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诗社
2015-11-24张雷
张雷
1
那个梦境又回来了,悄无声息地随风潜入暗夜:没有什么征兆,我就走上了一道破败的楼梯。不用谁指明,我就知道四楼走廊的尽头有一间房屋属于我,走廊灰扑扑的,虽然似乎外面的阳光很好。门口有一个浅浅的水泥池子,上面装有一节生锈的钢管,水龙头在漏水,所以潮湿的水池生满苔藓。轻轻推开门,迎面是局促的客厅:有一条长沙发,茶几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扔着几个烟头,还有落地的盆栽,长着梦游般的阔叶植物。一条通道指向后面,右边是两间卧室,左边竟然是一间大厨房,没有烟火气息,只有一张阔大的餐桌,上面摊放着些写满字迹的纸。诡异的是这里面和外面的走廊是两个世界。这里面没有阳光,阴郁而昏暗,哗哗的雨声在窗外响着,从已经剥蚀得像铁一样黑的屋檐上垂落下来,然后街道上汇聚成河流淌走。我从过道尽头倒退回来,首先转身进了第一间卧室,一张床支在阳光明亮的窗下,另外的三面墙面前壁立着书柜,有的书我还记得是在哪一个书店买的,但有的书名我又毫无记忆。我同我最喜爱的书同处在一个屋子里,却像个被蒙蔽了眼睛的瞎子。
推开另一个卧室的门,里面完全是漆黑的,漆黑的地板、漆黑的天花板、漆黑的四面墙壁,光滑坚硬。每到此刻,我就努力把目光扭开,挣扎着想退出来。醒来,全身冷汗淋淋,心在怦怦地跳。陈藏器伸出一只手按在我的手背上,缓缓说道,没事,你只是内心有着无法宣泄的压力!顿一顿后,又说,只是抑郁。据他前些日子看过的一本书上说,你的心,决定了你所看见的。
说来就来的梦境,总在细雨敲打窗棂之夜降临我的睡眠,然后又在我潮湿的注视下如烟雾般散去。
还有一个梦,梦里的细节更为真实可触,但至少醒来时,可以轻松感到的是,我在现实里已经很幸运地摆脱了这件事的纠缠,或者真的就当作只是做了个梦那样,能够长舒一口气。我一直难以适应高考前的那种节奏,每当有人追问当时情景的时候,我都会一脸茫然,仿佛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时不时,在梦里回到以前的教室,一翻开课桌里的书包,总会猛然发现要背诵的课本不见了,茫然失神地环视着空荡荡的教室和灰蒙蒙的午后窗户。永远有找不到的课本,做不完的测试卷子,内疚和惶恐成了深重的罪孽;长时间盯着窗户玻璃上反射出的那张苍白而沉溺的面具,呆若木鸡。每隔几个月,我就梦回教室一次,然后醒来时又长舒一口气。事实上,我只在盲目地忙于庆幸已经摆脱了过去,从而完全忘记了它真正的作用和意图,忘记它是时代给予我青春的馈赠,是一种扭曲,以及附带而来的是卑颜。抑郁在梦里宣泄,惶恐在梦里释放,我只是一具载体,梦境轮流出现的时候,心依旧跳得要爆炸般,就像把一切希望都抛下了一样,真不知道疼痛出自何方。
明知这两个梦境将和我的一生这样纠缠不休下去,我还是不得不一个人半夜坐起来,抽着烟,苦思冥想。陈藏器背诵了一本书上的话:“渐渐地,渐渐地,灵魂的创伤被开始意识到就像擦伤的疼痛会逐渐变得剧烈直到充满整个心灵。当我们自以为康复了忘记了,接下来,那可怕的后效必定会以它最糟的面相出现。”(D稨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第五章)
这个书呆子。我觉得有道理,但不能释怀。
回到临河镇,每个月我至少都要去看望一次陈藏器。他在病床上躺了十多年了,阅读成癖,能抓到手的书一概都读,而且是个严重怀疑现代医疗效果的怪人。他欢迎我去,是因为我对他的病况从不评头论足,只谈自己在对临河镇的挖掘和探索进度中,一些个人的发现与疑惑。有时候,就只是我在说,他缄默不语。我需要的也正是倾听,暂时不需要评判,保证探索不误入歧途就行啦。
三个多月以后,原来尚存大幅空白的临河镇古镇图,被一些早已消失的地标逐渐填满,我骤然觉得身心翩翩然,浑似见证了蝴蝶破茧而出的奇迹。我是蝴蝶呢,还是临河镇是蝴蝶?沉迷其间,不为功利,在以前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整个过程中,久违了的激情一直在胸口激荡,叫我惊奇不已。在河流的两岸和道路边,草木竞生,小草茂盛得已可以掩没人的脚踝,也掩没了通向未知的碎石街巷。
许多事情都不是我们原先想当然的那样。真实的临河镇一直在吐故纳新,或是悄然衰退,甚至浮躁跌宕起来,其中就包括仿照大城市模样而起的大兴土木。罔顾现实的一幢幢高楼,毫无特色,又罕见人迹。很多年轻人涌向更大的城市,只剩下一些独守空巢的老人和孩子,仿佛整个小镇已经暮年黄昏。即使有不少内地人反向涌进来,兴办了不少商业铺面,但本地居民的购买力依旧很有限。
也许是小镇表象渐渐显出大城市一角的原因,原先的风物就潜入了更不为人知的角落。我的漫步开始专注于在大多数的时候显得更冷清的街尾僻巷。黄昏以后,那些地方街上就基本再看不到人了。到了街灯亮起的时候,除了一盏盏的街灯泛出白光,巷道一律空荡荡的,偶尔在某间屋子里传出电视机里主持人夸张的语调和笑声。有时我会停下来,站在一棵树下,如盲人般竖起耳朵,聆听来往的零落脚步。几条荒僻的巷道里,甚至能听到草间的虫鸣。我很好奇这些沿巷建筑的屋子里都有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但窗户一律有窗帘掩住,住户之间大有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势。有时听见某间屋子里发出说话的声音,再仔细听,又听不清楚了,仿佛是说话人刻意压低了嗓音。有时,在路上偶遇行人,也都是低着头侧着身子擦身而过,身后留下嚓嚓的脚步声。两个人在灯下偶然相遇,彼此看到对方的脸都是泛白的,各自都是一片茫然,就像是身处异乡的离人远客。谁看谁都是如此,我们彼此都已经没有了故乡,甚至在记忆里也找不到了。小草长在颓败的墙角,摇晃着。雨后它们变得深绿,旺盛得不讲道理。一旦好多天不来雨,又都变得浑身有精无力,灰尘满面。无数次的偶遇和默默的注视,使我对“命属草木”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和理解。草木般的人,不是抛下故乡投奔远方,就是被故乡抛弃,到四方游荡,逐渐枯萎。每个梦都在燃烧,暴风雨过后,烈日下的枯草依旧一触即灭。
