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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田园诗的昨天与今天(下)
——以孟浩然为例

2015-11-14蔡世平

心潮诗词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田园诗隐士孟浩然

蔡世平

山水田园诗的昨天与今天(下)

——以孟浩然为例

蔡世平

(接上期)

孟浩然与李白、王维、张九龄、王昌龄都是诗朋文友,节操高尚。他与李白一见如故,与张九龄、王维不拘形迹。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正月,朝廷下诏,令五品以上清官及刺史举荐“才有霸王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帅牧宰者”(《旧唐书·玄宗本纪》)。就是说朝廷下诏,令五品以上的清官及刺史举荐有成就霸业或王业之才干谋略,通天文地理之学问,能够为将为帅为相之人才。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韩朝宗觉得孟浩然是合适人选(可见孟之才高),就约孟浩然一同去长安,向朝廷举荐。恰在这时候,有个老朋友来看望孟浩然,两人开怀痛饮,谈兴正浓。酒至半酣,旁人提醒孟浩然别忘了和韩公有约啊!孟浩然却说:业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他。”就是说已经饮酒了,形神皆乐,哪里管得了其他。韩朝宗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可孟浩然并不后悔自己的举动,他认为待朋友就得这样。孟浩然性情中人性格如此可见一斑。这也反映了孟浩然作为隐士狂狷的一面,这样的人又怎能适合官场呢!再如他陪王昌龄喝酒,以致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上去。“舍命陪君子”,用在孟浩然身上是再贴切不过了。

10.孟浩然是盛唐时代的一个隐逸诗人。

中国的隐逸之道,究其源头,可上溯到尧舜及春秋战国时期。伯夷、叔齐不齿于食周粟,避居首阳山,嚼草根、咽薇菜,终至饿死首阳山,被古人传为美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的这一思想成为后世文人处世立身的法则。儒家的独善与老庄的无为相互影响、渗透,奠定了封建社会文人隐逸的思想基础。

秦汉交替之际,社会动荡,世情难料,常常是“城头变换大王旗”,为保全身家性命,也为保持与险恶社会的距离,避世而隐的士人自然多起来。汉代刘氏政权稳定后,下诏书,招隐士。一为彰显重贤才、举逸民,天下归心的大汉风仪;二为国之初定,急需招揽经略治国之人才,这样促成了更多的隐者名士,为后世不得志文人提供了一种生存策略或生存之道。所以孟浩然成为隐逸诗人也就成为一种必然。

当然也有并无大才而“装隐待招”的假隐士,因此也就有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句成语。《后汉书·黄琼传》载,处士黄琼被征时,李固写信给他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近鲁阳樊君,被征初至,朝廷设坛席,犹待神明。虽无大异,而言行所守亦无所缺,而毁谤布流……自顷征聘之士胡元安、薛孟尝、朱仲昭、顾季鸿等,其功业皆无所采,是故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对招来的隐士“犹待神明”,指望他把大本事拿出来,谁知稀牛屎敷不上壁,“纯盗虚声”,可见当时不少隐士与今日之江湖骗子无异,是做“隐士状”的冒牌货。

孟浩然虽然出身庶族(没见他家世显赫的记载),但他一生没有从事过农业生产,大概只和兄弟们一起管理过家庭农业和家庭作坊。他虽然生活在乡村,但不是一介布衣。他始终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士”,一个隐逸诗人。当然他有这个资本、有这个格,因为

李白都说他“风流天下闻”。如果他又翻地种菜,碾米推磨,手生老茧,身有粪味,反而会叫天下人失望的。孟浩然就得有孟浩然的样子、孟浩然的作派。所以说“孟浩然是一个典型的盛世隐士。其典型意义就在于他代表了盛唐大多数终生不达或官至一尉的失意文人共同的精神面貌”(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

