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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中日民间交流中媒体功能之再探讨
——以朝日新闻社的活动为中心(1949—1972)

2015-11-23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新聞朝日邦交

荣 元

(综合研究大学院大学 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日本 京都 610-1192)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的20余年间,中日两国间并无正式的外交关系。然而,在此期间,中日两国以经济、贸易为中心,在文化、艺术、学术、体育、报道界、卫生、政界、工会等各个领域的交流持续开展。两国虽未正式缔结外交关系,却不可否认其实质性关系的存在。

这种关系的建立,与战后中日双方的政治家、友好人士、交流团体、媒体、经济界等各个领域的非政府主体的活动密切相关。在中日两国无邦交的特殊时期,这些非政府主体替代两国政府,开启了中日交流之门。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两国邦交正常化的进程。此过程,即使在世界外交史上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在这些主体中媒体的作用尤为值得关注。事实上,随着日本战败,大量滞留在华的日本人被遣返回国,日本的在华报道机构及驻在记者、通信员、支局工作人员也随之被撤回。中日两国间的人与信息交流的渠道遭遇“寒流”。然而,尽管如此,日本媒体却从未停止争取同新中国建立交流及推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努力。各报社通过纸面报道以及向访华代表团派遣随行记者、开展报社企划活动等一系列努力,在中日两国间逐渐建立起人与信息交流的渠道,为中日两国恢复邦交建构了有力的舆论场,横亘在中日两国交流渠道上的坚冰被渐渐融化,进而推动了中日关系正常化的实现。正是由于当时两国处于无邦交的特殊时期,这些活动的实现更具特殊意义。

目前有关中日邦交正常化及中日民间交流的研究成果颇丰。其中以关注邦交正常化过程中政治、经济因素的研究居多①。此外,强调友好人士、友好团体、经济界的诸多团体、企业及个人等主体在中日民间交流及推动中日邦交正常化过程中的作用的相关研究亦不胜枚举②。但总体而言,将媒体作为非政府交流主体之一,系统地探讨其在中日邦交正常化进程中的作用的研究却是凤毛麟角。即使有涉及媒体的研究,大多以当时的报纸、杂志中刊登的有关中国的社论等言论报道为研究对象,探讨其对某一个议题的言论倾向或是探求日本人的中国认识③。

本文以1949年—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前的时期为时间轴,以战后中日交流史及媒体交流史为研究视角,着眼于非政府交流主体之一的报社,并以朝日新闻社(以下简称“朝日社”)为中心,通过报道活动、人员交流及报社企划三个层面,梳理战后朝日社开展的中国关联活动的轨迹。在此基础上,重新探讨战后中日民间交流中,尤其是在中日邦交正常化过程中日本媒体所发挥的作用。这一考察,不但是对战后中日媒体交流史文脉的重新梳理,亦是对战后中日关系史研究的补充与完善。

一、战后《朝日新闻》中与中国相关言论的基本论调

(一)新《朝日新闻纲领》的制定

1945年8月日本政府被迫接受《波茨坦公告》,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日本的无条件投降而告终。此时的日本正处于军国主义瓦解、政党四分五裂的混乱状态。在政党和国民尚未做好充分准备的状况下,日本报界率先开始对自己的战争责任进行批判(荣元,2014:42)。1945年8月23 日,《朝日新闻》(以下简称《朝日》)发表社论《论自我定罪》,不但拷问了日本战败的责任,同时也对自己的战争责任进行了追问。而且意识到,为了履行作为媒体人的责任,就只能站在超越“组织”的立场。因此,该社论不仅在战后言论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亦成为战后新闻界“民主化运动”的思想先驱(新井直之,1972:5)。

同年11月,《朝日》又发表了著名宣言《与国民站在一起》,强调“朝日新闻宣誓始终成为国民的机关。”(朝日新聞社,1945)此后,朝日社经过一系列社内民主化改革、社论转向等努力,为战后日本发展营造了有力的舆论氛围。

1952年4月,日本结束被占领,恢复国家主权。为适应新的时代要求,朝日社着手修改新闻纲领,并于同年9月1日公布了新的《朝日新闻纲领》。具体内容如下:

坚持不偏不党之立场,贯彻言论自由,为建设民主国家和实现世界和平而努力;基于人道与正义,为国民幸福奉献终身;铲除一切不法行为与暴力,坚持与腐败现象做斗争;对事实真相做出公正、迅捷地报道,以进步精神保持评论之公正;常怀宽容之心,注重品格及责任,崇尚清新厚重之风。