陈藏器的病情持续恶化,当我再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因为尿毒症转入透析室。他瘦而扁的身躯躺在浅蓝色的床单上,面色依旧宁静祥和。尽管知道病症不可逆转,尽管眼看着血液潺潺流出体外,在机器内循环一圈后再次流回身体,更不用提每日分三次吃下的大把药片,不停更换使用的针剂,尽管未来的日子屈指可数,尽管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他还是显得出奇的平静。陈藏器说,身着洁白长袍的医生已经清晰地诊断出了最后的结果,也貌似蛮有信心地变换着不同的药单和治疗手段,来表示一切都仍然处在被掌握之中。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早已是对脱缰野马般的病情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所有的疾病都是不可治愈的,所不同的只是恢复程度上的轻重而已。有的人病了,又好了,因此就自以为前途无碍,得过且过地活着,那只是由于他未曾注意到体内的暗疾在悄然滋生,尚未形成引人堕落的利器和肿块,这直接导致人性的浮华、轻佻、狂妄无礼。我看过一本书:《潜水钟和蝴蝶》,面对此刻的陈藏器,我认为他也是一只曾经翅膀上闪着光的蝴蝶,不幸跌落在了蛛网上。endprint
2
制好的古镇图已经上色。四道规则的城墙圈住内城。南城墙外是一条浩荡的大河,另外三道城墙外都是开阔的原野,草木森森。城墙内是层叠错杂的房屋,房前屋后是笔直宽阔的青石板大道或弯曲细窄的鹅卵石小路,这就是原本的临河镇。一次,我外出归来的时候,看见伯父正站在地图前。他先是微微点点头,接着又微微摇摇头,神情若有所思。在他对面的地图上,河流两岸是大片的绿草和灌木,一只豹子从河对岸突兀的岩石上将身子直立起来,也在对视着他。
那时候的景象是什么样的?根据记载,不仅士农工商都有,还民族种类较多。城西小乘佛教的缅寺,城东大乘佛教的临河寺,无数年来和谐相对。各条街巷,不同民族的地理命名杂然互融,奔跑的孩子有着不同的肤色。有临街开铺的手艺人,有驱赶骡马常年在外的马帮人,有保持旧传统的读书人,也有在孔庙里兴办新学的时髦青年。明夷巷有一户姓晋的人家居然还制作小提琴,工艺精良,主要供货给省剧院和文艺团体。每每新琴制成试音时,城里的人都会涌来一听为快。晋家有个后人叫晋夷,前些年在远行的渡船上凭空消失了,原因不为人知,家里空留下一对母子。他的好友许子慎回忆说,那年明夷巷的雨季变得无休无止,这都是晋夷的失踪带来的,让他感觉自己几乎变成了一棵长满苔藓的老树。
这些一度鲜活的存在,当然都是从史志中得来,或是某人的口述。据说上世纪80年代大修史志时,大批有心人参与了收集和整理。可是此刻,我还是认为古镇图像是一具肢体虚幻的存在,无法变作可以接纳和承载现实的大地。我的想象力渴望让我能重返另一个版本的平行世界。我猜想,我应该重新找到一条更绵长的线索,以期贯穿更长的时空,抽丝剥茧,揭开蒙在临河镇历史面目之上的那层面纱。我按灭烟头,从烟雾腾腾中站起来,准备再去找找陈藏器,告诉他:随着对古镇的深入了解,我的视线愈发迷离,急需一个冷静者的指点。其实,我步履匆匆往前赶,不仅是因为陈藏器是个冷静的旁观者,而且他在我心目中还是个腹中包罗万象的书呆子。
“你一定遗漏了什么?”陈藏器沉默了一下,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说,“你对南塘诗社了解多少?”
“南塘诗社!”我有些迟疑地说道,“似乎有,一篇回忆录里有几行字提到它。”
“它存在的历史很长,”陈藏器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表示距离,对我说,“南塘诗社成立于民国初年,到了1958年全民诗歌大跃进时才突然消失匿迹。”
听到陈藏器这样说,我皱着眉看着那条从身体里接出他体外的管道,血液汩汩流动着。只有流动才会有循环。很快,我又把目光落到了躺在浅蓝色床单上的陈藏器身上。
“重新去查阅!”陈藏器忽然语气坚定地对我说道,“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问任伯就行,他有什么不知道呢?”
“行,那就从这个点开始。”
我转身就去找任伯。当时,他正在自家院墙外钉钉子,系绳,准备牵引新种下的铁线莲,却也像是在勾勒一幅思绪散漫的地图。他的一举一动既从容不迫,又超然物外。霎间,我有些羡慕地看着他。
任伯蹲下身子,伸着手臂把藤蔓引到细绳上,慢条斯理的。我也弯下腰,帮着牵引藤蔓。不久以后,一张藤蔓织成的网就在风中微微摇曳着。任伯看着我,比了个手势,让我进屋。我摇头拒绝,只说有一个问题要请教他。他说:“是什么事情呢?”我说:
“南塘诗社!”