其实,做隐逸诗人是要有条件的,既要有时代社会条件,也要有包括家庭、学养、天分在内的个人条件,不是谁想做就能做成的。我以为只有在盛唐才有可能出现像孟浩然这样的隐逸诗人,或者说孟浩然只属于盛唐。

首先是唐朝庶族(下层民众)势力上升,形成的地主经济(这是与魏晋南北朝的士族庄园经济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经济形态),极大地解放了社会生产力,为孟浩然创造了物质条件。毫无疑问,孟浩然的家就是当时的一个大地主,即使终生不得仕禄,他也有足够的家资,供他安闲隐逸,游历天下。“弊庐隔尘喧,唯先养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田园作》)根据诗意,我们顺便想象一下他的家是何模样:隔着城市的喧嚣,最先考虑的不是如何生产劳动,增加收成,而是先来一张竹椅,放平身体,让清风拂面,虫鸣悦耳,花香怡情,静养精神。“卜邻”不是一家而是两三家,也许就是长年为他家干活的雇农,就近踩出三条小路通到他家,光是果树就有一千多棵,果实盈枝。问题是像孟浩然这么一个庶民,如此广而告之,显阔摆富,还没人眼红,也没请一堆保安,养几只狼狗来看管,估计他家也没有围墙(这就是盛唐,路不拾遗,家家富足)。当然,真正的“卜邻三径”是指隐士的家园。东汉赵岐《三辅决录·逃名》说:“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惟求仲、羊仲从之游。”

其次是唐朝开科取士,为社会创造了金榜题名、出人头地的科举条件。只要有真本事,还可通过“干谒”,由权贵引荐,进入仕途。

第三是先秦至汉思想文化的大碰撞、大统一,魏晋南北朝又用铁血培养出来的士族(贵族)文学精神,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唐朝的文学艺术,而盛唐欣欣向荣的国家恢宏气象,武士效命疆场、文士经略天地,建功立业的社会个人价值追求,为孟浩然创造了精神条件。孟浩然有条件步入仕途,而又没能进入仕途;再努力一把也许可以进入仕途,但又觉得目前这种漫游隐逸生活也不赖,悠哉游哉,散漫自适,真还不错。这从他只顾与朋友饮酒而误了韩朝宗举荐到京一事可以看出来。正是在这种仕途追求的心里不平不甘和个人生活选择入世出世的思想矛盾状态下,完成了也成就了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创作。

所谓隐士,首先得是“士”,其次才是“隐”。“士”,就是今天所说的“知识分子”。这个知识分子并非我们平常所说的读书人,而是以天下为己任,有学问、有思想、有粉丝,还有一点号召力、影响力,能够成为社会精神向导的知识分子。他因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与才华,也就只能自己创造一种“隐”的行为方式,来表现自己的出类拔萃与不同凡响。我有才你不用,损失的不是我而是朝廷,是朝廷没把这个账算明白,看谁扛得过谁。你不是不让我“露”一手吗?那好,我就干脆逆向思维,把自己“藏”起来,深深地藏起来。通过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既可以广告社会,以求引起权贵的注意,达到“招隐”的目的(比如人们熟知的“终南捷径”,比如姜太公渭水钓鱼);又可以以此来安慰自己的灵魂,实现某种程度的心理平衡。说穿了,所谓的隐士其实很大一部分是“露士”,进一步说是想做“名士”。因此,隐士是一定要有所表现的。那么“隐”入山林就是名士表现方式的首选。通过山水诗的创作,实现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审美快乐,从而获得人格的再造与升华;再由朋友间、

世俗界的或官场或民间的口头与书信的传播,一传十,十传百,既可以表明在“隐”,同时也就达到了事实上的“露”。当然这也是中国士人一种可贵的事功精神,是士子昂扬奋发的另类表现,不可轻易否定的。

