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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祆庙”:《西游记》校勘60年之惑

2015-11-28竺洪波

长江学术 2015年3期
关键词:西游记文本

竺洪波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祆庙”:《西游记》校勘60年之惑

竺洪波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西游记》作为文化典籍,校勘工作复杂繁难。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西游记》和人民出版社新版《西游记整理校注本》等当代通行本在校勘过程中,都纠正了古代版本的一些错误,但同时自身也滋生出一些新的错误。“祆庙”一词,几度订正,至今依然存在瑕疵,成为“《西游记》校勘60年之惑”,其校勘实际真切地反映了这种古籍校勘工作中特殊而又带有普遍性的现象。

《西游记》既是文学名著,也是古代文化典籍,其中涉及大量典故和古文字,成为今人阅读的一大障碍。当代通行本《西游记》,从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到2013年最新推出的人民出版社《西游记整理校注本》,虽经不断校勘,但处理失当或错误之处并不鲜见。“祆庙”一词,几度订正,至今依然存在瑕疵,成为“《西游记》校勘60年之惑”。

《西游记》第八十二回“姹女求阳元神护道”叙无底洞老鼠精“地涌夫人”掳走唐僧,强求交合摄取圣僧元阳,被孙悟空搅黄好事,女妖依依不舍,遂作诗一首喟然长叹。诗曰:

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合)两意浓。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蓝桥水涨难成事,祆庙烟沉嘉会空。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

其颈联出现“蓝桥水涨”与“祆庙烟沉”两个典故,后者“祆庙”一词即困扰《西游记》校勘近60年之久。现存最早的明代版本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世本)作“祆庙”,稍后的另一善本《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最早本子李评丙本(李评本)改为“佛庙”,人文社整理本1955年初版本以世本为底本,却依循李评本径改“祆庙”为“佛庙”。

殊不知一字之改,其意义谬以千里。

祆庙,亦称祆祠、祆神祠,指古代波斯祆教的庙宇。祆教,又称火教、火祆教、拜火教,由琐罗亚斯德首创于公元前六世纪,以其崇拜圣火故有此名。至于祆教何时传入中华,近代学者多有考辨,比较一致的意见为南北朝前后。陈垣《火祆教入中国考》认为“中国之祀胡天神自北魏始”。唐长孺《魏晋杂胡考》断为“祆教入华始于十六国时期”。也有学者提前至3世纪初东汉末期。因其与佛教有一定关联,既赖佛教兴盛,也由唐武宗会昌灭佛被祸不振。有文献记载唐初祆教流行。杜佑《通典·职官典》:“武德四年,置祆祠及官。常有群胡奉祀,取火呪诅。”段成式《酉阳杂俎·物异》:“相传祆神本自波斯国乘神通来此,常见灵异,因立祆祠。”至明代已难觅祆教(祆庙)踪迹,但在宋以来文献中偶有记载,如张邦基《墨庄漫录》:“东京城北有祆庙。祆神本出西域,盖胡神也,与大秦穆护同入中国。俗以火神祠之。”元代民间文艺撷取“祆庙”一词并作中国式改造,常将“祆庙”与“蓝桥”并举。李直夫有《火烧祆庙》和《水淹蓝桥》两本杂剧。《西厢记》二本三折《得胜令》有“白茫茫溢起蓝桥水,不邓邓点起祆庙火”之句。杨景贤《西游记》杂剧曾使用“祆庙”一词,五本十七出《金盏儿》:“莫不是淹蓝桥、烧祆庙的腌神将,比唐僧模样更非常。”成为《西游记》小说与同名杂剧相沿、相关联的证据。可见,世本“祆庙”系有本而出,《西游记》李评本评点者(实为叶昼托名李贽)不识祆教始末与元人“祆庙”典故,妄改“祆庙”为“佛庙”。

如果光从字面上看,“佛庙”也似乎可通,不易引起异议。其一,明代祆庙几近绝迹,佛庙遍布,李评本纯系改生为熟,符合一般之版本校勘学逻辑;其二,《西游记》系佛教故事,“西天取经”是佛教事件,唐僧陈玄奘又是佛教大师,自然是“佛庙烟沉”更显贴切。这或许正是李评者望文生义、“想当然耳”的原因。但切入作品深层文义和文心构思,显而易见,“佛庙”之改,不啻窜改《西游记》作者立意,也使本回所引诗句与所叙情节扞格悖谬。