任伯张开嘴,接着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事一样,急急忙忙地转身走进院子。在他身后风声也开始大起来,满园的绿色浮荡,短短十来步的碎石小径愈发显得幽深,扑朔迷离。他在石槽里的苦石竹前停下来,既没有转过脸来,也没有叫我跟进去,只是盯着那些细细的枝头。仿佛一时间整个人都沉入了苦涩的清香之中。
第二天,我手里攥着笔记本,再次登门拜访任伯。他慢悠悠地喝着茶,眼光时不时瞥一眼那丛苦石竹。
“我在想,你伯父会不会赞成你正在做的这件事?真是和那个人一模一样。这么有时间……怎么不去考证三千年前的岩画呢? ”
再把杯里的茶续满,可能是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不妥,于是就又说:
“这个事儿你要想好……或许可查可不查。仔细查下去,可能是一堆麻烦,最后还得怪罪到我身上。”
那天以后,我还是坚持任伯的帮助,又把那些纸页泛黄、字迹各异的卷宗和不同年份修订的史志查阅了一遍。可据的资料确实不多,了解到的只是一个较为封闭的小群体:不定期的在茶馆聚会,每期具体人数多少不确定。与会的诗人们相互唱和,画些鱼虾花鸟植物之类,没有出版过任何团体物刊或个人集子,像乘兴而来、兴尽而散的魏晋名士一样。查阅这些旧事,任伯似乎更为熟悉轻松,仿佛是在把某件事重新再做一遍,对某个时期、某段记载,位于某页、某段何处都烂熟于心。
合上最后一页,我并没有获得期盼中的更多资料。这样让我感觉修订史志的人有失偏颇。望着黄昏中,镇里星星点点冒起的灯火,联想到临河镇文脉一块的缺失,我不禁有些心潮起伏:也许证据的缺乏表明,南塘诗社在临河镇的历史生活中是不重要的;转念再想,又或许正是证据的缺乏,反而指向完全相反的结论,南塘诗社历经不同时代得以承续,也可能就是临河镇人文层面下暗潜的巨大激情。这也是个恰当的、可以接受的结果。时空流转,后来的人已经寻觅不到当年的那座茶楼。那块地面,1960年茶馆拆除,建筑起了电影院;到2012年,电影院拆除,建起一个大型超市。楼房拆了又盖,盖了又拆,人来人往,尘埃飞扬又落下,当年的痕迹已迹荡然无存,留下的都是纸面上的东西。让阅读者在想象力中,远远地眺望那些已有了相当距离和旧色的门窗:那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如果记载的线索断了,南塘诗社就只能是灰飞烟灭般成为一个永久而真正的秘密。
我的笔记里列着一份有据可查的、南塘诗社的成员名单。里面有茶庄商人之后、新学教师、药铺的中医、制作小提琴的手艺人、花卉种植者、家业败尽的纨绔子弟。望着这些名字,望着名字后面标注的身份,我一遍一遍地猜想,他们是怎样的一个群体,不分地位、不论贵贱,却情投意合,唱和往来。理想中的名士聚会无非也就是这样的吧?只不过有的名气更大一些,身怀的实力、彼此的关系更复杂一些,身处的环境更宽阔一些,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不同呢?痛饮狂歌空度日,相当长一个时期以来,现代人已经没有了那份淋漓的元气,也没有与之相关的一切概念。一切都追逐实用性,讲究功利性的浮躁让愈来愈多的生命体不假思索地跃身投入生活潮流,然后像沉渣一样坠落泛起,甚至有的永不再泛起。现在,看着古镇图上醒目标出的茶楼地标,临河镇开始透露出一点隽秀超然的模样了。endprint
我按图索骥地去寻找过南塘诗社成员的后人,终日穿街过巷,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很晚了。一个月下来,让我觉得自己只是在原地踏步般的徒劳无力,而没有丝毫柳暗花明的意外惊喜。先是,任伯不再在对我提及可查资料外的丝毫线索了,每次登门,他总是背对着我摆弄花草。此外,穿过大街小巷也很难找到曾经的原住户了,大部分是因为拆迁搬走,陋巷僻室的住户又一问三不知……毋庸置疑,这就是现实的缺陷,有的悄然遁迹,有的顽固地连缀成一片。
再下一个月,我一头钻进了图书馆。满列的书架,除了新潮的流行读物,就是乏人翻阅的经典名著。而且,人迹寥寥,打着哈欠的图书馆员干脆让我自己进馆内书架间转悠,看都不看一眼。耐心阅读的时代似乎已经终结。尽管找不到即便是残损的古籍旧版,图书馆还是给我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和慰藉。每天在书架间晃悠、翻阅,穿过透进窗户的阳光和细微飞扬的尘埃,尽管有那么多的书长期无人翻动,但我还是瞥一眼就能回忆起这些评书、传奇、章回体小说最初带给我的激动,它们夸张的形象和语言,证明说书人或作者都有一颗火热的心,而且又一点一滴地在浇灌,在唤醒一代又一代人内心最初的生命激情。我没回去的时候,家人会先把饭做好,然后伯父坐在堂屋里,一边等我回来,一边仰着头想一些事情。有时我回去早了,脚步刚迈进门槛,就会看见伯父手里拿着我的摘录笔记本,小心地翻阅着。看到某些段落,他还停下来,再次回翻几页,像是在默默印证什么。但当他注意到我时,他的眉头总是一紧,重重放下笔记本。
“可以到此为止了!”我分明觉得他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3
医院的绿化很好,树木高大,纵横成墙,恰好挡住了市面的嘈杂。通往住院部的小道上有两行路灯,天黑后就亮起惨白的光芒,愈发衬托出过往行人的轻手轻脚。在没有急救车警报呼啸的晚上,这段路静得令人窒息,仿佛只有晃动的、时长时短的影子跟在身后。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我现在改在夜晚才去探望陈藏器,这样也避免了白天目睹求医患者熙熙攘攘的场面。在以前,人们总是迫不得已才到医院,现在则变成动辄就上医院,是人们的疾病增多了,还是医疗条件改善了,或许两者兼备,唯一肯定的是这一切只能乐翻了制药厂。进了病区,过道里坐着的人也一律脸色苍白,他们是陪护的家属,而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脸色却是黯淡无光。偶尔有医生的身影穿行在一间间病房里,口里说着一些术语,语气是平静的,这是让病人、周围的人宽心。陈藏器躺在床上,平静地看着我走进来。尽管平静祥和,要比一脸的痛苦难耐好多了,其实不然,他患上的是一种慢性消耗体质的疾病,平静意味着不引人察觉的缓慢消亡。
有时他不想说话。有时他不看我,我捕捉不到他的目光,那我也不说话,静静地坐一下就走。我不愿打乱他的思绪。有一天,我问他,你在想什么?他说,我在想如何死得轻松舒服一些。也正是那天,我去的时候是正午之后,病房里突然搬空了两个病床。陈藏器没注意到我进来,只是侧着头看着空荡荡病床,他在思想。后来他说,靠窗户那张病床上,原先的患者姓李,家住乡下,家里有农田和果园,前几天还送给陈藏器一袋他家里采摘来的李子,果粒饱满鲜艳。但隔天之后,他就开始不停地屙血,医生说,这是内出血。经过抢救,又接连输了几次血之后,还是不见好。于是,患者决定回家,听天由命。而回到家里的当天,人就死了。另一张病床,几乎和陈藏器一起入院,一起开始接受透析,一度效果挺好,只是抱怨不习惯医院气息和环境,准备办理家庭病床,回家去住。他身材高大健壮,看得出来在这之前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但查出尿毒症后,精神上就变得有些委顿、沉默寡言、饮食锐减、呼吸短促,渐渐地走路都需要有人搀扶了,但有时还能去院区的树木下坐着晒晒太阳,谁也没有预料到他的生命也结束得这么仓促。窗外的天光已是黄昏,春天已经走远,每一张病床上都躺着一个正在悄然流逝的生命体。我说不上什么合适的词来,这并不表示我有超人的同情心。此刻,因为没有信仰,我内心充满愤怒。