孟浩然所处的时代正是盛唐。

唐朝是我国封建社会的盛世,而盛唐又是唐朝的盛时。盛唐是一个气象恢宏,雄视天下,舍我其谁的时代;盛唐是一个豪气干云,奋发有为,士人都渴望建功立业的时代;盛唐也是一个政治清明,经济繁荣,光明磊落的时代。士人想当官,想干一番事业是走前门,落落大方的。他们自己推销自己,写诗“干谒”,要求权贵举荐也是落落大方的。李白是这样,杜甫是这样,孟浩然也是这样。盛唐人当官不仅是为了升官发财,而且是为找到施展才华和抱负的舞台,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孟浩然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孟浩然在安史之乱前去世,似乎也是一种“天意”,甚至他的死也具有了某种“盛唐气质”。

二、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

要走进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世界,把握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精神内核,就需要对山水田园诗有进一步的了解。

从现有的研究资料看,有广义的山水田园诗和狭义的山水田园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广义的山水田园诗,即凡是描写山水田园的都可称之为山水田园诗。狭义的山水田园诗诗人,即胸怀大志的士人没能入仕,如孟浩然者;或已入仕的士人官场不达,而又看不惯官场黑暗,不愿同流合污,如陶渊明者;还有一种身在官场,厌倦官场,而又身不由己离不开官场,向往山水田园的宁静与闲适,在山林田园建有别业(别墅。今日之“别墅”遍布城乡,“别业”的精神、文气完全掏空,有的连像样的书都没一本,只剩下一个好听的名字而已,还好意思“别墅”、“别墅”地叫出来),有事“在朝”,无事“在野”,两头都占着,如谢灵运、王维者。他们都可以称之为“隐士”,即隐于山水田园的“士”者、“仕”者。山水田园既是他们的“隐身”之处,同时又是他们的“露神”之处。他们寄身山水田园也寄情山水田园,通过自己的山水田园诗,来寄寓自己的人生感慨、人格理想,如陶渊明、谢灵运。孟浩然、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就属于狭义的山水田园诗,即隐逸诗人的山水田园诗。而要弄清楚狭义山水田园诗的来历,首先还得回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看看隐逸诗人的山水田园诗是如何产生、发展起来的。

我们知道魏晋南北朝时间不短,有近四百年。可这近四百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动荡,民族矛盾异常尖锐复杂的时期。军阀割据,政权更迭,国家分裂,战争不断,完全可以说是一个腥风血雨的时期。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思想文化与文学艺术,却是中国历史上极为活跃,极富创造精神的时期。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我想这一时期无疑是中华民族精神铁血铸造,浴火重生的伟大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因为结束了“汉代的政治大一统和思想大一统”(《中国古代文学史》郭预衡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反映在思想文化上,就是文学的觉醒与独立。

魏晋南北朝时期主要有四种文学形态。一是以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为核心,“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为羽翼,形成的“建安文学”。建安文学以拯济苍生为己任,进取务实,建功立业,追求生命的不朽;时代特色鲜明,情感真挚强烈,格调慷慨悲壮,文笔健美有力,刘勰又称之为“建安风骨”。二是以“竹林七贤”(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为代表的“正始之音”,以“非圣无法”的形式,倡玄学、尚清谈,表现其张扬个性的叛逆精神,放浪形骸,借以逃避祸端,曲折为文,发泄对时局的不满。三是以孙绰、许珣、郭璞等为代表的“玄言诗

风”。“以静照的方式表现深沉玄远的自然之道,以莹澈的心神从虚明处映照万物”(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追求清朗澄澈、明净空灵的审美境界,显示出诗人超凡脱俗、宁静、闲雅的风度。四是以陶渊明、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为士人找到了一条精神出路。山水田园诗是士人用来消解痛苦,寻求精神解脱的一剂良药。是通过泥土的芬芳,蜂鸟的鸣唱,花叶的色彩来抚平士人的心灵创伤。有了这样一些认识做铺垫,我们对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1.孟浩然存世诗作二百六十余首。

