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玻璃球
2015-11-27范墩子
范墩子
黄昏时分,我们村被血红的夕阳涂抹成了一块红色疙瘩,大道两边的桐树下面盘旋着一群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心中憋着一口怨气,这些杂乱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股隐蔽的强盛的黑色力量,瞬间就钻进了地缝里与蚯蚓呀臭虫呀融在了一起。地面隐隐在动,又似乎未动,而就在这种动与不动的悬浮状态中,我看见回归向我走了过来。我不喜欢他,他于香港回归那年出生,因此他娘给他起名叫回归。他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而我很讨厌他,这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止我那颗神秘的玻璃球。
我们那里的孩子都喜欢玩玻璃球,这种玻璃球不大也不小,如羊粪豆般大小,我们在地上踢,往往几个人一起玩,这样玩最有意思了,而我不喜欢一起玩,我更愿意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将玻璃球踢过来,然后又踢过去,我在这简洁的线段之间寻找着乐趣。夕阳很晃眼,将回归的脸颊照成了金黄色,他肯定好些天没有洗脸了,裤腿上沾满了土,衣服领油腻得泛着透彻的光亮,这样看上去他便显得有些滑稽,当然主要是他的眼神,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里面夹杂了某些看不透的东西,像怜悯,又像另外一些透明的东西。
回归小我两岁,他总是将我叫哥哥,这对我而言简直有些冒犯了,他凭什么将我叫哥哥?他和我有血缘关系吗?想到这些,我的牙齿便咬得咯嘣嘣响,脑瓜子后面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很多次我想狠狠地将他猛揍一顿,然而我没有这样做,我忍着。我有些怕父亲,如果要让他知道了我揍了回归,他肯定会以同样的方式将我狠揍几顿的,这早已不是新鲜的事情了。回归有点跟我挺相似,就是不喜欢和村里那些孩子们一起踢玻璃球,他除了一个人玩便是跟着我,而他跟在我后面的时候,我总想猛转过身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几脚。
我忍着。我毕竟没有这样做,但我相信有天我一定会这样做的,我一定会在他死死跟着我的时候突然转过身将他摁倒在地上,然后打得他流出鼻血来。我这样想的时候,回归便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他似乎有些害羞,微微抬起头看看我,然后有些紧张地说,二毛哥哥。我将目光对着旁边的电线杆,不看他,嘴里轻哼了一声。他继续说,二毛哥哥,你弄啥哩?我这回低下了头有些蔑视地看了看他,谁让你把我叫哥哥?不许叫我哥哥听见没?他又低下了头,我看见他的脸红了,他嘴好像没动,我却听见他说了句,俺娘让我叫的。一提他娘我就更生气了,我最讨厌别人在我跟前提回归他娘,更何况这回是回归本人在我跟前这样说。
现在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周围的槐树上密匝匝地挂满了一串又一串洁白的槐花,那股清香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没有再比它更香的味儿了。天渐渐暗下来了,槐花看起来便有些模糊,但那雪白的亮色还在空气中突兀着,散发着芬芳与素雅的香味。我骂了句,你娘让你叫你就叫呀,那你娘叫你吃屎你吃不?骂完了这两句,心中一股怒火冲上来,压得我的脖子有些灼热。我盯着回归看,他的脸开始有些扭曲,接着我看他的眼睛周围竟然出现了几颗晶莹的泪花。他没有哭出来,我想要是别的孩子一定会大哭起来的。