我说:“还有别的办法的,现在器官移植并不是太复杂的手术。”
陈藏器说:“我不想这个。不想在我死后,身体里还带着一个不属于我的器官。”
另一个夜里,天空阴云密布。陈藏器突然精神振奋起来,像是被什么药物唤醒了僵直的身体,他出乎意料地对我说起自己死后应该怎么做。他在死后要火化,身穿一袭旧睡衣,脚着袜子,火化后的骨灰,可以在山间随意找一棵树下埋了,也可以撒入绕镇而过的河流之中。来如逝水去如风,大丈夫一生就应当如此。就在这种病房特有的苍白荧光中,寂静的风穿过窗户,带着湿漉漉的寒意,紧贴在我的皮肤上。可陈藏器很平静。当他再次微笑起来时,我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常年的独处和安逸,有时会令他产生一些奇思怪谈,说出来心里就会更平静一些。我鼻端充满医院里特有的气息,是酒精和来苏水交相混合的气息,有时候,我希望它们不会腐蚀病人的灵魂。我伸出手拍拍陈藏器的身体,示意他不要想那么多,好好休息。
出了医院,回家的路途中我还要经过一个广场。尽管已经好多年没有举行过大型的集会了,老一些居民们还是习惯晚饭后聚在这里,进行另外一项运动:集体舞。音乐声震天动地,他们排成纵横成列的队伍,摆手顿足,扭腰甩胯。实话说,这些标准化的舞姿虽然在设计上颇下了一番心思,但几无观赏价值。但阴天下雨也打消不了舞者们的积极性,他们能穿着雨衣照跳不误。连续观察了几天,我基本弄明白了其中的奥秘:他们心中不是激荡着对舞蹈的爱好,而是彼此心照不宣地意识到,这个运动方式好,既能强身健体,又不花钱,还有打扫得很干净的场地。有了这些好处,为什么不跳呢?有些人跳完之后,还要聚在一起,一边喝着自带的饮料和水,一边交流经验。有的人则直接走向停在广场边的私家车,驱车离去,像是完成了一个纯粹的任务。事后,广场上多有狼藉,然后是捡垃圾的流浪汉出现,低头迅速捡起被扔下的塑料瓶,或穿着黄背心的清洁员出现,开始新一轮的打扫工作。有时,捡瓶子的流浪汉和清洁员一同出现。有时,只有清洁员出现,因为地上的瓶子已经被站在广场边的另一些老人捡走,流浪汉再出现,就成多余的了。endprint
事实上,这一代的老年人确实经历过物质匮乏的年代,也经历过热血盲目的狂飙年代,以至于到老,他们都还热衷于任何整齐划一的集体活动,而在某些时候,这和个人果断出手的行为也并行不悖。我就曾目睹一群老年人在超市门口,为争抢超市发放的优惠券而推搡,彼此大打出手。生命,对有的人来说,是一场认认真真的梦想,对有的人来说,只是一个充满驱动性的过程。
我很快就把这个发现当做一个笑话告诉了陈藏器。但他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么,我不知道对过去我应该相信什么。小镇并不是世外桃源,它是内地延伸的一根触角,这应当时时引起我的警觉,不要毫无防备,一厢情愿地投入进去。每一个生命体的内心里都有一个偏执的倾向,而引发和促成这个生命体走向崩溃的动因又各不相同,这是我在以往沉迷于自我的岁月里从未意识到的。那一天,我走过广场。两辆消防车从身后呼啸而过,在广场边的一幢大楼下戛然停住。我抬头张望,见楼顶上站着一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的人。很快,四周占满了围观的闲人。这是一个声称要自杀的人,不知是什么人看到,就报了警。消防员在楼前很快支好气垫,又上楼进行劝说工作。人们继续围观,但不安静:我听到身后有妇人在谈论今年的野菜价格都比猪肉贵了;一个年轻人对着手机大骂,似乎是说他哥们因为醉驾被拘留了;更多的人是掏出手机,或拍照,或录像,或是呼朋唤友!更为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也在双脚微微颤抖,内心跃跃欲试,仿佛窥探死亡的欲望源自本能,和周围的人一样,清清楚楚地隐蔽在貌似镇定的面具之后……一个小时之后,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发出声音有些躁动不安起来,急不可耐的共鸣。但是楼顶挥舞手臂的人突然消失了,正当大家仓皇四顾时,他已被消防人员搀扶下来。围观的人脸上淌着油汗,一哄而散。
不经意间,就发现自己内心有毒,让我感到羞愧而又沮丧。生活在丧失了幻想力的时代,更需要光怪陆离的物质刺激。我们喜欢能看到的、表面的东西,不在乎这东西背后存在的可以追寻、探究的秘密。一个更为重要的无法否认的事实是,这种观念的侵蚀无处不在。它不是一种现象,大张旗鼓地弄一些宣传就可以把它赶跑,它更像是空气般,凡是活着的人,无一不在它的笼罩之中。
事后我去多方了解过。因此,知道了那个站在楼顶的人欲觅短见原因:在半年内被偷了三辆山地车,而他本人又是个山地运动的爱好者,爱车如命!这倒叫人可以抹去脸上的油汗,再次陷入多愁善感的泥潭。
4
我不相信进步。回望过去,我又缺乏自信,过去真的就比现在美好吗?眼中的古镇图已经变得有些像影视剧背景,每天不面对着它想象一番,我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会觉得日子平淡,空虚而无聊,觉得现在的小镇也没什么意思。没有新的发现,让我变得懒散,也扪心自问过,我到底在找什么?一时间,我成为一个长时间坐在室内抽烟喝茶的无聊人。原本我以为自己已经开始了一段脚踏实地的重要人生,然而穿街过巷目睹的一切忽然改变了我的观点。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甘心一把火烧了古镇图,就此离开,去省城重蹈原先的打拼方式,但在陈藏器面前我没勇气说出这个想法。他有一张宁静祥和的脸庞。那份宁静是经历了多少痛苦、郁躁和烦闷才形成的。不为吃喝,就为做一点实事,这已经脱离文人雅士的幼稚幻想。我被这块土地驱逐了吗?确实,随着对小镇的探寻,我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很多熟悉的事物渐渐变得陌生起来。这是事实。也许只有被放逐,才能看得清楚身后事实的清晰面目。在反复自我质疑之中,我开始安静下来,心揣怀疑,安然入寐。我暗暗祈祷,能有新的发现。只要可以揭开冰山一角,我也就安心了;要是现在就此罢手,虽然不再烦恼,但内心的困扰会在未来如影随形,或者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不过,这一切都需要时间。现在,一俟离开烟雾缭绕的斗室,我就忍不住往医院跑。