这要感谢孟浩然的同乡,布衣朋友王士源,是他在天宝四载编成《孟浩然集》收诗作二百一十八首,并为之作序,使我们今天能够比较完整地读到孟浩然的作品(遗漏肯定有,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并能基本了解孟浩然的生平。襄阳市今天纪念孟浩然,我建议修一座“布衣亭”或“士源亭”,以纪念这位为孟浩然,也为襄阳留下宝贵文化财富的前贤王士源。

2.孟浩然开创了盛唐山水田园诗派。

为了便于学理研究,厘清中华诗词的基本形态,学界总结盛唐有两大诗派,一为边塞诗派,一为山水田园诗派。由魏晋南北朝时期山水田园诗的兴起,至唐代出现山水田园诗的全盛期,孟浩然无疑棋高一着,先声夺人,助推了盛唐山水田园诗的发展。唐代诗人都有诗表现山水田园,但孟浩然、王维是山水田园的两个代表诗人,王维以表现北方山水田园为胜,孟浩然以表现南方山水田园为胜,形成南北比高、双峰并峙的局面。孟浩然比王维年长十二岁,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前辈诗人。孟浩然的“首功”是他给盛唐山水田园诗提供了重要的艺术经验,或者说是其他诗人描摹学习的榜样。

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继承了魏晋南北朝隐士山水田园诗的传统,走的是陶渊明、谢灵运的路子。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美学思想和艺术风格是,他把陶渊明对田园生活的生命感受和把谢灵运对山水的体察观赏融为一体,一方面以比兴寄托和壮逸之气充实南方山水诗的骨力,另一方面又将田园隐逸和山水行旅结合起来,开拓题材的宽度和精神的深度。无疑他对当时和后世山水田园诗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杜甫称赞他“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往往凌鲍谢”(《遣兴》)。王士源指出他的诗“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孟浩然集序》)。

3.孟浩然的游隐山水诗。

孟浩然这一生其实很简单,主要是乡居南园和游历京洛、湘赣和吴越,其作品主要也是这两个题材。为了比较清晰地理解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我把它分为孟浩然的“游隐”山水诗和“乡隐”田园诗两个类别。所谓“游隐”山水诗,就是孟浩然通过漫游创作的山水诗;所谓“乡隐”田园诗,就是乡居南园写下的田园诗。当然山水田园不可能断然分开,大至这么分分而已。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几首游隐山水诗。

赴京途中逢雪

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

穷阴连晦朔,积雪满山川。

落雁迷沙渚,饥鹰集野田。

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

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孟浩然写的一首离开家乡较远的“游隐”山水诗。开元十六年冬天孟浩然去长安,赶第二年春天科举考试,途中遇上大雪写了这首诗。要理解这首诗,就要把握孟浩然全部诗歌创作的关键。关键是什么呢?关键是孟浩然是一个隐士。而隐士有隐士的心理状态、思维特点、精神面貌,以及由此形成的诗歌表达方式。隐逸诗人诗歌的光色度始终是偏暗的,这就是关键处。这首诗正是这样的冷色调、暗色调。