我突然有些后悔了起来,觉得刚才骂得有些狠,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的眼睛里依旧憋着一股火。回归抬起了头来,一颗透明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了下来,我心里突然有些软,他再次轻轻叫,二毛哥哥。我说,你还叫?回归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孩子,他脑子里似乎只有一根筋在转,我无论怎么骂他总是依旧不改。我有些失望,不再理他,我自己蹲在土墙跟前,手里捏着一块土坷垃,我的手一用力,土坷垃就被我捏得粉碎,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将粉碎的黄土颗粒一点一点从指缝间揉搓了出去,等手里没有土坷垃了,我再捡起一块接着揉搓了起来。回归也在我的旁边蹲着,他也学着我的动作,学一会儿看一眼我。
二毛哥哥,你有几颗玻璃球?回归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问了我这么一句。我看了看他,天已经黑了,但我还是可以看得清他的脸,脏兮兮的,我心里有些犹豫,我不愿将我的秘密告诉给他,说真的我很讨厌他,可回归每次快哭了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他肯定想要看看我的玻璃球后,然后又问我要上一颗,这怎么可能?简直算是白日做梦了,我怎么能将我亲爱的玻璃球给他一颗。尤其那颗绿色的玻璃球,我对它更是喜爱有加,那是从街道的货郎手里买到的,花了我所有的零吃钱,这颗绿色玻璃球很透亮,闪着光,仿佛天上的神仙丢下的宝石一般,得到后我便将它每天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偶尔还要用手摸摸,生怕丢了。
我说,你说啥?回归用手挠了挠脑袋。天虽然黑了,但我还是能够看得清他的一举一动的。他说,二毛哥哥,你有几颗玻璃球呢?我说,问这干啥?他说,我想看看,二毛哥哥,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玻璃球?我脑子里再次“嗡”了一下,我说,你没有吗?这时他有些兴奋地说,俺听花球说你有一颗纯绿色的玻璃球呢。我有些愤怒,便说,花球的话你也信?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信呢,花球从不骗人。我对他这样很是无奈,想揍他却又有点不忍心,不揍他吧他却一直问能把我烦死。我捏碎了一块土坷垃,然后说,那我就给你看一眼,但你得保证以后不许把我叫哥哥。
他明显激动了起来,情绪跟着高昂了起来,语调都提升了,不住地点头。我在口袋里摸了摸,玻璃球还在,我轻轻掏了出来,但我没有直接给他看,我在手心里紧紧攥着。他说,二毛哥哥,快让我看一眼。我说,你说啥?你刚叫了啥?他有些不好意思,然后说,啊哈,二毛,赶紧让我看看。我说,这还差不多。我将玻璃球递给他,他拿在手里仿佛拿的不是玻璃球而是一颗夜明珠,玻璃球在月色下闪着绿光,周围的玻璃上仿佛染了一层透亮的粉末,恍恍惚惚地气流中现出薄薄的雾气。我看了看回归,他的眼睛也同样发着光,玻璃球上的光传递到了他的眼睛里,他便变得有些虚幻缥缈。我讨厌这种感觉,一把从回归的手里夺过玻璃球。回归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沉迷状态中缓过来,他说,二毛哥哥,你干啥?
你说干啥?你看了玻璃球了还想干啥?我朝着他大声说道。他显然还没有看够,但我绝对不能再给他看一眼了,刚才他那发光的眼神让我惧怕,如果他再看一眼,估计能将玻璃球吞进肚子里,我必须谨慎点为好。他说,二毛哥哥,那我回去了。接着他便走了,留下我一人蹲在土墙跟前。我不必现在就回去,父亲肯定不在家,他一定去回归家了,我讨厌这个家,我恨我的父亲,我更恨我的母亲。她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开我们去了城市,此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她是个狠心的母亲,有时候我对她的恨甚过了父亲。
