没有使唤得动的人,想到了甘甜。

甘甜正被委屈填满心头时,司机一个急刹车,让车上所有人都撞向前面的座位。司机是为了避让一个开四轮的农民,避让开后骂那个农民,被撞的那些乘客开始责骂司机,眼瞎咋的?应该有提前预判嘛。司机两头受气,就发起了牢骚,说,你们这些坐车的不知道开车的难,出门在外,将就点吧。甘甜听大家东拉西扯,潜在的苍凉咕咚冒泡,于是就大声说,开快点吧,很多事情都有理由,司机不刹车,难道撞车大家才高兴?

大家想想也是,刚才那场撞击,过去了,说它干吗。看看甘甜文文静静的,一个戴眼镜的看起来很漂亮的姑娘就对甘甜笑,意思是你看这些人都什么素质。

甘甜也笑笑,那个姑娘就问甘甜是哪儿的。甘甜说,种植局的。姑娘问,县里还有种植局?

甘甜很委屈,工作的单位还要解释,简单解释了种植局的职能,姑娘似懂非懂的。

甘甜很想问,姑娘是哪儿的,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问她干吗?难道今后还联系不成?

车子很快到了车站,大家赶紧下车。出租车挤到客车旁,问有没有坐出租车的。

甘甜知道时间紧,给钱丽发信息,说,自己回来了,先去下单位。坐上出租车,就给胖局长发信息,说自己立马赶到局里。

胖局长没有回复信息,钱丽也没回复,甘甜更加急切,恨不得出租车飞起来,可是街上乱停放现象严重,车子跑不起来,吱吱扭扭到了单位,等甘甜敲开胖局长的门时,看到胖局长正在通话。

胖局长依然情绪激动,说,真不行,一个名额不要了,算作废。那头说啥听不到。胖局长说,没法干了,都僵持着,我得罪谁?胖局长赌气挂了电话,还在喘粗气。甘甜赶紧给胖局长添水,然后说,我还没有回家。

胖局长并没有问及甘甜什么时候到办公室的,敲着桌子说,三个材料写得都不行,怎么搞的?

甘甜说,爹病了,住院呢。

胖局长问,你爹多大了?能有什么大病?

甘甜说,不是很好,得了癌症。

胖局长说,啊?癌症?那你回来干吗?

甘甜委屈,不是你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地催,我能不回来吗?

胖局长说,你解释清楚不就行了。

甘甜越发委屈得不行,嘟囔道,你说就一天权利,让找人社局、县里分管的,说得那么吓人,我还敢吗?

胖局长摸摸头,兀地笑了,然后叹息说,几个科长像你就好了。

甘甜说,千万别这么说,否则大家知道了,我还不被他们削了。

胖局长想起什么似地说,你把手上事情提前做好,每周回来一两天,照顾你爹去吧。

甘甜知道秋种是种植局最忙的时候,反问,行吗?

胖局长说,谁没有爹?谁有意见让谁爹也得癌症。

甘甜没有想到胖局长这么温情,忙向胖局长鞠躬,然后憋红了脸,用手捂住了眼睛。

胖局长也很感动,说,甘甜,知道你委屈,人都是在委屈中慢慢活过来的,好好干吧。

甘甜看胖局长情绪好,主动建议说,现在县官不如现管,只评聘一个,我建议就报栽培科长。你想呀,他岳父是谁?农委、记者那些隔着几道人呢。

胖局长叹息说,小子,问题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很好选择,早办好了。

甘甜一下愣怔在那里,看着胖局长想,这口井,到底有多深呢?

秋阳落得晚,那点金黄照亮小区的楼房,高层楼房玻璃反光,弄得金黄四处飘荡,像要逮住谁都要倾述一番似的。回到小区,钱丽还没有下班,甘甜赶紧打电话,没有人接,于是到家洗菜、淘米,他准备给钱丽做顿好吃的,这几天她肯定凑合过来的。

钱丽回复电话的时候,那些金黄不见了,到处暗暗的。甘甜问,没有看到信息?

钱丽说,忙昏了头,钱融融还让其他老师代接的呢。钱融融就是女儿的名字,为此爹又跟钱丽闹别扭,爹要生孙子,不待见孙女,钱丽生气说,那行,孩子跟我姓。

甘甜无所谓,孩子跟谁的姓都可以,只是感到钱丽不该跟爹较劲。他来个折中,给孩子也起了个名字,叫甘融融。他说,名字叫融融,回爷爷家叫甘融融,回姥爷家叫钱融融。甘甜爹知道情况后,把甘甜骂得狗血喷头,弄得融融小时候去爷爷姥姥家老问,我是叫甘融融还是叫钱融融?钱丽生气,冲女儿喊,你是钱甘融融。融融吓哭了,姥姥生气,日弄说,狗屁甘,迟早都会干的。

一个名字牵扯出这些无奈,甘甜早想流泪了。

钱丽到家后,就急忙问,爹不会有大事吧?

融融抱住甘甜胳膊缠着亲嘴,甘甜连亲几口女儿,让女儿进屋看动画片去,然后对钱丽说,那些钱不够。

钱丽问,缺口多大?

甘甜说,不知道。

钱丽看看甘甜,意识到两口子说话越来越简约,恰巧厨房幻化一束火光来,看见甘甜炒菜身影,她揉了揉眼睛,隔着移动玻璃门喊,病很重?