古代交通不便,从襄阳去长安可能要走一两个月。一路上有很多好风景可写,但他

选择的是这一天将下雪前的“晦”景和紧接着下了一场大雪后的“雪”景。正是一年的岁末,沉雾压天,暮色苍茫。这里的“岁暮”,即指一年将尽,一岁将除;也指一日将尽,又到黄昏。他慨叹生命短暂,仕途难料,前路茫茫。而“落雁”、“饥鹰”,“沙渚”、“野田”,更增添了诗人的愁绪和“不见有人烟”的无助与孤独。诗中山水景色的沉寂与荒凉,暗合诗人内心深处的迷惘与孤独,引起失意士人的共鸣,从而获得感发人心的艺术力量。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开元四年到五年间,张说任岳州刺史。岳州就是今天湖南的岳阳,宋朝范仲淹留下了《岳阳楼记》千古名篇。这张说何人?是曾做过丞相,被唐玄宗称为“一代词宗”的大文人,是燕国公,“大手笔”。孟浩然游历到岳州写了这首诗,目的是向张说“干谒”《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藉出版社,2000),希望得到张说的举荐重用。古今写洞庭湖的诗千首万首,比较起来还是李白、杜甫、孟浩然的好。李白说“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杜甫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孟浩然这首诗的前四句同样写出了一个天地大境,非大胸襟、大手笔不能。后四句是说在这样圣明的好时代,自己实在耻于碌碌无为地过隐逸山林的平常日子,蹉跎岁月。多么希望能有舟可渡,从此岸到彼岸,实现自己为国家效力的理想和抱负。像这样眼睁睁看着别人临渊钓鱼,还不如回家织网,做好准备工作,以图捕鱼的好。借洞庭湖的浩淼烟波和盘托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既坦荡而又不失委婉地向张丞相道出了希望得到举荐的迫切心情。

“比兴”是古典诗歌的不二法门。这首诗“前半望洞庭湖,后半赠张相公,只以望洞庭托意,不露干乞之痕”(清纪昀《瀛奎律髓汇评》),以开阔的兴象,写胸中的块磊,托深沉的寄意,光明正大,风骨超然,可谓干谒诗的千古绝唱。

舟中晓望

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

舳舻争利涉,来往接风潮。

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

座看霞色晓,疑是赤城标。

这是孟浩然游历吴越的作品。开元十八年秋天,孟浩然从婺州(今浙江金华)乘舟溯东阳江而上去天台山。诗其实简单。清晨,船帆挂起来,我抬眼向要去的东南方一望,水国山青,遥遥无际。孟浩然的感慨由此发端,青山长在,绿水长流,山水无涯,人生有限。接下来,他看到江上的船只,或顺风顺水,或逆风逆水,争相往来。如此繁忙不过关涉一“利”字,正如太史公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人问我今天去做什么啊?我就告诉他是去访天台山呢,到神仙住的赤城去。现在我悠闲地看着晓天的霞色,光波绚丽,怀疑那里就是赤城,是赤城的仙子仙女在向我招手了。以人之“忙”衬己之“逸”,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隐逸诗人神态就活画出来了。

4.孟浩然的乡隐田园诗。

孟浩然的乡隐诗是指在家乡写的诗。孟浩然除赴京应试和去外并不太长的游历,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家乡南园。来看看他的几首“乡隐”田园诗。

洗然弟竹亭

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

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

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洗然是孟浩然的弟弟,这为我们提供了他家庭情况的一些信息。兄弟几个,志同道合,如朋如友,既是手足情,也是朋友情。

他们在家一块读书习文,一块讨论问题,家庭民主气氛浓厚。且都怀鸿鹄之志,书生意气,或挥毫于翰墨,或清风于竹林。这样的读书耕种家庭,真是令人向往。我以为也只有在这样的家庭里才能走出像孟浩然这样的隐士诗人。

余光中写诗称颂李白“绣口一吐,便半个盛唐”。我看孟浩然的这诗也可以享此殊荣。当然整体上看孟诗不如李诗,也没有李诗影响大,但孟浩然的这首诗透出的是盛唐之气、盛唐之音。“唐音”,是后世对唐诗的二字概括,可谓准极妙极。因为唐朝远去,是何模样,眼不能见,耳不能闻,手不能触,但都心向往之。唯唐诗一诵,音韵铿锵,唐之气质、唐之风神、唐之色泽、唐之容貌,扑面而来,春风骀荡,养神益气,聊慰心灵。

《洗然弟竹亭》看似平淡无奇,如道家常,但在家常语里说出了“盛唐”。这里有魏晋名士的建安骨力、文采风流,但无魏晋名士忧谗畏讥、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鸿鹄”从“竹林”中起飞,“逸气”自“琴音”里飘出,魏晋血脉与盛唐精神天然融合,思情与诗意涓涓流淌,释放的是时代强音,彰显的是盛唐主旋律。隐逸诗人的“入世”与“出世”,于此间透露消息,似乎也预设了诗人一生的基本生命形态。