我和陈藏器之间的话题已经扩展到了这些年我在外面如何打拼的情状。所有关于小镇的话题都不再提起,我不想让他也陷入我的烦恼之中。医院内绿树成荫,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有时我会用轮椅推着他在院内东游西荡,像小时候结伴郊游一样。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欣慰地注意到医院内病人之间的目光交流是平等的。他们像树一般沉默着,蹒跚走着,从不发出假装同情的虚伪招呼。看见轮椅过来,他们会默默避让到路边,直到轮椅过去才又开始举步向前。在休息时间,病人们经过不同的病区道路,汇聚到草坪边的石凳上,安静地和家人相对而坐,或是三五成群地低声交流康复情况、医药费的报销、对乡下田地的牵挂。在那里,时不时会听见长长的叹息和哀鸣,还有就是风在低空中掠过树梢的声音,叶子不时飘落。有时,医院西角会突然响起一阵爆竹声和嚎哭声,草坪边的病人霎间都噤口不言了,这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突然逝去。亲人在哀恸,患友戚戚然。遇上这种情况,在事后陈藏器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来,问他究竟为什么,他说,他不想这样。他接着解释道,在长期卧病的人身上,最糟糕的是亲情也会变得不堪一击,但他们还是要在你死后勉强哭上一场。于是,以后每当遇到这种场面,我就推着他无声地离去,仿佛刚才的场景根本就没发生一样。
5
清风徐徐,拂动花盆里的几株兰草,仔细端详,能看到荡漾的叶面上长了些白色的、绒绒的小虫子。古稀的任伯戴着手套,俯身对着花盆,周围一带有特制的小花铲、几瓶药、几根棉签、一只喷筒,一桶清水和半袋松散的泥土。四面环山的小镇季节过渡并不明显,很适合植物的生长,也适合虫子的繁衍生息。先用一蘸湿的棉签轻轻擦拭叶面,然后再用清水兑好药品,喷洒在叶面上,迎风晾着。事实上,这种白色的小虫很顽固,一两次的喷洒并不能完全消灭它,每年都需要彻底地更换盆里的土质,按时打药,更不用说每天例行的修剪、施肥、浇水等。种植花卉,起初可能由于欣赏或好奇,而后就变成了一项持续的、需要毅力的付出。所以,当那天陈藏器说出叶天青的职业时,我大为惊讶,颇感不可思议。一个纨绔子弟,怎么能转身就变成了一个平凡而执着的花匠?简直是大彻大悟,或是返璞归真了!就在我正寻思着如何鼓足勇气,开口提出心中的疑问时,任伯忽然站直了身子,回过头来,对我说了一句什么。endprint
我并没有听清那是一句什么话,只是凭直觉感到那好像是邀请或允许我进屋里坐坐。我先迈步走了进去。迎面方桌上泡着一壶茶,水温正好。我先在两个杯子里倒上茶,然后坐着等。毫无疑问,我还在继续思索如何开口提出我的问题。当时,外面水声哗哗,任伯在浇花,然后洗手。
任伯的屋里四面都是架子,上面堆满了书,直到屋顶。有时我们都在读书,却不知道书里真正讲的是什么意思,这和生活差不多,以至于我们总要四下询问,时时纠正自己。架子上的书很久没有打理了,能看出最上面一层的书籍蒙着一层浮尘。正屋一排三间房,左手边是卧室,右手边被改作简易的厨房。整个屋里飘着淡淡的旧纸页和尘埃、烟火的味道,一如褪色的银饰。任伯一辈子就一个人,自己随意惯了。平时也不邀请人来,没事就关门闭户,自己弄自己的事情。我能够想象到一个老者在弄花弄草、闲翻几页书卷之后,动手弄饭时的孤寂。酒是不喝的,家里也没有酒瓶酒具,酒气会熏坏花木,有一次任伯这样对我说。地上铺的是厚沉的青砖,在人经常走动的地方,发出瓷器般的幽光。我感到这个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古老,但很快的,它们即将消失。如果与整条街都能在大锤挥舞下轰然倒塌的世界相比,这间斗室又何足道哉,保存旧迹,无异于螳臂当车。
屋里没有任何装饰,除了一扇透进天光的窗户,这就是和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任伯的家。我觉得任伯甘于寂寞,清醒自在,完全是长期在图书馆里工作成就的。没有人注视,也没有麻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成功地脱离了人群的视线。
就在我东想西想时,任伯进来了。他先是坐下,微微叹了口气,将有些僵硬的腰板伸直,然后慢吞吞喝了一口茶之后,才偏着头看我。这个意思我知道,任伯是在表示有什么话就说吧。几天前,就在医院的树荫下,陈藏器向我提及一个名字:叶天青。这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我记得,家谱上出现过这个名字,后面还有小字注释:“生于1936年,失踪于1966年,溺水。”其余的经历一概不见记载。发生在这么近的年代,伯父怎么就不趁记忆鲜活,记载详细一些呢?伯父还是在灯下固执地拼凑着古老的线索、久远的残片,对眼前的问题充耳不闻。第二天再问,他也只是摇摇头,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尤其是叶天青,除了干过花匠,他还干过什么,伯父更是双唇紧闭,双眼睛里间或还有阴霾飘过。
对于即将提及的问题,我还在犹豫。陈藏器说,关于小镇的事情,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去问任伯,但这毕竟是个人家事的探究。一旦出口,那更像是在闹一个笑话,或完全是自我指责对先人的遗忘,颇具嘲讽而又惹人恼怒。还有,即使是得到了一个答案,那也是一种别人的口述,真正的原型并未因此更为清晰,也许反而变得模糊,与实际更遥远。比如阅读一本书,每个人呆在自己的角落里静静读着,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眼中攫取的是一样的内容,没有被指导,也没有附带硬性的阅读指南,每个人与周围的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但是阅读者最清楚,经过大脑的发酵,他获得的体验和快感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嗓子发干,说不出话来。但自从听到这个名字以后,我确实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的一切。任伯回过头去,眼睛注视着满园的绿色,似乎预感到即将面临的紧张追问。我为什么张不开口,难道我已经准备下决心放弃这个让我几夜失眠的疑问?一个纨绔子弟,一个坊间花匠,一个经历不明的早逝者。他身上背负着什么样的故事,还是本身就是一片空白,像很多人一样,劳碌而空洞。再三犹豫之后,我还是提出了问题:叶天青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在把茶杯放回桌面的任伯听到这句话,便身板一紧,微微闭上眼,像是被一根刺扎了一下。
“叶天青?你三叔,你怎么来问我呢?”
