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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秋天

2015-11-28田瞳

雪莲 2015年7期
关键词:丫丫小姑娘大哥

田瞳

小姑娘在等待着秋天。

农家的小院,农家的土屋,农家的女儿。小姑娘就躺在那间土屋里,眼睛透过窗棂望着外面的世界。天天都是这样,一个日子接着一个日子……

秋天秋天你在哪儿啊?

窗外是又一个春天。一阵春风吹过,有几串新绿的枝条从屋顶垂下,摇摇闪闪挂在窗前。

“丫丫,”娘进屋来了,“该出去晒晒太阳了。”

丫丫是一个失去了双腿,再也不会走路的女孩。娘疼丫丫,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凡在天气好的日子,总要把小姑娘背到院子里,让女儿晒晒太阳,看看蓝天。

丫丫一年年长大。娘一年年衰老。令人惊异的是,娘始终能背得动丫丫。

然而今天丫丫忽然不叫娘背她了,慢慢说一声:“娘,我不想出去了。”

娘还没留意到丫丫的神情,不在意地说:“咋不出去了?你看外边,天晴得多好。”

“晴得再好也不出去。”丫丫的声调忽地变了,很倔地喊:“我再也不管晴天阴天了,我再也不出去晒太阳了!”

“啊?这是啥话?”娘一下惊住了,这才注意到女儿的神色不同于往日,慌忙俯下身去,双手捧住小姑娘的脸颊,轻声问:“丫丫,今儿咋啦?哪儿难受啊?”

“我咋也没咋!我、我……”小姑娘忽然大声哭起来。哭声中,还听她喊出一句话:“我再也不……再也不等那秋天了!”

秋天秋天……

“爹,什么时候是秋天呀?”

“树叶黄了就是秋天。”

这话,是哪一年说的?从那时到现在,过去了几个秋天了?

也是春天。那一年春天,丫丫七岁了。爹说,我的丫丫今年该上学了,到了秋天,就给你缝个书包,到学校报名去。

然而,一点也没想到,就在那个春天里,意外的灾难忽然悄悄落到了小姑娘身上。

“娘,我的腿疼。”有一天丫丫对娘说。

“小小娃娃,腿疼个啥?”娘压根儿就没往心上放。

也不能怪娘。乡下的娃娃,土里滚大的,从没娇嫩过,腿疼一下还能算病吗?大人就没有管。大人说没事就没事,小姑娘照样玩耍。

可是没过多少天,丫丫的一条腿就出毛病了。腿越来越疼,还时而发烧。娘开始觉得不对劲儿了,对爹说:“她爹,这丫头是咋了?还是给她看看去吧。”正是春耕大忙时节,爹说哪有空闲呀?忙过这一阵子吧。

不知不觉就耽搁了。直到有一天,一条腿突然失去了知觉,小姑娘跌倒在地上。

爹娘顿时吓慌了,手忙脚乱,把女儿抱到了乡卫生院。一位白发老中医,禁不住叹息一声,说出一种可怕的病来:小儿麻痹。

“这病,不是咱这小医院能治的。”老中医既痛心又无奈地对丫丫的爹娘说,“别误了孩子一辈子的事,快去省城大医院,去兰州吧。”

啊,去兰州?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

丫丫的家,丫丫家所在的那个小村,坐落在河西走廊的尽头,再往西就是新疆了。从那儿到省城兰州,有一千里?还是两千里?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治病,要用多少钱?……丫丫的爹娘,连想也不敢想。

丫丫有三个哥哥。三个哥哥都疼小妹妹。大哥说:“我背上妹妹去兰州。”二哥说:“我也去,我跟大哥换着背。”爹连连摇头,说别急别急,赤手空拳是上兰州的吗?哥哥们愣住了。丫丫哭起来。

“别哭丫丫,我的丫丫不哭!”爹把丫丫搂在怀里,嘴上说丫丫不哭,自己的泪却下来了,有一滴泪珠落在了女儿头发上。爹忙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硬忍了忍,使出很大的劲儿说:“孩子,别怕!有爹哩,有娘哩,有你哥哥哩!等到秋天,庄稼进了门,咱家有了钱,就给你治病。”小姑娘噙着泪花花,仰起头问:“爹,什么时候是秋天呀?”