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

田家春事起,丁壮就东陂。

殷殷雷声作,声声雨足垂。

海虹晴始见,河柳湿初移。

予意在耕凿,问君田事宜。

孟浩然的《春晓》、《过故人庄》,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田园诗代表作。孟浩然是以隐士身份生活在乡村,对土地的亲近是自然的。他既不能像谢灵运那样以世家大贵族、大官僚的身份自居自傲,享受大庄园的气派与豪奢;但也不是像陶渊明那样有时躬耕田亩,流泪流汗,向土地讨生活。孟浩然可以不务农桑,但又不能不关注农桑。这首诗写的就是自己与生产劳动有关的事情。

春耕时节,壮劳力都在东陂劳动,施肥整地,播种栽秧。这时候雷声殷殷,老天送来了一场及时雨。这雨真是大啊!雨幕垂天,森森如幛,把地都浇透了。雨过初晴,彩虹斜挂,河柳摇欢,农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无不笑逐颜开,争道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诗人也殷勤向老农问长问短,问这问那,问这稼穑如何栽种,问这青苗如何管理,问这泥巴地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并表示自己其实也是意在田亩农桑的。孟浩然与土地、与农民的感情,亲切如见。

5.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精神气质与艺术特征。

孟浩然的诗读多了,读沉了,读静了,就会读出名堂来,读出感觉来。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表现方式是一个“简”字,精神气质是一个“人”字,艺术特质是一个“空”字。

我读古人的诗,最喜古人的简。诗经是简,乐府是简,三曹是简,二谢是简,陶渊明是简,白居易是简,王维、孟浩然也都是简。孟浩然的诗几乎都明白如话,好读易懂。神如行云,舒卷自如;意如流水,活活生波。深在浅处,似浅实深。

孟襄阳的这个“人”字,是与天同高与地同厚的一个“人”字。我甚至有一个小小发现,任何大诗人都是与天同高与地同厚的“人”。屈原是这样的“人”,曹操是这样的“人”,陶渊明是这样的“人”,李杜苏辛是这样的“人”……孟浩然也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们的诗往往视通天地,思接古今,下笔便不同凡响。你看屈原的《天问》,你看曹操的《观沧海》,你看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这诗大呀!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毛泽东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不说了,好诗莫不如此。

孟浩然的诗也是这样天、地、人三者融

为一体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与诸子登岘山》),“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舟中晓望》)等等。孟浩然的诗总不让“人”缺席,而是处处见“人”,而这个人”是孟浩然的个人小情感,但同时也是天和地的大情感、人类的大情感,亲切如露,与时间不隔,与读者不隔,这就是好诗的精神气质。

再来看孟浩然山水田园诗艺术特质的“空”。

“空”不是诗空,无内容的空,而是诗人的“心”空。心空才能容得下大物,放得进天地。这也是所有大诗人的共同之处、共通之处。心空不是无物,而是物能在诗人心里任意流转,也能让物随时空任意流转。许多写诗的人不明白这一点,拼命往心里塞物,往诗里塞物,结果弄得心里水泄不通,诗里也水泄不通,读了叫人透不过气来,憋闷得很。而往往这些物又都大而无当,俗而无神。真正的诗人在写作之前是要把心掏空,然后打扫干净的。这样写出来的诗才有可能大气、空灵、干净、透亮。