(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164)

新纲领并不局限于编辑及言论报道层面,而是涵盖朝日社的方方面面,是所有“朝日人”都应遵守的行动宪章(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163)。无疑,战后朝日社对中国相关问题的报道及企划也是在这一纲领的指导下展开的。

(二)论说主干笠信太郎与中国相关社论的展开

1920年4月,东京和大阪的朝日社开始施行主笔制。即由主笔决定社论,主持笔政。东京朝日社编辑局长绪方竹虎及大阪朝日社编辑局长高原操被视为第一代主笔(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20)。1936年5月,东京、大阪两社统一社论。东京朝日社主笔绪方竹虎出任总主笔(1936年5月—1943年12月)。绪方之后,主笔制度曾一度中断,主笔一职长期处于空缺状态。

1947年10月1日开始,论说委员室主干改称为论说主干。笠信太郎④于1948年12月就任东京朝日社论说主干。1949年12月12日,朝日社统和东京、大阪、西部三个本社的论说委员室,笠开始担任朝日社论说主干,并在之后的14年间,主导《朝日》社论的走向。任职期间,由笠信太郎亲自执笔的社论多达200余篇。其中涉及中国的议题亦不乏少数。

1950年5月20日,《朝日》刊登了由笠信太郎撰写的社论《对待讲和的态度》。要旨如下:

日本战败后,最应该与其曾经侵略过的、且给对方带来伤害的中国大陆国民讲和。然而,日本却选择与台湾的国府签订讲和条约。这一做法表明,从战前开始直到战后,日本政府对待中国的态度都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尽管批判日华条约很容易,但是要解除已经缔结的正式条约而与北京政府签订新的和平条约,事实上却是极其困难的。然而,即使中日两国在短期内很难实现邦交正常化,但是,如果不断扩大两国间人员往来,开展文化交流,扩大贸易,事实上可以有效促进两国关系的发展,并朝着建立邦交关系的方向不断靠近。

(笠信太郎,1950)

此社论发表时,新中国成立不足一年,而日本尚处于美军占领下,媒体报道受到占领军的严格控制。在这样的形势下,笠信太郎批判日本政府与台湾地区讲和,主张政府应该反省战争责任,主动与“北京政府”讲和,即应该承认中国政府的合法地位。同时强调要不断维系两国间人员、文化、贸易层面的交流,主张这才是促进两国邦交正常化最重要的条件。因此,该社论不仅对当时日本舆论产生重大影响,既使现在看来仍具一定的现实意义。

1960年8月、周恩来总理提出了对日贸易三原则,即“由两国政府签署贸易协定,由民间贸易团体签订合同,对有特殊困难的中日中小企业给予特殊照顾”(古川万太郎,1981:193)。日本民间团体对此的反应大多是举棋不定。同年12月16日,通产省发布了对中贸易的缓和措施。《朝日》旋即于12月19日刊登笠信太郎执笔的社论。要旨如下:

虽然两国并无正式的外交关系,但是不能否认两国间人员往来的事实。迄今为止,两国间不论是个人行为,亦或是政党、各工会代表,各个领域的交流不断扩大。其中,文化交流由于与政治无关且能促进两国国民相互理解,在一些方面的确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然而,由于政府间尚未缔结正式的外交关系,此种形式的交流也难免被冠以“地下行为”之名。

如果仅仅如此,尚且可以理解。但是更多的情况是,大量的团体、个人、政党代表等屡次访问中国,双方洽谈并发表各种共同宣言。如上所述,如果是技术、文化层面的交流则不会遇到任何阻碍。然而,一旦与政治挂钩,就会变得异常。这种情况下,日本政府也会变得名存实亡。如果事态不断恶化,民间个人、诸团体在与对方国家的外交交往中一味地为所欲为,那么日本政府最终必将威信全无。

政府对现实情况漫不经心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这或许与政府在战后的自我迷失及感觉迟钝的症状密切相关。因此,在此问题上政府应该重新树立自我意识。而妥善处理与大陆中国的关系,则是最好的开端。尽管不能立即全面恢复邦交关系,但是,如果能够客观地、心平气和地考虑的话,名正言顺的贸易活动也有立即实现的可能。事到如今,政府自身应摆脱党派及个人利益的束缚,积极开展与对方的交涉与斡旋。至少在经济方面,政府间交涉的时机已经到来。

