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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哭的珍妮

2015-11-27周子湘

满族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珍妮裙子老师

周子湘

我有一点紧张,你看出来了。

这个诊室和别的诊室没什么不同。风从白色窗帘里吹进来,也有绿色的植物。不错,是个安静的诊室。

是的,我有一点紧张。现在报纸上说这不是病,但是国外看的多,中国人,毕竟少。

不用茶,白开水就行,谢谢。

我喜欢你对我的称呼,“咨询者”,而不是“患者”。

年龄?哦,都在那张表格上。

年龄:32岁。性别:女。姓名:陆洁

看过美国电视剧《成长的烦恼》里有趣的一幕:身为心理医生的父亲有时会和他的同行互相倾诉进行心理治疗。你是个幽默的医生,谢谢。

我从哪里说起呢?

他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江国庆。一个普通的名字,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他说起红棉牌吉他会兴奋而亲切。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写信,收到信也会兴奋,他的兴奋点很低,任何事情都能点燃他的激情,火焰装满了他的身体。

我记得他搓着手来回在传达室门口徘徊的样子,邮递员一来,他就扑上去,接过信和书。《喧哗与骚动》、《海子诗集》、《世界文学》,他给我洗脑。用自己三十岁的阅读兴趣霸道地建构了我十四岁的大脑。是的,他很霸道,从不问我有没有兴趣,他灿烂地笑着塞给我,拿去读。

优秀教师?不,不,真正的老师不会这样对待学生的。有编制的老师都矜持,稳重。他没有编制,是他当农民的父亲提着礼物去校长家里低声下气求来的。

他是我们学校的锅炉工。是的,白天教书,一下课就去烧锅炉。

晚上睡在锅炉房。省重点中学的锅炉房盖得也是很好的,最起码他在这座城市里有了宿舍。

我清楚地记得,他浓密得甚至有些粗硬的黑发茂盛地直立在头顶,土气而健康。那件一条一条布满蓝道的海魂衫在九十年代也显得过时,男老师们都穿白衬衣,显出自己的身份。他连一件白衬衣也没有,海魂衫包不住他的身体,紧紧箍住他肌肉凸起的身体,他的年轻廉价而旺盛,谁要都可以拿去,他连拿起老师的架子都没有学会。

他实在不适合做老师。

他不知道十四岁的女孩是不能抱起来当四岁的女孩哄的。我第一眼与他相遇,他看见高大的男生正拿着文具盒拍打我的头,说我的白裙子是窗帘布做的。他的腿那么长,一步就从椅子上跨过来,这让人想起篮球中锋的腿。他足够粗鲁,及时。

你知道吗?从男生手里抢过文具盒摔在地上的老师,在一个哭泣的女孩眼里是英勇的骑士。带着古战场勇士的正义与强悍。

他缺乏一个做老师的智慧与平和。他被激怒了。男生怎么能这样打女生?他拉着男生的衣领罚站到教室外面。就是这样一种不专业的态度——粗鲁,冲动,正义,却让我感受到温暖与公正。多么混乱的逻辑。

我十四岁,一个夏天就两三件裙子洗换,最简单的样式,白色,窗帘布的简陋与单调形态,却要努力把我那点羞耻遮住。我无法反抗自己的白裙子,就像无法拥有其他女孩色彩缤纷的花裙子。这件白裙子是我孤独的童年。离群索居的童年。永远微微低下的脸颊,羞涩的笑容,胆怯的眼神,敏感而正在快速发育的心灵和身体。

他用粗大的手掌揉着我的头,轻轻拍着,安慰着,说别哭了,别哭了。他把书放在课桌上,腾出两只手,放在我抹着花露水的胳膊下,他要把女孩抱起来。他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还哭?嗯……美国电影里有个爱哭的小姑娘叫珍妮……就叫你爱哭的珍妮吧!

他那么真诚而青涩,缺乏一个做老师的专业素养。他不知道,十四岁的女孩,不是说抱就能一下子抱起来的。但他真的把她抱了起来,手放在女孩的腋窝下。你有没有在路边走着,忽然遇见一只小野兔,小狗,或者一脚跳空从树上跌落在脚边的松鼠,你与它目光相撞?

