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深蓝

JACKY GOURLAOUEN

Q：潜水是一项无法呼吸的运动。然而呼吸意味着活着，这是项有点奇怪的运动不是嘛？

A：并不是。因为通过潜水可以更好地掌握呼吸，最终达到屏住呼吸的程度。这多亏了一些放松和换气技术，让我明白了要接受暂停呼吸，而不是去和它作斗争，这样我才能放松，并且坚持更久。逐渐地我意识到，我不仅仅要在潜水的时候忍受无法呼吸的感觉，而是平时就要适应这种状态，并在这些时刻能有舒服的体会。呼吸是生活，但潜水也是快乐的一个源泉。

Q：你说当我们停止挣扎时，快感就会出现，但在非自然的环境下这并不容易做到。你有种特殊的技术，可以在静止的情况下在水中坚持6分46秒。

A：每个人有自己的办法，但最基本是努力进入无我的状态。这几乎是一种睡眠的状态。我潜水的第一个阶段是舒服阶段，努力把自己彻底放空，不去想任何事。如果脑中出现了一些想法，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我都不会在意，让它们快点消失。最大限度的放松可以让我消耗最少的精力和氧气，延缓隔膜收缩和痉挛发生的时间。我在准备期会使用一些技术，在精神方面主要靠瑜伽。“终止呼吸”的这种说法来自于瑜伽，它建议气息独自暂停身体的各种功能。“保持”这个词实际上是一个非常主动的行为。

Q：你提到了“离开世界”这个概念。当你离开地面进入水下时，你就消失了……

A：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是个非常内部、非常有运动知觉，而且很敏感的世界。当水的压力施加在身体上时，会产生容器效应，那种感觉很接近在母亲的胎盘里的感觉，尽管这是无意识的。随着下潜的不断深入，容器效应和身体承受的压力会扩大十倍，创造出一种你什么事都想做，就是不愿呼吸的状态。接下来，感觉会发生变化，你会想呼吸，并且上浮。在水下，我们不会像电影《碧海蓝天》里那样在水下追逐美人鱼或是海豚。没有潜水者会思考这些。相反，在某些时刻我们会出现第二状态，感觉自己真的身在别处。

Q：你参加的无蹼恒重潜水是一项要求非常苛刻的运动。你只能依靠自身肌肉的力量，不能有任何外界的辅助设备。为什么会做这么激进的选择？

A：13岁之前我一直参加游泳比赛，主攻蛙泳（他曾是地区冠军）。所以我在潜水时，有技术上的优势，即使水下蛙泳会有所不同。我最开始在普瓦捷一家俱乐部研究泳池动力，后来在当地运动科学大学读研，主攻潜水者的心血管生理状态。后来我在马赛继续学习硕士课程，并且认真进行恒重潜水训练。无蹼潜水的理念开始逐渐深入我心，参加这项运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种必然和返归真的源泉。我先是在泳池的氯化过的水里练习，后来开始下海。在这项运动中，我们不能有任何外界的帮助（不能用压载铁、缆绳等等），我们只能依靠无法判断的水流来借力，利用液体物质创造出自身的速度，体验极致的感觉，我喜欢这种纯粹。

Q：你是如何开始参加这项运动的？是出于偶然？还是想挑战自我？还是出于哲学考虑？或者对极限的追求以及对大海的爱？

A：首先是对大海的爱。我出生在图赖讷（法国内陆省），但我有幸遇到了一对希望为我打开这个世界大门的父母。夏天度假时，我们会去希腊、克里特岛、塞浦路斯、马耳他、巴利阿里群岛、西西里岛、科西嘉岛……那时我可以潜泳，打猎，发现水下的世界，这真让我着迷。现在离开了海我没法生活。虽然我不会每天都下海，但我知道海就在那里，就在离我家只有300米的地方。我需要被水流渗透、吞噬，我喜欢体育挑战，但我更喜欢挑战自身极限，而不是和别人比较。虽然我为夺得世界冠军而感到骄傲，但比赛对我不是终点，我一直可望实现在完全的自我控制下完成下潜。海是个原始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微不足道。我一直怀着谦卑和尊重而非征服的态度，而且决不能与之抗衡。我得到的奖赏就是被海接纳了。

Q：与海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但很大的事故还是很少发生吧？

A：不久前，致命的事故只与无限制潜水有关。这是一项没有外力辅助的项目，上浮时可以使用器械，但有时运动员会精疲力竭，比如洛伊克·勒费尔姆，2007年他在训练中下潜到171米的深度，然后上浮时体力不支死亡。此前20年，有上万人参加过潜水比赛，均没有出现过死亡事故，最近一次发生在2013年的巴哈马，美国人尼古拉斯·梅沃利在无蹼恒重的比赛中试图强行达到72米的距离结果不幸殒命。他是个进步非常迅速的运动员，但不幸的是深潜是项需要耐心的运动。