(笠信太郎,1960)

这篇社论主张应及早开展中日贸易,并对日本国内一些民间团体,尤其日本政府优柔寡断的态度给予严厉批判。同时劝诫日本政府在促进两国间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交流中应主动承担责任,为了保存国家体面,有必要当机立断。

如果政府间签订贸易协定,事实上就意味着正式承认对方政府的合法地位。然而,尽管笠信太郎深知,在尚未承认对方政府之前,贸易协定的签订很难实现,但他仍然在社论中明确表明主张,并迫切希望日本政府能够选择恰当的贸易合作方式。两年后的1962年,中日双方签订了半官半民的《中日长期贸易综合协定》,即“LT备忘录”。由此看来,笠信太郎对中国问题的看法无疑具有一定前瞻性。

此外,在笠信太郎的其他文章著作中,涉及中国问题的论述也大致如此。笠信太郎不断批判日本政府的对中姿态,强调“如果忽视中国,将无法实现亚洲和平。尤其是站在日本的立场,中日关系如何开展是一个涉及范围极其广泛的课题。(中略)在对待新中国的问题上,国民的态度尚不明确,日本政府对此难逃其责”(笠信太郎,1969:521-522)。同时主张应该加强两国间的文化、经济与贸易活动,并指出“不能局限于大人物间的往来,也应包括普通民众”(笠信太郎,1955:82),只有这样才能不断推进两国关系的发展,进而推动两国邦交正常化的进程。

诚然,这些言论主张并非笠信太郎的独创。然而,据时任朝日新闻社论说委员仁尾一郎(1969:232)回忆,当时报社有关中国问题的社论,整体上都是遵循笠的上述主张来展开的。而且,笠信太郎担任论说主干的1949—1963年间,恰逢美苏冷战不断扩大、日本国内经济面临复苏、中日关系亦急需改善的特殊时期,在国内外形势极为严峻的背景下,不可否认,笠信太郎的这些主张不但引导着《朝日》社论的走向,也在一定程度上为中日关系的改善以及中日邦交正常化营造了有力的舆论氛围。

二、“朝日人”与中国

如前所述,战后初期中日两国的信息交流渠道曾一度中断。进入1950年代,中日两国媒体开始了相互交流,同时,各报社亦通过向中国访问团派遣随行记者展开与中国的信息互换。

1954年10月,李德全、廖承志率领中国红十字代表团访日,作为新中国第一个访日代表团,此举在战后中日关系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此后,随着1955年3月,雷任民率领中国通商代表团访日、1956年,在朝日社邀请下梅兰芳率领京剧代表团访日等一系列友好交流活动的展开,中日关系在1950年代中期达到一个高潮。在这股潮流的影响下,日本新闻协会事务局干部与中日友好协会会长廖承志之间就日中记者交换达成口头约定。

1957年2月,继日本共同通信社之后,朝日社向中国派遣了战后报社的第一位中国特派记者、东京本社国际部的松野谷夫。但是,同年8月,由于日本岸信介政府敌视中国的态度,两国关系一度紧张,致使此次派遣仅仅维持了6个月。而1958年5月发生的“长崎国旗事件”又进一步破坏了中日间的友好氛围,刚刚建立起来的两国交往渠道几乎全部中断。记者交换事宜被迫搁浅。直至池田内阁时期,日本政府通过加强与中国的经济交流,使双方关系得以重启。此外,从1959年开始,时任自民党顾问的松村谦三及以其为首的保守政治家集团通过一系列访华活动,进一步增进了双方之间的联系。并于1962年11月同中国签订了《日中综合贸易备忘录》,中日之间的友好局面被再次开启。在此背景下,1964年2月,时任众议院议员、朝日社出身的田川诚一⑤访华。出发前,日本各大报社纷纷寄希望于田川,希望他能就日中记者交换问题同中方开展对话。于是,田川在华期间,同廖承志及中国媒体相关人士对此问题进行了会谈,这也为记者交换的实现铺平了道路(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368)。1964年4月,随着自民党顾问松村谦三的第三次访华,中日双方互换了《中日双方互换新闻记者的会谈纪要》,中日记者互换得以真正实现。