你和它同时一阵轻微的颤抖,内心里某根锋芒相对,令你顿时呆住。一阵莫名的惊恐穿透了你,但同时又是无法言说的感动。这是灵魂的轻触吗?在你心灵里引起的震颤细微而持久,它是细细的种子,无声无息,生长出密密麻麻细弱的根须。

是的,我是那只松鼠。我和他相遇的第一瞥目光,是他强壮有力的双臂抱起了我,我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一瞬间停止了哭泣。

杯子里还有水,谢谢。

我最近失眠又加剧了。

我看弗洛伊德的书来打发黑夜。

噩梦,其实与梦本身无关,它是梦把白日里清醒的人带入一个思维莽撞冲突的世界。实际上冲突的人是你自己。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满足。梦是那些不受约束、让人难堪的潜意识找到了抒发的捷径。

锅炉房的窗户……校长办公室洞开的大门……

我一共发现过两次他的秘密。两个秘密对我的意义都非同寻常。第一次发现他的秘密令我兴奋不已。蛰伏在锅炉房后面的小房间,在一堆乱草中被我找到。

他撅着屁股,用一根铁棍捅锅炉里烧红的煤块。汗水从带着煤灰的脸上流淌进眼睛,沙砾一样的汗珠从他的海魂衫里渗透出来,洗褪色的蓝色条纹飘荡着,大海变回了原本的深蓝色。

珍妮,你怎么找到我的家?

他伸出又湿又热的手掌摸摸我的头,如同亲热地拍一只小狗的脑门。惊讶,欣喜,劳累,安慰,他的眼神透露出复杂的信息,但这只手是温热的。这个小女孩很喜欢他的抚摸,她还没有学会怀疑。她很少说话,却对他充满信任,认路的小狗一样寻着他的气息而来。

他把这里称为家。一张钢丝床,一套淘汰下来的课桌椅子,一只暖水瓶,完成了一个家的全部含义。

他把书堆在床上。这个读着海子诗集的锅炉工把一支钢笔和一个本子压在枕头下面,写些什么。我用手摩挲着刚劲的麦芒一样的字体,竟有些微微的颤栗。

我的父母正在吵架。他们常常提起一个包,里面装着我仅有的两三件白裙子,把我的手递给单位的同事,再笑着递上一包希尔顿,由他带着我坐上火车,到外婆家度寒暑假。这样他们可以自由而激烈地吵架,扔东西,碗碎在地上不用扫,因为不用害怕我会被扎到。他们可以相互揭发,我妈妈翻出我爸爸口袋里的手绢,像王熙凤对着贾琏甩多姑娘的头发一样,把别的女人的手绢扔到我爸爸脸上。我爸爸狠狠灌进一口酒,狠狠地沉默着。

他们不再进行那场必要的活动。六岁时,我从床上滚落,母亲把我抱回床上,那间小小的屋子只允许我睡在他们中间。一张大床,便于我爸爸半夜偷偷搬动我,与我调换位置,或者是我妈妈,他们频繁与我调换位置。床的摇晃会把我从梦中唤醒。他们极力压抑着声音。他们生下了我,又让我看到我是怎么被生下的。

有时他们太累了,相拥着进入睡眠。我便一次次滚落床下。但这种滚落令我幸福,我知道他们是亲密的。即使滚落床下,我也不愿被送上火床。他们避开我,不是为了进行那场活动,而是为了结束那场活动。

现在很好,眼前这个穿海魂衫的男人刚刚用毛巾擦了一把汗,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他给了我一个新家。

日光与喧哗同时涌入。十四岁那年夏天,女孩的白裙子上残留着跨越草丛时野草摔打在裙子上的土砾与草的汁液。因发育而微微胀痛的胸口正紧紧撑着那层布,她用略微含胸的姿势站立,想要遮住那点羞耻和成长的迷惑。