他慢条斯理地往茶壶里续好水,又倒进我俩各自的茶杯里。这以后,他对我说:
“这个事情你就没有问问你伯父?我听说他是很迷恋修家谱的。”
“我问了,他不说。”我说,“我再问,他甚至一言不发。我确实是没有办法了,远一点的亲戚对叶天青似都有怨言,但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刚说完,我就猛然意识到这件事的离奇,仿佛再问下去,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好在任伯只是看了我一眼,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靠在椅背上,端着茶杯,慢吞吞小口小口地喝着,一度陷入凝思冥想中。
6
陈藏器说,当病人无助地望着医生时,他们丝毫不能察觉医生白袍下同样跳动着一颗犹豫和脆弱的心。对于任伯来说,这个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能比叶天青那样更令他不愿轻易提及的了。就算他们曾是好友,曾经无话不谈,那又如何呢?留存在记忆里的东西深刻得实在不寻常,甚至其中还有压抑的愤怒,是远不能一言两语向我就说清楚的。虽然我已经不再天真,觉得小镇还是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是一个封闭的边陲之地。同样的,如果谁说边地居民大都是热情厚道之人,我也会第一个表示不赞同。确实,边民实在,但外面兴起的任何一场运动或潮流都能激起他们更实在的响应,在小镇史上留下荒唐至极的痕迹和回音。我的家族不是本地原住民,当年仅仅是为了逃避战乱,一路仓皇南下,最终选择了这个貌似天高皇帝远的封闭小城:四面环山,居民不多不少,街面上各种作坊面门俱全,晨钟暮鼓,居民们谦和礼让。那时的小镇,在长辈们的回忆中,是一副定心药,让出逃的家族成员暂时在此定居,以期太平到来,再举家北归……除这些仿佛幻想的记忆外,再难举出什么具体的例子可以加深家族记忆了,最多只能在逢年过节、祭祀祖先的时候,族人聚在一起追思北方家园的模样。但解放了,随着户籍制的展开,已经开枝散叶的族人回归北方就成了不能实现的梦想。“先是仓皇南下,而后又仓皇北望。滚滚风尘中,我们到底在哪里?”有一次伯父喝高了,擂着桌子这样说。这句话说不上理由地击中了我,随着这些年在外闯荡,我亲身体验到身处不同区域和城市间的不平等,但户籍一直是我迈不过去的门槛,更无法随心选择理想的城市并自由生活其中。我只知道,我生在坐落在山坡上的小镇,死后也将埋葬在山坡上,与北方的平原再无任何纠结。endprint
夕阳的余晖在门阶前淌过,沐浴在光辉中的阔叶植物异常明亮,近乎虚幻,不得不让人相信它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攀上天际。任伯还在慢慢地喝着茶,时不时把茶杯放下陷入沉思,然后又举杯。从眉宇间能看得出他心里有什么事在剧烈滚动,我不知道一旦有话从他口中说出,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然,叶天青肯定也想不到,在多年以后还会有人会探究他的存在,包括他的亲人。
因此,一个名字被揭开,再想隐藏是不可能的,而避而不谈只会引起探究者更强的好奇心。或许,真正的事实就是那么简单平凡,一桩很普通的人间故事。
“叶天青也是个痴迷书卷的人,心里有些独特的想法,和镇里的很多人明显不同。”任伯对我说。
“有人说他是败家子。”我说,“一个败家子,后来的花匠,也会有独特的想法?”
“钱财都是身外的东西。”
“钱财都是身外的东西?”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灰色的人影,满脸憔悴,强词夺理。
“说点实际的吧,叶天青败尽家业之时恰好是1951年,他抵押了所余的不动产,在西街开了个倾城花坊。解放后,他被定性为手工业者,但你们家族更多的成员反而被定性为城镇小商业者。这仅仅是我们可以捕捉到的命运的一部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也许其间颠来倒去的关系,更耐人询问。”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但事情往往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总是你开始希望于什么,结果它就开始逐渐消亡。”我在笔记上记录下任伯的每一句话,在一笔一划之间,心里并不平静,仿佛我看到的又是另一个叶天青。
当叶天青这个名字出现,才使我犹如暗夜行车的那种感觉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目标仍在,道路变得醒目,可以放心前行。更重要的是,这条道不知觉间已以一种更为紧密的方式和我联系上了。以前的街巷上、名单里一直有很多模糊的人影,却又不断地接近,也在不断地消失。只有叶天青一直站在幕后,等待着被揭示。我一直希望有个和我息息相关的人走在我前面为我引路,但每一次发现都与自己无关,只看见他们悄然来去,有的留下姓名,风流逸事;有的缺名少姓,失魂落魄。
任伯口中有独特个人想法的叶天青和陈藏器口中的败家子的花匠叶天青,究竟谁才是真实的?
陈藏器睡醒了,已经该是吃药的时间,但他没有任何表示,好像思维还继续在梦境中漫游。我提醒他,应该赶快把那些药片吃下,不然对身体康复不利。
如果不是陈藏器,我也只能像以前一般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再没有任何可以独辟蹊径的可能。那时,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医院里陪着陈藏器闲扯。陈藏器意识到我的无聊,让我把笔记带去给他看看。在他瘫痪前,一度被借调到史志办做资料整理工作,闲来就听那些老工作员谈论小镇的历史渊源、人文掌故、乡村民俗。逐渐地,在他脑海里对小镇的风貌有了更清楚、全面的认识。陈藏器坐在树荫下仔细翻阅着笔记,目光在南塘诗社成员的名单中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说出两个被我遗漏的名字:郭离、叶天青。郭离,世居明夷巷的卜卦传人,据说手艺祖传,精通风水,卦算也很准。对这样的人,我一向敬而远之。叶天青,百分之百的败家子,一份从家族里分到手的产业,几年间败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院房子和门前几棵柳树。接着,他把剩余的资产做了抵押,在西街开一个名叫倾城的花坊,做起了侍弄花木的手艺人。
时光停滞,我有些发蒙。我从来没有想到在某一天,会被突然告知:我失踪多年、不知下落的三叔,竟然是个为人不齿的败家子。
真令人不解,又让人毫不甘心。一个本来让人看不清的模糊身影,再次进入视线时,竟然叫人大吃一惊。接下来的两天,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我还是有些紧张,看着墙上的古镇图,面貌依旧,却有些飘渺和不真实感。它们似乎已经改用另一种姿态和神气来面对我的加入:那些已经上色、曲折的巷道逐渐在时光中变得繁琐,而后消失,行走在上面的人也跟随着消失,并带走了原本的记忆;和我有关的联系在消失的过程里被扭曲,或是黯淡无光,或是深藏于草木之下;昔日惊心动魄的故事不再具有传奇性,而只剩下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难堪。燕子在谁家屋前的柳树上筑巢,又在哪一条小巷里低飞着;草木郁郁勃勃,深深掩埋了旧迹,哪怕多方寻觅,还是一无所获。是的,一切更遥远了。原因也极其简单,只因为越贴近自己,就越陌生。
好在叶天青是个实实在在的名字,有据可查。虽然伯父和任伯提及这个名字,都那么小心翼翼,但我有信心,等到真相揭开。