孟浩然的诗心是空的,他写诗随便的一个句子,随便的一个什么物体,一座山也好,一条江也好,大到一片天地、一方人事、一川风物,都能顺顺当当地放到心里来,放到诗里来。无论读哪一首,都能找到这样的感觉。他行文不拖沓、不纠缠,干净爽朗。即使表达复杂的心绪,也能大气流贯,如《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作为隐逸诗人的山水田园诗,是要通过现实的山水田园,再造诗人心中的山水田园;通过自己再造的山水田园,彰显独具特色的隐士身份,从而实现隐士的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那么,如何做到形隐与神隐的统一,也就考验着隐逸诗人山水田园诗的水平。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无疑做到了这一点。他既没有像李白那样“天生我材必有用”个人能力的旗帜张扬,也没有像陶渊明那样“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愤世嫉俗之语。他的山水田园诗既展示了盛唐士人的入世要求,也表达了隐逸诗人的出世思想。他的诗代表了盛唐不达士子的精神面貌,因而具有普遍意义,也才受到包括李白杜甫王维在内的集体赞誉。

三、山水田园诗的当代写作

我以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为例,粗略梳理了山水田园诗的产生、发展脉络,对山水田园诗的生存面貌做了一个基本描述。今天我们纪念孟浩然,就是发思古之幽情,壮今天之行色,学习孟浩然,把当代山水田园诗写好。

“中华诗词现代化”,是我近几年来深入思考后提出的一个新概念。我认为,今天中华诗词继唐宋后可能出现一个新的时代高度。因为这个高度的时代条件已经具备。我甚至觉得这个时代高度正悄悄地向我们走来,只是我们今天的许多人还没有认识到和感觉到而已。

如果静下心来认真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当代诗词写作与古代相比较,已经发生了六大本质变化。第一大变化是语言。封建时代基本上是文言文写作。今天白话文对文言文的全面覆盖,白话文生态已经形成。当代白话文语境下的诗词写作不仅成为一种必要,而且成为一种可能。第二大变化是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今天社会已经由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文明、城市文明、信息文明。三十多年来的现代化进程,中华诗词已经在现代文明肥沃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只待开花结果。第三大变化是诗词地理。诗人脚步的宽广,测量的是诗词表达的辽阔疆域;诗人视域的全球化,打开的是诗词写作的阿里巴巴之门。第四大变化是传播方式。互联网网住了世界。移动终端改变了世界。人们的生活、娱乐方式势必成为诗词创作的助推器。第五大变化是文本的丰富与文艺表现形式及文艺理论的多元。东西方文学观念与文学文本的

交融与碰撞,只会使今天的诗词艺术更有表现力。第六大变化是人的现代化。国家政体的改变,人民大众成了诗词写作的主体。诗人队伍的扩大,改革开放又实现了人的现代化,释放的一定是诗词写作的巨大能量。现代化的人写现代化的诗,全新的感觉天天有。说不定李杜苏辛也会玩时尚、酷一把,“穿越”到我们今天来。

时代的这六大变化,同样是今天山水田园诗写作绕不开的课题,需要我们正视它、面对它,主动适应它,写出当代技巧成熟的山水田园诗作品。我以为主要有两条要注意:第一条是要进行山水田园诗的当代精神转换;第二条是要探索山水田园诗的当代表现手法。

1.实现山水田园诗的当代精神转换。

上文已经分析了广义与狭义两种山水田园诗。由于诗人身份的改变,今天我们的诗词写作者是包括了“士”和“仕”在内的人民大众。那么今天我们谈论山水田园诗,当然只能针对“广义”的山水田园诗写作。而古人的山水田园诗影响最大的还是陶渊明、谢灵运、孟浩然、王维等,属于狭义的山水田园诗。他们树起了山水田园诗的丰碑。他们的写作仍然是我们今天的重要参照和学习摹本。我们今天的山水田园诗写作如果不在精神意旨上与现代精神对接,就不能创作出具有当代精神面貌、当代精神高度的山水田园诗作品。