朝日社于1964年9月27日开设北京支局,由松野谷夫担任初代北京支局长(1964年9月—1966年7月)。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前,作为常驻记者,先后派遣了野上正(1966年7月—1967年11月)、秋冈家荣⑥(1967年11月—1972年10月)等人。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各社特派员通过抄录墙上海报获取新闻素材,并将其作为中国实情,向日本国内发回报道。由于其中的反华言论,各社北京特派员相继被驱逐出境。为此,东京各报社紧急召开外信部长会议,协商在(中方)没有正式发表前不要发表推测性报道。而朝日社领导层则下达指示,采取相应措施,继续维持北京支局,以此作为“历史的目击者”(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74)。至1970年秋,北京特派员中仅留下朝日社的秋冈家荣。

针对朝日社的亲中姿态,引发了报社内外的严厉批评。认为“这是在操作舆论,将自己的偏见强加于众。”(三好修 衛藤瀋吉,1972:219-224)也有声音认为“中国国内没有自由采访环境,派遣特派员到没有言论自由的地方是毫无意义的”(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75)等等。

对此,时任朝日社取缔役及编辑田代喜久雄强调:“作为日本邻国的中国,是拥有8亿人口的大国。因此,引导中国登上世界舞台,双方为维持世界和平而开展对话是十分必要的。然而,政府却尚未做出任何努力。或者说是无能为力。这样的话,到最后就只能依靠媒体了。让媒体替代政府,成为连结中日关系的纽带。即使仅留有一家报社,也意味着纽带没有断裂,双方仍然存在相互理解的可能。”(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75)而时任朝日社长的广冈知男也指出“不论是否有报道自由,就因为这个国家本身,也有派遣特派员的必要。我们并未因采访而委屈求全。我们要求记者绝对不许说谎,也绝对不可以逢迎。但是,如果明知报道的内容会引发驱逐出境的结果的话,那就没有必要特意报道……正因为记者交换的渠道变窄了,我们才更需努力去拓宽。”(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75-476)

此外,1970年3月,时任朝日社社长的广冈知男随松村谦三访华。在华期间,访华团一行受到周恩来总理接见。作为报社社长随同政治使节团访华本属特例,而更为出乎意料的是,会见开始时,周总理在谈话中特意提到广冈社长,并指出“今天在座的就有广冈社长,我的谈话也就是对你的谈话”(刘德有,1998)。显然,这是周总理对广冈的特别关照。

广冈随后在《朝日》发表署名文章,指出“置身于中国,切实感受到有关日中两国未来发展的争论日益激烈。我认为,促进日中友好极为必要。……在中国的一个月间,我所接触的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对他们而言,战争的记忆犹存。而相当多的日本人却认为,经历了战后25年岁月的洗涤,一切都已失去时效。这事实上只是单方面的错觉。……目前,中日两国间的隔阂仍然很深……恢复中日关系绝非易事。……我认为有必要让更多的日本人了解日中关系的现状,并且应该真诚的、且拿出勇气来直面现实。……在国民间开展讨论是十分必要的。”(広岡知男,1970)1971年1月1日,《朝日》用大量篇幅刊登了一系列有关“恢复中日邦交”的建言。而这与上述广冈的言论无疑是一脉相承的。

尽管朝日社为推动中日邦交正常化,努力维系与中国的关系,但是针对其对华报道方针的批判却从未停止。朝日社内也出现对立意见,即在针对中国的重大事件上,是应该迅速转载外国通信社的报道,还是应该等待中方政府的正式发表?这一争论在1971年9月“林彪事件”发生后,达到高潮。

事件发生后,外媒立即开始相关报道,内容涉及中国国庆节群众游行将中止、中国国内9月13日起实施三天空中管制、中国军用机坠机、毛主席语录以及毛主席和林彪的肖像被撤下、外国政要祝词中删除了林彪的名字等等。由于当时日本国内各社的北京特派员大部分已被遣返回国,因此各社通过转发外电等方式,抢发事件报道。

而拥有北京特派员的朝日社直到9月26日,秋冈特派员才发回消息,表示“往年都会在天安门举办的国庆庆典,今年决定分散在市内各公园举行。据此,近日来许多国家都在猜测,中国内部是否发生了重大事件。尽管不见了往年在街头排练的群众游行队伍的身影,而且人民大会堂前直到深夜都会聚集众多车辆,但是总体上北京一切正常”,并强调“那些认为北京近日将公布重要消息,从而将其解释为中国发生了重大事件的猜测是不正确的。”(秋岡家栄,1971b)

