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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吴丈蜀先生的偶然之缘

2015-11-28陈仁德

心潮诗词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泸州三峡

陈仁德

我和吴丈蜀先生的偶然之缘

陈仁德

我年轻时痴迷于古典诗词,求知若渴,只要有机会,哪怕十分冒昧,都要不辞千里去向前辈请教。在经济条件还比较差,交通也不方便时,我去过成都、重庆、武汉等地拜会前辈。吴丈蜀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早先我根本不知道吴丈蜀先生其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一次极为偶然的机会。

1981年夏天,泸州胡惠溥(希渊)先生与我舅父李得镡先生做客我家(忠县),每日里谈诗论词,十分快意。一天我带回一本万州地区群众艺术馆主办的《三峡文艺》(我是该刊作者),封三上是一幅书法作品,作者为吴丈蜀。所附作者简介说吴丈蜀是著名书法家,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四川省泸州人云云。看到泸州二字,便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因为胡惠溥先生与我舅父李得镡先生都是泸州人。论年龄,他们应该与吴丈蜀相仿,小小一个泸州,同为文化人,怎么竟从未听说过呢?

吴丈蜀先生发表在《三峡文艺》上的书法作品是一首赠给该刊的七绝,内容为:“雄奇山水数瞿塘,灵气为钟翰墨香。三峡江声流笔底,刊中竟是好文章。”书法是他自己独有的字体,朴拙凝重,苍劲浑成。诗则一气呵成,虽是应酬之作,亦灵动婉转不落俗套。胡惠溥先生展诵久之,原韵唱和一首,曰:“君家何处问横塘?笔挟江声字字香。我亦泸人泸水曲,天孙云锦织文章。”胡先生一时兴会之作,随手用小楷写在宣纸上,写了就扔了。当时大家都对吴丈蜀一无所知,连他身在何方都不知道,并没有想到这首诗后来会引出一段佳话。

仲秋时节,胡先生和我舅父李得镡先生均告辞返乡,此时《三峡文艺》吴丈蜀事差不多,都已经淡忘了。我在他们离去后收拾房间时,意外发现了胡先生手书的诗笺“君家何处问横塘”,我忽发奇想,《三峡文艺》上不是说吴丈蜀先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吗?这是唯一的线索。于是我当天就给吴丈蜀先生写了一封信,略述胡先生和诗始末,将胡先生的诗笺一并寄往北京“中国书法家协会转吴丈蜀先生收”。这都是年轻时的激情所至,要是现在,是绝不会这样轻率了。寄信时我也没有指望会有什么结果,反正最多不就是花八分钱的邮票吗。

行文至此,翻检旧稿,竟然找出了当年致吴丈蜀先生信的底稿,照录如下:

吴老先生:

您好!我是万县地区忠县土产公司职工,现年29岁,很喜欢古诗词,曾在《三峡文艺》上发表过作品。上期《三峡文艺》登载了您手书的大诗,诗书皆佳,使我得到了一次艺术享受。我学诗的老师胡惠溥先生欣赏了您的大作也很赞叹。正巧,胡老师和您同乡,是泸州人,今年66岁,早年曾受业于泸州小市双槐树李石甫先生(前清举

人,我外公)门下,后加入章士钊先生创建的饮河诗社,对诗词颇有造诣。他意外通过三峡文艺》认识了既是诗人又是书法家的您,十分高兴,当即次韵一首。但他没有寄给您,他想,未必就能交到您手,或者未必就能得到您的回信。今天他乘轮西归泸阳了,我在打扫他住过的房间时,发现了这首诗。我想还是代他寄给您吧,也不枉了家乡的诗人对您的一片崇敬之情。谨此敬颂

撰安!

小学生陈仁德

1981年9月12日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没多久,我就收到了吴丈蜀先生的亲笔复信,信上说:“中国书协转来了你的来信……令师的诗功力深厚,法书亦佳甚,甚为佩仰……”他说的令师就是指的胡惠溥先生。尤其意想不到的是,吴丈蜀先生说他当年就是我外公李石甫先生的门生,与胡惠溥先生是同学,与我表哥李其浩也是同学。他家以前是卖锅的,和我外公家同在泸州小市新街子。他说:“这样看来,我们还是有一些关系的。”他非常关心李其浩,问李其浩现状如何。随信他还寄来了一叠用他的书法作品制作的精美书签。从来信得知,他当时是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家住水果湖高知(高级知识分子)楼。

我立即给吴先生回信(原信较长,不录),特别谈了我表哥的情况。表哥李其浩早在文革武斗时就死于流弹了。同时立即将吴先生的消息写信告诉了泸州胡惠溥先生。这样,便有了后来的许多故事。大约在冥冥之中,我们是注定会发生点什么的,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文字姻缘吧。