Q：他的身体还没做好准备吗？

A：潜水时，身体会受到变化剧烈的强大压力（水下70米时的压力是在水面压力的8倍），这会导致肺泡破裂，有时肺内负责换气的部位会很脆弱，肺泡的破裂会导致肺内大量出血，因为我们没法呼吸，严重还会吐血。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休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潜水，要让身体器官复原。因为肺泡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自我修复，而且重建后的机能也不如之前，它们比前的缺少弹性。尼克·梅沃利此前就有多次的类似经历，最终他因严重的肺部水肿而去世。他是个很慷慨而且容易让人有好感的人，但他的内心存在小魔鬼。

Q：不久前，拥有7项世界纪录的俄罗斯传奇潜水运动员娜塔莉亚·莫尔莎诺娃在巴利阿里群岛潜水时不幸丧命，但是53岁的她有着丰富的经验。

A：娜塔莉亚，莫尔莎诺娃是潜水界的标志性人物，受到我们圈里所有人的尊重。她的去世不仅让我很难过，同时也加强了我最基本的信念：保持谦逊的态度。面对如此强大、如此吸引人同时又如此可怕的大海，即使我们我们有着超出常人的本领，但在水下世界也是一文不值。娜塔莉亚是超级潜水明星，我们都觉得厄运不会降临在她的身上，但是和海洋较力，大家都知道谁更强大。

Q：回到那些更“禅”的问题上，当你嵌入水底时，有哪些美好的感觉？

A：我和所有的潜水者的感觉一样，就是在自由落体阶段，也就是水下20-25米的时候感觉最好，从40-45米的时候开始加速因为我们越下降，就变得“越重”，那时的速度可以达到2米/秒，特别是穿单片蹼的时候，滑动的感觉让人陶醉，水从身体上划过，仿佛被深渊逮住，到了另一个世界。上浮时，我还会有深深的满足感。

Q：当你进入“另一个世界”时，对时间的感觉也变了吧？

A：就像身体器官一样，感知能力放缓了。水下的时间感觉比水上更短，我觉得在水下的时间并没有像真实时间那么久。特别是当器官都活动力被削弱，反应变得更慢时。以洛伊克·勒费尔姆为例，他在很深的地方，每分钟的心跳可以降到20次以下。当然勒费尔姆是个特殊的例子，但正常情况下，我们的心跳都能在每分钟30-40次以内。回到水面后，压力恢复平衡，心跳变得正常。在潜水期间，有10-15秒的过程是处于昏厥状态，而在深潜过程的麻醉现象会让这一状态被放大。

Q：所以氮醉状态不是那些有氧潜水者的专利，像你们这种屏气潜水也无法躲避这种状态？

A：我们和带氧气瓶潜水的人还不一样，这是两种非常特别的氮醉状态，因为化学过程不同，无疑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带氧气瓶潜水，当上升几米时会出现氮醉状况。屏气潜水时，会在深处出现氮醉状态，并且在整个上升阶段会持续出现。氮醉时，大脑的一部分完全失去了意识，感觉远离了身体，远到不知道它在哪。整个人都会陷入困境，眼睛会出现幻觉，有时还会幻听。我们必须驯服这种感觉，以忍受它带来的影响。还要克制情绪的激奋。好在还有一部分大脑仍在正常运行，可以保证行动的效率，以及明确需要达成的目标，也就是上升，浮出水面，恢复呼吸。强烈的醉氮状态会出现在水下100米处，我达到过90-100米的深度，当时的感觉虽然可以忍受，但已经很让人不适了。

Q：作为极限运动的潜水，在挑战极限，挑战自身后获得满足感时，你还希望得到些什么呢？

A：选择从事一项极限运动的原因是我们希望找到一些东西。当我得到答案时，或许就会停止了。我还是孩子时，父亲有时会用玩笑的口吻对我说：“你去那边看看，我会跟着你。”当我跃入水中时，发现他并没有跟着我来。我寻找的重点是希望进入另一个世界，这种感觉很难描述，我也不想用文字来描述这个现实世界里的漏洞。在新闻发布会上我说过，在水下是一种静修，一种安宁，也是一种隔绝。如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所说：“这是种原始的方式。”不通过感觉和语言去感知一些事物。没有任何人工设备，跃入海中是一种无限的欢愉，身体和心理完全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