同年11月,中国共产党理论刊物《红旗》(1971年12月号)中刊登了数篇文章,批评党内宗派主义。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据此,日本国内一些专家预测林彪失势已是事实。而产经、每日、读卖等报纸中也纷纷出现了解读林彪失势问题的报道(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77)。

相较于各社积极转发外电报道及一边倒的“失势说”,秋冈特派员发回报道《流言不实,毛主席语录健在》。指出“毛主席肖像的数量在9月中旬开始出现了减少的趋势。其理由可以理解为是毛主席自己的意愿。去年年末,毛主席在北京会见了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当时的谈话中毛主席就已表明要避免个人崇拜。但是外媒却由此猜测毛主席失去权威。其依据之一,便是毛主席语录在北京市内各书店已经下架。而事实是,包括深圳税关的等候室在内,中国国内所到之处都可以买到。甚至可以说,除了婴儿,毛主席语录几乎是人手一本。……时至今日,毛主席语录中仍刊登着林彪副主席的题词及前言。此外,香港部分媒体中流传着林彪副主席失势的消息。但是,我在香港税关等候室中看到毛主席及林彪副主席的大型彩色照片仍然并列摆放着。……中国共产党理论刊物《红旗》中刊登了批判宗派主义的文章。但是到底具体指代何物、具体指哪些组织或个人?还没有公布能够对这些问题进行大胆推测的材料。”(秋岡家栄,1971c)随后,针对《人民日报》、杂志《红旗》、《解放军报》的联合社论,秋冈发回特派员文章,继续强调“缺少能够断定党中央领导排名已经发生变化的根据”。并强调“至少街头上仍然悬挂着毛泽东、林彪及周恩来的照片。因此要想报道此事就还需要其他的客观证据”(秋岡家栄,1971d)。

综观该时期朝日社有关“林彪事件”的报道,大多是在报纸不醒目的位置转发外电报道,或是以解说的方式对事件进行报道。而秋冈特派员也一直保持极为慎重的态度,即只要中方没有正式公布,就不能妄下定论。直到1972年7月28日,中方正式公布林彪死讯后,秋冈才正式发回确认林彪失势、坠亡的报道(朝日新聞取材班,1995)。

这一事件使朝日社被贴上“亲中媒体”的标签,而秋冈本人也因此受到来自社内同仁的猛烈批判。如时任论说委员的野上正发表评论,批判称《朝日》“只刊发否认事件的特派员文章,却完全不触及推论事件发生的外电报道。……完全是带有倾向性的报道”(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77)。而时任朝日社记者的秦正流也发文批判道“对当时本社而言,社论论调基本是推动邦交正常化及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但是,尊重事件的客观性同对事件的公正报道应该区别对待。如果为了客观性而有失公正的话,是断然不允许的。”(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78)

诚然,如果从新闻时效性及新闻敏感性角度而言,秋冈对林彪失势问题的判断确实存在不足,做法过于谨慎。然而,从当时的国际形势来看,上述批判却略显偏颇。

1971年7月,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秘密访华,双方发表会谈公告,宣布美国总统将于翌年访华;同年10月,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一系列迹象表明中日恢复邦交正常化不仅是大势所趋,亦是当务之急。在此背景下,相比追求“林彪事件”的时效性,努力推动中日关系的发展才是当时媒体的应有之义。作为当时唯一的北京特派员,秋冈强调“没有足够证据就不能报道”(朝日新聞「検証·昭和報道」取材班,2010)。因此,秋冈并不盲从“定论式”的推测报道,而是通过提供外电忽略的新事实,尽量客观地报道他在中国所观察的一切,以此质疑外电报道的推测依据。即:即便出现某些政坛变动,但是中国政局和国内形势整体上是稳定的。这样的信息不但为读者及日本政府提供了综合全面地判断中国局势的契机,对于推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进程而言亦具有重要意义。而这也是媒体人应该秉持的客观和公正的立场。

1971年9月底,时任朝日编辑局长的后藤基夫访华,并于10月28日受到周总理的单独会见。这是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后,周总理首次会见日本报社记者(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85-487)。显然,对尚无邦交关系的两国政府而言,双方都需要一个有效沟通的渠道。而朝日社的对中言论、朝日相关人士针对中日友好交流及推动邦交正常化而进行的一系列努力,无疑使其成为双方最适合的选择。