爹说:“树叶黄了就是秋天。”

树叶黄了就是秋天。小姑娘记住了,一对大眼睛闪闪,就老是望着院子里的树,看那树上的叶子。

树叶树叶你你快些黄!你变黄了,秋天就来了,爹就要给我治病去了。

从那时起,小姑娘开始等待秋天。

春天过去,夏天过去,树上终于出现了黄叶,一片,两片……风也凉了,沙沙地吹着,树上的黄叶像蝴蝶,像小鸟,带着小姑娘的希望,悠悠洒洒往下落。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小姑娘的眼睛亮了。

秋收季节庄稼进了门。

丫丫的眼睛不再看树叶,她的一双大眼睛移到了爹的脸上。

爹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怎么能忘了呢?果然去卖了粮食,拿回了钱。

“你给丫丫换件干净衣服,脸也给洗白。”爹对娘交待。爹还给丫丫买了一双新鞋。丫丫以前穿的鞋都是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还没穿过买上的鞋呢。

这一回真的要去看病了,去的是兰州城!娘给丫丫换上了过年才穿的一身花衣服,配上那一双买来的新鞋,一下像是换了个女孩儿。小脸一洗又白又嫩,娘还找了一片红纸,蘸上清水,给她擦了个红脸蛋儿。你看你看,多俊俏、多心疼的一个花朵一样的小姑娘呀!

大哥赶着一辆毛驴车,先把丫丫和爹送到乡镇上。而后,父女俩就坐上了过路的公共汽车。

大轿车在乡间公路上呜呜叫着向前疾驰。丫丫真是乐坏了,她还是头一回坐汽车,头一回出远门哩!丫丫隔着玻璃窗看见路边的小树一闪一闪向后边跑去,觉得自己仿佛飞起来了。

原来兰州并不像大人们说的那样远,大轿车只跑了半天就到了。丫丫看见了城里的街道,看见了高高的楼房,看见了花花绿绿的世界……

就连医院也比乡上的卫生院大多了。医生也不一样,戴着眼镜,穿着雪白的大褂,说话也不像村里人的口音。

医生仔细检查了丫丫的病情,问,有多长时间了?爹说半年多了。怎么不早看呢?爹脸红了,回答什么呢?医生的眉头皱起来,开药,打针,临了对爹说:“你的娃娃这病,再不能拖下去,还是下决心去兰州吧。”

“爹?”丫丫心口咚地一跳,惊讶极了,“爹呀,这还不是兰州吗?”

那一时,爹真不敢看女儿的眼睛。碰见什么事都没低过头的爹,这一回,他的头,沉重地垂下了。

“我的娃,乖孩子,这是县城……”爹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是一滴血化成的。

“爹……”丫丫的泪水像小溪一样淌出来了。

“不哭,孩子,不要哭!”爹的头很快又抬起来了。爹说:“丫丫你不要怕,今年咱的钱还不够上兰州,明年,明年我和你的哥哥下死劲儿再干一年,多收粮食,到明年秋天……”

一年光阴过得很慢。

一年光阴过得也很快。

不管是慢是快,一年光阴总是过去了。一年一度,又一个黄叶飘飘的秋天来到了。

这一年收的粮食果然多。

家里也格外忙了起来,修整院门,粉刷房子,还请来木匠做了几样时兴家具。这是干什么呀?家里的气氛显然不同往常。

小姑娘也明显感觉到了。家里有了什么事啦?咋一句也不提丫丫的病呀?

丫丫的小小心田里有了个解不开的疙瘩。有一天,丫丫忍不住了,就问娘:

“娘,秋天不是来到了吗??”