“蓝桥水涨”典出《庄子·盗跖》所记“尾生抱柱”故事。司马迁《史记》所记颇详。相传有尾生者,与一个美丽的女子相约于(蓝)桥下会面。水涨,但女子未至,尾生为了不失信约,抱柱淹死。“祆庙烟沉”即“火烧祆庙”,则典出《蜀志》:

昔蜀帝生公主,诏乳母陈氏乳养。陈氏携幼子与公主居禁中约十余年。后以宫禁出外六载。其子以思公主疾亟。陈氏入宫有忧色,公主询其故,阴以实对。公主遂托幸祆庙之名,期与子会。公主入庙。子睡沉,公主遂解幼时所弄玉环附之子怀而去,子醒见之,怨气成火而庙焚也。

与“水淹蓝桥”一样,纯粹一个美丽而凄凉的爱情故事。辗转衍用,遂成元人习见的文学典故。前辈学者庞俊(1895—1964)《养晴室笔记》卷三“元曲用火烧祆庙事出处”有翔实考证。《西游记》巧用这一“火烧祆庙”的爱情典故,用来形容女妖“爱情”受挫后的失落、惆怅心理,可谓神来之笔,显示出世本作者(一说为吴承恩)卓越的艺术想象力和丰富的人文修养。人文本改为“佛庙”,首先是肢解了“火烧祆庙”的典故,“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诗句有失对之病,同时,直接导致作品诗、文之间枘凿不合。

据我所知,最早发现这一文字错误,或为上世纪末程毅中、程有庆两先生合著的论文《〈西游记〉版本探索》。在详细说明“佛庙”妄改理由之后,程文进一步指出妄改事件的严重性:

人民文学出版社校注本用世德堂本作底本,用其他诸本作校勘,改字而不出注,还未可厚非,而近年新出的一些校点本,也照它改不误为误,还说根据的是世德堂本,那就失诸盲从,应当引以为训。

不仅“失诸盲从”,而且伪注窜改,直致以讹传讹,“谬种流传”,某些《西游记》版本的出版止以牟利为目的,粗制滥造,文字校勘竟是不严如此,难怪要引起海内外学人的多方指责了。

201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根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人文本《西游记》勘误”的研究成果推出《西游记》修订版(一称第三版)。“佛庙”等明显的文字错误作为重点予以订正,新版整理者李洪甫先生在《“人文本”〈西游记〉勘误报告》一文中指出人文本所存“题材、史料的抵牾”现象,即以“祆庙——佛庙”为例:

将世本第八十二回的“蓝桥水涨难成事,祆庙烟沉嘉会空”的“祆”,改作“佛”。祆,读作“xian”。祆庙,指约公元6世纪传入中国的“拜火教”的宗教建筑,不是佛教的庙宇。世本无错。