她抬头看见他胡须刮得很干净的淡青色的下巴。他把女孩让进屋里,顺手关上门,屋子里立刻静下来。锅炉里煤块燃烧时的噼叭爆裂声遥远。

珍妮!是的,我喜欢这个称呼。他给我起的名字。他故意很大声叫着:爱哭的珍妮!你现在会笑了,不哭了。

他破坏了一种秩序与规范,他让自己和我躲开这种挑战。他这样叫我,是他忽然感到一股压力。男女被挪入一个私有空间的压力。

尖锐的压力,轻轻刺了一下他。

他爱哭的珍妮、爱哭的珍妮这样叫我,把这个称呼冠在每句话的开头,这样,他能轻松起来。我也轻松起来,笑着回应他的话题。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他始终无法成为一个专业的老师,哪有一个老师去逗学生说话的。他的憨拙暴露出他的经验匮乏,也暴露出他的真诚。

他笑着说红棉牌吉他,说学校里的单杠他能一口气做二十个引体向上,说看大门的老头欺负人,他背着的行李都要打开看,衣服一件一件抖开看。说音乐教室里有个女孩坐在那里竖着弹棉花,一根一根拨,那是新式的弹棉花机吗?

我大笑起来,笑得用手拍他的床板,竖琴!那是竖琴。他没有哦一声,只是看着我笑,我知道,他在逗我笑。

锅炉烧开了,他打来一盆水说洗洗脸吧,泥猴。洗完脸我要把水泼出去,他说别倒,在我老家一盆水要洗一家人。你没过过缺水的日子。洗洗脚吧。我脱下凉鞋,把疲惫而愉快的双脚放进去。

他突然脱下自己的鞋子,把两只大脚放进水里。他没有体察到这个女孩心里微妙的变化,惊吓,羞恼,又有几分渴望。就像第一次穿着泳衣下水,羞臊而兴奋。

脚是不能给他碰的,就像被游泳衣遮住的部分。带着禁忌,又带着一种紧张和渴望。巨大的好奇心,是掀开蛇笼的那只手,想要揭开竹笼的盖子,却又害怕蛇会忽然跃出。

我的脸一定红了。他没有感到自己的双脚放入水盆的一瞬间,一个女孩隐秘的心理变化过程。他用脚趾指着我脚背上被凉鞋晒出的黑白印子,笑着打趣,小花猫,不,是小斑马,小臭鼬也说不定,对,小臭鼬!

我气着笑着抬起脚,说你才是臭鼬。老师与学生之间的那个缝隙被瞬间撕破了,他用脚踩着我的脚,像我爸爸那样无所顾忌地和我打闹。水哗哗泼了一地,他说你浪费水,我用脚把水撩起往他身上洒着笑着:我就是浪费了,就是浪费了!

如此的接近是我和他都没有料到的。仿佛花的根茎,被忽然拔出,它是不该被暴露的,却在瞬间暴露在人的眼前。它那么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此刻却被人实实在在握在手里。它困窘,羞怯,慌张,却庆幸偷得一点舒适。

是的,透过一个事情的表面,那暗藏在河流之下汹涌的暗流是隐秘的,带着巨大的吸附力,让彼此沉浮在漩涡中去偷得一点舒适。

越轨的感觉。

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于抖瑟的疼痛中获得快感的感觉。隐约的犯罪感。打破道德伦常的外壳被瞬间满足的疯狂的好奇心。

我身体里一个被珍藏的部分,和来自于他身体的那部分相触,肉体和精神都打开一条路,让体内积藏已久的东西汹涌而出。这是人的感知找到了释放自己的途径。

是的,我十四岁。重要的不是早熟,而是我对自己感知的承认,会冒犯圣洁的你们。

我要去参加夏令营了。可以不再去外婆家,发呆地看着屋外的向日葵度过无聊暑假。

诗会伴着夏令营。一个二十年前的夏令营。丧失所有励志、竞争、赢在起跑线上的夏令营。校长不害怕翻车,不怕媒体报道,老师没有那么多心理负担,家长不那么紧张与焦虑的夏令营。一个自由而不规范的夏令营。