“唔?……”娘好像愣了一下。

怎么?娘把丫丫的事忘了吗?丫丫不高兴了,小嘴一下撅了起来。

“噢,你说的是秋天呀!”娘忽然醒悟过来,马上做出笑脸,安慰丫丫说:“娘没忘,娘咋能忘了丫丫的事呢?娘也是天天盼着秋天快些来呢……”

娘说到这儿停住口,慌忙转过脸去。丫丫看见娘抬起胳膊,用袖子擦眼睛。丫丫吃了一惊,忙问:“娘,你咋哭了?”

“啊,没有,没有。”娘慢慢转回脸来,在丫丫身边坐下,拉过女儿一只柔弱的小手,用自己的两只被岁月打磨得十分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抚摸着,好一阵,才轻声说:“乖孩子,娘有个话,想跟你说一说。”

“啥话呀娘?你说吧。”

娘的眼睛望着丫丫的脸,把话头儿绕开,先问一句:“你先说说,大哥好不好?”

“大哥好。”丫丫顺口回答说,“大哥疼我,背我,大哥哄着我玩,还给我摘沙枣吃。”

娘又问:“你知道大哥多大了吗?”

“大哥……大哥是大人了。”

“是啊,大哥是大人了。”娘说,叹了一口气,“大哥今年二十五岁了,村里有几个跟你大哥同岁的,都当上爹了,可你大哥还没个媳妇……”

丫丫是个灵性的女孩,马上说:“娘,咱家刷房子,做家具,就是给大哥娶媳妇吧?”

“你说该不该呢?”

丫丫一下乐了,拍着手叫;“太好了太好了,大哥要娶媳妇了,我有嫂子了!”

娘脸上现出了笑意,但那笑意只闪了一下,就又很快消失了。

“可是,丫丫,你知道不知道,大哥娶媳妇,要用好多钱,现在家里的钱还不够,还得借很多钱。”

小姑娘听了这话,眼睫毛扑闪扑闪,咬住嘴唇不言语了。

“丫丫?”娘见丫丫脸色变暗,她那颗母亲的心被揪疼了。她叫了女儿两声,俯下身,把自己的脸贴在女儿火热的脸蛋上,小心翼翼地问:“丫丫,你怪娘吗?”

丫丫明白了,今年这个秋天不属于她,今年的这茬庄稼不是为她而收获的。小姑娘眼里泪光闪闪,嘴里说不出一个字,可心里在想着,不是娘不给我治病,不是娘不疼丫丫,是因为给我娶嫂子,这也是家里的喜事。

“丫丫!……”娘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如决了堤的河水一样,猛一下迸流出来。娘儿俩脸贴着脸,娘儿俩的泪水交流在一起。

哭了一阵儿,还是丫丫先止住了自己的眼泪。丫丫是个有心的女孩,她抬起小手,擦娘脸上流淌不息的泪水,很懂事地说:

“娘,别哭啦!我不怪娘,丫丫不怪娘。先给大哥娶媳妇吧,丫丫的事不急,今年的秋天过去了,明年还会有秋天的……”

秋天年年有,每一年都有一个秋天。每一个秋天都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然而,每一个秋天都有用钱的地方。生活像一只转动的轮子,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生活的轮子不停地转动着,人世间的生生灭灭也在永无休止地交替进行着。

丫丫家里年年都有事。哪一个家庭也不会例行。一年一个收获季节,一次收获只能办一件事。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钱不够多吗?

家里娶了一个嫂子,三次秋收才把账还清。跟着又是二哥的婚事……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秋天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秋天总是和小姑娘擦肩而过。

过一个秋天,丫丫就增添一岁。过一个秋天,丫丫的病情就增添几分。小姑娘的腿一年不如一年。起初是一条腿,后来两条腿都麻木了。先前扶住墙还能走动,后来就一步也不能走了。丫丫是七岁那年得的病,一晃又是七个春天过去了。现在小姑娘十四岁了,她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瘫痪在炕上了。