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就有些癫狂了,他经常喝酒,喝醉了就打我,他用火棍打,用玉米杆打,用一切可以打的东西打我,打完了就去回归家。后来我长大了我才知道父亲是去找回归娘,回归娘叫毒辣椒,这是她的外号,村里的多嘴女人给她起的,说哪个男人要是跟她睡觉,肯定要被她毒死,然而父亲却不怕,他总是去回归家。回归跟我的处境挺像,我没有娘,他没有爹,他爹在有了他后就走了,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有时候我也挺同情回归,可我只要想起父亲,想起毒辣椒,我就忍不住地恨,我的恨似一堆燃烧的火,越烧越旺,我知道它一定会将我自己烧死的。
毒辣椒是个肥胖的女人,大屁股大奶子,可模样却像个城里女人,村里的男人对她都虎视眈眈,可没有人敢接近他,因为她是毒辣椒,会毒死一切想接近他的人,除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怕被她毒死。我诅咒我的父亲,更诅咒我的母亲。我将绿色玻璃球捧在手上,它微微发着绿光,显然没有回归捧着时那般的亮光闪闪,我想这只能是回归的眼睛里有光,这些光亮交织一起,就变得有些耀眼了,他一定想拿走我的绿色玻璃球,不然他看到玻璃球时眼睛里怎么也能发出绿色的光亮?我有些疑惑,但我不能给他,你无法理解年少时的那般执着,这确实是很奇怪的事情。其实不仅仅是回归,就是我的父亲要这颗玻璃球,我也不会交给他。
那天夜里,我没有回家,我躺在村子南头的小树林里,虫子在周围叫着,头顶的树枝在风中“哗哗”作响,我喜欢这些温柔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它们的确很烦,但有时候它们听起来却是那么美妙,尤其是夜晚的时候。绵长的空气中夹杂着某些粘稠的胶状的细碎物体,它们相互之间用着力紧紧围在一起。几片叶子掉了下来,掉在了我的脸上,痒酥酥的,我用手在脸上揉了几下,舒服的感觉便迅速传遍了我的身体。我知道这样的夜晚必然会发生些什么,比如正在忘我交媾着的青蛙,比如赶路的黑色甲虫,再比如我的父亲和回归他娘,这一切似乎很正常,就像天黑天亮一样有着可循的规律。
我平躺着,右腿往上斜拉着,我将绿色玻璃球放在眼睛跟前,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似乎它已变成了我身体上的一部分,似乎它融进了我的血液里面,我看着它,同样的它也看着我,它的眼神明亮,我的眼神非常暗淡,这是上天赋予我们不同的脾性和筋络。月亮已升至中天了,月光大面积洒下来,在小树林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光斑,这种光斑不同于阳光留下的光斑,姑且将其称为月光斑吧。月光斑林林总总,到处晃动着影子,这些影子让我感觉到虚幻的一切,我总偏执地认为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是黑色的,也可能是绿色的,但它一定要虚幻一点,摇摇晃晃的,令人容易产生错觉,这样我才能安全地睡在里面。
渐渐地,我进入到了幻境当中,绿色玻璃球已经飘了起来,我也跟着飘了起来。我的影子不见了,我知道虚幻的人一定是没有影子的,他的影子被月光吃了,被奔跑的蜗牛藏起来了。绿色玻璃球模模糊糊,已不是那般明亮晃眼了,它的表面上好像粘着一些琐碎的东西,欲坠却不坠的样子。我将眼睛凑到跟前,我的眼珠子也显示在了其中,令我惊讶的是我竟然在上面发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它确实很模糊,不那么清晰,似乎被什么隐秘的力量轻轻拽着,它开始慢慢离开,我也随着它的足迹轻跑了起来,我追着它,企图认清它到底是谁的脸,然而结果令我很失望,我快接近它的时候,它便会远离,我们之间永远有一段狭长的漆黑的距离,我紧张得流下了眼泪,我的耳朵周围也流出了透明的液体。
我开始在心里作出种种猜想,我猜它是一个女人的脸,因为它旁边有着凌乱的长发,她会是谁呢?是那个肥屁股的毒辣椒吗?不可能,不可能,我首先否认了这个猜想,如果是毒辣椒,那我宁愿现在就醒来。那会是谁呢?是奶奶吗?也显然不可能,奶奶去世很久了,她头上没有一根黑发,脸上到处爬满了皱纹,显然也不是奶奶。是母亲吗?这个猜想吓了我一跳,我的心立即就悬了起来,我的喉咙附近已经能够感到某些灼热的气流了,心脏开始“砰砰”狂跳了起来。是母亲吗?我再次问我自己。可我对母亲并没有印象,我只模糊地记着某个不太灿烂并且有些虚弱的笑容,它真的是母亲的脸吗?