就像他在课堂上用尽力气朗读课文,不懂得控制声音与表情,读到激昂之处,他首先感动他自己:同学们,写得多么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你们看到了吗?他激动地走到窗前,把书扔到讲台上,指着窗外的晚霞说,看见了吗?九月,季秋时节。积水消尽,潭水清澈,天空凝结着淡淡的云烟,暮霭中山峦呈现出一片紫色。他踩着窗户的边沿,像年轻而意气风发的王勃站在滕王阁上。

我开始为参加夏令营准备。书和裙子。我妈妈疑惑地瞪着我:彻夜地读书,会对着书哭,对着书笑。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如此勤奋是不想在一个喜爱的老师面前丢脸。

我缠着她给我买一件花裙子。有蝴蝶停留在裙子上那种花纹的裙子。你要上台吗?妈妈问我。是的,也许不上,但是我们老师上台朗诵。

你们老师?随她去吧。停了几秒钟,妈妈没再追问下去。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疑惑从升起到消失的过程。她和我爸爸正在闹离婚,忧心忡忡,对所有的话听过就很快忘记。

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正在偷她的粉饼。偷偷往脸上抹,粉扑得不均匀,粘结在睫毛上,她使劲用手把粉匀开,让自己看起来更白皙。

没有眼影,我噗地一声打开口红盖子,轻轻一旋转,玫瑰的颜色和香气扑到脸上。我轻轻抹了嘴唇,再涂一点在手心,用手指研磨,把研磨好的口红擦在眼皮上。眼睛顿时在白皙的脸上绽放出玫瑰的艳亮,我很满意。

我在台下等着他出场。

陆陆续续有人上台朗诵,有普希金,有叶芝,也有北岛,而他读了他最喜欢的海子。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我的体内有一股力量升腾而起,手臂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体。那力量震撼了我,在喉咙里积聚,最后哽咽住我的声音。我用手遮掩住哭泣。

他正在激情地读着,眼睛一转换望见我。他全看见了,看见那两只危险的眼睛,看见深不见底的泉眼下一个女孩的内心。看见危险的泪珠越积越多,荷叶上滚动的露水一样颤巍巍抖动着,如夏日荷塘里刚下过一场雨,细弱的雨水一颗颗凝结成透明的珍珠。

那是一个少女沁出情感与爱慕的过程。一切来得这样隐秘,却这样早。

我怎么能不爱慕他呢?十四岁,必须爱慕英雄和偶像。诗歌,诗歌产生于孤寂的灵魂。《圣经》中,亚伯拉罕听到上帝的召唤,意识到自己必须献祭于上帝,向上帝敞开心扉,这是一种无条件的接纳,他愉悦而坚定地回答:我在这里。

他折起稿纸,走下台,悄悄坐到我身边。在下一个朗诵者嗡嗡的回响声中他安慰我:傻丫头,这是诗,哭什么?

他并不感动,只是觉得好玩,自己的朗读竟令一个女孩如此动容。在他三十岁的人生阅历里,还无法窥探到一个小女孩的全部想法。他不知道自己替代了这个女孩对一个男子的期望。一个可以扑到他背上,骑到他脖子上,对他撒娇,向他需索食物、玩具、感情的男人。他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恋人?她的心里并不清晰,但是她需要,需要用他填补心里那个寒冷的洞穴。

你是问第二个秘密吗?

给我再加杯水好吗,我正在慢慢回忆。

二班的女语文老师很漂亮。那成熟的圆滚滚的身体里流淌出花朵的香烈,吸引着同样年轻而旺盛的另一个生命:我的语文老师。

她抱着一摞摞作业本从我们班的教室门口经过时,我的老师会短暂地停留一两秒钟,看着她走过去,再低下头寻找上一句话讲到哪里。他始终没有学会专业地讲课,将自己那点燥热遮掩起来。他不会像别的男老师看她一样目不斜视,只用眼角轻轻一扫,嘴里依然大声讲着课,下课后却用自行车接她下班。