大哥二哥都有了媳妇,有了小娃娃,分门另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家里只留下一个小哥,现在小哥也长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爹的头发早操白了,满脸苍老的皱纹,记录着他一生漫长岁月的艰辛。现在他老人家还不能停下来歇一口气,他还需再鼓最后一把劲儿,给三儿子操持一个媳妇。人生也许就是这样,年轻时候先是忙着生儿育女,继而就苦操苦累,把儿女们养大成人,最后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筑起了自己的窝,才算是完成了这一辈子的人生任务,终能卸下肩上那副压了几十年的沉重担子了。

然而老爹肩上压着的这副担子,在他有生之年最终也未能卸下。这担子实在太沉重太沉重了,老人的背早已压弯,老人的脚板早已磨穿,他挑着重担,异常吃力地走着走着,有一天忽然走不动了。临过年的前一天,突然之间,爹一跤栽倒在屋门口,还没等查明原因,就猝然匆匆撒手而去了。

爹就这样死了。家里的一摊子事,老人家再也没有力气去管,再也顾不上管了。爹临咽气之前,特别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卧病多年的可怜的小女儿。爹留下最后一口气,让娘把丫丫背到跟前,止不住老泪交流,断断续续说:“丫丫啊,我的娃娃!我的……苦命娃娃!爹我……对不住……对不住你啊!”这句话一落,爹就断了气。

爹死了,爹走了。爹这一走,最后带走了小姑娘的希望。在小姑娘未来的岁月里,还会有秋天吗?

那是过年的前一天。过了年就是春天了。

春天,窗外是绿色的春天。

小姑娘却再也不想出去看看春天的阳光了。

“我再也不……再也不等那秋天了!”丫丫大声哭着。

娘的心碎了,可没有一滴泪。娘这一辈子流过的泪水太多太多,泪早就流干了。自从埋葬爹那天流完最后一滴泪,就再也没有泪水了。

娘不流泪,也不说话,任随女儿哭个够。

丫丫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娘的出奇的平静止住了女儿的哭声。丫丫泪眼朦胧,略带惊讶地望着娘的脸,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娘?”

“哭够啦?”娘透了一口气,依然用惊人的冷静说:“这一回娘等着你哭够,因为从今以后娘再不愿意听见你的哭声。”

“娘,我再不哭了。”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娘拉起衣襟,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孩子,记住,一定要坚强些!咱娘儿俩就是哭死在这儿,能顶什么用吗?会有谁来听咱娘儿们哭吗?”

丫丫眼睛里闪出了一个亮点。是呀,娘有多坚强,爹死后,娘失去了靠山,家里倒下了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可娘还是娘,娘在这个家里擎起了天!

“走,孩子,咱们到外边去。”娘很是坚决地说,“去看看天有多高,去晒晒太阳有多暖。天上的太阳有别人的一份,也有我丫丫的一份儿!”

丫丫听娘的话,把胳膊搭在娘的脖子里,让娘背着,随娘到了院子里。

眼前看见了五彩的春天,天多蓝,树多绿,树枝间闪动着小鸟的翅膀。

娘站在丫丫背后,娘就是丫丫靠身的山。娘对丫丫说:“孩子,你跟前没有爹了,还有娘!娘的心还不老!你小哥也长大了,有的是力气劳动。咱娘儿们提起劲儿朝前过,没有过不去的河。娘的心愿:你小哥的媳妇要娶,丫丫的腿也要治好!”

“娘!”丫丫用整个生命叫出一声,身子猛地向上升起。像奇迹一样,小姑娘的身姿在娘的眼里仿佛站了起来。

“我的好孩子!”娘急忙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女儿。

天底下最疼爱女儿的是谁?这就是娘啊!有了娘的无限爱,小姑娘就永远信心不灭!

小姑娘依然在执著地等待着秋天。

秋天是金色的,秋天是美丽的。秋天,各样果实都成熟了,各样庄稼都往家里收。秋天包含着丫丫生命的希望。秋天不会很远。一个秋天过去了,前边还会有一个新的秋天。错过一个秋天两个秋天,可前边还有秋天。

秋天总是要来的!

小姑娘在等待着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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