胡惠溥先生很快给我回信了,他说同学中没有吴丈蜀其人,只有一个叫吴斗杓外号吴老幺的很调皮的小个子,不知是不是。

这个小个子真的就是吴丈蜀。不久,吴丈蜀给胡直接去信说,丈蜀是他后来改的名字,他小时就叫吴斗杓,因为个子小,外号叫吴郎(写作身小)巴,吴丈蜀特在“郎”下注:郎,阳平。真是有趣之极。他说由于个子小,经常独自一人在球场边玩小皮球。

之后,两位老同学就经常通信了。胡惠溥高吟:“楚水泸江江水通,偶然投漆与胶融。乡亲惊喜原同学,世谊何期出一宗。人海迷羊三十载,功名粪土马牛风。附诗犹是书生气,裁答稽迟老病慵。”

次年,吴丈蜀去成都开会,特地绕道去泸州看望分别了半个世纪的老同学胡惠溥,这时吴已经是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湖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书法报》社长(后来任湖北省文史馆馆长),是名满华夏的大名人了。

吴和胡见面的情形自然是十分有趣的,“珠灯煮茗好凭窗,电扇翻风夜渐凉。一坐莫愁柯不烂,成连海上语生芒。”(胡惠溥诗)这里也就不多谈了。当时胡惠溥先生还住在泸州永丰桥下的桥洞里,吴丈蜀看到了胡的恶劣处境,不禁大为惊叹,为之扼腕,在与泸州家乡父母官见面时,他便直言提出了胡的问题,希望能给以一定照顾。

吴在家乡泸州有极高威望,他的建议引起了泸州方面的注意。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一个老同学、重庆市沙坪坝区统战部长余造邦也大声疾呼落实胡惠溥的政策。终于,在泸州市副市长马金章的提议下,胡先生被特邀为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委员,每月补助生活费50元。随后有关部门又发文宣布纠正五十年代“拔白旗”时对胡惠溥的处分,恢复了他的教师身份,每月发给退休工资112元,泸州二中随之给他安排了一间寝室,同时,泸州市诗书画院和内江市诗词学会都聘请胡惠溥先生为顾问。

胡惠溥先生的故事很长(我有长篇纪实《桥洞下的悲怆诗人》记其命运,网上可搜),按下不表,只说,如果不是吴丈蜀先生等人的呼吁,胡惠溥的晚景可能依然很凄凉。而

这一切都缘于偶然的一首诗。胡惠溥先生后来在“君家何处问横塘”诗下附了一段注语记述其本末:“辛酉九月客忠州,十二日已将返泸矣,偶然文学季刊读丈蜀题词,仅于刊末知丈蜀为泸人,因为写此诗附注云:读公三峡文学季刊题词,正如唐人诗‘君家何处住’情景,特原是同乡,尚不是或恐也。大诗虚灵飘渺,法书亦笔挟风雷,佩服佩服云云。此后丈蜀赐示,于余皆称乡先生,嗣成都成立省书法家协会赐示,忽称惠溥学长,始知君原斗杓,盖少年时同学也。壬戌八月间,君回泸,余谓君何故示人不测?君笑曰:如此方有回味,君宁非文人也。因录原委以见遇合之奇。惠溥附识,丁卯十月二十四。”

我一直保持着和吴丈蜀先生的联系,1982年8月,吴丈蜀先生寄赠我法书一件,是他回泸州时的诗作《壬戌夏返乡赋贺长江大桥成》:“最是蓝田雾未消,车行时阻浪滔滔。故乡今见天虹出,飞架长江第七桥。”上款为“仁德乡贤弟嘱”。这真有些让我受宠若惊了,以吴丈蜀在书法界的声誉,要得到他的墨宝是很难的呀。他称我为乡贤弟,也让我高兴。

1984年,我远赴武汉拜见吴丈蜀。那时没有手机,就连座机都很少,家庭基本没有话机,我住在江汉路的一家小旅馆里,用公用电话拨114台查询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号码,得到一个号码,拨过去竟然是天文学研究所。几经周折,后来终于拨通了吴丈蜀先生的办公室,又说他在洪山宾馆主持会议云云。总之我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在水果湖的高知楼上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吴丈蜀先生。吴先生对我很热情,倾谈良久,说他社会活动太多,每年有一半时间在外面参加各种学术活动,应接不暇。四川省有关部门很想他回川工作,答应工作单位任随他选,他为此很犹豫。记得我去时,吴先生的儿子刚生了一对双胞胎,白发苍苍的吴师母正忙忙碌碌照顾着婴孩。离别时我和吴丈蜀先生一起在他宽大的阳台上合影留念。