说起来,叶天青,这个我眼中谜一般人,他已经溺水失踪多年,至今还可以让人缄口不言,这也是一桩传奇了。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暂时停下来好好想想。抑或,继续一路坚持不舍地追寻下去,那又将会在终极尽头遇上什么样的事实?现在得到的答案貌似一致,又互为矛盾。尽管叶天青的败家子名声已经确凿无误,但他的面貌还具有双面性:一面是终日读书不倦,另一面是躬身默然于花木背后。很难想象一个终日手捧书本、沉迷于自我思想中的弄花人是什么样子。我像在一个叙述迷宫中捕捉事实的诡影。我承认,每个人对同一个他者的评价都会有差异,这源于个性、喜好、接触深浅的不同。在这些言辞中,孰重孰轻的差异如何来判断?如果再深入下去,故事有没有终点?故事中的真相,到头来是不是还是各人口中不一的幻影……我呆想着,任伯仰着头看屋顶,仿佛一时找不到恰当的措辞。或是,因为在向另外一个人介绍起自己曾经熟悉的朋友时,因为怀旧而陷入感伤。天色渐晚,我终于站起身来告别。任伯却忽然喃喃开口道,他栽种花木的手艺还是叶天青传授的。在我的意识边缘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任伯将不会再开口提及叶天青这个人,如果我就此走出门的话。他的一切回忆就此隐湮在那些幽绿的叶丛中。它们将形成一道壁垒,将我和任伯分开来,只消风吹雨打,春去秋来,一切都将不复重返。
任伯不想说,完全可以推托。既然他已经开了口,我为何不再努力一次。但任伯依旧一言不发,时间变得漫长起来。
任伯盯视着我。这种目光我很熟悉:在课堂上,老师对着不知道答案的学生;在求职场,考官对着求职者;在街头,行人们注视偶然相遇的陌生人。目光的背后是掂量、是质疑、是隐约的警惕,有时甚至是目中无人,完全就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即使这样,我还是没有撤回和他对视的目光,因为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似乎在掩饰什么。只要坚持不舍,这间屋子的门就会随时为我而开。任伯终于开口,说:进来吧。同时,脸上的疲倦与黯淡也因为下定了决心一扫而空。他在书架间翻阅着,最后从一个角落找出一个手工装订的本子来。用手轻轻抚摸着封面,然后才郑重地交给我,接着又说,回家后,再慢慢看吧。endprint
当我接过这个发黄的本子,翻开首页时,忍不住感到嗓子都紧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培兰人手札》。再下一行,是著作者的名字:叶天青。我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一本关于如何种植花卉的书,但它不是。确实不是。从首句就可以明显看出来这是一本小说:“我不能离开这里,烟水迷离的西洲,尽管父母都已仙逝,尽管烽火连天,尽管钟鸣鼎食的日子早已不再。”(《培兰人手札之西洲花坊》)
任伯陪我走到院门的台阶上,然后停下。最后一道余晖下,于他,一切像有了交代,于我,一切又重新开始,更让人揪心的这条路可能将永远没有尽头。要不是当着任伯的面,我特别想狂抽一通香烟,烟熏火燎正是我需要的感觉,体验呼吸的不理智。此时,任伯在我身后又说了一句:“文字写得美妙极了。虽然时代背景不一致,但你要留意其中的隐喻。”我怀里抱着本子,疾步匆匆,仿佛归家的浪子,急不可待地找到家中的那盏灯光,唯一能照亮路径的灯。粗麻的纸页泛着光,像微暗的火。
根据叶天青生活的时代,我又重新整理了一份南塘诗社的、已知的成员名单:郭离,明夷巷,卜者;赵英,崇文街,纸业坊主;许子慎,药师,临河街;黄骏,茶商,临河街;李雅石、谢临风,退休教师,崇文街。这里面至少还能找到几个,听听他们的看法,对于了解肯定很有帮助。有些口述,就像流动的清风或虫鸣,不会驻留于文字间的,全凭听者用心捕捉其中的细微和隐秘。陈藏器听了那天我在任伯家中的收获后,很认真地对我说:“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一遍,找遍所有已知的人,走遍每一个可能的角落,这是一个关于内心世界的探索,不是幻想故事的历程。现在,纵然手里掌握着满纸满页的隐喻。但聪明的人会先走出去寻找事实线索,然后再折回头来研究,而不会是一声不响地自以为已经经历了世事百态,能把眼前的世界解释得一清二楚。”
后来我对陈藏器说,该走的街道我又都走了,该找的人我也又找过了,然而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不过原因却也简单,叶天青虽然是南塘诗社的一员,但他沉默寡言,并不引人注意。可是,不找这些人,还能找谁呢?只能是找伯父去了。三叔是他的亲兄弟,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叶天青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曾试想过,如果再次和伯父提及三叔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他是干脆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是依然带着满腔的怒气呢?究竟怎么一回事让伯父三缄其口:是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家子的事实,还是不足以告人的兄弟阋于墙之隐秘?然而,以伯父一贯大咧咧的为人来看,他是一个最不会发火的人,也不是一个为这类事情耿耿于怀的人。于是,他的缄默更像是一种戒备的姿态,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这又是如何形成的?我在灯下一面琢磨,一面继续阅读。泛黄的纸页上,在最初就充满战乱颠沛的气息,一对情人在烟雨江南流离辗转。人只有通过写作,才会认识自己,这是我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话。听到堂屋里的咳嗽声,我合上本子,走出去,把本子送到伯父面前。我起先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但伯父出人意料地瞪大了眼睛,迅速翻过几页之后,他又合上本子,喃喃说道,竟真有这么个东西。这句话引起了我的警惕,直觉告诉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他这个本子从何得来,否则任伯和他的交情就岌岌可危了。而伯父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只是接着说道:
“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就能在几年间将一份家业败光败尽?简直是一个怪胎!”
这一夜,伯父终于开口对我谈起三叔。叶天青童年如何早慧,如何招人喜爱。直到十岁后,因为父母早逝,他就分得一份家业,年纪小小的也不愿呆在家里,就学着跟人跑马帮,在边界地区和人赌石,最后破帽遮颜地重新回到临河镇。
7
每次经过明夷巷,两边的骑楼长廊都古意盎然得留人驻足,它们沿河岸上行,像一条幽深的支流。
这样的骑楼、长廊、檐瓦、砖雕即将绝迹,我想用图像的方式清晰地保留下它们的面目来。今天晴朗无风,是个好天气。我出门带上数码相机,向明夷巷走去。一边拍摄,我一边在想象淫雨霏霏中的明夷巷是个什么样子。当年的许子慎,闲时最爱坐在药铺的柜台后面看着那幅景象,估计还写下过不少忧伤的文字。这里面包含有一个缠绵而纠结的故事。我堪堪拍到巷尾,见前面有个老者正向我招手。是郭离。
前几天,我和他有过一次没什么结果的交谈。我有些好奇,但不知道接下来他要干什么。任凭他招手要我跟着一路向前,没有任何犹豫。他让我和他一起坐在临河的石凳上,河水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柳树枝叶正是绿得恰当。郭离掌中搓动着两颗铁核桃。他先望着河水,然后面向远方天际,再转过头来说:“今年的雨水会来得更晚一些。”
我尽量放松脸上的表情。几天前,当我第一次登门拜访郭离时,他就是用这种眼光盯着我的。一个通晓相术的术士之眼,让人紧张。他说: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要不是因为心里有疑问,是不会陪着我们这样的老人们闲扯淡的。”