母亲的脸,简直有些可笑了,一个没有印象的女人的脸,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这颗绿色玻璃球上?我将手伸了出来,我想够到那张悬浮在我面前的脸,结果令我很失望,它后退了和我胳膊伸出的同样的距离,我的眼泪再次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淌进了我的嘴里,咸咸的味道,多么熟悉,父亲每次暴打我后我就会尝到这种味道,咸咸的,多么熟悉的味道。我闭上了眼睛,那张脸还没有离我而去,它还在我的眼前浮动着,我不愿再去想它,我知道它在捉弄我,它将我当成了玩物,就像我将这颗绿色玻璃球当做我的耍货一样,我紧紧闭上了眼睛,眼眶周围有些发潮发湿。
这是一块未知的区域,那些隐秘的、徜徉的、奔跑的、娇软的、模糊的黑色的脸,预示着我的秘密,我合上双手,将它们统统装进了绿色玻璃球里,玻璃球瞬间就像魔力附体一样,发出阵阵细碎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得到,也只有我能感受得到,阴暗的秘密,四处流浪的秘密,在某个黑色领域里,我知道很多念想在试图破解它们,让它们裸露出本来的面目,让它们裸着身子,光屁股光奶,就像和我父亲睡在一起的毒辣椒一个样子。当秘密以它特有的面目出现时,我总是这样的手足无措,我总是变得如此紧张,如此害怕与恐惧。那张脸,我忘了,也可以说我正在尝试着忘记,相比这颗绿色玻璃球而言,它更具有盅惑我的能力。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粘着的干草和尘土,然后走向了村子。有狗在叫唤,拼命般地嘶叫,它肯定跟我一样,具有某种分辨不出的秘密,不然它怎么会整天汪汪地叫唤?父亲刚回来,摇晃着身子要进家门,他看见我也走了过来,便住了脚说,兔崽子,昨晚没回家?我将头偏向一侧,冷冷地说,你不也一样吗?他突然就生气了,脱下布鞋就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扇了三下,“啪啪啪”的声音很脆亮,我没有动,也没有哭,我习惯了,当仇恨形成一股力量的时候你会对一切难以忍受的东西都会很轻松的忍受下来。他扭曲着脸大骂道,敢跟老子犟嘴看我不抽死你!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也看着我,持续几秒钟后,他进了家门,刚走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他说,二毛,你是不是有一颗绿色玻璃球?我没有回答,我仍站在原地,嘴唇不住地抖动着,我感觉到嘴唇肯定已经发青了,这是八岁孩子很容易出现的情况,比我们大几岁的孩子将其称之为“气死病”,我不知道是谁将谁要气死,但这种“气死病”来临的时候,我的嘴唇肯定要发紫,而且不住地抖动起来,就跟秦腔演员唱到高潮时那“哗啦啦”抖动着的手一模一样。父亲再次骂道,妈个巴子,问你话呢,你是瓷锤啊。我就是瓷锤,我就是不愿回答,我要让他为他刚才用布鞋猛抽我的屁股而付出代价。
他朝我走了过来,这次眼神更加恶狠狠,他说,老子问你是不是有颗绿色玻璃球?我仍是没有回答。他边骂这次非要抽死你的话边脱下了布鞋提在手里。我没有回答,倔强已经成为了一股力量粘在了我的心里。他提起我开始狠狠地抽,边抽边骂,唾沫星子像一群飞翔的小苍蝇胡乱撞到我的脸上,我的脸便红了,应该是黑红。我的屁股显然已经开花了,我闭上眼睛,忘了一切,这时那张模糊的脸竟然再次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有些惊喜,我忘记了屁股。我看着那张脸,它也看着我,我们互相沉默着,但我知道已经有很多话传递了过去。
随着一下接一下的往复运动,父亲显然抽累了,他的脑门上冒出了一颗颗汗珠,他抽的节奏慢了下来。我始终闭着眼睛,我已经记不清他是不是在抽打我的屁股了。因为那张脸,那张神奇的贴满了各种标签具有魔幻力量的黑色的脸,它早已缠住了我的身体,像一条冰凉的青蛇一样轻轻缠住了我。父亲终于不抽了,他将我扔在土堆上,继续大骂道,妈个巴子,你是不是个死人?我这回睁开了眼睛,我的双唇不住地抖动,鼻翼终于发了酸,眼泪忽地涌了出来,你要知道涌和淌绝对不是一回事情。我满脸泪水,我朝着他大喊,我就是个死人!父亲扔下布鞋,然后穿上,他提高嗓音骂道,兔崽子,把你那破鸡巴玻璃球给我!