甘甜听到钱丽问话了,但是不想马上回答,厨房的烟火气把钱丽的问话肢解了。甘甜端出饭菜时候,钱丽说,晚上我找妈,我不信妈不讲道理。

钱丽那么说,甘甜也揉了揉眼睛,两个人这才细心凝望起来,五六年光阴,都老了许多,起码那个头发卷曲、面庞清瘦、高挑个子的甘甜不在了;那个从学校到县城的八里巷,橐橐的鞋跟声,也跑得无影无踪了。短短的时光,两个人都有了苍老的面容,岁月这把风霜,搁在谁身上都是这么无情。甘甜看到钱丽微笑着,钱丽问,是不是老了?甘甜说,你怎么会老?钱丽苍凉一笑,说,别哄我了,这种日子能不老吗?

甘甜不知道说啥好了,这种日子?钱丽终于无意之间说出心里话,内心那些累和疼,再次翻腾起来,风起云涌的,但是他依然微笑道,是的,媳妇受苦了。

钱丽说,不说啦,吃饭吧,你侍候爹也累了。

甘甜说,我走了,家里事都落在你身上,知道你的辛苦。

钱丽别过脸去,抹了一把脸,然后回转头,对着甘甜笑,那笑有些湿漉漉的沉重。

吃罢饭,钱丽交代甘甜带好融融,她回娘家。甘甜知道钱丽不容易,叮嘱说,不要说难听话,妈就是刀子嘴,真有难处,我找单位借去。

钱丽带上门,咚咚下楼,把甘甜扔在莫名的心思当中。

钱丽回来的时候都十点多了,脸色很不好,脱下鞋还是打起精神笑着,甘甜也笑。钱丽说,妈就是豆腐心。甘甜说,那是。钱丽说,我双休日去看爹,你也没说爹啥病,害得娘说我拿你爹的病去哄她的钱。

甘甜知道钱丽还是受了委屈,岳母不可能一下子让钱丽拿回两万元,难在爹的病告诉了钱丽,她肯定也要请假去照顾,那时会更加忙乱。不说就不说,等手术后看看情况再说。不知道钱丽怎么说的,反正钱拿回来了,甘甜也不问了,问急了怕逼出自己的“小”来。

钱丽说,舅舅家女儿今天来了,明天接她吃个饭?

甘甜点头,钱丽说,也是借钱,说出国留学,舅舅不好出面,让表妹自己出马。

甘甜哦哦答应着,钱丽继续说,妈妈很难,姊妹多,都想拽她的,她也苦。

甘甜不再点头了,想想老岳母一嗓子一嗓子卖服装的样子,心蹙了下,感觉也紧巴起来了。

融融离开爸爸几天了,有些不舍,黏着爸爸讲故事,甘甜就说二十四孝、羊跪乳故事,说得自己眼泪巴巴的。融融喊,妈,爸爸哭了。喊完就去拉钱丽,发现钱丽也哭了,融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说,不听故事了,融融乖,融融要睡觉了。弄得甘甜眼泪流得更欢了。

秋天的夜晚十分爽朗,咔吧咔吧的秋风,像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人在喘息。月光丝丝缕缕地绕进屋来,悉悉索索的,像要捣碎甘甜的那些心思。甘甜拉着钱丽的手说,人就是在委屈中慢慢活过来的。他把胖局长的话说给了钱丽。

钱丽似不认识甘甜样子,盯着甘甜看。

甘甜把钱丽的一只手攥在一起,拿到自己心口上。钱丽迟疑了下,也把甘甜的另一只手拿到自己心窝上。

秋风还是咔吧咔吧地响,月光绕到窗帘背后,毛巾被早被划拉到一边,当甘甜释放出所有的感动时,秋风停止了,月光隐匿了,可是感觉却无影无踪了。

钱丽拍拍甘甜的头说,睡吧,太累了。

甘甜什么也不说,开始流泪了,那泪水就像细细的声音一点一点漫进钱丽的耳朵。钱丽替甘甜擦干泪水,说,不要想太多,我们还年轻,很多罪也许是必须要受的,只是爹的病耽误不得,明天你就陪爹去。

甘甜还不能马上走,还没有见到两个副局长和三个科长,突然走了,他们会趁机说三道四的。

早班后,甘甜找到排名第一的于副局,于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于,于副局很矜持地问,回来啦。甘甜笑说,回来啦。于副局说,听说你爹病了,没有什么大碍吧?甘甜说,有些麻烦,所以请假来了,请于局关心下。于副局说,秋种人手紧,不过,爹病了,大家都能理解,走的那几天你也没有向我请假,现在也就不必了,好在局长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甘甜说,上次听到爹病,懵了,没有请假就走了,害得被局长骂了我几回。

于副局哦哦应着,然后仔细看着甘甜的脸色,甘甜的平静就像泄在门内的阳光。于副局笑着说,今年秋天怪了,一场雨不下,干急无汗,麦油下不了地呢。甘甜说,是的,再好的技术,也要天时地利人和。

于副局不知道甘甜说啥,看看甘甜,甘甜依然平静地站着。最后于副局说,知道了,要不要我跟局长说去?

甘甜松缓了表情,笑笑说,还是我自己说,否则他有看法的。

于副局说,也好,那你去吧。

甘甜找到孙副局,孙副局是镇里农技站长提拔上来的,穿戴不讲究,爱吸烟。推开他的门,烟味扑鼻而来,甘甜直想打喷嚏,结果憋回去了。孙副局喊,甘甜呀,进来。

甘甜站着。孙副局说,听说昨天下午就回来了,爹好点了吗?