三、言论以外的企划活动

如前所述,战后朝日社的新纲领在制定之初即明确表示,该纲领并不局限于言论报道层面,而是引导朝日社各方面活动的行动指南。在中国相关问题上亦是如此。除上述言论报道活动及人的交流之外,战后朝日社组织承办的一系列企划活动亦是促进中日民间交流及推动两国邦交正常化进程的另一重要手段。

笔者将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前朝日社组织承办的中国相关企划活动整理成如下表1,以供各位学者参考。

如表1所示,在中日两国恢复邦交之前,朝日社组织承办了一系列与中国相关的企划活动,其中较具代表性的则为1956年邀请中国京剧团访日活动。由于当时中日两国尚无外交关系,无法以国家规模来招待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就由民间最大的报社——朝日社来出面邀请。同时得到日中友好协会、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以及松竹公司等娱乐业界的众多团体的协助。

代表团在东京、福冈、八幡、名古屋、京都、大阪等城市、前后共演出32场,观众高达7万余人。公演初期,《朝日》曾发表社论指出“此次中国京剧团访日演出中有《除三害》这一传统剧目。剧中表明世上最危险的不是虎也不是蛟,而是人。人类社会的不幸正是人自己造成的。……解放后,梅兰芳带领京剧团首次出访的目的地即为日本。尽管此前各种剧团曾到欧洲诸国公演,但是规模及演员阵容都不及此次访日代表团。……观赏京剧不仅赏心悦目,而且也拉进了民族之间的心灵距离。人类要铲除一切给自己带来不幸的祸根,这样才能有新的生机。为了加深人与人之间互相理解,就必须让艺术发挥更大的推动力。未来一个半月,访日代表团将在各地连续公演,期待这能给中日友好开辟一条新路”(朝日新聞論説委員,1956)。

表1 中日邦交正常化前朝日社组织承办的中国相关企划活动一览表(部分)⑦

显然,该社论在对此次代表团访日寄予厚望的同时,也警示国民中日友好是符合两国共同利益的,因此要依靠国民的力量铲除一切不利于中日关系发展的障碍。而文化艺术层面的交流则是增进两国关系的最好选择。

公演结束后,为救济战争遗孤和原子弹受害者还举行了两场义演,而且降低票价,使近万人的普通民众也得到了观看的机会。而通过电视观赏到京剧演出的观众则高达一千万人,此次演出获得了空前成功(木下顺二,1956)。

如前所述,通过观看演出,日本民众不但欣赏到中国优秀的古典艺术,同时也拉进了中日人民之间的距离,这对促进中日两国文化交流,恢复两国邦交以及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此外,朝日社还在各访中代表团归国后,亦或是访日代表团留日期间,邀请代表团成员举办中日关系相关议题的演讲会。演讲者包括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理事长中岛健藏、众议院议员宇都宫德马、田川诚一、评论家松冈洋子、作家武田泰淳、京大教授井上清、演员杉村春子等各界知名人士。演讲内容除访华感想外,多为涉及中日关系的内容。这些演讲者大多为日本社会的舆论领袖,通过演讲,不但能够向听众传播有关新中国的最新信息,同时也向听众传达了中日关系的重要性,从而营造了有利于中日关系向前发展的良好舆论氛围。

另一方面,除组织代表团访华之外,如1967年4月11日至25日之间,朝日社协助其关联企业日新航空代理店组织日本民众参加“探访中国民情与史跡之旅”。此次访华之旅遍及广州、上海、南京、天津、北京等地的名胜古迹,让普通民众通过亲身体验来感受真实的中国。

此外,1971年恰逢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在名古屋举办,中国选手赴日参赛。借此机会,在朝日社的协助下,同年4月日本乒乓球协会、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邀请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共同举办了“日中乒乓球联谊赛”。

事实上,早在1970年朝日社长广冈知男访华期间,就曾提及为了扩大中日两国友好交往意欲开展两国体育交流,并就邀请中国乒乓球代表团访日事宜同中方交换了意见。而在1971年1月朝日社就已制定了举办日中乒乓球联谊赛的计划。在朝日社的影响下、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协同日本乒乓球协会计划共同邀请中国选手出席在名古屋举办的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为此,日本乒乓球协会会长后藤钾二专程赴中国邀请中国派团参加世乒赛(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79-480)。中日双方于1971年2月1日签订《中日乒乓球共同声明》,中方决定派团出席世乒赛(朝日新聞編集委員,1971a)。