他把那点炽热全部展现在人面前。他终于等到一个与她频繁接触的机会。换班上课,学生和老师都需要交流,切磋,探讨。一篇《范进中举》是要展开热烈讨论的。

女语文老师还没来得及去经历普遍意义上的男人就结了婚。她的丈夫是一名警察,经常在学校门口蹲守犯人一样抓住送自己漂亮妻子下班的男老师。他是一个强壮的男人,用现在我有了情感经历的眼光看他,这是一个威风凛凛却严肃木讷的丈夫,缺乏情趣,对待妻子像对待一只家养的动物,小心看守。

女语文老师就这样被推上了生活的轨道。她浓郁成熟的身体散发出花朵的芬芳,她抵挡不住自身的寂寞。所有知道避开锋芒的男老师都放弃了,只有我的语文老师——一个不知道躲避锋芒的人,一个体内有火就燃烧自己的人,继续前行。

两个班的学生正在热烈讨论,范进中举后为什么会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教学气氛浓烈,不时有爱发言的同学走上黑板写下自己的见解,像我的语文老师那样,用粉笔头用力戳着黑板,慷慨激昂。

我是从锅炉房的窗户里看见这具女体的。窗户的高度正适合我看清一切,一个从激烈的讨论中偷跑出来的女孩。

那是一个很好的乳房,不是我从公共女澡堂里看见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布袋。它像一只成熟的桃子,从胸部奇异地生长出来,圆润,饱满,像高耸在枝头等着谁来采摘。洁白的桃子,轻轻颤动,透露出它的沉重、多汁。

我老师的手托住这只乳房。他比我更懂得一只桃子的美好。

两个班学生的吵闹很快引来了校长。我得承认,这是一个雷厉风行的校长。他高效而稳健地领导着一所中学,他眼睛里和蔼之下用来做底的成分都不是天真。精明、成熟、对权术的通晓、对名誉的极力爱护。这是一双厉害的眼睛,剔除表面温和的微笑,这双眼睛看清了人的弱点。看清人的弱点才更好地领导他们,开发他们,同时惩罚他们的背叛。

我的语文老师被很快绑在了学校主席台的升旗柱子上。放心,九十年代,报纸都不是天天按时送到,媒体是不会干涉和暴露这一幕的。像动用私刑家法一样,学校老师紧急集合,学生围满操场,批斗会的意义正在于它的警醒和扩大。

江国庆!抬起你的头!你意识到自己的道德败坏吗?你这样做对得起给予你信任和工作机会的校领导吗?你这个流氓,人渣!你玷污了向阳中学的名誉!

这是一个舞台。省重点中学的牌子挂在大门口。这个向阳中学的罪人,正低下罪恶的头颅向全校师生鞠躬。他长久地把健壮的、一口气能做二十个引体向上的肌肉萎缩下去,收起篮球中锋的长腿,让它们瘫软下去,几乎要蹲下去,跪下去。

所有没有占到女老师便宜的男老师,纷纷走上台,伸出正义的手指,指住他,朗读即兴写好的发言稿。他们才思敏捷,下笔无不令人动容。是你,是你辜负了校长殷切的期望。是你,是你破坏了别人美好的家庭,让一个女老师身败名裂。你这个戴着教师面具的强奸犯,你是我们的耻辱!

就连门卫,也激愤地走上台:我们一家三代都是劳动者。我爷爷是铁匠,我爹是木匠,我是一名光荣的门卫!我们靠劳动吃饭,我不会写字,恨不能也写张稿子念念,但是在我们社会主义社会,绝不允许你这样的败类给学校的脸抹黑!说着,老头抡起结实的拳头给了江国庆一个教训。

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这个默默无闻工作了三十年的老校工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血从鼻子里流到衣服上,那件被撕破的海魂衫上黑糊糊一片。粘稠而肮脏。他低垂的头颅被人猛地拉起来,粗硬的头发被扯着露出白生生的头皮。被扯得错乱了位置的五官,却唯独看不见他的眼睛。

只一刹那,人群中的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他忽然看见了观众中十四岁的女孩。她的两眼装满了泪,像看他在台上朗读海子的诗那样,汹涌地哭着。

他想挤出一个笑,安慰爱哭的珍妮。可他无能为力。他只给我一个人看他的眼睛,看那里面巨大的委屈,屈辱,狂怒,那令他发狂的自尊的剧痛。

很快,女老师的警察丈夫闻讯赶到学校。他狠狠甩出一耳光,把衣衫不整的女老师用手铐铐起来,推搡着她,交给自己的警察同事:帮我把这个贱货押回家,我先剐了这小子!