吴丈蜀先生和胡惠溥先生的书信交往就很频繁了。胡惠溥先生为此写了不少感人的诗词作品,兹录一首以见一斑:

水龙吟

我市长江大桥酒肆高楼轩敞,因登楼买醉,酒半甚念丈蜀,有作:

跨江遥望虹桥,白头忽动登临意。远峰近岫,楼边水畔,烟寰罗髻。樽酒天涯,雁鸿天末,尺书来未?问坡仙去后,人间蜀国,曾几个,风流继?客岁锦官之约,早春过,花飞花谢。栏杆猛拍,锋车霆逝。滇昆筑贵,铁盾濡毫,将军缓带,穹碑题字。念云间二陆,双丁邺下,漫呼余季。

词的结尾,胡惠溥先生直呼吴丈蜀为幺弟(余季,我的幺弟),写完后又自觉不妥,于是又附注曰:“君以余年差长,兄视余,实不敢当。然落韵至此,正如箭在弦上。罪过罪过。”

我从1984年武汉一别就没有再见过吴丈蜀先生,此后断续保持着书信联系并从媒体上关注着他的消息。1993年元月5日《湖北日报》刊登了吴丈蜀先生惊世骇俗的声明,他愤恨书法界假冒伪劣成风,宣布退出书法界活动,“辞去中国书法家协会、湖北书法家协会一切职务”、“凡书法家协会组织的一切活动都不参加”。同日,中国新闻社播发了这一消息。吴丈蜀先生的声明立即震撼了中国书法界,有如地震般的效应。在举世追名逐利唯恐不及之时,他把许多人不择手段梦寐以求的荣誉轻轻一挥手就全部丢弃,其高风亮节迥出尘世,令人击节赞叹。

也就是这一年的春天,胡惠溥先生在泸州病逝,吴丈蜀先生得知噩耗,悲伤之余,欣然为胡惠溥先生的遗著《半亩园诗词钞》题签作序。序中说:

惠溥幼承家训,博览群书,学殖深厚,后又得沪州名宿、前清举人李赦虎先生(因

其住宅门前植两株槐树,人称双槐先生)培育,故学业日进。他十五岁开始作诗,至七十二岁因视觉失灵中止吟咏,诗龄近六十年。他各体兼长,亦擅倚声,其诗曾受川中已故名诗家高觐光、陶亮生诸先生推许。今读其诗,深感构思别致,用事得当,感情沈郁,遣词造句亦新颖不落陈套。纵观当代诗坛,能达到惠溥这样水平的为数不多。

惠溥是一天性淳笃的人,虽一生多在贫困中度过,然特重友情。诗集中怀人之作屡见,情感真挚,读之令人动容。惠溥中年丧偶,伉俪情深,念念不忘,观其《哭亡妻》七律四首、词作《石州引》,一字一泪,使人不忍卒读,较之元微之三首悼亡诗《遣悲怀》、东坡梦见亡妻词《江城子·记梦》何可多让!

惠溥有强烈的爱国思想,试看他《纪念抗战胜利四十周年》七绝六首,义正词严,掷地有声。

惠溥虽长年蹭蹬,孑然一身,生活居处都成问题,但他穷而益坚,处之泰然,毫不坠志。从他《客四妹惠明家……戏学龚自珍体》二律第二首起联“我行我素我依然,虽老而贫亦解颜”,充分表达了中华知识分子安贫乐道的高尚气节。

惠溥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但他留下的这四卷诗词却是不平凡的作品。我相信这部集子会受到有识者的重视而传诸后世的。权以代序,以告已故学长在天之灵。

1999年,我作怀人诗一组,其中一首是写给吴丈蜀的:

不见吴夫子,忽焉十五春。

诗书称国手,风义悯王孙。

高论曾惊世,旷怀不染尘。

墨香长在壁,我作吉光珍。

诗中之“风义悯王孙”即指他对胡惠溥先生的关照。“高论曾惊世”即指他对书法家丑陋现象的抨击。

2006年5月15日,吴丈蜀先生去世,我从网上得知这一消息,不胜悲痛。胡惠溥和吴丈蜀的时代都结束了,而我也开始走向衰老。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谁可抗拒。于是历历往事便涌上心头。我和吴丈蜀先生因一首诗而引出的文字姻缘,堪称佳话,而知之者不多。略述于此,或可作他日好事者之谈资。

(作者系重庆市诗词学会副会长)

附:

吴丈蜀赠给作者的条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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