孙副局怎么知道爹病了?看来植保科长跟他说了,那天自己匆匆请假,植保科长正跟胖局长掰持。甘甜说,还不行,爹这次有些麻烦,需要些时间,所以特地请假来了。

孙副局咧开大嘴,露出满是烟垢的牙齿,笑着说,别逗了,这个单位谁会向我请假呢?

甘甜说,因为时间长,所以特地报告下,我还没有跟局长说,请孙局帮忙。

孙副局开玩笑似地说,凭你的九字半,他能不准假吗?

甘甜笑笑,心里不是滋味,知道分管业务的孙副局对他有看法,于是憨笑着说,孙局,你从镇上来,知道农村孩子的苦楚,我也没有办法呢。

孙副局想想是这么个道理,于是说,请假就不必了,我吃粮不问事,秋种时段再忙,也没有办公室多大事情,最多就是那些务虚的材料,跟局长说说,放心走吧。

甘甜点头,说,谢谢孙局。然后退了出去。

见到两个副局长,说的话表面与实质有些差异,甘甜心里又添上一把堵,找栽培科长、植保科长、土肥科长,三大科长正在植保科长屋里说话,见到甘甜,植保科长拉住甘甜就问,你说,这次局里会定谁?

甘甜连连摆手说,我怎么知道?

三个科长面面相觑,植保科长说,这个家伙,别看年龄不大,鬼道着呢。

栽培科长说,人精都是那些跟屁虫。

土肥科长插话说,人家走政工师之路,不用跟我们一起挤名额。

三个科长真奇葩,暗里不知道较多大的劲,表面上居然这么坦荡地评说聘职称之事。人真是个复杂的玩意,谁能把其中的奥秘看透呢?

甘甜不敢恋战,直接说,我爹病了,要手术,没个男人陪护不行,兄弟们担待点,到时候少不了请你们喝酒。

土肥科长打趣说,就你?什么时候请过客?

甘甜说,三位德高望重,我那点工资只够吃饭不够孝敬大家的。

三个科长哇哇喊,你还哭穷?老岳父全城有名的钱百万,谁不知道咋的?

甘甜听到他们那么说,蓦地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呢。

植保科长这才想起什么似地问,你爹怎么样啦?

大家都安静下来,甘甜说,得手术,肠结石。

三个人笑着说,人体最长的就是肠子,那家伙装十来斤脏物,久长了,能不出毛病吗?

甘甜不想拿爹的病打趣,急忙掉转话头,说,三位工作事情多担待点,小弟遇到事了,以后跑腿送材料绝对麻利点。

植保科长看着甘甜问,这家伙,真的懂事了?三个科长一起笑了,那笑背后有很多甘甜理解不了的意蕴。

跑了一圈,打了招呼,算是一个交代,大家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反正工作再重要,爹病了也要去陪护。到了办公室,交代两个手下,说这些送、发材料看似简单,实际一点不能出错。至于写材料,真的写不好,就发到我邮箱,我带上手提电脑,在医院处理。

两个年轻人点头称是。

处理了这些,甘甜松口气,然后才到胖局长办公室。胖局长问,怎么还没走?

甘甜说,我带上手提电脑,材料急的话,可以在医院写,请局长放心,尽量不耽误局里事情。

胖局长说,知道啦,这段时光你走也好,少些是非,你看看为了一个职称,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甘甜不知道怎么回答,傻呆呆的,最后说了句,不行就在全推广系统内推荐,有问题交给基层,有集中,还有民主呢。

胖局长眼光亮了下,然后说,这也是个办法,我想想再说。

甘甜觉得尽到了义务,于是才背起电脑下了楼。走到二层楼梯拐角处,腿一软崴在地上,那些累和疼瞬间集中爆发在腿上,让他感到没有一丝力气。喘息半天,才又站起来,扶着楼梯往下走,想中午赶到医院,转而一想钱丽说过要请她表妹吃饭,只好改变主意,把行程推到下午。

骑着车,到了八里巷,岳父正抱着又粗又大的玻璃杯躺在摇椅上,岳母在推销一种新服装,嗓子比服务员还响亮,看见甘甜,没有停下叫卖。岳父欠欠身子,招呼甘甜。甘甜说,爸爸,钱丽说请她表妹吃饭,我来问问妹妹爱吃啥,中午爸妈也过去坐坐。

岳父指指岳母,又躺在摇椅上,摇动起来。

岳母回转身,看见甘甜皱了下眉。甘甜腆着脸说,妈,中午钱丽想请妹妹吃饭,我来问问妹妹爱吃啥。

岳母最看不起甘甜没有眼色,在岳母的眼里,他永远属于不会说话办事的窝囊废。岳母说,你爹不是病了吗?还没去陪护?

甘甜说,回头就走,听说钱丽表妹来了,想请她吃顿饭,希望爸妈都去。

岳母突然来情绪了,发牢骚说,吃什么饭?半年白干了,我就是草堆,迟早也会被你们扯光的。甘甜知道那两万是岳母的心头肉,岳母无头无脑扯起钱,甘甜只好英雄气短,沉默了去。岳母继续牢骚说,不知道钱丽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屁颠屁颠的,搁我早……想想有些话不能说,变成了早发火了。

甘甜正尴尬,表妹走出来,一照面,甘甜愣住了,这不是昨天坐车说话的那个姑娘吗?姑娘也很惊讶,说,是你?