我惊恐的记忆停留在那个警察狠狠踹出的一脚上。我听到腿骨断裂的声音。像我心里的某根弦被生生砍断。语文老师发出狼嚎一样痛苦的嘶吼声穿透了我的整个后半生。

谢谢,我今天平静多了。

我可以继续讲述。

是的,我从十四岁起就知道,一个在我心里近乎完美的人也会犯错。但犯了错误的英雄更令人着迷。我对他带着依赖和崇拜的爱延续到十八岁。

十八岁,我混乱而激烈的青春期在他被赶出学校后停止生长。我枯萎了。没有考上大学。

我进入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空闲期,正在四处打听他的下落。

很容易,一个被学校赶出的瘸子在我们这座不大的小城里被很快打听出来。我忍住刺鼻的淤泥味在郊区的污水处理厂里找到他。

他拖着那条残腿来见我。我远远看见他蹒跚着从车间里走出来。他侧起耳朵听工友对他喊:有个女孩找你!他默不作声,有点茫然。

他看了我很久,用牙咬出一个名字:陆洁。这两个字让我心里一颤,我已经整整四年没见过他了。

我们聊天,吃炒凉皮,恢复所有记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是专门跑来吃炒凉皮的。也许我思念极了,让他和我聊得很晚。

珍妮,你在这住吧。他的记忆已经重新接纳了我。

你去哪儿?

我回家睡,你睡我宿舍。

我不睡了,咱们聊天吧!

我绽放出一个十八岁女孩所有的甜美笑容,想要留住他。他沉默不语,我开始耍赖,就像我第一次在他的锅炉房里那样耍赖。

好吧。他无可奈何地坐下来,把桌子上的台灯往里推一推,给自己的胳膊腾出地方,支起来看我像十四岁那样耍赖。

你怎么总长不大呢!老和小女孩一样。

实际他恰恰不是这样想的。

有蚊子!我拍打着胳膊,小腿上咬了两个包,我伸到灯光下给他看。

抹点花露水。他开始翻箱倒柜找花露水。他用一条腿蹲下去在皮箱里找,另一条腿使不上劲,委屈而无力地支撑着。我猛然一阵心痛。

他把花露水递给我,看我一点点抹在胳膊上、小腿上。我拉开衣领,轻轻抹在了脖子上。这已经是一个变为成人的少女的身体,尽管依然稚嫩,但他已经不能脱下自己的鞋子踩在她的脚上了。他连碰都不碰一下。

他伸手去掏烟,岔开自己的思路,讲起自己这四年。他从一个没有恶习、充满激情的人变得爱抽烟,酒量不浅。被学校赶出来,没有学校再愿意用他。女老师被警察丈夫狠狠打了一顿,他心怀愧疚,去她家道歉,她见他厌恶惊恐如见鬼,呵斥着永远不要再看到他。

他落魄、潦倒,家里的老父亲已不会再提着礼物为他的工作去求人,他找到这家郊区的污水厂,除了会下苦力还会写宣传栏,难得厂领导欣赏他。很快,厂里一个女工看上他,结了婚。

你还读诗吗?我问。

诗?……太遥远了。

我顿时流下泪来。这个在命运的关键处被突然转弯,推向另一条路的男人,唤起我无尽的痛惜。

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出来。他呆呆凝固住。带着惊恐与五味翻滚的内心:这样拖着一条残腿的男人,幸运与不幸如当年忽然成为教师又被耻辱地赶走一样,他还有什么去和眼前这个女孩的一把青春交换?