在古代,人与自然能够和谐相处。人与自然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精神上都是一种依存关系,人与自然配合默契,人感激大自然的馈赠,人对大自然的感情与爱护是自觉的。古人认为大地就像人的肌肤,是不能破坏的。可是我们今天的一些地方盲目追求发展速度,对山水田园过度开发,超出了大自然的承受能力,致使水土流失,环境污染,自然生态失衡,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得敏感严峻。人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国家可持续发展,让天更蓝水更碧山更青,这是我们今天需要在山水田园诗里注入的精神养料。

世上无论一事一物还是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承载体,不是别的,那就是土地。我们生活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梦想与身体,最终都要落实在地上。虽然今天的人造飞船上了天,向地外星球移民的计划也在认真地做,但在想象摸不着的未来,我们和我们的子子孙孙,还得生活在地上,还得沐太阳雨露,吃五谷杂粮。《易经》曰“坤厚载物”。坤,就是地。古人说“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这是中华民族的生存智慧、生存思想,也是民族的生命哲学。但是在今天的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如何使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受伤害,这也是今天的山水田园诗不能回避的精神问题。

过往,诗人徜徉于山林水泽,劳作于土地田园,仰观日月星辰,俯察天文地理,探讨宇宙秘密和人生真意,消解俗世的纷扰烦忧,享受蜂莺的野趣和泥土的芬芳,从而获得审美愉悦和生命快乐。这些似乎是古人山水田园诗唯一的精神旨归。但是在今天我们享受山水田园的同时,还要积极参与对山水田园的生命保护与精神救赎,写出让“人”受益快乐,也让“地”受益快乐的山水田园诗。从某种意义上说,山水田园是比人更高贵的一个“生命”。因为人是自然山水的亲切赐予,大地是人的慈祥母亲。

2.重视山水田园诗的当代表现手法。

作为文学艺术的山水田园诗写作,当然提倡多样化、个性化,尊重诗人题材、语言、风格等诗词表现样式的自由选择。你可以有诗经、楚辞、乐府风格的作品,也可以有陶渊明、谢灵运、谢朓风格的作品,可以有王绩、孟浩然、王维风格的作品,当然还可以有苏东坡、范成大、辛弃疾风格的作品。山水田园诗的写作生态就应当像山水田园本身一样色彩丰富,感情充沛。创新表现手法、提高写作技巧,使作品更鲜活、更吸

引人,更受读者喜爱,是山水田园诗写作的时代要求。

我在《大雅正声,继往开新——中华诗词求正容变再认识》拙作中,提出了可以掌握的四个方法,同样适合山水田园诗写作。

格律宜随作品变。就是说没必要在诗词体制上作太大的文章,否则,反而会费力不讨好,事做得多,戏不好看。而在具体到一首诗词创作时是可以有局部变化的,只要你认为此处可变就可以大胆变。这在“失格”的经典诗词作品中可以得到验证,如李白的静夜思》、崔颢的《黄鹤楼》。这也是诗词不成文之“法”,而且是“大法”不是“小法”。诗人于此最宜深思。

语言宜随语境变。我这里讲的是“宜”,并不是一定要这样。你也完全可以用文言文写得很古雅。宜变文言文语境为白话文语境,变旧时代语境为新时代语境。诗词对语言其实没有选择性,用文言可以写好诗词,用白话同样可以写好诗词。

题材宜随视域变。要吮吸传统艺术精髓,吸收现代艺术营养,不迷信古人,不排斥洋人,古为今用,西为中用,都为我用。要从农耕文明的氛围里走出来,走进工业文明、信息文明、城市文明的时代里去。打开写作视域,拓宽写作思路,丰富写作题材。

技法宜随心法变。诗词是艺术而非技术。诗艺存乎诗人一心,心法变则技法变,心大法亦大,心宽法亦宽。现代思维方法、现代价值观念,现代视角展开的诗词审美,一定会帮你打开心门,创造自己独一无二的“心法”,丰富和置换大家熟知的诗词“技法”。

2015年7月8日南园

(作者系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副院长,《心潮诗词评论》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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