甘甜说,巧了,原来你就是妹妹,你姐让我请你吃饭呢。

姑娘开玩笑说,种植局的,原来还是亲戚,这顿饭我吃定了。

甘甜说,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做。

姑娘说,随便。甘甜说,世上只有随便难做,既然这么说了,我就随意做几道家常菜,于是赶忙上菜市场买鸡鸭鱼肉,买些青菜萝卜,回家捯饬去了。

岳母说啥也不来,岳父也不来,钱丽表妹自己打的来了。钱丽跟表妹坐在一起的时候,表妹嘀嘀咕咕说,姑也忒抠门了吧?爸爸让我问她借钱,说啥才借两万,出国留学,哪是这点钱能办的事。

钱丽不说啥,甘甜也不说,气氛有些沉闷。表妹哇哇乱叫说,你们也太没趣了,过得这么老气,来来来,我们喝酒划拳,谁让我跟表姐夫有缘呢?

甘甜苦笑说,好的。

表妹疯头傻脑跟甘甜划拳喝酒,钱丽坐在那儿发呆。甘甜连输几杯,就举手投降了,让表妹跟钱丽喝。钱丽脸一沉,说,喝什么喝?多大岁数啦?

表妹没有想到钱丽会突然不高兴,不知道怎么得罪她了。甘甜连忙打岔说,爹病了,她心情不好。

表妹被钱丽惹得心情也不好起来,挂着脸,饭没吃完,打的跑了。

甘甜责怪钱丽说,干嘛摔脸子,那是妈的侄女,你这么对她,她回家跟妈说,又说我不懂事。钱丽不说话,坐在板凳上发呆,只有融融还沉浸在喜悦气氛中,刚才那场热闹,早让她兴奋不已了。

见到爹,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爹看起来状况还不错,屙血被控制住了,医生说,再住上一个星期就可以手术了。两个姐姐有些急,都想回去,甘甜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却不便多说,想来姐姐有姐姐的难处,她们以为爹就是一个手术,想回去看看,动手术那天再来。

大姐看来不能再等了,家里催问病情,意思是怎么还不回去。二姐犹豫,说跑来跑去的,真一个星期就手术了,想等等。

大姐说,你等,我先回家,家里不一定成啥样了。

娘看到两个女儿心思都在日子上,也不好多言语。爹说,甘甜回来了,你们两个一起走,没有啥大不了的,一个小病还捆住一家人手脚不成?

病室的人都说老甘有福,孩子都很孝顺,爹也很开心。甘甜趁着爹高兴,就拿出了两万元递给娘,说,钱丽带来的钱,你先拿着。

爹捋着脸问,钱丽哪有那么多钱?手头不是一直紧吗?

甘甜不说话。爹追问急了,甘甜说,她问娘家要的。

爹一把夺过钱,丢在床上,坐直了身板,一字一顿说,甘甜你听好了,爹就是病死,也不花她娘家的钱,这是规矩。

甘甜辩解,谁的钱都是钱,我家情况爹知道的。

爹突然火了,说,甘甜,你能不能硬气点?你说一个爷们,花她娘家钱算哪门子事?爹喘息口气说,爹图你啥?争气!从小到大,你给爹挣回了多少面子,娶了钱丽,你短了多少骨气,你得活成自己,给爹挣足面子。

填塞满满的那些疼和累,齐刷刷冲撞着心口,让甘甜快要窒息,他不想硬气吗?他不想活出精彩吗?做不到呀。甘甜眼泪往肚里滚,脸上还是笑嘻嘻地说,钱丽咋了?娶到她是儿子的福分。

爹颤抖着胡子,拍打病床说,完了,彻底完了。然后指着甘甜,看看,你看看你像个啥?甘甜没有想到爹会那么气,早知道不当着爹的面拿钱了。娘从病床上拿起了钱,生怕爹拿了去再撒了。爹说,拿回去,花了这钱爹死不瞑目呀。

两个姐姐劝说爹,爹猛地掀开被子,说,走,出院,死在家里算了,你们想活活气死你爹咋的?两个姐姐噤了声,甘甜压抑很久的话顺口而出,甘甜说,爹,你以为你儿子不想硬气吗?在县上儿子就是一个不起眼的瘪三,随处可见的小狗小猫。说完甘甜哭泣起来,委屈就像爹的喘息,呼呼噜噜的。

爹安静了下来,看着甘甜,神情越来越凄凉,末了哀叹说,这病不能治了,人的命天管定,阎王要你三更去谁能等得到天明?没有钱不住了,死了也不能没有骨气。

甘甜没有想到爹那么坚定,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爹明白他的心情。

爹的痛远远大于甘甜,看到甘甜今天的状况,爹一直寒心,他多么希望儿子能够振奋一点,起码不能活得这么疲沓。甘甜理解爹,爹想看到他的模样他懂,可是在种植局,估计八辈子也混不出爹想要的那个样子来了。想到岳母脸色,钱丽的无奈,单位的是是非非,眼泪一直在肚里打圈圈,他控制着自己情绪,不想让更多的眼泪流出,也不想让爹看到他抑制不住的泪水和内心的凄凉。可是不争气的泪水滚滚而出,那些泪水滚落在他清癯的面颊上又缓缓下坠。爹看到甘甜的泪水,比自己流泪还要难受,那泪水就像山一样,一下子压在爹的心上。

爹看到甘甜流泪,颤巍巍拉住甘甜的手,没有说出话,自己倒嚎啕大哭起来。直把两个姐姐和娘吓得发抖,不知道咋了。娘只好心疼地拉住甘甜的手,埋怨爹不讲道理。

爹停止了哭泣,彻底绝望般闭上眼睛。

甘甜装起两万元,然后咬住嘴唇对爹说,爹,儿子什么都懂,儿子今天就算去卖血,也要让爹活出更多的滋味。

爹突然睁开眼睛,露出坚毅的目光。爹说,看不起病就回老家,有啥了不起的,爹让你卖血了吗?你想让爹死咋的?