他伸出手来,捏捏我挂满泪水的脸颊。他微微笑着,微微苦涩着。他从这个女孩一出现就早已明白,这个女孩是爱他的,是不要命的。

她怎么能不爱他呢?他太全面了,是她的英雄,是她的父亲,是她的偶像,是她孤寂灵魂的归宿。她需要他的保护与拯救。

他和她一样,早早就看穿辈分间、伦常间有那么个空子可钻。

他一直看我。看我手里捏着胸前那颗红色的纽扣,在手里旋转,松松紧紧,仿佛瞬间就能打开,打开危险的导火索。他极力克制着。他忽然站起来,用那条残腿蹲下去,蹲在我面前,拍哄起心中的女孩。不要哭,珍妮,不要哭,珍妮。像他第一次遇见女孩那样,想用自己的双臂把女孩抱起来。可他抱不动了,他苦涩地低语着,让女孩放过他。

有人敲门,是他刚下工的妻子。他电击一样把灯拉灭。门内门外都等待、疑惑着。你在吗?国庆,刚才还亮着灯,怎么灭了?他的妻子觉出蹊跷,迟迟不愿离开。

敲门声继续,我和他都在等着他的妻子走开。似乎一切等待她离开就会发生,又或许她离开就会结束。他的妻子怎么也想不到,被赶出学校的丈夫会在屋里藏着一个女孩。一个柔弱、年轻而热烈的女孩。她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心里一直埋藏着这个女孩。

他完全可以大方地打开门:她是我以前的学生,今天路过来看我。他完全可以不惊动妻子的疑心,假如他没有下意识拉灭那盏灯。是什么引发他关灯的动作?

出于对我的保护和爱惜。也出于对他自己的保护和爱惜。我看到他一贯的诚实中迸发出一星点虚伪和卑琐。

但就是这点虚伪和卑琐让我爱上了他。多么微妙。

我希望门被忽然撞开,一切都呈现在三个人面前,一切都不可解释。我愿意拿一切换他一个真切的吻。一切都不抵他那残缺的身体的抚摸。我爱这个早就能毁了我却不愿毁我的人。

他的妻子走了。他把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不断说着,不要着凉,珍妮。我的珍妮。

十四岁那个锅炉房的小宿舍里,他蹲下身子,看着把洗脚水泼的满地的女孩,玩得累了,睡在椅子上。她乌黑的头发蒸腾出小兽一样的气息,柔细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在睡眠中散发出女性特有的味道。

他把她抱了起来。两只手放在她的腰和脊背上,小心翼翼,像对付锅里的一条煎鱼一样不知所措。她被抱起来的时候,白裙子掀了起来,露出两条光洁双腿。

他抱着她,睡梦中她发出的气息细腻而危险,浓烈地扑到他脸上。他把女孩放到自己床上,用手指一点点抚摸她。他手指到达的地方,女孩的肌肤苏醒过来。

这个生命初始阶段的女性令他着迷。女孩并不害怕。任由他的手指在皮肤上散步。

女孩并不愿立刻清醒过来,她不愿打断他的好奇心。她同样也怀着好奇心,是期待的,她越清晰知道这抚摸的含义就越是期待。

她翻了一个身,把更多的身子献出来。献给他。

他在女孩的身体上散步,像一个独自闯入森林的旅行者,小心地走着,带着一丝微微的愉快而颤栗着。

刚刚来诊所的路上,阳光真好,和我十四岁夏天的那个午后一样,阳光温暖。我从两个班同学的激烈讨论中偷偷走出来。因为我没有看见他。我急于寻找他。

我走向那间锅炉房的小宿舍。我看到了一切。看到他手里托着那只美好的乳房。

我回来的时候,校长办公室的门开得很大,我向里张望。校长和蔼地对我说,进来啊,有什么事这位同学?我走了进去。

我就是那个告密者。

我终于说出了一切。

终于有勇气面对那个十四岁的自己。

谢谢你,医生。

〔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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