“我不懂的太多,”我说,“小城小镇,昔日过去,前人旧事,我不知道的太多。”
“人老了,记忆就像这眼前的河流,有些浑浊了,澄清回忆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郭离搓着核桃说,“你是叶天青的侄儿,知道他是花匠,还参加过南塘诗社,后来又溺水失踪。你想过没有,怎么会这样呢?”他叹了一口气,又不无无奈地说:
“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那么单纯的人,就是不见容于社会。”
我开始聚精会神。就在这时,郭离却又把眼光放在河流上。他说,自从那天我找过他以后,他花了些时间回忆,才记起叶天青曾经送过给他一盆茉莉。清香洁白的茉莉花让人忘忧。叶天青寡言少语,朋友不多,但他善于理解,善于和极少数的人交换保留心中的秘密。叶天青还说过,自己喜欢一本叫《石头记》的书,因为上面提到男人是泥做的,而女人是水做的。叶天青还说,种花,就像在服侍女人一样,要小心翼翼,花是能感受到种花人的心情的。我被郭离这些散漫的回忆句子吸引住了,目光也停留在河面上,仿佛随波逐流,也追随着的回忆。
叶天青写道:“南塘一侧风水好,山青黛、水碧透。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身边曾有过的这些女人太好了的原故。女人和花本就形神相似,眷恋这里的女人,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伴我青灯黄卷,提壶灌园呢?所以我常感觉,我浇灌的不是花草,是一些美丽的灵魂。endprint
“时值初春,柳芽绽绿,枝头已多了一只善啼的早莺,陆莲花儿开得正盛,娇黄粉嫩、鲜红欲滴的花朵像锦缎一样铺满小园,它们有挺直翠绿的边缘、卷曲的枝叶;它们有被一重重花瓣紧紧包裹的花蕊,像是有纷繁密集的心事。是呀,花儿和女人一样总有很多心事,哪怕是村姑和像村姑一样的陆莲花呢。”(培兰人手札之西洲花坊)
郭离说,一般人只看到叶天青会种花、养花的一面,而没有意识到他读书如着魔的一面。有时,早上在街头遇到叶天青,总能看见他目光炯炯,眼眶凹陷,面目苍白而憔悴,两个鼻孔都是黑的,那是彻夜在煤油灯下读书的结果。有段时间,叶天青突然不读书了,整天缠着郭离要学占卜看相。郭离对他说,家传之学,祖上明令不可传与外姓的。叶天青听后虽然大失所望,但一直不甘心。
郭离沉默了一会,又对我说道:
“学占卜,你猜他要干什么?后来呀,我才知道他要学占卜的原因是这样的: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几年了,他连手都不敢牵一下。他既想天长地久,但内心也有忐忑不安之处。他就是这么单纯。他想自己为自己卜问前程。自己命中的天意可以问么?不可以。在我们这行里,自己的前程是不能由得自己卜算的。所以,我还是建议他让我帮他算一次,按照双方的生辰八字,认真推衍一卦。”
郭离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补充说,事实上这件事情,除了他们两人,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有几次,他几乎被叶天青痴迷而狂热的眼神所动。
后来,听说叶天青因为写了一本谁也没见过的书,也被批斗了。那时候,郭离正头顶着纸糊的白帽子,敲着一面破锣,跟在自己的老子后面,一边敲,一边喊,打倒封建迷信。他们父子白天被人牵着游街,晚上又暗暗地接待卜问前程的仓皇者。仓皇者,有官,有商,有学人,也有平民百姓。白天与黑夜属于两重天,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是十分常见的,甚至比呼吸还要寻常。叶天青一出场就不同别人,他顽固不言,对所有追问都是冷面相对,桀骜而又漠然,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这无异于在热火朝天的群众运动油锅里泼进一瓢凉水,激起了一大片灼人眼目的浪花。
当头上也顶起一顶纸糊的白帽子,面上被涂抹上一层墨汁时,叶天青才意识到人生的真正屈辱才刚刚开始,远胜过当年败光家业重返故土的那一刻。眼前是一个陌生而颠倒的世界。
郭离对我说:
“到了什么时候,就得按什么时候的规矩来,想必你也明白。”
这像是在解释,却又好像是总结,更像是一声无奈的劝说,我知道时刻在郭离眼中的人,不是我,是叶天青。对于审查、游街,叶天青并不陌生,已经经历过几次,那并不会让他有多么的惧怕。真正让他感到屈辱的是墨汁涂面与花卉尽毁。无论如何,人和草木都有自己尊严的一面,侮辱和毁灭是最残忍的,都是让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种时刻,他感到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化身为一抔泥土,或者一滴水,直接远离这些狂热的人群,用另一种形态去维护着花木的生命,就像他纯洁无瑕的爱。
“据说,他就是从这里下河的。”郭离说,“我料不到,一点也没有料到结果会这样。那天我看见他从门前经过,我还以为他是到河边清洗……”
叶天青蹲在河岸上,小心翼翼地掬水洗脸。很快,他的脸露出了干干净净的原色。他停了下来,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那张脸庞,但没有看到胆怯和悲伤,出奇的平静。
接着,他坐在河岸的石块上发了会呆,耳际除了哗哗的流水声之外,似乎就只有无限的虚空和寂静。那时候,河水还很清澈,有时能看见倏然间跃出水面的鱼,在空中一折身,又跳回水中。叶天青仰起头来,把脸淋浴在余晖中,直到上面的水汽完全干了。最后,他站起身来,走上河岸,准备离去。其实此刻的叶天青倒不像是一个要寻短见的人,而更像是一名即将回家重返生活轨迹者,但眼前的一片空白拦住了他。花坊里遍地狼藉,花木被捣毁乱扔,除了回去打扫干净,今后也再也不准种花养草了。叶天青迟疑地看着脚下的地面,眼前的空白变成了虚无的深渊。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镇,赖以依靠和为生的花木都没有了,还能干什么呢?他想。
看到我也呆望河面,冷着脸,没有任何表示时,郭离急促地搓动手里的铁核桃,发出嘎嘎的声音,冷不防地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弯着身子活过来的人,活得有些卑微庸俗了?”
我愣了一下。不,当然不是,在那个时代,死去的人太多,多逝去一条无名的生命,并不更代表了什么意义,只有活着,才能见证到底发生过什么!尽管有不少反思文章。平凡人的叙述更令人深刻,身心当面被剥得一丝不挂,包括家常便饭般的殴打、抄家、全家下放。在原地站了一会,叶天青又转身走下河岸,一件一件脱起衣裳来,然后脱下鞋子和裤子,绕开河岸边的石头,踏入浅水中。当时有人经过河岸,以为他是要游泳。最后,他回望岸上一眼,把短裤也脱了,全身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走进河流深处。我不禁心里一痛,眼中全是一个桀骜不屈的身影。说实话,当别人说起叶天青是个败家子的时候,我总觉得那是指向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人。河岸的石头间还有几个孩子在捉虾,竟然没有发现这有什么异常。叶天青进水之后就再也没有冒出头来。我努力在想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然而却是眼前一片空白。所发生的一切已经随着流水而去,无法再现。郭离脸上依然平静,手里的核桃缓缓地滚动着,尽管他的平静是经历了沧桑之后的一种宁静,但那是我所不能走进的一个世界。事后,有个孩子说,他看到叶天青走上了对面的河岸,在一块石头上弯身化为一抔泥土。大家都说那孩子说的是胡话。
我问,叶天青最后怎么样了,还会活着么?郭离说,世分阴阳两界,溺水也好,失踪也罢,结果无非一样。我默然无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