甘甜擦干泪水,坐在爹的床前,拉住爹的手说,爹,不要生气了,儿子不好,儿子也不想用她娘家的钱。

爹再次从睫毛处慢慢滚出眼泪,好大一会儿才说,都怨爹,爹想着,当初让你考学、考单位,是不是害了你?

甘甜说,爹,儿子没有后悔,怎么能说害了我呢?

那会儿病房十分安静,几个病室看护人听到甘甜爷俩这么说话,就嘀咕说,真是倔老头,不知道好歹咋的?也有人翘起拇指说,很有骨气,人缺少的就是这种东西。

甘甜听到那些嘀咕,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上一场。

两个姐姐一起走了。星期六钱丽带着融融赶到医院,甘甜接到钱丽的时候,钱丽抱怨说医院偏远。甘甜接过融融,带着钱丽走过病房,走向爹的病床。

融融见到奶奶很亲热,喊奶奶,直把娘喊得热泪盈眶,爹还是那么要强,蒙住头,不说话。娘说,钱丽来了,爹从被窝里伸出头冷冷道,来了?钱丽知道爹的脾气,赶忙洗带来的苹果,并说,秋天燥得很,多吃水果才对。

娘说,买这些干吗,你爹不吃水果。

爹拿过削好的苹果啃了起来,嘟囔道,我怎么不吃水果啦?我吃不起。

钱丽知道爹还在较劲,不去计较,那么壮实的爹,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钱丽看爹吃苹果,得空东瞅瞅西看看,又扒拉下药瓶,看到那些药物,心里明白了大概,嘴里不说,头直发晕。她不敢相信的事情被证明了,当初甘甜不说,她就知道情况不好,否则甘甜说啥也不会那么兴师动众的,现在什么都明白了,想想过去跟爹闹别扭,有些过意不去,苦笑漫上眼帘。

爹面对钱丽的热络,故意不太搭理。

医生换了吊瓶后,甘甜拿出两万元钱递给钱丽说,爹不要,说有钱。

甘甜实际一直想让爹跟钱丽和谐点,都是一家人,别扭来别扭去的,他在中间不好做人,爹那点钱不够住院的,爹不收下这钱,就是卖光粮食也看不起这个病。

钱丽不明白之前的情况,自然劝说爹。钱丽说,爹,你看我不顺眼我是知道的。

实际爹没有看钱丽不顺心,就是因为钱丽拿甘甜不当回事,爹不服,凭啥那么使唤他的儿子?最后钱丽生个女孩,爹把内心的抱怨改换成了恼火,他就一个儿子,不来个孙子,他在村里就抬不起头,做不起人,留守老人会说,他老甘儿子好,怎么会绝后呀?那话能憋毁人,也能轻易打败一个人。农村人,哪家不生个男孩才罢休?可是找了钱丽,生孙子眼睁睁就要泡汤,他在村里再也不能硬气说话啦。

钱丽不理解这些背景,她想,一个农村老人,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

爹说,钱丽,你嫁给了甘甜,一直感到憋屈,你有什么憋屈的?你想呀,甘甜在十里八乡的哪个不说好?搁在你家,横竖看不惯。为啥?你娘老子认为你亏了。搁我这里,爹说着指指自己心窝,也感到亏了,甘甜找个乡下的,不会那么死命地讨好她,也不会那么憋屈,我也不会想要个孙子想黄了脸。爹并不看钱丽表情,自顾自地说。爹从来都没有这么平心静气地跟钱丽说过话。爹继续说,这钱,不能要,不是钱不好,钱好,可是我花了,在你娘家人面前就做不起人了,那时候甘甜也就短了气。我们老甘家穷不假,可是我们不能做短气的男人,你说对不对?

钱丽没有想到爹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感到这个倔老头内心原来这么缜密,于是微笑说,爹,你就甘甜一个儿子,我娘家也我一个女儿,你讲尊严和骨气,我娘家人也要,比比人家女婿,比比甘甜,妈就来气,人呀,都要站在对方立场去想问题。钱丽说到这,内心的那些苦闷汩汩涌动,她说,爹,你想,为了生孙子,你没少怄气,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符合计生政策吗?再说,我是你儿媳妇,又不是老甘家的生育工具,融融怎么就比不得孙子?

说来说去,又绕到死结上了。甘甜着急,爹得的是啥病,哪能经得住这么掰持?于是拉拉钱丽衣角说,不要说了,爹明白着呢。

爹不说话了,那钱他不点头,谁也不敢揣起来。钱丽尴尬地拿着钱,委屈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了,凭什么爹这么对她?凭什么?自己回娘家要这两万元,被妈刻薄得假如有地缝都想钻进去。娘说,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原则,请问,钱家什么时候欠他甘家的?凭什么他爹生病,你回来拿钱?甘甜要是有本事的话,能这样子吗?

钱丽还能解释啥?