《朝日》旋即于次日发表评论“日本方面承认了政治三原则,即‘不执行敌视中国的政策、不参加制造两个中国的阴谋、不阻挠中日两国正常关系的恢复’。这就开启了中日乒乓球交流之路。今后不仅是体育,在文化和经济方面的交流,也将继承这种‘乒乓方式’”。(朝日新聞編集委員,1971b)

1971年3月21日,中国乒乓球代表团抵达日本。这是一个包含媒体代表、翻译、医生、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代表等,总计60人的“超大型”乒乓球代表团。而此次代表团访日也是文革以来中日间规模最大的友好交流(秋岡家栄,1971a)。

朝日社于3月23日在东京本社举办了盛大欢迎仪式。在名古屋世乒赛结束后,朝日社于4月13日开始,协同日本乒乓球协会、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在大阪、福冈、札幌、横滨、东京等地举办了中日友好乒乓球联谊赛。同时,朝日社也是中国代表团在日期间的担保人(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480)。

赛事于4月26日在东京落下帷幕。《朝日》于次日发表评论,“中国乒乓球男团、女团队员一起来到日本队旁边,与他们拍肩握手。沸腾的观众席上燃起一片片欢呼与掌声。……一个月的赛事换来了双方真挚的友情。一件件历历在目。中日双方不论输赢都毫不吝惜地为对方拍手助威。”该评论最后强调“正如中国乒乓球代表团赵正洪团长所言“乒乓球虽轻,但是我们之间的友情却更加深厚了。”(朝日新聞編集委員,1971c)显然,在两国尚未恢复邦交的背景下,通过此次活动,不但促进了两国间的体育交流,也拉近了两国人民之间的距离,从而进一步推进了邦交正常化的进程。

综上所述,在1949年—1972年间,朝日社组织承办了各种演讲会、中国剪纸艺术等展览会、同时还邀请中国京剧团访日、上海舞剧团访日、以及举办中日乒乓球联谊赛等各种相关企划活动,内容涉及传统文化、艺术、体育等各个领域。上述企划活动,一部分是由朝日社单独承办,另一部分则是和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每日新闻社、读卖新闻社、日本放送协会,以及日本乒乓球协会等友好团体、机构联合举办。企划的大部分为免费活动,这无疑能够吸引更多的普通民众参与其中,进而为推动中日关系发展提供更为广阔的舆论空间。

四、结语

本文通过梳理1949年—1972年间朝日社开展的中国关联活动的轨迹,探明了朝日社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即主张日本政府应当反省战争责任,推动中日邦交正常化,并凭借自身的社会影响力,在纸面言论报道的同时,组织承办各种中国关联企划活动,使人们通过视听感官以及身体体验切身感受中日关系的重要性。换言之,朝日社通过报道活动、人员交流及报社企划三个层面的交互运作,不断斡旋两国关系,为战后中日交流以及推动邦交正常化营造了有力的舆论环境。

诚然,在二战时期,朝日社曾一度转变编辑经营方针,为战争助力。“战争协力者”的污点已被记入朝日社的历史。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战后的朝日社率先反省自己的战争责任,通过社论转向、报社企划活动等一系列努力,推动了两国关系的发展及中日邦交正常化的进程。在中日间无正式邦交的特殊时期,朝日社的这些努力无疑更具意义。

2015年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而中日邦交正常化也将迎来73周年。然而岁月的流逝并未带走两国之间的障碍,中日关系仍然脆弱。特别是近几年来,由于钓鱼岛争端及安倍政权历史认识等问题,中日两国不断陷入僵局,两国关系被指正处于邦交正常化以来最严峻的时期。今年5月,在日本自民党总务会长二阶俊博的率领下,由3000名日本各界人士组成的大型文化观光交流团对中国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访问。作为近年来访华规模最大的日本代表团,此次访华之旅无疑为中日两国关系的改善提供了新的契机。