我说,我就不给。他怒视我喊道,你不乖乖交出来看我再不抽死你。我说,你要玻璃球干啥?他这时终于声音小了下来,我猜他肯定不是因为我声音小而变小的缘故,而是他刚才抽累了,昨晚也肯定没睡好觉,你看他那布满血丝的似乎沾了一股火苗的眼睛就会明白。他说,回归那兔崽子要。我停止了哭泣,并说,我就知道他想要我的玻璃球,可我就是不给。父亲对我犟驴般的脾气很不满意,他肯定还想接着抽打我的屁股,可我已经不惧怕他了。他说,你这个驴脾气跟你那该死的妈一模一样。他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我的心中缓缓炸响,我的心肺被炸得到处都是碎片,我没有说一句话就跑进了家,跑到后院的猪圈里。他还在后面骂,你要是不把玻璃球给我小心我晚上抽死你。
我跳进了猪圈,和猪趴在了一起。这头猪是我喂大的,父亲从来没有管过,我每天打猪草,和食。现在猪长大了,我很喜欢猪。中午的时候我在厨房找了两个馒头吃了,父亲又去毒辣椒家里了,他每天都这样,回来的时候,偶尔会给我捎带几个馒头,我坐在猪圈里,将那颗绿色玻璃球捧在手心里看着,猪在旁边不停地哼哼唧唧,它显然无法明白我在做什么,我用手捏了捏猪鼻子,它的头左右摆了摆,我想猪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肯定就是鼻子了,不然收猪人用铁钩子挂住猪鼻子时它怎么一点儿也不反抗而乖乖地走呢?
就在这个时候,回归来了,他跑到我的跟前不停地叫我二毛哥哥,我不理他,就因为他父亲才揍了我,我怎么能不讨厌他呢?他肯定不知道父亲揍了我,不然的话他也不敢来我跟前,他说,二毛哥哥,把你绿色玻璃球再让我看看嘛。我翻了他一个白眼,一扭头,我看见父亲也来了,他站在猪圈门口对我大声喊,二毛,把你的玻璃球给回归耍耍,你听见没?我始终怒视着回归,他像个做错事了的孩子低着头,鼻涕吸溜吸溜的,我说,我不给。父亲拿起猪圈门口的棍子朝我这边走了几步,又喊道,兔崽子,你今天要是不把玻璃球给回归看我不把你腿打断才怪!我故意伸出一条腿,我说,你打呀,有本事你打断。父亲对我很失望,这从他低沉的目光中便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兔崽子,你别逼我。
我没有接话。父亲扔下棍子朝我跟前走过来,他踢了猪一脚,猪吓得立马跑开了,我也跑到猪跟前。他说,今天老子把你扒光了也要找出玻璃球。我知道其实父亲并不是为了玻璃球,他怕我的倔强,他也怕我的脾气,我是个野孩子,以后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捅天的大事,如果他不怕我那他一定不会揍我。他已经贴到了我的跟前,那一刻,我相信我一定会输,但我绝对不能将绿色玻璃球送给回归,我讨厌他,我讨厌他娘毒辣椒,我讨厌一切,讨厌父亲,心头一酸,眼泪竟掉了下来。就在我焦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猪,我二话没说低下头拍了拍猪脖子,猪哼哼唧唧嘴张了开来,我将绿色玻璃球快速送到它的嘴边,一使劲,玻璃球便滚进了猪嘴里,我顺势拍了一下猪脖子,猪便把绿色玻璃球咽进了肚子里。
我说,这下玻璃球不在我手里啦。说完我笑了起来,而我这一笑,却激怒了父亲,他可能觉得我玩弄了他。他出了猪圈,又拾起那根木棍子,进了猪圈就打猪,猪被吓得到处跑,可怎么也躲不过父亲手里的棍子。父亲打一棍子骂一句,我看见回归被吓哭了,几棍子下去,猪便有些不行了,躺在圈门口发出“哼哼”的哀叫声。我跑到猪跟前,跪了下来,一下一下摸着猪肚子。这时我看见猪肚子竟然发出了闪亮的光色,确切地说是绿色的光色,啊,那肯定是那颗绿色玻璃球的魔力。我的眼泪掉在了猪肚子上,猪肚子越发透亮了。我泪眼朦胧,一直盯着猪肚子,猪肚子上开始缓缓现出了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那是那个女人的脸,我没有印象的女人的脸,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女人的脸,我眼睛一使劲,一颗眼泪又掉了下来。父亲走到跟前,推开了我,然后一棍子下去,猪被打死了,那张脸瞬间就碎了,永永远远地碎了。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