妈说,当初不同意,你要死要活,由了你,可是你倒找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呀。

钱丽默默流泪。

妈说,不是妈不体谅你,哪个做妈的不心疼女儿?可是缺吃短穿的,你都回来要,你知道你多大了吗?三十啦,不说三十而立,你得让妈看到希望呀。

钱丽猛地火了,冲着妈吼,你就要证明,当初你的阻拦多么正确是吗?女儿错了还不行?可是你让甘甜怎么做你才满意?难道让他为了这个家去偷去抢?

妈甩给钱丽两万元后,郑重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爸爸做和事佬,说妈妈太认真,自家女婿,又不是给别人。妈妈不行,她有自己观点,她不能看到女儿没有希望,她也希望能站直腰板跟其他人家比。

想到这些钱丽能不委屈?但是到了爹这里,能理解吗?你们都想把甘甜逼上绝路吗?

钱丽的泪水不像甘甜的泪水那么压抑和沉静,她的泪水就像涓涓溪流,叮叮咚咚、逶迤而来、永不绝灭般长流下去。钱丽耸动着肩膀,拿手埋住双眼,可是那泪水就像她的委屈,怎么也遏制不住,从指缝里挤将出来,顺着雪白的手腕向小肘灌去。

融融看到妈妈哭了,自己就哭了,连忙说,爷爷坏。

甘甜抱起融融,说,不能乱说,走,我们到外面走走。

那时候天开始阴了。这是秋天之后第一次转阴,北风带着哨子,灌响了窗户的缝隙。甘甜站在窗户前,看到枯叶被北风席卷着成团落去,内心那些累和疼再次汹涌而来,他感到少有的无奈,直到把泪水逼回,猛亲融融,抬头发现下雨了,硕大的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像敲打秋天的最后心思,噼里啪啦。甘甜问融融,知道为什么会下雨吗?

融融摇头。甘甜说,北风来了,冷暖风相撞,就会变天,就会下雨,一场一场的雨就会带来冬天,那时候就会下雪,大地就会变得一片纯净。

融融不知道爸爸在说什么,她感受到了爸爸的不开心,不知道怎么安慰爸爸,只好揉揉爸爸的脸,说,我们看爷爷去,爷爷不乖,生病了呢。

再到病房,看见爹坐将起来了,钱丽在给爹喂水。爹要自己喝,钱丽不让。钱丽说,爹,你就让我喂吧,你不是说,甘甜天天服侍我了吗?那就让我好好地服侍你。

爹不知说啥好了,有眼泪在眼中打圈圈。钱丽喂一口,他张一次嘴。钱丽边喂边说,爹,我不该委屈,不该跟爹怄气。爹还在张嘴等着那勺水,钱丽喂将进去,又说,爹的心思钱丽不懂,钱丽对不住爹,听说单独马上也能生二胎了,符合政策了,爹要孙子,我就生,我干吗让爹不开心呢。

爹不能喝水了,老泪纵横。

钱丽拿张纸巾替爹擦干泪,爹颤抖着胡子,再次滚出泪水。爹伸出手说,拿来,那钱。

钱丽赶忙拿出那两万元。爹耸动几次肩膀后说,等病好了,再挣钱帮衬你们。

那时节秋雨越发急切起来,噼里啪啦,十分曼妙。甘甜想,自己才走一会儿,钱丽怎么就哄得爹这么开心呢?

过了一个星期,爹做手术的时候,钱丽又带着融融赶来,两个姐姐再次坐车而来。爹看到子女到齐了,很开心,推进手术室之前,嘻嘻笑笑地对钱丽说,爹这一走,不定咋样呢?

甘甜急忙说,不能乱说,爹。

爹笑笑,然后白了甘甜一眼,装作生气样子说,你小子,以为爹就那么傻呀?我得了肠癌,你不说,病房里能不说?

甘甜一下傻呆在那里。

两个姐姐也傻眼了,急忙问,爹,那个啥?怎么能是癌症呢?

娘更加不愿意了,照着甘甜胳膊就打,你怎么连娘都骗呢?

甘甜说,不是骗娘,这个病治愈率高,不想让娘担心。

钱丽说,不要责怪了,甘甜也是好心,他连我都瞒着。

两个姐姐就感到惭愧了,她们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来来去去的,没有想到仔细查问爹的病情,心思都放在小家身上,对爹没那么用心,于是愧疚地咿咿呀呀,说些后悔的话。爹说,你们嚎什么?爹还没死呢。

甘甜抹干了眼泪,对爹说,爹好样的,不会有事的,相信儿子。

爹咧嘴笑笑,然后被推进手术室。

手术足足有五六个小时,等待中,甘甜很害怕,一会儿抓住钱丽的手,一会儿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停下来的时候又对钱丽说,你带融融出去走走,孩子不像大人。钱丽对融融说,融融懂事,爷爷开刀呢,融融不走。融融点头说,融融等爷爷出来呢。听到女儿的话,甘甜就想哭。大姐等急了,就开始拍打自己脸,然后就打二姐的手腕,抱怨说,我糊涂,你也糊涂咋的?二姐不知道打谁,逮着娘说,能怪我吗?弟弟知道不说,拿我们当外人咋的?