对此,习近平主席在中日友好交流大会的讲话中强调“越是两国关系发展不顺时,越需要两国各界人士积极作为,越需要双方加强民间交流,为两国关系改善发展创造条件和环境。”(中国新闻网,2015)而媒体作为增进两国关系互相了解、推进两国友好往来的纽带,自然责无旁贷。在新的历史背景下,媒体有必要思考应该如何更好地发挥自身职能,成为推动两国关系发展的“助推器”。而本文所示的邦交正常化过程中朝日社的对中姿态或许可以为两国媒体提供一些参考。

注释:

① 请参阅以下文献:石井明 朱建栄 添谷芳秀 林暁光.2003.記録と考証:日中国交正常化·日中平和友好条約締結交渉[M].東京:岩波書店;井上正也.2010.日中国交正常化の政治史[M].名古屋:名古屋大学;添谷芳秀.1995.日本外交と中国1945-1972[M].東京:慶応義塾大学出版会;田中明彦.1991.日中関係1945-1990[M].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赵全胜 杜进 栃内精子.1999.日中関係と日本の政治[M].東京:岩波書店;別枝行夫.1980.日中国交正常化の政治過程[J].国際政治,(66):1-18;別枝行夫.1983.戦後日中関係と非正式接触者[J].国際政治,(75):98-113;李恩民.1997.中日民間経済外交(1945-1972)[M].北京:人民出版社;刘建平.2010.战后中日关系:“不正常”历史的过程与结构[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② 请参阅以下文献:王宗瑜.2004.風見章に関する一考察――1950年代の日中民間外交を中心に[J].中央大学大学院研究年報,(34):451-465;大谷育平.2010.日中旅行史30年(1949-1979)[M].東京:白帝社;社団日中友好協会.2000.日中友好運動五十年[M].東京:東方書店;田川誠一.1972.松村謙三と中国[M].東京:読売新聞社;波多野勝 清水麗.2004.友好の架け橋を夢見て―日中議連による国交正常化への軌跡[M].東京:学陽書房;鹿雪莹.2011. 古井喜実と中国 : 日中国交正常化への道[M].京都:思文閣出;翟新.2007.松村谦三集团和中国[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③ 请参阅以下文献:高橋正則.1974.世論の操作についての一考察――朝日新聞の日中問題世論調査にみる[J].駒沢大学法学部研究紀要,(32):103-116;馬場公彦.2010.戦後日本人の中国像――日本敗戦から文化大革命·日中復交まで[M].東京:新曜社;光岡玄.1960.ジャーナリストに映じた中国―昨年度の新聞·週刊誌について[J].中国資料月報,(145):12-23;マスコミ研究会.1961.ジャーナリズムにあらわれた中国観――60年新聞、主として日中問題を見る視角について[J].中国研究月報,(155):1-34;诸葛蔚东.2003.战后日本舆论·学界与中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等。

④ 笠信太郎:1900年出生于日本福冈市。中学就读于福冈县立中学修猷馆。1925年毕业于东京商科大学(现一桥大学)。曾任大原研究所研究员。于1936年入职东京朝日新闻社。历任论说委员、朝日社欧洲特派员。1948年12月-1962年12月连任朝日社论说主干。并兼任朝日社取缔役、常务、纸面委员会委员、朝日新闻东京厚生事业团理事等职。代表作品大部分收录在:笠信太郎.1969.笠信太郎全集(全8卷)[M].東京:朝日新聞社。

⑤ 田川诚一:1918年出生于日本神奈川县。1941年12月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法学部政治学科,随后进入朝日新闻社。1942年2月被征入伍,同年调入陆军预备士官学校学习。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回朝日新闻社复职。1955年辞去记者工作,出任文部大臣松村谦三秘书官。1960年当选众院议员。长期致力于中日交流,1959年至1972年年间,以松村谦三秘书、自民党众议院议员身份,共计访华11次。在推动中日邦交化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⑥ 秋冈家荣:1925年出生于日本京都。1947年毕业于京都大学经济学部。入职朝日新闻社后,1959年-1962年任职新德里支局长、1964年-1966年任职胡志明支局长、归国后出任东京本社国际部次长,1967-1972年出任北京支局长。

⑦ 本表由笔者依据以下文献整理:朝日新闻电子数据库(聞蔵Ⅱビジュアル、1949年-1972年);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会.1995.朝日新聞社史:資料編[M].東京:朝日新聞社;中国研究所.1955—1961.中国年鉴[M].東京:石崎書店;中国研究所.1962年-1972新中国年鑑[M].東京:極東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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