事情至此本可以圆满解决,然而由于“祆”字的特殊性,上述程氏论文与人文本新版《西游记》依旧有错。收录程氏论文的《名家解读西游记》(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将“祆”字误印为“祅”,人文本新版《西游记》(修订本)则误印为“袄”。查相关字书,“祆”、“祅”、“袄”是三个完全不同的字:祆:《说文新附考·示部》:“祆,胡神也。从示,天声。”《广韵·先韵》:“祆,胡神,《官品令》有祆正。呼烟切。”《集韵·先韵》:“祆,胡谓神为祆。”关于“祆”字来历,清人王玉樹《说文拈字》颇有见地:“祆本番俗所事天神,后人因涉神加‘示’耳。”显然,“祆”字以祆教而生。祅:系“妖”的异体字,《玉篇·示部》:“祅,於骄切。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祅。”《广韵·宵韵》于“妖”下同音字列“祅:祅灾。”《资治通鉴·汉昭帝元平元年》:“王怒,谓胜为祅言。”胡三省注:“祅,与妖同。”如上文所叙,“祆”、“祅”系字形相近而混淆误刻。至于“袄”字,虽也可断为技术上的误印,据李洪甫《“人文本”〈西游记〉勘误报告》的解释,祆庙,理应作“祆”字,但情况比较复杂,因为在宋明以来相关祆教的文献中也多有将“祆”写作“袄”的。如明臧晋叔《元曲选》所载《刘晨阮肇误入桃花源》杂剧第四折:“本则合暮登天子堂,没来由夜宿袄神庙。”明胡文焕编《群音类选》所载《清腔类》卷五《双调》:“蓝桥下浪滚滚波涛卷雪,袄神庙焰腾腾火走金蛇。”明《永乐大典》卷2341“六模·梧”所引《梧州府志》记载:“袄政庙,在周城东一百步。袄,胡神。”“袄”字是形声字,从衤,夭声,古人作为“祆”字的借代。在这个意义上说,人文本可以理解为是沿袭了前人的借代性用法。但结合《西游记》校勘的从熟原则,在当下语境中“袄庙”当然是一个错误。而且,在女妖的“爱情诗”里,“袄庙”竟不知为何物——相对于“佛庙”,真是以一个更大的错误来替代原先较小的错失了。又,在现代汉语中,“袄”字原是“襖”的异体或称俗体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简化汉字时便将“袄”作为“襖”的简化字。“襖(袄)”字与祆教的“祆”字,在声、韵、调上均全然不同,不宜相借。当然,指出“袄”、“祆”相沿、相混这一点,似乎无关作品意义宏旨,仅是辨析“祆庙”与“佛庙”的延伸,供《西游记》爱好者参考而已。

2013年,人民出版社推出新版《西游记整理校注本》,共出校注11000余条,对世本《西游记》作全面校勘,人文本修订本“袄庙”(1955年初版本、1980年再版本均作“佛庙”)一类文字差错基本得到订正。整理者将人文本前二版中“佛庙”(修订版误印为“袄庙”)复改为世本之“祆庙”,且正文中印刷完全正确,然而,令人疑惑的是,“祆庙”一条校注出现了意外的偏差,遂使“祆庙”一词的校改留下了一条不干净的尾巴。请看该条校注中以下文字:

祆庙,不是佛庙。应从世本。杨闽斋本同世本;闽斋堂本作“仸”;李本、新说本、人文本皆将“祆”字误改作“佛”。

杨闽斋本即《鼎锲京本全像西游记》、闽斋堂本即《新刻增补批评全像西游记》(近年才从日本传入),李本即《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都是明刻《西游记》早期版本,新说本即清代张书绅评注本《新说西游记》,人文本即当代通行本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该条校注透露出三种信息:一、肯定“杨闽斋本同世本”,即正确无误;二、指认李评本等“误改作‘佛’字”,即校勘错误;三、对“闽斋堂本作‘仸’”一语的正确与否,未作评判。在笔者看来,这前二点意义明确,且完全得当;对于第三点,校注撰者虽然未作评判,但如从行文语气上细察似乎也持认可态度:因其不仅紧挨“正确无误”的杨闽斋本之后,而且明确指出李评本、新说本、人文本“佛庙”为“误改”,而闽斋堂本“仸庙”则不在“误改”之列。

这就出现了新的问题:“仸”与“祆”是同一个字吗?如果不是,那两字又是什么关系呢?

查字书,仸:本义尪弱。《广韵·小韵》:“仸,仸侨不伸,又尪弱貌。”《集韵·小韵》:“尪弱谓之仸。一曰仸侨不伸。”可见“仸”与祆教的“祆”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没有任何关系,以“仸”代“祆”,显系以生代熟,于理为不合,于情则为不必。对此不难辨析。

综上所述,“祆庙”一词,从1955年人文本《西游记》到2013年人民版《西游记整理校注本》,近60年间几度订正,竟是一错再错,至今没有得到完全的改正(包括校注文字不甚完备)。要之,无论是人文本,还是人民版,在“校勘”《西游记》的过程中,都纠正了古代版本的一些错误,但同时自身又滋生出一些新的错误。这真切地反映了古籍校勘的一种特殊而又带有规律性的现象:“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西游记》校勘工作的复杂繁难则由此可见一斑。

Zhu Hongb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

责任编辑:陈文新

竺洪波(1959—),男,浙江嵊州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小说与中国小说美学研究。

本文系2013年上海市社科基金项目“《西游记》学术史研究”的中期成果。项目号:2013BWY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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