娘还是无声哭泣,走廊上十分安静。

爹被推出抬到病床上的时候,天都快黑了。那场雨还没有停止,稀稀拉拉、细细密密,不下则罢,下起来没有停止的意思。麻醉还没有过去,爹还在昏迷中,钱丽紧张,两个姐姐也紧张,娘握住爹的手,仿佛她一撒手爹就会走了似的。

甘甜表面镇定,实际上更加紧张,他撇开亲人,几次追问主治医师手术咋样。医生说,手术挺成功,不过,他是中期,发现早手术效果好些,假如你爹体质好,心情开朗,加上认真化疗,不会有啥事的。

甘甜松口气,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大意,否则到时候真的后悔都来不及。

回到病房,甘甜对亲人们说,一定要让爹开心,让他看到希望,好配合治疗。

大家记住甘甜说的话,都等着爹苏醒过来。

就在那个时候,办公室打来电话,让甘甜回去,说有重大人事变动。

甘甜早忘记单位的那些事了,怎么突然之间有了人事变动,怎么变的?为啥?

办公室的说,不知道,你赶快回来吧。

甘甜想等爹醒来再走。钱丽说,是个重要事情,快去快回,这里有我呢。

甘甜想,那口不知深浅的井又要流出啥水,抬头看看窗外,早黑魆魆的了。他对钱丽说,再急也只有等到明天早上。

钱丽说,也是,晚上大家好好吃点饭,爹的病需要时间,以后大家分期值班,甘甜去去就来,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大姐说,你们都回去,我陪着爹,工作丢了算了。

二姐说,弟弟这段时间辛苦,有我和大姐照顾,你们放心。

钱丽说,不要争了,我反正请了几天假的,爹醒来再说。

娘一直十分担心,怕爹真的撒手走了,盯着呼吸机咕噜噜的气泡,内心也一直咕噜噜的。钱丽笑着对娘说,没事的,你一紧张带得我们都紧张呢。

甘甜到了局里,赶上了种植局系统大会,干部职工都到齐了,委主任宣布开会。主席台上坐着委主任、胖局长还有于副局、孙副局,另外两个不认识,一个五十多岁的挺严肃的人坐中间,一个四十多岁的坐在挺严肃的人旁边。甘甜问旁边的栽培科长,那两个人是谁?栽培科长说,等下不就知道了。甘甜气得不想再问。

委主任主持会议,先介绍五十多岁的,他说,今天出席会议的有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严学武,还有一位原是水产局的党组成员、总农艺师何显。胖局长面无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看下面,眼睛似乎看着屋顶,又像看着会议室上格的窗户,那里投进很多阳光,金灿灿的。

委主任说,请严部长给大家讲话,严部长从干部条例说起,接着肯定了胖局长的成绩,最后介绍何显的简历和工作能力,最后宣布文件,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何显同志任县农委党组成员、种植局局长。甘甜听不到那个严部长还说了什么,听到宣布胖局长到县农委任副主任科员,他差点站起来,想喊点什么。何局长说啥,委主任说啥,他一概没有听清,甘甜看得出来胖局长不开心,他想会不会因为那些职称评聘,影响到了胖局长?委主任宣布会议结束的时候,甘甜还愣怔在座位上。

于副局喊甘甜安排晚餐给何局长接风,甘甜还没有回过神,胖局长那时候厉声说了句,甘甜,于局长喊你呢。

甘甜哦哦应着,才知道会议结束了。

甘甜不知道抓住谁才能问清究竟,胖局长一直不太说话,跟在那个何局长后面,介绍谁是谁。甘甜找准机会,发了一条短信给胖局长,胖局长看了看,没有回复,甘甜更加着急。好在大家都很高兴,谈笑风生,尤其于副局、孙副局,跟在何局长后面不拉半步。

晚饭依然是在一个土菜馆安排的,严部长说啥都不留下吃饭。甘甜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何局长是他未来的领导,他也学着大家的样子,百般客气周到,几个领导谁杯里没有水了,他赶紧添上,谁需要抽烟,他赶忙按下打火机。到了酒桌上,大家都说一些客套话,说胖局长这么多年不容易,说种植局的冷清和待遇不足等等问题,又说何局长过去一个系统,年龄轻,业务棒,组织真是慧眼识英才。

甘甜什么也不说,他只想问问胖局长怎么回事,究竟怎么了。胖局长不太说话,大家精力都在委主任和何局长身上,轮不到他说话。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最后有些踉踉跄跄地站不稳,嚷嚷着还要喝的时候,委主任说,魏东,你喝多了。

委主任那么喊,让甘甜感到很陌生。魏局长大家不怎么喊,背后都喊胖局长,因为魏东的体型,大家忽略了他的姓氏。

胖局长说,我喝多了?见过我喝多吗?不是吹牛,就你们几个合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

委主任皱皱眉头,不说了。何局长说,老哥,农口谁不知道你胖子的酒量。

胖局长说,你还别说,就你那三脚猫酒量,给我舔酒杯还差不多。

这些话,甘甜听得懂内在意思,但是他不能说。他借着给胖局长斟酒的工夫,捏了捏胖局长的胳膊。胖局长说,甘甜,别捏我,你小子不会也和大家一样吧。

甘甜一下子被推出起来,吓得一身冷汗,忙低头做其他的事去了。植保科长哇哇喊,他是你的红人,能跟我们一样吗?

甘甜不知道说啥好,一个劲讪笑。何局长问,这个就是那个写“九字半”的甘甜?酒喝多了,说话就很随意了。孙副局说,不是他是谁?

胖局长不乐意啦,说“九字半”咋了,哪句不管用?今天说了这么多话,哪句话不是废的?

委主任一下子陷入难堪境地,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看他怎么对待这个胖魏东。只见委主任淡淡一笑,然后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喝多了,就这么个样子。

大家呵呵一笑,那笑分出了轻重和彼此。

酒还在继续,甘甜内心那些疼和累,再次翻江倒海,他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突然想吐,赶忙跑到洗手间。正喘息的时候,胖局长也走到了洗手间。

甘甜拉住他的手就问,怎么回事?

胖局长说,记得我说的话吗?人就是在委屈中慢慢活过来的。

甘甜不知道说啥好,看着胖局长吐,只好回餐桌上拿杯水来,递给胖局长。胖局长醉意蒙眬地说,不错,小子。

甘甜脸燥热得很,逃也似地跑到餐桌。当他再次坐定的时候,看到何局长也喝得差不多了,估计酒局很快就会结束。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胖局长又说啥,何局长说啥,大家七手八脚抬胖局长时候,他趴在桌上,晕乎过去早什么也记不得了。

甘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不知道怎么进屋的,等他爬进洗手间呕吐时候,那些大团大团的心思团发出金光闪闪的星光,直往天外飞去,看不到花朵,看不到庄稼和村庄,到处都是黑洞洞的,只有那些金光闪闪的星光,一直在无底的深处熠熠闪烁,最后那些星光中闪烁出胖局长硕大的脸,那脸就像憋屈的天空,怎么也扒拉不开,他想奋力推开那张脸,追逐那些星光的时候,忽地又坠入无底黑洞。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钱丽打来的电话,钱丽说,爹醒了,到处找你,说话呀?

甘甜不知道说了什么,钱丽拼命“喂喂”的时候,他早把手机扔地上了。

说着话,冬天就到了。爹体质不错,几次化疗后,主治医师说,没有想到,老人家恢复得这么好。甘甜十分感动,一家人不知道怎么感谢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说,还需要定期观察,有什么需要感谢的,都是分内事。

甘甜说啥都要请医生吃饭,医生摇摇头走了。

钱丽拉住甘甜说,幸亏爹生病了,要不他一辈子都不肯原谅我呢。

爹笑笑说,爹怎么会不原谅你呢?

钱丽笑笑,那笑十分灿烂,有点过去的影子。

甘甜笑不起来,习惯性走到窗前,那些累和疼排山倒海似地袭来。何局长的三把火没有烧到别人,倒把他烧得面目全非,高级职称最终给了栽培科长,并让他转任办公室主任,不知道栽培科长怎么愿意接任搞政工的?植保科长兼任局长助理,土肥科长兼任农情中心主任,栽培科长的空缺给了另外一个年轻人,轮转中,甘甜没有了位置,局里研究后让他专司结对扶贫。何局长电话跟甘甜说完这些后,又说,甘甜,看过《马向阳下乡记》吗?学学马向阳,为结对村真正做点实事。甘甜不知道说啥好,挂了电话,早泪流满面了。这些他一直没有告诉爹和钱丽,他不想让他们失望,但是那些憋屈涨灰了他的脸色。

看着甘甜心事重重样子,钱丽不知道他咋了,想起什么似地对甘甜说,看你气色不好,这次就也体检下。钱丽说完就到体检中心交钱,甘甜无奈地跟着钱丽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查来查去,除了血糖有些偏高,一切都很好。钱丽很高兴,忙着办爹的转院手续,都办好了,走出医院的时候,甘甜说,我天天感到累和疼,怎么回事?

钱丽说,不行到心理科室看看,人的精神也会出毛病的。

甘甜抱怨说,难道非要查出点病你才开心?

钱丽笑了,然后说,不是怕你生病嘛。

下雪了,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很优雅、静谧地飘下,到了地上倏忽间没有了踪迹,只有树枝和冬青之类的叶片上还有挂着一些,斑斑驳驳的。每天早早地上班,他不想让钱丽知道这次变故。爹几次电话催问,这次换了局长,你能不能得到重用?他都闪烁其词,说,快了。爹还在病中,不能让他知道端倪。岳母也似乎听到了人事变动的风声,专门电话叮嘱,还问要不要找人送礼。甘甜说,不要,自己还年轻,还等得起。实际上接罢两个老人的电话,内心那些疼和累早将他撕扯得肝肠寸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不敢想他们知道事情真相后会怎么想他?上班之后,确实成了闲人,结对扶贫,那是可去可不去的活。

雪融化之后,地上水渍渍的,再次覆上雪,再次融化,而后慢慢有了薄薄的积雪。甘甜想,积雪原来也是这么慢的。看到满地银白,甘甜心情好了点,想到了胖局长,他不知道胖局长是什么心情。打通了电话,胖局长还是嘻嘻哈哈的,大声说,你的事情我知道了,放心吧,你还年轻,谁还没有个将来?

甘甜有点想哭,但是他控制着情绪,说了一些散淡的话,挂了电话后,呆傻起来,到现在也不知道人事调整背后的内情。是呀,谁还没有个将来?无论将来如何,将来肯定有将来。想到这,甘甜宽慰许多,再走到窗前看雪,发现那雪陡然间汪洋恣肆起来,纷纷扬扬,密密麻麻,飞舞落下,很快把大地包裹了起来。甘甜还在想着心思,电热壶蜂鸣器突然刺耳响了,急忙去倒水,谁知道所有热水瓶都被他加满了,他想,水瓶都满了,怎么又去烧水了呢?苦苦笑了下,只是那笑有些平仄凹凸,看不出多少滋味罢了。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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